【安寧伴行自序】--成大醫學院趙可式教授
一九八○年,我在一家醫學中心擔任副護理長時,照顧過一位三十八歲 、在國立大學教書的王教授。
他的人生經歷坎坷: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憑著堅忍的毅力與努力不懈,終於半工半讀唸完了大學 ,獲得教授賞識,推薦到美國一家名校深造,又靠著過人的堅持奮鬥而獲得博士。因母校對其能力與敬業精神的讚賞,就留下任教 ,短短數年就由助理教授升至終身職的正教授。。王教授在美國靠自己努力獲得了「五子登科」,但他始終未忘情於自己的家鄉 ,覺得辛苦得來的成就應更有意義地發揮,為自己的國家社會貢獻。因此,賣掉了房子與車子,帶著妻子、兒子、與「金子」返回台灣 ,在一所知名大學任教。
誰知當他的事業正奠立基礎,崇高的理想正一步步實現時 ,平地一聲雷,醫師診斷出他患了血癌。從診斷之初,到一連串痛苦的檢查與治療過程,及至死亡,只有短短的四個半月 !當時我陪伴了他所有的過程,他的消化道潰爛從口腔一直到肛門;因化療副作用,整日整夜噁心嘔吐,他不能吃喝、不能排洩 、不能睡眠,痛苦得直想死。但當三歲的兒子來醫院探視,看到點滴瓶中在冒水泡時,天真地說:「爸爸在打汽水,好好玩! 」他抱起孩子,又點燃了求生意志。
身體的折磨、心理的沮喪、擔心年輕的妻子與幼兒、再加上「過去的努力奮鬥一切都沒意義」的荒謬感,把他摧殘得不成人形 。而醫護人員除了給他作檢查與治療之外,幾乎一籌莫展。他死亡的那天早上對我說:「你們作了那麼多治療,我的身心承受了這麼多痛苦 ,如果仍然救不活我,承受這一切有意義嗎?你們知道我的痛苦嗎?你們能幫助我嗎?」一連串的問題,我無言以對,三個小時後,他就去世了 。我輾轉難眠了好幾個月,仍然無法回答他拋出的問題。
四十二歲的肺癌病人林先生,雙側肺皆被癌細胞佔滿,整日整夜無法平躺,只能坐著,使得尾椎處的褥瘡爛出一個大洞 。他扶著氧氣罩天天跟我說:「我快窒息了!像上吊那麼難受!」我卻束手無策。
所有醫護人員作的,只是給他氧氣,打點滴 ,用一些無效的支氣管擴張劑及化痰藥讓他留著一口氣。有一天大夜班時他不見了,全院警衛出動尋找,他的妻子帶著九歲的 兒子清晨趕到醫院,我帶著他倆加入搜尋,當我打開一間教室的門,看到吊在橫樑上的林先生時,想回頭阻止林小弟入內卻已經來不及了 ,母子倆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凝視繩子上的林先生,連哭都哭不出了。
林太太回到病房收拾林先生遺物,在抽屜中發現一張遺書,上面只有短短六個字:「長痛不如短痛!」既然他每分每秒都要承受 像「上吊般」的煎熬,就乾脆一次用上吊解決!
沒有人與林先生談過他的希望與需要,也沒有人知道要怎麼處理林先生的需要,更沒有人會想到替林太太及九歲的幼兒作哀傷輔導 。老榮民因無人了解他們,無人幫助他們減輕痛苦,他們只好「自力救濟」。至於王教授的存在性問題,醫護人員更認為並非是自己的職責。
在醫院工作,每天面對這些沉重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悲慘人生,我只有三條路好走:一條是變得麻木不仁,每天作些機械性的常規工 作:打針、給藥、灌腸、導尿等等,就可以打發忙忙碌碌的每一天,其他哲學的與生命的問題就別去自找麻煩了!第二條是離開醫院 ,離開這個工作,也就眼不見心不煩。如果這二條路我都不願走,那就只好用第三條路了:找出照顧這些苦難病人與家屬的方法!
於是我開始去醫學圖書館找資料閱讀,看到英國有一種專門照顧末期病人的醫療方法稱之為Hospice。查字典 ,這個字的意思是「朝聖的驛站」,我更糊塗了,但內容卻是我在尋找的:全人、全家、全程、全隊照顧末期病人及其家屬 ,以使他們能身心靈平安!在一九八○年代的台灣圖書館,此類資料極有限,於是我打電話請美國的友人買專書寄給我 ,從此走上了「安寧療護」的不歸路。
從一九八○到今天,整整二十七個年頭,我一直從事安寧療護的工作 。椎心刺骨、感人肺腑、可歌可泣的生命故事,我已經歷了上千個 ,很想將之記錄下來,但這些病人用生命寫出的故事,不是只為了讓聽故事的人一時動容而已,我的目的是在「用生命故事傳遞生命的學習」。希望醫療人員能體會、理解病人/家屬的需要,提供高品質的療護 ;希望其他病人/家屬能從故事中獲得啟發,使自己的生命之旅能過得更平安順暢;而沒有經歷過病痛之苦的幸運者,希望你們能學習到生命 的智慧。
感謝王教授、老榮民及林先生在一九八○年時給我的啟示,促成我從此開始學習安寧療護。二○○六年年底,我自己也成了癌症 病人,我的角色從醫療人員的「照顧給予者」,搖身一變為「病友」、為「照顧的接受者」,此時再回顧以前的許多生命故事 ,我已能從雙重的角度來看出意義與學習。
二十七年來,我與末期病人/家屬;與臨終、與死亡為伍,一旦自己罹癌,才猛然發覺「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一直企望去找尋王教授問題的答案,卻不知道,我早已在「安寧療護」中找到了答案!
[ 本帖最后由 pleasure 于 5-6-2008 02:34 AM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