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存在一方面反映了人类的原始欲求,一方面也可能成为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日本横滨就曾有一位“名妓”,她的故事甚至吸引了导演帮她拍电影,但她的形象却跟一般人印象中的妓女不太一样,原因是她当时已高龄83岁,且卖淫长达60年…
▼她的名字叫坐西冈雪子,但她更常被称呼的是花名“玛丽”、“艳艳”,或是皇后陛下。在玛丽的照片里,总是可以看到她涂著厚粉的煞白脸庞、厚重眼影,银发如淑女般梳起,身上穿著一袭白色的洛可可纱裙;尽管妆扮有点吓人,但她一直挺著胸膛,露出一种含蕴在内心深处的贵气。
▼玛丽是一名在日本横滨生活的妓女,当别的老人都在家中颐养天年,接受子孙照顾时,她总是拖著自己唯一地一卡皮箱,弓著背,在路上招揽著生意。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这样的她,但她的背后却有著令人动容的一段故事…
▼日本导演中村高宽在得知玛丽的存在后,把她拍成了一部纪录片,叫做《横滨玛丽》(Yokohama Mary),上面的宣传语是这样写的:“在过去的50多年里,她一直是一名妓女,但现在,她就是横滨历史的本身…”
▼玛丽的故事要从一则广告说起,原本的她并没有现在这么扭曲的体态,双十年华的她经常带著眼镜、穿著高跟鞋和白纱裙,配上长长的白手套,手拿一把长柄的白色阳伞;她学过钢琴、英语,还写著一手好字,未来似乎无限光明。
1945年,日本在二次大战战败后,一切都改变了,父亲在战乱中死去,弟弟顺势霸占了所有的家产,心寒的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当时日本的男人已经败得稀里哗啦,不过女人仍在战斗;24岁的玛丽独自在外寻找著工作,不过失业的状况相当严重,只要一看见有招工的广告,失业者们便会一拥而上,身为女性的她几乎没有机会。
▼全国报刊上的一则新闻改变了她的命运,上面写著:“做新女性-涉外俱乐部招聘女性事务员,包吃住服装,高收入,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玛丽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因为这是政府发布的消息,她也不疑有他,就应征了这个职位。
这个看似条件良好的工作很快就吸引了多达6万名女性应征,玛丽凭藉著她年轻艳丽的容颜,加上流利的英语,成功通过筛选,然而,她那时还不知道发布这则广告的,正是日本政府东京警视厅参加设立的RAA协会,又称为“特别慰安设施协会”。
▼玛丽的经历成为了日本历史上最不愿提起、最晦暗的一页,她们这些年轻貌美,会说著英文的女性们,成为美国大兵的发泄性欲的工具。没日没夜地,都有美国大兵嚼著口香糖在外面排队等候,而她们被关在房间里,形同牲畜,没有任何拒绝的自由,有时最高一天接客55人,“这些属于人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日本政府认为牺牲她们部份女性的肉体,就可以换得绝大多女性的安全;她们的青春年华就在这个充满性迫害的牢笼里度过。由于美国大兵都不戴保险套,很快造成了慰安所性病的横行。
▼然而,她们的存在渐渐被外界所查觉,1946年,占领军以“公然卖淫是对民主理想的背叛”为由,要求撤除各地的慰安所。包括玛丽在内的慰安妇们带著满身疮痍,在没有任何补偿的情况下被赶到了街上,她们丧失了生活成本和基本能力,尊严也被毁灭殆尽,只能在街上继续从事卖淫的生活。
这些卖淫的女子被称为“潘潘”,她们伫立在美军会经过的街道两侧,擦著俗艳的口红,抹著廉价的脂粉,摆出各种妖娆挑露的色相,只为了吸引那些大兵们能停留个一眼,然后用肉体换取微薄的收入。
▼不过在这些潘潘中,玛丽似乎成为了独树一格的存在,她被称作艳艳、玛丽小姐,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玛丽英文好、会画画、会弹琴;她从来都不是等客人选择她,而是去选择客人。走在横滨街头时,玛丽不与人说话,也不做出媚俗的神态,只昂著头,挺著胸,穿著复古的裙装,就好像一个贵族小姐。
▼玛丽成为了当时美国大兵们点名要见的潘潘,她的花名在充满风尘的街道噪动一时,人人都想见她,因此玛丽也被称作了“皇后陛下”。
这样名噪一时的玛丽,却在深为妓女时谈了一段最纯真的感情。身为料理亭招牌的她爱上了一位美国军官,对方送了她一枚翡翠戒指作为定情物,双方感情浓烈如火,点燃了玛丽沉寂已久的心。
▼不久后,韩战爆发了,这位军官被调离,在离别的游轮启航前,两人离情依依;军官告诉玛丽他会回来接她,而玛丽也说自己会等著他,他们拥吻而别,然后玛丽追著邮轮跑,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远端的地平线。
▼玛丽开始了她的等待,这一等,就是40年。她成为了横滨街头残存的年老妓女,手上戴著已经失去了光辉的翡翠戒指,当年艳丽的容颜也因为肉体与岁月的摧残变得憔悴。这40年来她并不是无处可去,但她为了将校一直留在了横滨,因为她说这里的海港,是全日本最有可能与他再次相遇的地方。
▼虽然她日益衰老,但她的内心仍然是那个清高、孤傲的“皇后陛下”。她替自己的脸抹上厚厚的白粉,勾勒出奇异的浓妆,仍然挺直著胸膛在这城市的街道行走著,彷佛只要戴上面具,她就能阻挡世人轻蔑的目光,在横滨不卑不亢地活下去。
▼她对往来的恩客献上这具躯体的一切,但她只有一个请求,就是不能亲吻她,因为她虽然出卖身体,但不出卖灵魂。
▼年过数十载,玛丽成为了横滨一个人人都见过的存在,却又几乎人人都不会提起的人物。色衰爱弛的她已经不再有恩客,当年一同出来的潘潘们也都离开这个地方,彷佛只剩她还是一个徘徊在当地的孤单游魂。
▼惹眼的玛丽成为很多人害怕、嫌弃的对象,在那些自认高贵的人眼中,玛丽就像是死神或邪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被视为一种耻辱,没有人愿意碰玛丽用过的东西,横滨很多地方都会把她拒于门外。
▼她被警察带走了22次,原因是认为她“有碍这个城市的观瞻”;从警察局出来后,玛丽依然故我,因为她认为做一份工,拿一分钱,即使自己是名妓女,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城市里。
▼和往常一样,玛丽在某天来到街角的那家狭小的美容院里,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顶著满头卷发器的客人大声嚷嚷著:“我说田义桑啊,如果那个贱女人还来这里做头发,我们就不来了。”美容院主人刚好回头,瞥见了门口的玛丽,淡然说了一句:“哎,真不好意思啊,今后,您不能来了啊。”
玛丽没有生气暴怒,她很平静地鞠了个躬,以充满礼貌的口吻问道:“真的不可以了吗?”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她只是略为遗憾地说:“是这样啊,那好吧。”然后拖起自己的一卡行李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地方。
▼她的世界里充满著黑暗,然而并不是没有光明。她每天会在一个固定的街角游荡,累了就到一家大厦的大堂里休息,那里有一把商务老板送给她,专属于她的破椅子,上面用中文写著:我爱你。
▼夜晚,玛丽就蜷起身子,在大厦空荡的走廊上,窝在椅子范围内的一方小天地。她的脚会略为恣意地放在包上,只有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人驱逐她。
玛丽常去的咖啡店里,客人会抱怨说:“她用过的杯子,我们也会喝到啊!”店主人不忍拒绝玛丽,就专门替她准备了一个漂亮杯子,并告诉玛丽说:“您是皇后陛下,应该用这只最好看的杯子啊!”因此每当玛丽到店里来,她就会高兴地说:“用我的茶杯给我一杯咖啡!”
▼一直坚持为她拍照的摄影师,对玛丽充满同情和敬意:“真怕拍著拍著她就会消失,所以,想努力拍好每一张。”
尽管她只有一张椅子大小的栖身之所,但玛丽不接受施舍,甚至还会每年以自己的本名,给对她有恩的人写明信片。她给提供住宿的大厦老板寄小礼物,虽然只是一条毛巾,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玛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内心真挚的感谢。
一位有钱的太太曾经看到孤独的玛丽觉得同情,主动表示想请她喝茶,但玛丽却冷漠地大声喊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去、去、去!”羞恼的太太回家后,听到丈夫对她说:“你在干什么?如果你和她在一起被别人看到了,都会被说你们在干同样的勾当!”这时候这位太太才知道,这是玛丽的一份体谅,她担心她们在一起喝茶,会连累对方被当成妓女。
▼玛丽一直很清高。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里,她从不讨好当权的人,也不讨好跋扈的人,她说:“如果说我是一个妓女,那么我永远是一个妓女。作为一个妓女的本分,我会一直做下去。”这就是她身为妓女的自尊。
▼玛丽晚年人生中的最大转折,就在于她遇到了元次郎。元次郎是一名同性恋者,是异装皇后,是歌手,也是男妓。他经营著一间叫“黑猫”的酒吧。每天,元次郎都会细细化好妆,上台唱一些爵士风情的歌。
元次郎会注意到玛丽的原因无他,因为他的母亲也是一名妓女。小的时候,元次郎的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则拼命工作养活他们,但为了维持基本的温饱,母亲还得额外接客。
▼他嫉妒著母亲看待男人的眼神,当著面大骂她妓女,但等到母亲逝世后,他才对这件事后悔莫及。1991年,当他在街头看到70岁的玛丽时,就彷佛见到了母亲的身影,认为自己必须为她尽点力,不能放下她。
▼元次郎成为了唯一一个跟玛丽说得上话的人,他们每周都会聚在一起吃一顿饭,一起聊个天。在元次郎的演出时,也一定会留给玛丽一个位置。
▼他们成为了在横滨这个都市里,最暖也最紧密的一个依靠。然而1995年一场纷飞的大雪后,玛丽在她这个等了半个世纪的城市里,突然消失无踪。
▼她在告别前给元次郎写了一封信,里头说著:“如果再给我三十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太太,我还有很多很多梦想…”她在这人世间饱受了无数摧残,但她把这些轻轻地推开,只看著远方那遥不可及的希望。
之后元次郎得了癌症,但他开朗得让人们失望,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养的猫怎么办。某日,他收到了玛丽的来信,告诉他自己想回横滨了。
▼原来玛丽在这段时间待在故乡的养老院,元次郎赶紧到了她的家乡,与玛丽碰面,并在那里演唱了两人10年前相识的那一首歌《I Did It My Way》。玛丽卸下了那些妆容,素净著脸,就像一个寻常的慈祥老奶奶,在台下静静地随著歌声点头。
▼元次郎唱的歌曲是旧的,技艺也不高超,但他将一生的浪荡漂泊、永不后悔,还有一生内得到和死去的爱情,都放在歌曲中。唱完后他与玛丽见面,玛丽握著他的双手,两人笑著拉钩说,要一起活到100岁。
▼不久后,元次郎就过世了,而在元次郎过世的隔一年,1921年生,高龄83岁的玛丽也与世长辞,到最后,她始终没有等到那位美国军官。
临死前,玛丽回想起了一个人在夜路里踟蹰的心情:“我回想起的不是孤单和漫长,而是想著波澜壮阔的海,语满天的星光。”她挂著微笑,就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被伤害过。
▼直到玛丽的身影永远消失在横滨,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她已经是城市历史的一部分。曾经是慰安妇的她们不是垃圾,也不是耻辱,应该受到天使的庇护,回避她们,就像嫌弃靠卖身养活自己的母亲一样可耻。
玛丽的故事被拍成了纪录片,被写成了诗,被演成了舞台剧,在国际上放映,成为了一个耸动的消息。她孤单的一生落幕了,但自始至终,作为人最重要的爱与尊严却从没在她心底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