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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诡异故事标题:墙+园艺系毕业的女生+讨厌的狗+女儿的洋娃娃+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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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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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香山脚下,一汪湖水如梦,倒映着红叶如火,俪影双双。小宛和张之也手牵着手,喝茶的时候也不舍得松开。茶是碧螺春,旗枪分明,芬芳扑鼻。
之也看着满山红叶灼灼燃烧,向往地说:“小宛,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株梅树怎么样,等梅花开了,我们就来这儿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开春的时候取出来煎茶,就像妙玉那样!”小宛抢着说,“好呀,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意义,说做就做。”
“得申请的。要买树种,申请土地,然后才可以植树,你以为是你家菜园子,想种啥就种啥呀?”张之也笑着,搂一搂小宛的肩,“你还没说,你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小宛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清楚,可别吓晕过去——我见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说话了?”张之也大奇,“去,带我拜访她。我还从来没跟鬼聊过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状,“她那么美,说不定你会一见钟情。”
“钟情?对一只鬼?”张之也大笑,“一只艳鬼,聊斋里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写成文章,一定没人信。”
“是艳鬼。也是厉鬼,是冤魂。”小宛向他重复起若梅英的故事。
张之也大为感动:“原来,这才是爱情。”停一下,又说,“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已经绝迹了吧?”
“谁说的?”小宛不服气,“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若梅英。”说完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之也,希望他会说:“是,我们的爱情也会像他们一样坚定,但是,会有好结局。”
可是,他却扭过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对了,有件事要你帮忙——能不能帮我多弄几张戏票?”
“你们做记者的,还怕没有免费戏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问我要。”
“朋友多嘛,我爸妈从老家过来,想看些老戏,又请了几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几个人呢,我那几张票怎么够。”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妈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转念想人家爸妈来了,关自己什么事,又凭什么要跟自己说。心里不由就有几分不得劲儿,淡淡说:“我的票也不够,等我跟别的同事问问,看能不能帮你凑几张吧。”
张之也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却不便多说,只问:“你不是说发生了好多事吗?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骚扰电话。”
“哦,午夜凶铃?”张之也笑起来,“你得罪了贞子?”
“谢了,一个中国鬼都让我吃不消,还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难说。也许鬼小姐们看到你可以通灵,纷纷找上门来,当你是日断阳夜断阴的包青天。没看过美国片《鬼眼》吗?那个小男孩自从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来找他帮忙完成心愿。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说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还吓我?!”
张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打电话?”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
“就是。都是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一个说:叫他不要搞我孙子;另一个说: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张之也愣住了,半晌说:“再以后有这样的电话,不要接,我明天就帮你办理来电显示。”
隔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做了什么决定,认真地问:“小宛,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走?”
“去上海?为什么?”
“我看到报纸,有条消息是关于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的,才知道她还活着,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
“可林菊英是谁啊?”
“若梅英的师姐,‘群英荟’的刀马旦。”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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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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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贵妃醉酒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个样儿,立交已经修到五环了,大楼像雨后春笋似说冒出来就冒了出来,可是戏台子上,服装头面的造型,演员的唱腔却一成不变。
关起剧院的门来,当今天的演员当年的戏子唱起同样的腔调搬演重复的故事时,这里的时光便停止了。
台上只一日,人间已百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戏台成了传说里的天堂,上台的人就是进入时光隧道,把百年沧桑一袖承担,搬演千般风月,万古仇冤。
于是,情孽冤宿便借尸还魂了……每月下旬照例是剧团演出时间,是大杂烩,生、旦、净、末,文武全场,戏院一早贴出海报来,第一场是文戏《贵妃醉酒》。
小宛往场子里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说的,以前的角儿上场前先往三楼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叹,现在别说三楼了,就这一层楼还填不满呢,而来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赠票。怎么能怪演员们越来越不专心呢?
忽然一转眼看见第三排坐着张之也,心里“别”地一跳,他旁边的两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吗?也就是自己的未来公婆?
小宛的脸红了。切,八字还没一撇呢,知道这一声“爸”、“妈”有机会叫没机会叫呢。
咦,再过去那女孩子是谁?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和张之也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亲昵……
未待看仔细,忽然舞台上灯光大作,台下却刷地暗下来,再也看不清楚。
一时紧锣密鼓,幻出一个大唐盛世的繁华景象来:画布上影着亭台飞檐,百花竞艳,好一派皇家气象。戏台近外设着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道小桥横渡,泄玉流芳,锣鼓响处,只听娇滴滴一声“呀……”,杨贵妃出场了!只见她醉态可掬,摇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
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向来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
“芍药开,牡丹艳,春光无限。好酒啊好酒……”那杨玉环桃花为面,秋火为眸,手执酒樽一步三摇地走近了,脚底如踏棉絮,却软而不乱,置杯,赏花,下腰,衔杯,正是腰功里的绝活儿“卧鱼”——当是时,演员脸朝上身向后仰,头部渐渐低下,与台平齐,而后以口衔杯做饮酒状,接连几次。
台下人数虽然不多,却多是行家,看到这久已不见的梨园风采得以再现,大觉透气,顿时轰天价叫起好来。而当第一声“好”叫出之后,就再也刹不住阐,一阵阵叫好声滚雷似一波响过一波,竟要把棚顶子掀翻过来一般。
团长也被惊动了,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凤冠霞帔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谈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
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衣裳,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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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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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梅英脸容寂寂,恍若未闻,这时她已经休息好了,魂灵略定,款款站了起来,略一转身,衣襟带风,飘然有不胜之态。小宛看着,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个人美到这样子,真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还可以说是有缘,怎么观众也都能看到你呢,你给他们开了天眼?”
“那没什么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过的戏,如果是新戏,我就上不了。这就像留声机一样,不也是把有过的东西收在唱片上了吗?还有电影,不也是重复着以前的东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听收音机那样,只要对准频道,你们就可以收听到我了。”“这么神?”小宛诧异,“不过,你在台上的表演确实好,我从小就在戏台上跑进跑出,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杨贵妃演得这么神呢,那个‘卧鱼’演得,真是帅!”
“这算什么?”说起看家本领来,梅英十分自负,“我们的功夫是从小儿练出来的,什么拿顶、下腰、虎跳、抢背、圆场、跪步、踩跷……都不在话下。当年在北京,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开明戏院,还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过,哪一场不是满座,要听我的戏,提前三天就得订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从我这么捞了多少油水……”
梅英说得起劲,小宛听得入神,正动心处,忽然梅英一皱眉:“好重的阳气。”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小宛要追,却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儿?”却是张之也的声音,她急忙答应,“这儿哪,进来。”再回头看梅英,已然不见,不禁怅然。
之也挑了帘子进来,诧异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咦,这女演员是谁?怎么在这儿睡?”
“你出来我再告诉你。”小宛拉着张之也便走,生怕梅英还在屋内,被阳气冲了。
散了场,小宛和张之也走在路上,隔了许久,她问他:“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却又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你给我的两个号码,我已经查过了,其中一个是胡瘸子的,另一个是公用电话,没办法查。”
“胡瘸子?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吓我?”
“不是吓你,是吓他自己。”张之也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已经调查到,胡瘸子的孙子前几天出了车祸,撞断了腿,现在胡家已经是三代残疾了。那孙媳妇儿正吵着要离婚呢,真是祸从天降。”
“车祸?”小宛呆住了,“你是说梅英……”
“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因为如果真是梅英报复,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想,这世间有多少不白之冤,如果个个都要报复起来,真不知世上有多少冤魂在作崇呢,那人类岂不是很不安全?”
“之也,我刚才在台上看到你。”
“我就知道你会偷看我。”张之也笑着,可是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问,“小宛,你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为什么?”
张之也展开一张报纸,梨园消息一版头题写着: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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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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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菊英是谁?”
“若梅英的师姐,当年‘群英荟’的刀马旦。”张之也怂恿着,“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弄清楚梅英之死的谜底,免得再疑神疑鬼。”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水溶听到女儿的决定,有些意外:“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谁说的?我几次都说过要去上海玩的嘛,只不过你们一直不放心我自己出门,现在我都已经工作了,总该放我出去玩几天了吧?”
妈妈却有几分猜到:“是不是跟那个记者一起去?”
“是呀,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就只是玩几天嘛。”小宛撒娇,明知妈妈会错了意,却不想多解释,误会自己是约男朋友旅游总比让他们知道真相好,如果照直说自己是受一只鬼差遣去上海调查梨园旧梦,还不得把老妈吓死?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像一个女人幽怨的哭泣。
小宛又在讨好东东,百折不挠地拿一块肉骨头引逗它:“东东,好东东,来呀,跟姐姐玩呀,让姐姐抱抱,姐姐都好几天没抱你了,不想姐姐吗?”
东东禁不住诱惑,摇了半天尾巴,却始终不敢近前。
小宛无奈,望着空中说:“梅英,行行好,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守着我,让我跟狗玩一会儿行不行?”
梅英没有回答,电话铃却适时响起来。
小宛接起来,又是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有种阴郁而潮湿的味道。小宛想起张之也说过的,可能是幽灵们听说她开了天眼都来托她帮忙的话来,顿觉寒意渗然,战战兢兢地安慰:“别哭,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直说好吗?”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每次都这么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帮你?”
“水小宛,你要帮我!”对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凄厉起来,“你不帮我,我就死!”
“别!别!”小宛反而有些放心,既然以死相胁,那就是活人了,“原来你没死呀!”
“你!”对方气极,“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小宛自觉说错话,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人……不不不,你当然是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别死。有话好商量,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小宛又有些不耐烦了,“喂,你是个人就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人不是这么说话的。”
“你怎么这样儿呀?”对方哭得更惨了,“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我怎么对你了?我让你好好说话嘛,你有什么事直说嘛,我能帮一定帮,你别搞怪行不行?”
“你太伤我心了,你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呀?”
咦,控诉起全人类来了,这样听起来,又不像是人在说话。小宛只觉精心交竭,几乎要哀求了:“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样绕圈子很累人的。”
“不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呀?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玩儿了。”小宛再也撑不住,只觉烦躁郁闷得想大喊大叫。是谁呀,这么折磨人?“我求求你,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要跟他走。”
小宛忍无可忍,挂电话拔插销一气呵成。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凝重得要滴出水来,那带着哭腔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质问仍然一遍遍响起在耳边:“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如果在往常,小宛会当是有人开玩笑,可是对方在哭,是压抑得很深却仍然压抑不住的那种哭腔,小宛听得出,那是真的伤心,伤心得要自杀了。难道,除了若梅英之外,真还有另一个贞子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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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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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海的风花雪月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光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古诗十九首里《罗敷曲》写的情形吧: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
然而已经来不及。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七零八碎地滚了一地。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骂索赔。
张之也忙拦在小宛身前,指着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却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两个人的争吵小宛一概听不到,她手里抓着一樽嵌照片的旧相框,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三魂走了七魄。
女人转身欲去,看见那钗子,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上下打量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将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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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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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框,这作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请问这位阿姨,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线,推起车子走了。已经走出好远,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啊,那个旅馆,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呆住了,那不是他们刚刚定下的酒店吗?
尤其是小宛,震荡得一时话都说不完整了:“之也,看照片。”
张之了接过来:“干嘛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啊?”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了,“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指着路口说:“是若梅英引我过来的,我刚才看见她就站在那里,还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儿。”
“又胡说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么会看得见?”
“可我的确看见了,还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儿,店名叫做‘胭脂坊’,连那个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面是家卖糖炒栗子的……”
张之也没一句废话,拉起小宛就走过去,径直问老板:“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家布庄?”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啦。”店主呵呵笑,“从解放,这儿就改了卖糕点。”
“那家布庄叫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名字怪好听的,叫胭脂坊。”
……
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她竟然真地看见,看见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旧时风月。怎么会?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时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一时无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强说:“先不理这些,还是赶紧找到林菊英再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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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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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七问八问地来到林菊英家住的那个弄堂,一进堂口,两边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就立刻齐刷刷飘过来,眼光中夹杂着弄堂人看大厦人的敌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种窥视,一种抗拒,一种在热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对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视而不见好,还是拿出家主的身份来招呼两句。
小宛对着门牌号打听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摘豆角的中年妇女:“请问25号是这里吗?”
“是这儿。你找谁?”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也,再在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老远的跑到上海来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又不好不让你见……”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小宛上楼来,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场。哪知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经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精神也还很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梨园旧事,立刻激动起来,是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当年……”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说,“您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艺术家了。要是我能选,宁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幽默。
张之也仍然安慰着说:“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对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
一句话更加撩动了老奶奶的痛神经,忽然沉下脸来:“人生如戏,戏弄人间哪。马连良的《海瑞罢官》,不起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的抗鼎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史无前例’出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演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炮灰……”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个惨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文化人集体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地被点着,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烧衣,烧到她自个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凄厉地模仿着若梅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姐当时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那些戏衣,她越冲,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罹难者之一,在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那次批斗中死的吗?”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中的一段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红卫兵打她,我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说过几次。”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若师姐嫁后,她也离开戏院了,后来说是去了北京,原来是你奶奶,那也算故人了。那你知不知道若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广东军阀,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天除了吃烟就万事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已经大腹便便,投奔观音堂生了孩子后,就把孩子扔在那儿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48年就是49年。地址我倒记得,是广东肇庆。”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事儿好像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嬷竟是若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她向若梅英举起鞭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亲生母亲。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斗会场上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过杀鸡给猴看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发了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住她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前扑着,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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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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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旧时烟花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三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水月,洗去铅华后,留下的是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有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哦,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即将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俱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惨淡,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第二天是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
是夜,她最后一次登台,喊哑了嗓子。
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心死,烟花谢幕。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梅英嫁了何司令,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太。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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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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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哦,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却直到大烧衣的时候才再见到他。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小宛的泪也随之流下来。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不能治愈。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之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至极,正想去隔壁找张之也,忽然发现玻璃上隐隐地映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正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头,最终便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燥,“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电线上的蓝色电火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致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若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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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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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是沉痛的回忆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吗?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或者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会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那个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亲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昨天下午你不是说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吗?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那我自己逛逛,明天要走了,得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
张之也感激地吻了小宛一下:“谢谢你,小宛,你真好,好得我配不上。”
“怎么忽然说这话?”小宛惊讶起来,“你今天和往常好像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之也苦笑,“好了,快去吧,明天就要回家了,上海你还没有逛过呢。”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小宛心中莫名凄惶。
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
她忽然便想家了。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着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小宛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在这个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电梯将她送到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顺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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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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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被重复的命运
在爱情里,比背叛更沉重的打击还有吗?
有,就是欺骗。
比欺骗更沉重的还有吗?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轻视。
小宛一尊神像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万籁俱寂,耳膜却偏被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撞击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把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与声响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却只是泰然。
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那声音柔弱而缥缈,是个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气中的童话。
床上的女子坐起来,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对着之也的颊边轻柔地一吻:“给你时间,跟小妹妹讲清楚吧。”
那妖娆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张之也说起过,薇薇恩,这个逼着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国女孩,一个标准小资,同之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拉着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欢名牌。喜欢老外。喜欢钱。
她的脸,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蓝的眼盖,暗红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张之也带着家人来看戏,《贵妃醉酒》,有个女子紧挨着他坐,形迹亲昵,举止轻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声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电话铃中,那个阴魂不散地从北京纠缠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张之也。
小宛的泪落下来:“为什么?”
“情不自禁。”张之也低下头,无可解释,却必须解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你跟我说过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来了北京,两家老人见面,我们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说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说要我回到她身边。我一直躲着她,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躲她。没想到她会追到上海……”
张之也抬起头来,一脸的狼狈和惨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个普通的经不起诱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了,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份必须以肉体来维系,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 “你哭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场游戏,好像男女凑到一起就是为了干那种事儿,完全不需要感情似的。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了,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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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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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人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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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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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的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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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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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敌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呢?
又怎样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次,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地下陪你吧。”
她张开手臂正欲纵身跳下,就此粉身碎骨,忽然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震醒了她。
“小宛!”
回头,看到城墙下站着一个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是——阿陶!
小宛呆住了:“阿陶?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阿陶一跃而上,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的?”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切地爱着自己的男人。世界并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即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抵达了她感情的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是驿栈,不是归宿。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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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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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忘记把那盒特地从上海买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
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候,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就打哆嗦,那时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像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海,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达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研判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被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片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以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还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就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的。”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拒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我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没错儿,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赌?我一定赢。”
“你不必对我使用激将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经赢了。”
“你认输?连赌都不敢赌?”
“是,我没胆,不敢赌,我认输。”
薇薇恩惊讶,美丽的涂着蓝色眼盖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问:“如果张之也自己要回到你身边呢?你要不要他?”
“他已经不要我了,不是吗?”小宛坦然地看着她,“他选择了你。你赢了。还要怎样?”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铆足了劲儿迎上门来探望自己的手下败将,想将这只猫口的鼠儿戏弄一番。她以为小宛会哭,或者会骂她,甚至大打出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战,一只猫对一只鼠的战争。可是这鼠儿毫不恋栈,反而令她无趣,觉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费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题大做了,仿佛一个演员卖力地唱足全场,却没有一个人鼓掌,而自己还在不住地对着空空的大厅谢幕。那感觉,比被观众抛臭鸡蛋哄下台还难受。
她站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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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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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说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种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娶,满面春风,不语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的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的,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仍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吗?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死,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实际上却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唯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世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要,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心辜负的女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答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讨公道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我不信你会忘记那一幕,林菊英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能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么?
“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没有看到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下,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睛在瞬间变得黯淡。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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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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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案———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
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明白,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了广东。”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回应。
这么快,这么快就已成路人。她的心里未必不感慨。曾几何时,还为了他寻死觅活呢,而今再见,却只觉陌生。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记。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说:“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魄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怀,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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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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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不,不是不愿,是不忍。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宁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可相伴了……“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必须死。”
“他死了,你们是否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缕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经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一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也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呢?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着:“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了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
“没有。”梅英轻喟,“我留下来,只想问他一句话。那年七月十四,他到底为什么失约。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张朝天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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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0-2010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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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三宗谋杀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味。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续弦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需问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传奇的。”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的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产党员了,不过是地下党,表面的身份是记者。你们看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梅英,也还因为他并非自由身。梅英与他,自始至终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尽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劳任怨,呕心沥血……”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了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才娶的现任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张之也安慰她:“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心思飘开去。张之也又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
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如今墓园依旧,阳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不胜唏嘘,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张朝天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退两难,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做障碍,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对梅英的一种尊重。”
小宛看着张之也,不明白他的话。
之也叹息,继续说:“那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对一个戏子来说,与人做妾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张之也所以不肯轻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对她太尊重,视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给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不独立的身份。”
小宛皱眉,不自信地说:“是这样吗?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了。
张之也鼓足勇气,再试一次:“小宛,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着他,很快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别人?”张之也愣住了,“这么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阵海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是的,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叫阿陶。是的,她爱的是阿陶,从地铁站口的初遇开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现在,她一直爱着他!
她爱阿陶!她一定要当面对阿陶说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错过他!
“小宛,你去哪里?”张之也在身后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经远了:“老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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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8-10-2010 06: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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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约之也在老地方见面,而他失约。只为,那并不是她与之也的老地方,而是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铁站口的每个台阶上,都写着一句话:小宛爱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她只有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他自己的爱。她知道他一定会看到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铁站口等待阿陶。
守株待兔,一个古老的童话,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遇。
农夫所以会守株待兔,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兔子?小宛想,农夫不是傻,只是执著。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总比无所等待来得充实。
如果没有对阿陶的等待与渴望,小宛不知道还有什么定力来把持自己,拒绝张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经,她问之也:“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很深地爱上,但是明知道这爱会带给你痛苦,你会怎么办?
张之也答:“我不会爱上那样的人。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痛苦。”
记得当时,她回答:“我也是这样。”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一生中能够遇到一个真正值得爱的人,已经是一份幸运。无论阿陶是不是喜欢自己,她已经决定爱他,永不后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里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样,又一次忽然间就从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电话铃响,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说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寻找阿陶的笑脸。然而总是落空。
来找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不是阿陶。而薇薇恩却再一次不期而至。
那天,是个雨天。小宛正在服装间熨衣裳,门外雷声一阵追着一阵,薇薇恩来了。那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都丝毫无损她靓丽浓艳的化妆,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点之外,薇薇恩浑身上下干爽整洁,一丝不苟。
她左右打量着小宛的工作室,夸张地笑:“原来戏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也对京剧挺感光趣。我爸喜欢看,整天带我到处追着演出团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对老戏迷,凑在一起,没三句话就唱起来,什么《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我和之也小时候,也成天对戏词儿玩呢。”说着偷眼看小宛,见她淡如春风地只是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便上前抚摸一下衣裳的绣花,啧啧称赞,“这些绣花可真精致,做这样一件衣裳挺费劲的吧?”
小宛微笑:“现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戏装厂家可以批量购买,以前的戏装才讲究,一针一线都要自己找专人缝的。你看,像这件水田纹坎肩,一件简单的尼姑衣,也不绣什么纹样,现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样子,机器一跑就是几十件,统一服饰,很快很简单;可是搁在以前,一次只做一两件,要量体裁衣,单是这种水田纹由深蓝、天蓝、白色三种绸料拼接,就要计算好怎么样下剪最省料子,又要凭手工严格地按照水田纹切出纹线,然后一块一块拼缝,一件衣裳,怎么也要做两三天……”
“我和张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说,“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顿,仍然不紧不慢地熨着衣裳,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件水田纹坎肩,是《秋江》里陈妙常的行头,上戏的时候,外面系上丝绦,里面衬着‘马面’百折裙,裙子上有绣花,通常是莲花纹,一点春机,就露在这里了,也有的戏里,会在丝绦上做文章,颜色很亮很鲜艳,突出妙龄女尼思春心情。”薇薇恩恼怒地打断:“不要再说你的水田纹了,我现在在同你说张之也,我们分手了!”
小宛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没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爱情不过是两种结局,没在一起就分手,有什么稀奇?”
“我不是问你们为什么分开。”小宛淡淡地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专程来告诉我。”
“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通知……可以吸烟吗?”薇薇恩问,但并没有等小宛回答,已经顾自点燃一支烟用力吸起来。停一下,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会做爱,很疯狂……”
小宛恍若未闻,将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挂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涩地吸着烟,苦涩地向一个最不该倾诉心事的人倾诉着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紧迫,像野兽。开始我是高兴的,但后来就明白他是在发泄。他心里很后悔很烦躁,害怕面对。他和我之间,已经只剩下做爱——不,是只剩下做,没有爱。爱是留给你的。”
小宛换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过熨斗继续工作。
薇薇恩烦躁起来:“你不说句话吗?”
小宛抬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这一件,叫‘小饭单’,与‘大饭单’相对应,专用于平民家的少女……”
“我不是让你说这些。”薇薇恩恼火起来,“水小宛,我在同你讨论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对不对?”小宛终于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静如水,“我很怎么,只对我自己的事情感兴趣。我不想同你讨论你的男朋友,也没有意见给你。如果你想了解戏装,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见鬼的戏装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报复我?你报复我打电话骚扰你?你现在存心用这些戏装知识来气我,对不对?”
“不对。”小宛环顾四周,低低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戏服,它们是我的爱好,兴趣,工作,事业,心情寄托。我不高兴的时候,它们可以陪伴我,它们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绪,有性格,它们虽然沉默,却懂得安慰,在同张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们让我觉得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张之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后一步,重新上下打量着水小宛,这是小宛第一次认真地提到张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静,如此真诚。在那琳琅满目的戏装的拥围下,十九岁的水小宛,恍若一个彩色的精灵,聪明剔透,而照眼生辉。
薇薇恩叹息了:“我那么辛苦地把张之也从你手里抢过来,你却告诉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声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张之也。”
“我在乎。”小宛却依然平静,“我的确曾经很在乎他,曾经把对他的爱看得高于一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她看着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说一次:“我和张之也,不会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远不会重合。而她和张之也,已经错过了那个交叉点,以后的路,只能越来越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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