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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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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游动的声音,享受一种钓鱼的痛苦等待的快感。在生命等待的黑色窟窿里,有
黑人老头忧郁伤感的萨克斯风,演奏着蓝色爵士乐。黑老头吹到呜嗯处长久不换气,
直逼得嘴角冒出泡沫,眼睛和腮帮圆溜鼓突,太阳穴上青筋暴胀,黑皮肤的脸色,
也因缺氧而变得发紫。黑人老头吹完一曲,朝窜来窜去的游人努了努嘴,跟我做了
个鬼脸: “ 瞧啊,瞧这些人鱼! ”
我穿着缝有二三十个大小不同口袋的钓鱼服,坐在钓鱼椅上,望着挺耸的 CN
塔伸入无边的高空,想象它擦过水星、火星和太阳,穿过巨质的黑洞,星系的旋涡,
和无数盘古时期的天体残骸,测试这个宇宙空间无边有限的体积。现在我不是坐在
大街上,我坐在一架输送黑人老头所说的人鱼的桥上,桥下却不是一条真实的河流,
躺在桥下的是昼夜不停地运输人鱼的二十几条氧化的铁轨。坐在桥上能感觉到列车
经过时桥身的震颤,却极少听到列车汽笛的鸣响,桥身也没有因为震颤而撕拉出裂
穴来,将我的鱼船吞吸进去,让我在干枯的铁道河床里,河床中滚烫的铁轨上做美
洲夏日的热梦。
意大利热狗摊把守桥的两头。便衣警察装扮成游人,大口咀嚼滚烫冒油的热狗,
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脸面,是国家安全的顶级机密,休想把他们拉下来画像。
海鸥在热狗摊上空回旋,嘶哑着嗓子叫化。一只海鸥将一泡稀屎, “ 噗 ” 地拉撒在
热狗摊大型阳伞上。伞下嚼热狗的便衣警察,握拳伸出并列的食指和中指,瞄准那
只盘旋嗷叫的海鸥,嘴巴爆破了一声,中指抠动了想象中的扳机。那只海鸥却没有
应声落地,仍然在空中淘气地折腾,带墨镜的便衣无可奈何地摇动半截火腿肠露在
嘴外的脑袋。
我终于拉下来一张二八殊丽的画皮。这是一位正戴着随身听耳机欣赏音乐的印
度女孩。热狗摊老板费诺迈着八字步走过来,跟漂亮的印度女孩调笑: “ 我能问你
几个问题吗? ” “ 什么? ” 印度女孩微微摇晃着脑袋问道。费诺重复了一遍。印度
女孩挪开一只耳朵上的耳机, “ 问吧。 ” “ 哪儿是世界最高建筑物? ” “ CN 塔!”
女孩迅速回答,眼睛仍然望着我,不望那刚强挺拔的 CN 塔。 “ 哪儿是世界最高山?
” 费诺问。女孩摇头,没有回答。 “ 你不知道? ” 费诺感到惊讶, “ 唉,就是喜马
拉雅山呗,你呀。 ” “ 世界最高山是喜马拉雅山 ” 这个判断句,费诺还是从我这里
学到的。 “ 谁不知道了?可我们不那么叫它, ” 女孩说。 “ 那你叫它什么?” 费诺
问。女孩只摇头。 “ 好吧,不管你怎么叫,我还是叫它喜马拉雅山吧,……你说这
喜马拉雅山象征什么呢? ” “ 我怎么知道, ” 女孩不耐烦地摇头说。 “ 告诉你,它
是性强劲的象征。 ” “ 你说什么? ” 女孩挪开第二只耳朵上的耳机,按了随身听的
停键。费诺心虚地重复了一遍,见女孩皱眉,忙说: “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喜马
拉雅山两侧,生产出精子般天文数字的世界最多的人口? ” “ 哪来这么多问题?”
女孩不满了。
“ 费诺,你给我闭嘴! ” 我一边画女孩俏丽的鼻翼,一边制止费诺。 “ 告诉你
吧, ” 费诺轻轻地对印度女孩说, “ 因为交媾太多。 ” 印度女孩脸红了,骂道: “
如此蠢才! ” “ 费诺,你这条疯狗! ” 我边画边骂。
“ 嘿,你们这些家伙文明点! ”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那个曾以
手当枪瞄准海鸥的墨镜便衣。 “ 费诺才不文明呢,你怎么不说费诺, ” 我不满地说。
“ 我怎么没说费诺, ‘ 你们这些家伙 ’ 中除了你们两个,有一个就是费诺嘛, ” 便
衣辩驳道, “ 算啦,你画得不错,姑娘也很漂亮,继续画吧。 ”
画完,让印度女孩看了画,她高兴得叫起来: “ 哦,天哪! ” 但掏钱包的时候,
她犹豫了,接着冷冷地说: “ 费诺这家伙骂我,我不要这画了。 ” 费诺在那边热狗
摊上嘿嘿地笑,昔日罗马的辉煌在他脸上找不到半点踪影。 “ 费诺骂你跟我有什么
关系?再说我还帮你骂那小子呢, ” 我有点恼火。 “ 你们是一伙的, ” 女孩说。这
时戴墨镜的便衣开口了: “ 女孩,他们可不是一伙的,这我可以证明。 ” “ 你凭什
么证明? ” 便衣提高了嗓门跟她争起来。女孩有点畏火,便改口说: “ 这画一点儿
也不像我,再说,价格太贵。 ” 我很气愤,我最讨厌不守信用,出尔反尔的人。街
头男画女画们都说,世界上最没信用的,是印度人,他们跟你谈好价格,叫你画了,
然后找岔子压价,也许这是他们印度文化的一部分。不过我没想到一个这么漂亮,
应该还纯洁的印度女孩,也染上了这种不守信用的恶习。
我正想争辩,便衣又说了: “ 一张这么像你的画,还说一点儿不像你,真是太
过分了! ” 便衣拿起我画的女孩头像,问路过的游人像不像女孩。过往的游人都说
很像,没有一个说不像的。 “ 等我来问, ” 女孩拿过头像去问一个正走过来的青年
游人。 “ 这画一点儿也不像我,对吗? ” 女孩问。青年看了看画,又看看她,然后
说: “ 挺像的。 ” 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说: “ 画得挺好,很像你。 ” 然后是一
对情侣,他们说: “ 你跟画一样漂亮。 ” “ 画得漂亮,但不像我, ” 印度女孩抢着
说。 “ 嗯,不完全像你, ” 那女的说。印度女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 怎么不像
啊,瞎说,像! ” 男的说道。 “ 我只是说不完全像嘛,我没说不像啊, ” 印度女孩
又垂头丧气了。这时,终于来了一群印度人,大概是一家三代,十几个人。
印度女孩向这些印度人又老调重弹,重复了一遍她的不像论,接着问这画像不
像她。他们看看画,又看看印度女孩,装出比较的样子,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 不像! ” 这群印度人这么说,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感到惊讶,只为他们感到悲
哀。墨镜便衣听得却傻了眼: “ 什么?不像?你们怎么能睁眼瞎说呢?! ” 这群印
度人跟便衣争论起来。最后便衣火了,向他们亮出警察证件,还一手捂在右腰侧凸
起部分的 T恤上。这群印度人见便衣原来是警察,又做出这副架式,都被吓唬住了,
他们赶忙向便衣道歉,灰溜溜地走了。
印度女孩也吓坏了,忙向便衣道歉。便衣不喜欢印度女孩瞎说,但喜欢她的漂
亮脸蛋,为了缓和气氛,他笑眯眯地说: “ 算了,交钱拿画走吧。 ” 见便衣笑了,
印度女孩又有点神气起来,说自己没钱了,硬要少十块钱。我宁愿一分钱也不要,
决不接受言而无信的少钱,因为她明摆着有一叠绿色女皇呢。见印度女孩跟我僵持,
便衣去热狗摊费诺那里硬要了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印度女孩,让她一起交给我,
才化解了这场纠纷。印度女孩走后,我见热狗摊旁费诺痛心嫉首的样子,便把那十
块钱退给便衣,便衣把它交还给了心疼的费诺。
街头男画女画们一致认为,根据和世界各类游人打交道的经验,信用最差的是
印巴人,信用最好的,是美国和德国的白人。男画女画们下雨的时候,躲在伊通中
心外面厨窗走廊里扯谈,为世界主要类别游人进行了信用级别的排序:最牛的是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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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白人,他们出手大方,讲定价格画好像后,一般不再跟你砍价,他们把画张像当
做好玩;其次是其他西方白人(加拿大、西欧和澳洲的白人),他们都比较文明,
一般不出尔反尔;接下来是日本人,他们最害羞,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对加币或美
元也几乎没什么数字概念,因为相对加币或美元,日元币值太小,他们每天用掉几
千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日元,几十块加币或美金,他们以为很便宜;跟着是印第
安人,他们很少画像,他们几乎不讨价还价,因为他们觉得讨价还价是件羞耻的事
情;再后是包括大陆人在内的世界华人,他们一般不喜欢画像,因为他们没有挂自
己的像的习惯,但他们若谈好价坐下来画了,大部分还是不会再来砍价,但少数也
有点挑刺;再往下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和前苏联解体后那些国家的人,他们也
不太画像,但有点挑刺,画完后也有点再砍价;还往后的是生怕自己受害,疑心疑
鬼的犹太人,他们极少画像,喜欢挑刺,有点儿画后砍价;接着是最喜欢画像的黑
人,也许由于他们骨子里对自己的形象缺乏自信,需要借助画像来肯定自己的形象,
他们喜欢说那画不像他,暗地里却希望别人说像他(或她),以便证明自己有画像
那么英俊或漂亮,他们也喜欢说画得太白,像白人或中国人,而真把他们画得跟他
们一样黑,他们又会觉得受到了打击,甚至对此表示愤怒,他们表现得不太文明;
再次是南亚人,他们有点小肚鸡肠,喜欢挑刺,也有点儿画后砍价;还有就是中南
美混血人,他们喜欢挑刺,也喜欢画后砍价;然后是中东人,他们对自己形象的自
我感觉特别好,非常喜欢挑刺,也很喜欢画后砍价,是男画女画们不太想为他们画
的一类人;最后是最不讲信用,出尔反尔的印巴人,他们最喜欢挑刺,也最喜欢画
后砍价,似乎这是他们文明和文化的一部分,男画女画们为此对印巴文明感到悲哀,
男画女画们最不乐意画的就是印巴人了。不过,街头男画女画们也同意,这种信用
等级只是一般概念,并不适用于某类游人的所有个体。比如说,看上去再怎么衣冠
楚楚,仿佛是上流社会的印巴人,往往到最后结账的时候,也会挑刺砍价,露出缺
乏信用的马脚,但确实也有极少数的印巴人文明和蔼,说一不二。
电视里一位服装设计师声称,印度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因为她们同时
具备东方美(圆润)和西方美(俊逸)。那次申办健康卡,排在我前面那个印度少
女,倒可以作为这位服装设计师的证据。她高挑苗条,凹凸有度,正侧身愉快地跟
她妈妈用印度语聊天,她妈妈叫她罗莎琳。咖啡色的罗莎琳却有点儿像太阳,光芒
逼人,让我不敢直视。由于她就站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往哪儿望才好。
罗莎琳的奶咖啡皮肤使她的脸获得一种古色古香的隽永,她有着深深的眼窝,
和比例稍大水汪汪的明亮眼睛,在她两道细长美眉间的眉心上并没有她妈妈那种红
色的小圆点,她的左侧鼻翼上穿吊一个银色小圆环,稍翻的钝红潮唇厚薄适中,引
人联想,她瓜子形脸庞圆中带韧,温暖中含一丝冷峻,使人若即若离。她欣长的脖
子使人联想到高歌的大雁。
而她服饰下不可见的身体,在我训练有素的目光透视中,被想象的画笔逐渐还
原。她趋近成熟的微温的乳房像绷紧的气球,轻轻摸捏会感到柔韧的反向弹力,它
们毫无必要地被带铁丝的乳罩愚蠢地托起,三分之一圆弧的铁丝使两只乳房下方与
肚面相交处形成两条弧形的凹陷战壕。她咖啡色的两颗樱桃奶头和稍拱的乳晕,被
薄海绵的乳罩抵压得有点变形。她的腰身和大腿苗条修长,比基尼式的细边内裤把
臀腰部和腿根缝处绷压成有源无水的沙漠河床。跟妈妈聊天的时候,她那比乳房更
富有性息的两瓣屁股,太极图般间歇地顺时针逆时针扭动,使我联想到飞奔在路况
复杂的高速公路上捏在手里的方向盘。
当我和罗莎琳偶尔目光相遇,她会莞尔一笑,我却像一个险些被抓住的小偷,
胆颤心惊地怀着一种不便告人的负罪感。在那难捱的一个多小时排队的时间里,我
走过了超出漫长人生数十倍的惊险路程。
除了罗莎琳这个例外,我并不太同意那位服装设计师似是而非的观点。我觉得,
总体说来,印度女性虽然兼有部分东西方的美,但她们皮肤的灰色多少有点模糊了
视线,使她们的肉体显得有些龌龊,她们的眼睛在脸上占据的比例也过大,那一圈
著名的印度深色眼晕,使她们看上去像是忍受了千百年的奴役和冤屈。她们有点焦
悴的干瘦身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咖喱味,刺激我的鼻腔和喉头,使我给她们画像时
忍不住要清嗓子,她们还以为我对她们的美色垂涎欲滴呢。
不时跟我一起打游击的小关和小郑,对服装设计师的观点,是一个赞成,一个
反对。小关相信杂种优势,他说: “ 世界上的人,像色彩一样,分为三大类原人:
黄人、白人和黑人(排名不分先后),他们经过漫长的演进混合,调合出了另一大
种类──赭人,和其他各种变异的小类。……因为印度人正是这一由三原人黄人、
白人和黑人演合而成的杂交新人类,所以印度人具有集三原人优点的杂交优势。 ”
小关还摆出地缘战略家的姿态,挥舞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粘染炭黑的右手,自以
为是地郑重指出: “ 赭人所在的印巴地区,正是黄人白人和黑人地区的结合部,印
度赭种打喷嚏,黄种白种和黑种都要感冒。 ”
对小关这种论调,小郑不以为然,他望了望伸入云天的 CN 塔,认真地说:“
我以前受袁隆平杂交水稻成功和近亲相交多白痴理论的影响,还有点儿相信杂交优
势,以为混血儿真要比纯种人更聪明,更漂亮呢,但通过跟世界各色人种的交往和
观察分析,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也许在杂交后的一两代里,有那种优势,但
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杂交的人数达到一定规模,固定为一种新人类,杂交的优势啊,
我说,就很快转化为杂交劣势了,这种劣势被新人类保留下来,并且世代相传。 ”
小郑见小关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扶了扶眼镜边框,补充说: “ 这就是为什么
印巴赭人的信用,被大家排在全世界最低等级的根本原因。……信用倒数第二的中
东,贴近印巴,受印巴赭人的影响很深,是吧?倒数第三的中南美洲的混血儿呢,
实际是印巴赭人的翻版,而倒数第四的南亚人,不就是黄人和印巴赭人的杂种吗?
自然抹不掉印巴人的劣迹。……由于只有黄人、白人和黑人才是原生人种,印度赭
人呢,只是次生人种,所以世界上只有黄人、白人和黑人的文明,才可能是原生文
明,赭人的印度文明,当然只能是次生文明啦。 ”
“ 说印度赭人是次生人种也许还有道理,要说印度文明也是次生文明恐怕就不
对了, ” 我坐在钓鱼椅上,从裤袋里掏出橡皮泥捏塑, “ 在黄人、白人和黑人演合
出印度赭人的时候,世界上大概还没有文明,印度人种成形之后的时间里,世界文
明才相继产生,所以,尽管印度赭人是次生人种,但印度文明,至少应该是原生文
明的。小关,你说呢? ” 小关点头,他当然同意,因为这符合他的观点。
“ 次生人种产生的原生文明本质上也应该是次生的, ” 小郑绕口令似地说,他
有点不服气,不过他一转念又说: “ 唉,管它什么原生次生,我们只管画人,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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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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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嘴巴齐全,再在加上灵魂,就行了。 ”
太阳挂在西边天上,云彩都消融进了有点发灰的蓝天里,坐在折迭小凳上的金
发碧眼的少女,倚靠钢架桥的水泥桥垛,我们都浸淫在桥垛的阴影里。桥上路过的
游人有时停下来观看,已经有几个游人对我正在画的德国少女羡慕地说: “ 你有一
双美丽的眼睛 ” , “ 你的眼睛太美了 ” , “ 你碧绿的眼睛很可爱”。少女被他们说
得脸一阵阵地泛红,连声说谢谢,头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我的墨镜,通过我墨镜
的镜片反观我正在给她画的头像。
眼睛这么碧绿透明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从游人的羡慕声里可以知道,
即使在西方白人里,这么碧绿闪亮的眼睛也很稀罕。一个体面的老头轻声地自言自
语: “ 一个纯种的日尔曼女孩。 ” 列车轧过桥底下的铁轨,我们能感觉到桥身的微
微震颤,这种震颤掩饰了我压抑的激动。我用捏尖的橡皮尼,修擦少女眼睛里的反
光,她的眼睛简直就是一个碧绿透明的神奇宇宙,我被一股魔力摄进了这个神秘的
宇宙里。
我的形象端坐在这个宇宙中心,戴一副无边墨镜的脑袋伸进中心的黑洞里,身
上套一件二三十个大小口袋的草绿钓鱼服,托负我屁股的是那把军绿色的折迭钓鱼
椅,我不是个左撇子,我的形象却用右手扶着背面贴有透视聚焦立体画的画板,立
体画里是飞行中的恐龙鸟捕猎海洋里的巨鱼,我看不见自己形象的左手,因为这只
手被画板遮拦了一部分,我的形象的这只左手,正在画板上将我的形象本身,如实
地画进少女眼睛的虹膜网和瞳孔里,成为画中少女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这幅画是
如此地巧妙,我反映在她虹膜和瞳孔里的影像与她融为了一体,在画里,我是她的
灵魂,她是我的外壳,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叫少女付款了,
因为这是画的她呢还是画的我呢,在这一点上我都无法界定了。如果说这张画画的
是我,她将我的画像带回家挂在她自己卧室的床边墙上,按道理应该我向她付款才
对。即使这张画画的是她,她心灵的窗口,也由我的影像组成,我也是她头像的一
部分,她该得到部分减免才行。
但无论我给她钱,拒收她的付款或者减免她的部分款项,我都没有可以向她说
得出口来的正当理由,而且小关小郑也正在旁边为别人画像,他们听见了肯定会笑
话我。于是我希望这个德国碧眼金发的少女,能够像赭色的印度少女一样赖帐,砍
价,最好是根本就不要这张画了,一毛不拔地拍屁股走人,让这张画成为我自己的
收藏品。可惜她是 “ 一个纯种的日尔曼女孩 ” ,而不是个赭色的印度少女,她高高
兴兴地向我支付了马克,并以隆重的德式口音用英语诚恳地对我说: “ 非常感谢你。
” “ 很高兴为你画像,祝你今天快乐! ” 我有点激动。 “ 也祝你今天快乐! ” 她望
着我微笑,碧绿的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夜晚,桥垛上的大功率射灯投射在桥头上,好像专门为我们设计的露天画场。
我拉下来一位中东蒙面女人,她全身被罩在青色衣裙里,甚至她的双手也戴上了黑
色手套,使她像舞台聚光灯下的蒙面妖魔,给人一种夏夜碰鬼的感觉。只有她暴露
在自由空气里的硕大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细长浓黑的美眉,向我暗示掩藏在
大漠废墟里的巴比伦,这神秘的神之门,曾经拥有的辉煌和壮美。为了舒缓画蒙面
女人的内心恐惧,在画她的蒙面黑纱时,我建议她撩开面纱让我看一眼她的脸面,
这样面纱的凹凸褶皱会画得更加真实,更富有解剖学意义。也许她对 “ 解剖学意义”
感到费解,她犹豫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 “ 反正这是在加拿大 ” 接着她慢慢揭
开面纱,撩开来让我看她的脸庞。
在黑色衣裙和头巾的衬托下,她的脸像被漂得雪白的印度女人的脸,显得格外
苍白,好像她是刚从不见天日的坟墓里爬出来似的。烈日炎炎的大漠中巴比伦人后
裔的女儿,为了防止烈日的暴晒,保持洁白鲜嫩的肌肤,她们把自己遮蔽在无限扩
大的遮羞布里。蒙面女重新蒙上了面纱,我为她呼吸的空气质量感到担忧,她长年
累月地在面罩下吸入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她成了缺氧的五维尤物,黑色衣裙里是
章鱼般的触须和不长牙齿的食肉嘴巴。
突然,人声和脚步声浪潮涌起,盖过了桥那头一直敲击的一拨拨急促鼓点,很
快桥上就被天虹棒球馆散场的人流淹没,而绘画作业中的我和蒙面女人,却像两座
中流砥柱,巍然不动。拥挤的人流在快接近我们的时候分流了,绕过我们之后又迅
速合拢,在我们周围形成小范围的人流真空。当拥挤的人流逝去,旁边响起了对讲
机的声音,几个穿深蓝制服的保安站在了我们身旁。画画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我都会处变不惊,坚持按照自己绘画程序细心地完成正在画的头像。终于,一幅完
成了的蒙面女人头像,在钢架吊桥打有聚光灯的桥头上熠熠闪光。
我们退到桥头下面的坪里,在坪里,我为一个印第安小女孩画像。
桥头现在被一个化装成马戏团小丑的墨西哥人占据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将一根
绳子搭到高高的钢架上去的,绳子从钢架上垂下来,拴住他的腰子,他面前的桥面
上摆着一个铝盆。铝盆一发出硬币的碰击声,吊索小丑便开始一连串动作优美的舞
蹈,然后一动不动地固定在某种造型上,直到下一次硬币的清脆碰击。
“ 娇西娃,别去看小丑,望着这个男人, ” 印第安小女孩的年轻父亲喝斥道。
“ 好吧,我再也不看小丑了, ” 娇西娃望着我的眼睛。娇西娃有一双单眼皮,她眼
窝很平,乌黑的眼睛天真无邪,我要画出她眼睛那种一览无余的感觉。硬币的砰击
声一响,她又风快地扭过头去。 “ 娇西娃,望着这个男人! ” 年轻父亲叫道, “ 你
不能看其他任何人,你只能望着这个男人,不然的话,你不能得到一张你自己的漂
亮头像,明天我也不带你去游泳了。 ” 娇西娃转过头来望着我,对她爸爸说: “ 不,
爸爸,我明天要游泳。 ” “ 那么,望着这个男人,望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别乱动了。
” 小女孩童真的眼睛使我感到颤栗,我依稀听见,小女孩水汪汪的乌黑眼睛里传来
小妹妹呼唤我的飘渺声音。硬币声再响起,小妹妹又扭过头去。父亲的训斥。我从
喉咙里发出对爱动的小孩有神奇效果的 “ 哇──,哇──” 呜声。小妹妹立即转过
头来,疑惑恐惧地望着我发出一波波哇声的嘴巴。 “ 我望着你呢,别再那也样叫了,
” 小妹妹有点恐惧地说, “ 别叫了! ” 我停止了哇叫。
这时天下起毛毛细雨来,雨丝在桥头聚光灯的照射下像一串串珍珠,闪闪发光。
墨西哥小丑在毛毛细雨里收场,匆匆离去。小关和小郑也早已带着画具回家。 “ 画
完了吗? ” 小女孩问。 “ 还没画完呢, ” 我反斜着画板,为小妹妹画像。雨稍微大
一些了,附近却没有可以让我进去躲雨画像的地方,于是我问那雨中焦急等待的年
轻印第安人: “ 还画吗?等雨停再画吧,或者,就不画算了,我也不收你钱,好吗?
” 他看看雨蒙蒙的天,又看看湿漉漉的地,叹气说: “ 不画算了吧,钱我还是给你,
你画像不容易。 ” “ 不,我要画完,爸爸,我要这张头像, ” 小妹妹坐在我的对面,
一动不动,她父亲怎么劝都没有用。我们只好由着她了。反斜画板画像,让雨点打
在画板背面,这样才不会打湿画纸。不过这样一来,画面便与我的视线成一二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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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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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角了,画面上的形象因为斜面的透视关系挤压得变了形,要不是凭丰富的经验和
技巧,恐怕就没法完成这幅画了。
周围的游人在雨夜里奔窜,只有我们三人,在细雨中坚持。年轻的印地安长发
父亲,脱掉身上的 T恤,盖在女儿身上,他自己则赤着胳膊畏缩在雨中。冰凉的雨
水淋湿了小妹妹的头发,弄得她满头水珠,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她不得不微眯眼睛
的朴实的脸上,她孩子气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从脸上流落到嘴角的雨水。父亲粗壮的
大手,抹过她满是雨水的小脸,又抹过她挂满水珠的蓬松黑发。小妹妹蓬松的头发
马上变成了几片湿漉漉的头发疙瘩,贴在她小小的脑袋上。雨水也流到了我的眉头
和睫毛上,还和着头皮上的汗水浸入我右眼角,使我感到右眼微痛。我用湿衣袖拂
擦眼角,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倒使情况更加严重了,我不得不闭上右眼,光睁一只
左眼,凭记忆画小妹妹蓬松的黑发。小妹妹的蓬松黑发埋在记忆的坟墓里,都不知
有多少个年头了。小妹妹看见我睁只眼闭只眼的怪样,在冷雨中 “ 嘿嘿嘿 ” 地笑起
来。在小妹妹清脆的笑声中,我终于完成了她可爱的头像。
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小妹妹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在巨大的玻璃缸池的水中,
隔着玻璃哀伤地望我,我无法将她从水里救出来,无法与她沟通,只得自己也变作
一条人鱼,在水里与她同游。突然场景转换,巨大的缸池不见了,我们变得像泥鳅
一样细小,沿着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双双逆水勇游上山。
我们的游击阵地,从坪里退到了下面前街。长廊上一字儿排开十几台贴着各色
广告的人力车,一伙油嘴滑舌的人力车夫在卖命地拉客。那个有几身服装的乞丐,
根据形势需要魔术师般地不断变换角色:衣冠整洁,风度翩翩的绅士;参加计算机
网络会议的代表;露天宿营的游客;可怜的无家可归者;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人;需
要抚养一家老小的失业工人;和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乞丐。沿街吆喝的一伙伙票
贩子互相争夺地盘,他们倒卖棒球赛、冰球赛、角力赛和摇滚音乐会的门票,威武
的警察跟他们称兄道弟。
在被下班人潮冲击得六神无主的游人中,我拉下来一个带小帽的犹太人,他蓄
着恩格斯一样的络腮胡子,穿一身深色素衣,带一副单丝黑边高度近视眼镜,手脸
的皮肤被乌黑的头发、胡须和深色衣裤衬托得格外白晰。我教他先取下高度近视眼
镜,让我画完他的眼睛再戴上,然后我再把眼镜给他补画上去,这样就可以避免把
他的眼珠画得过于细小了(高度近视镜片将他的一双眼珠折射成了一对小蝌蚪)。
满脸络腮胡子的上帝的选民紧抿着嘴巴,全神灌注地望着我,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同
样络腮胡满脸的巴勒斯坦年轻诗人哈萨,和哈萨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子弹一般的诗歌。
他们本是兄弟,他们的血管里据说共享着远古祖先的血液。相煎何太急嘛。世界上
如果没有十三这个数字,特别是如果没有13这个阿拉伯数字的话,犹太人的命运
是不是不会这么悲惨呢?
“ 我能吸烟吗? ” 犹太人突然问,大概他烟瘾憋了很久。 “ 没问题,吸吧,”
我说。他获得了我的准许,感到很高兴。 “ 你是中国人吗? ” 他不太肯定地问。“
是的,我是中国人。 ” “ 我喜欢中国人。 ” “ 谢谢, ” 我客气地说,因为他这句客
套话我听别人说过很多次了。 “ 我是真心的,我还很感激中国人。 ” “ 你到过中国?
” 我疑惑地问。他摇了摇头,用嘴角小心翼翼地吐了口烟,生怕破坏了脸上我要求
的轻松表情,接着说: “ 我父母曾经在上海避难。 ” 那么,这就是他为什么感谢中
国人的原因了。没想到他愿意跟我谈敏感的世界排犹的可怕历史。他猛吸了一口烟,
慢慢吐烟,叹息道: “ 海外中国人跟犹太人有相似的地方。 ” 他没有说那句很多中
国人自己津津乐道的 “ 中国人跟犹太人一样聪明,中国人跟犹太人一样会经商 ” 。
他只是沉重地跟我谈起世界上同样可怕的排华历史,美加澳早期的歧视华人政策,
他还特别提到了越南和印度尼西亚。这种犹太人和海外中国人受迫害的类比,使我
对他产生了某种同情。
“ 你们为什么要回到中东去呢?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 我说。 “ 那是个火
药桶,我知道你还会这么说, ” 他用嘴角迅速地斜吹出一股烟来, “ 是啊,那是刀
山火海,满是毒刺的陷阱,魔鬼洞里的餐桌,但是,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家呀,耶
路撒冷是我们的圣地,我们灵魂的归宿。 ” “ 你们也是白人,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
白人这么仇视你们呢?你们最恨的人是谁?希特勒吗? ” “ 一批嫉妒、残忍的白痴!
对他们你还能说什么呢?你问我们最恨谁?我们最恨那些篡改历史,将犹太民族诠
释成与十三相关的罪恶的民族的人, ” 他有点激动起来,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了
烟蒂, “ 然后我们恨混帐莎士比亚!恨魔鬼希特勒!恨屠夫斯大林!恨…… ” 对讲
机声音响起,他突然不做声了,吓得嘴唇发抖。
原来旁边来了两个警察,不是唐 · 吉诃德和桑丘 · 潘莎那种一高瘦一矮胖的搭
配,而是两个几乎同样胖墩墩着老虎皮的家伙。 “ 别怕,跟你没关系, ” 我解释说,
希望他不要紧张, “ 今天下午史泰龙要到这儿的好莱坞星球饭店举办签名活动,现
在不能在这边街画了,还有衣领和肩膀要画一点,让我们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画吧,
好吗? ” “ 我不画了, ” 他哆哆嗦嗦地将一张女皇塞进我的手里,站起身来想要离
去。我劝他没用,警察叫他坐下来完成这张画,他也不敢再坐下来。我问他要不要
买框,他激烈地摇头。我只好将还只完成脑袋和脖子的头像卷起来,粘好给他。他
转身要走。警察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对他进行了一通盘问,翻来覆去地检查他的
证件,把他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圆话来。最后见查不出什么漏子,其中一个警察才怏
怏地说: “ 回你的耶路撒冷吧,上帝的选民! ” 犹太人在两警察的大笑声中捏紧卷
起来的头像(画纸被捏得褶皱不堪,里面的炭笔头像肯定已经弄得一塌糊涂),满
脸通红,愤恨地离去。最后这一幕,我看得心里难受。
我不知道往哪儿游击好了。有人在市政厅把老申告了,不知谁告的,反正他租
给我的执照我是没法用了,我去执照允许的地方作业,跟在那地方无照作业本质上
一样。我一手拖着载画具的小车,一手伸进裤袋里掐捏熟软的橡皮泥,心情沉重地
在大街上晃荡,现在,我能上哪儿去呢?
如果你看见满天是飞机,那你就到了纽约了;如果你想到纽约,于是你就站在
了纽约街头;如果你把玩出水的刀形古铜币,仰望分外妖饶的姊妹双塔,西南远眺
高举火炬撩拂裙裾的慈祥的自由女神,那你就在感受剧烈搏动的曼哈顿了。现在我
每天转换三种不同的角色:飞机和警车呼啸中岛空横亘的做梦人,鼠洞和蛛网般的
地铁与公车系统里颠簸奔窜啃咬大苹果的半游人,大都会灯红酒绿喧哗与骚动的游
人聚集地流浪的街头画家。
早晨,我在岛空中会被爬在脸上或者钻进被窝里的蟑螂搔醒(晚上我睡得很沉,
它们搔不醒我),美国蟑螂跟中国蟑螂一样个大,差不多有手指头粗,显得非常恐
怖,加拿大的蟑螂就是小螂见大螂了,在多伦多我见过的蟑螂几乎全是黑豆大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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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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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还更小。我走出没有窗户的四平方米左右的鸽子房,去地板上有宝塔山似的粪
便的共用洗手间搓几把脸,匆匆刷牙(澡堂地板上的粪便和污垢发出熏人的恶臭)
的时候,被动倾听窗户下面街背后某座房子里传出来的京腔吊嗓子的 “ 啊啊 ” 声。
然后我一级级楼梯从岛空下降到地面来,混进匆匆复匆匆的唐人流里,在出售风水
算命书籍的报刊摊上买一份中文报纸,坐进一间几乎有整个墙面长的玻璃窗户的乱
哄哄的餐厅里,取了脑袋将一碗和记米粉热乎乎地倒进肚子里,然后在桌上展开报
纸迅速扫瞄:
“ 流浪者举行世界会议,召集全球懒人反对勤力工作。讨论议题:把人们从物
质主义中解放出来。 ” “ 那些虽然沉迷于工作,但实际上是希望 ‘ 重新捕捉流浪者
精神 ’ 的梦想家,亦可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会议。 ”
“ 李登辉 ‘ 两国论 ’ 引来大陆空包弹,吓走台湾部分鱼群。 ”
“ 澳洲国会议员邓蒂斯,敦促国会在二00二年前设法消灭全国二千多万只猫,
以避免猫只野性大作,导致大量本地野生生物死亡。 ” “ 邓蒂斯提议将其中约三百
万只家猫阉割,以期将之逐步消灭,拘捕所有流浪家猫,取消其性事权力,并寻找
巧妙可行的方法,消灭其余一千八百万只野猫。 ” “ 澳洲一星期前,才决定以散播
病毒的方式,来消灭一亿五千万只被指破坏野生环境的野兔。 ”
“ 奥克拉荷马联邦大楼爆炸案嫌犯,前海湾战争军人堤莫瑟 · 麦克维奇,坚持
不承认与白人民兵准军事团体 ‘ 爱国者 ’ 之间的关系。 ”
“ 以色列签署条约,给予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的自治权。 ”
“ 大卫 · 卡列奥在《超越美国霸权》中声称,战后山姆大叔通过北大西洋公约
组织建立 ‘ 美国统治下的和平秩序 ’ ,并在全球经济体系中实施布雷顿森林体制,
将美元和金价挂钩,令任何国家都不敢拖垮美元,以免破坏全球经济,从而实现了
美国霸权。但时移世易,跨进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门槛,欧洲、日本、中国和其他
发展中国家兴起,令美国霸主的绝对权力削弱,为避免重蹈英国霸权崩溃的覆撤,
美国应该审时度势,放权分责,使世界平稳过渡到 ‘ 均势下的和平秩序 ’ 。 ”
离开餐厅,透过长窗玻璃,我看见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唐人,坐在我刚才的
位置上,拿着我留下的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那篇介绍《超越美国霸权》的文章。
纽约唐人街跟多伦多唐人街没什么太大差别,一样肮脏混乱,但它的规模要大得多,
跟我们那地方县城街区差不多大小。纽约唐人街的风貌,看上去更像广东沿海县城,
听上去呢,除了扯开嗓门拉高声调的广东话,倒是比多伦多唐人街多了些讲福建话
和讲英语的人。长袍大褂的孔夫子孤独伫立于三角广场金字篆刻的青绿色大理石墩,
在三角形排列等待绿灯的白色货柜车的包围中,在北美诡秘天空下新掘土地上进行
深沉反思。
“ 走 ” 。这里不像多伦多,交通灯里没有人走路的姿势,我觉得有点不习惯。
更不习惯的是,纽约街头的行人乱窜,争先恐后,红灯绿灯对他们好像都不太起作
用。抬头仰望纽约市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新旧摩天大楼,确实蔚为壮观,令人兴奋,
而低头看街道路面,却如此陈旧肮脏,混乱拥挤,甚至印象中宽广的百老汇,也显
得有点狭窄拘谨。华尔街更是一条带状开岔,由钢筋水泥和玻璃构成,硕鼠、蟑螂
和细菌孢子浸淫其中的幽深裂穴,在裂穴那头横着一条红了眼随时准备冲刺的强劲
公牛,在公牛下腹部的凸突处,大概是某个叛克用喷漆喷涂了几个蓝色小字:正被
阉割。
“ 别走 ” 。没有那种伸出来的红色手掌,我也不得不在这座彼得用大约二十四
美元的项链和衣物,从好心的印第安人手里买过来的刀形岛上,停下自己的脚步。
“ 好印第安人是已经死去的印第安人, ” 好莱坞影片中白人殖民者冷冷地说。今年
哥伦布日,报上有篇文章却指出,其实那个将刀岛卖给殖民者彼得 · 梅纽特的印第
安人,根本就没有出售刀岛的权力。那篇文章还激愤地说: “ 殖民者延续数世纪的
种族灭绝行为,让几千万印第安人的鲜血与骨肉铺撒在美洲这广袤的土地上,而几
千万印第安人的灵魂,却飘浮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交汇的阴冷信风里,挣扎在龙卷风
残暴无比的肆虐中。 ”
“ 到我的怀抱里来吧! ” 女神泛绿的身影托起燃烧的火炬。渴望已久的游人鱼
贯而入,钻进女神的绿裙,在她身体里一步步螺旋上升,脚底脚踝小腿大腿臀部下
腹中腹肚脐上腹乳房颈项脑袋,最后穿过脑门心上升到她的头冠里,透过自由女神
头冠的窗口,了望那满天的飞机,竟游的船只,和曼哈顿雄浑壮丽的城廓。城廓中
世贸中心那拔地而起伸入云空的姊妹双塔,让游人看得激动不已。有中东口音的游
人,用极低的声音谈论起几年前世贸中心塔底停车场里的巨型爆炸案,接着谈到触
冰沉船的泰坦尼克号和那些在海洋上耀武扬威的航空母舰,他们嘲笑那些航空母舰
其实是摆在海面上的一具具浮动棺材。他们的谈话使我感到恐怖,我的脑海里生化
出他们勾勒的世贸双塔的赫人幻景:两座泰坦尼克式巨型立式棺木。
这种恐怖幻影使我无心观赏世界贸易中心,我只上了几层楼,特别光顾了其中
一家书店。我也没有兴趣去观赏耸入云天的帝国大厦了。径直来到使纽约成为世界
首都的联合国总部,我在枪管打结的手枪前留了个影,在标有各国文字(包括中文
字)的联合国牌前也留了个影,参观了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一些会议室的天花板没
有盖起来,装璜也没到位,讲解员解释说这是因为有一些国家尤其是某个大国拖欠
会费致使联合国资金短缺。我买了两面联合国旗帜,这样,我的案头将来就可以竖
立起两面蓝色的联合国旗了。虽然联合国式微,越来越不象个联合国,还常常被大
国操控利用,但我仍然欣赏联合国这样一种理念,我希望有一天这个地球上国家消
亡,所有的国境线消失,普天之下和平富裕,民主自由,不断完善的法律治理着世
界。于是我打着联合国旗号,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细细地欣赏
文森特 · 梵高、巴布罗 · 毕加索、奥古斯特 · 雷诺阿、达 · 芬奇、伦勃朗、爱德华
· 蒙克、保罗 · 高更、萨尔瓦多 · 达利、米开朗琪罗、波堤切利、拉菲尔、保罗 ·
塞尚、杰克生 · 波洛克、马蒂斯、乔 · 米罗、透勒、克劳德 · 莫奈特、爱德华 · 马
勒、安德鲁 · 怀特和德拉克勒斯等著名画家的作品。
但我去百老汇一家外表有点破旧的剧院,观看剧院保留剧目《等待戈多》时,
却不得不把两面联合国旗织揣进怀里,装出一付绅士派头。因为看戏的观众大部分
都穿着正规的礼服,像是来参加什么隆重的婚礼。好在我从头到脚一身黑,萨特式
的黑色大盘帽,绾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虽然蒙了些纽约的灰尘但依然很亮的黑色西
装皮衣,印有 “ 诱饵丰富,鱼儿太多,时间太少” 字画的黑色 T恤,黑色牛仔裤和
黑色皮鞋,从戏院门口擦得锃亮的玻璃中,我发现自己多少还有点派头。现在舞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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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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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埃斯特拉贡不停地扯系靴子,弗拉迪米没完没了地举手远眺,等待那个谁也没见
过的名叫戈多的家伙。他们昨天也在这里等待,可戈多总是没来。他们考虑吊死在
旁边的秃树上,但他们没有这种勇气,而且也没带绳子来。后来怪模怪样的波索和
哈巴狗似的 “ 幸运 ” 出现,瞎折腾一番,又走了。再后来出现一个小孩,问弗拉迪
米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戈多,弗拉迪米把他吓跑了。夜幕降临,埃斯特拉贡和弗拉迪
米商量明天带绳子来,要是戈多明天不来,他们就真的上吊。拿定主意,他们要走。
但他们没有走。
没等他们走,我就走了,我没有时间陪他们再花一个白天去等待狗屁戈多。我
宁愿回旅馆取了画具,拖着载画具的小车无目的地漫步在纽约街头,等待太阳横过
汉德森河,从纽约往新泽西严重偏移,把它那艳丽的光芒,涂抹在端坐于中央公园
或自由女神像渡口公园长椅上的世界各色美丽女性的身上,那时我就可以把赏心悦
目的她们画在纸上,同时结合橡皮泥把我自己手执画板和炭笔的孤独坐像,逼真写
实地画进她们的虹膜和瞳孔里。老肖觉得我把对象眼睛里自己的影像也逼真地画出
来,实在是太妙了,他也学我的样,把自己的影像画进自己喜欢的模特的眼睛里。
不过我发现他是为画自己的影像而画自己的影像,几乎画成了一个程式化了的菩萨,
并不是对象眼睛中反映的他自己的真实的,有时清新有时模糊,有时完整有时残缺
(由于对象潮润眼球上的高光或反光对影像的侵蚀或切割)的影像了。他刚把自己
的菩萨像画进一个去参观自由女神像的美丽少女的眼睛里,神经质地搓捏着灰色橡
皮泥,激动地对我说: “ 其实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之所以画像画了十几年,还
在画像,是因为画像有点像抽鸦片,它叫你上瘾。 ” “ 此话怎讲? ” 我问。他压抑
住激动,解释说: “ 你知道,画像行当收入不错,来的又是快钱现金,冬天还可以
休息,在家享天伦之乐,实在让人难以舍割。 ” “ 有道理。 ” 见我点头,他更加兴
奋起来: “ 还有啊,画像可以使你经常接触各种女性,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性,细
细地欣赏和享受她们富有青春活力的无边美色,嘿嘿,这既是一种人生难得的福份,
也使男人的身心,永远保持年轻。 ” “ 呵,画像还有这等魔力?听起来像武打小说
里的采阴补身功似的, ” 我哈哈大笑起来。 “ 你笑什么笑!我可是当真的, ” 老肖
满脸通红, “ 你将来画像时间长了,就会有这种体会。 ” 自称老纽约的老肖这种近
色常青的理论,也许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比如说在夕阳下画美丽的少女或者小女孩,
就比跟那两个傻瓜蛋一起无聊地等待狗屁戈多,要有意思得多。
夜幕降临之前,还不能去时代广场(白天时代广场警察管得太严),得先在附
近的四十四街至四十七街(洛克菲勒中心边缘)游击。即使那些在中央公园和自由
女神像渡口拥有执照的男画女画们,由于生意没法和时代广场比,吃不太饱,夜幕
降临之后也不得不来时代广场继续战斗。老肖为了表示自己是老纽约,跟我卖弄起
纽约百事通的本事来,他眉飞色舞地说: “ 洛克菲勒生前吩咐在他的棺材下面挖两
个孔,让他尸体的两只光手从孔里伸出来,表示他: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去;
不管生前如何富有,死后却没带走分文。他说洛克菲勒大厦是他的方尖碑, ‘ 名利
皆空 ’ 是他的墓志铭。……哈哈哈哈!可现在,这方尖碑捏在日本人手里。美国人
惊呼:日本人要吞下美国了! ” “ 日本人吞得下吗? ” “ 恐怕要咽死, ” 他笑着说。
在附近这几条街上没多少画像生意,大家都吃不饱。不过纽约这七八十号肖像
游击队员基本上都是中国人,只有几个西人,这大概跟中国美术界曾经受俄式写实
绘画训练多少有点关系,那几个西人也几乎都来自东欧或前苏联,多少有点俄式写
实功底。那个俄国人察尔金的油画黑白素描肖像,挺吸引顾客,画得也既写实又有
点笔法味道。那个美国土生土长的爱尔兰后裔和那个法国人,画起像来就显得太随
便毛草,写实功夫很差,顾客常常跟他们急。还有两个西人画漫画,又显得过分写
实和机械,没有什么想象力,没有东方漫画的空灵,除了头大身小,鼻高眼深之外,
几乎没什么漫画味道,但西方顾客照样哈哈大笑。而几十号中国人也只是个变量,
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时多时少,有些人也来去匆匆,在大家面前连个脸熟都没有混到。
这几十号中国人良莠不齐,鱼目混珠,有些很有功底,在国内就较有名气了的,有
些在这里混过一阵,后来也弄出了点名堂来的,有些失去了目标和进取精神,在这
里画像混日子的,还有一些根本就不是画画的料,在这里浑水摸鱼捞钞票的。
当夜幕终于降临,大家便移师时代广场。广场很快就烧起来了,广场两侧的街
道到处燃烧起画像的熊熊烈火。画像生意红火的时候,纽约的男画女画们激动地叫
道: “ 这边烧起来了,那边烧起来了,这头那头烧起来了! ” 。而多伦多的男画女
画们,则会兴奋地说: “ 上面高潮了,下面高潮了,上面下面都高潮了! ” 他们津
津有味地计算一天的高潮次数。如果说纽约是世界的首都,世界的心脏,那么在这
满天星斗的夜晚,灯火辉煌的时代广场就是心脏的心脏了,但这是一个怎样繁华拥
挤乱轰轰的不夜心脏啊。广场两边街道上的男画女画们此起彼伏地站起来又坐下去,
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山魄,土巴 · 谢科、科特 · 拷本、布莱德 · 佩堤、梦丹
娜或者什么巴勃 · 诞龙,伸向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游人,进行无数次口头交流、肢
体语言的交换、心与心的碰撞以及具有操作可行性的讨价还价,然后跟签定了口头
合约的游人一起坐下来画像。
有几个西人风景画家摆着小摊,出售自己的纽约风景画印刷品。波兰大提琴手
在路灯柱边拉一支忧伤的曲子,如泣如诉,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林肯扔进他脚前
的琴盒里。黑人小男孩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唠叨绕舌歌曲,搁在地上的太阳帽里
却没几个子儿。街角处或者个别关门的店门口,大陆来的半老徐娘和中年男人,忙
着给俯卧在折迭式按摩床上的游人进行热情洋溢的搡拿。病恹恹的印度妓女或者奶
子和屁股特别肥大的黑人妓女,试图勾引人行道上睡眼迷离的男人,或者百老汇大
街上游车河的孤独司机。很多穿大红大绿日本动画片图案衬衣的黑人青年,提着各
种颜色的大皮箱,在人行道随便什么地方打开箱子,翻出里面的西装、衬衣、领带、
T恤、以及性感乳罩和裤衩,向蝗虫般的游人叫卖。还有很多拿公文包或公文包大
小的箱子的黑人,碰见合意的游人便向他们悄悄打开公文包、箱子或者扇开自己的
西装内侧,亮出里面各式各样的手表、珠宝项链、太阳镜、古巴雪茄甚至小包白粉。
突然会听见几声呼哨或黑人的叫喊,黑人小贩们便会慌张地关上大小箱包,和
妓女们、按摩女郎或按摩先生们一起潮水般四散溃逃。接着就可以看到急匆匆抓人
的黑衣警察。人行道上的肖像画家、风景画家、音乐卖艺人却能巍然不动,继续进
行他们从事的行当。被抓的黑人、妓女和按摩工作者便愤愤不平,叫怨。黑衣警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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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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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黑人、妓女和按摩工作者们便又潮水般涌回来。警察来了他们又四散逃走。
如此循环往复,乱糟糟得不可收拾。
警察对街头艺术家也越来越缺乏耐性了,即使是在夜晚,时代广场上也陆陆续
续有男画女画和街头音乐家被警察开罚单,有的甚至被戴上手铐拘留,坐进肮脏的
牢子里。有位性格暴躁英语又糟糕的老画家,甚至被警察铐去,在牢子里呆了两天
两夜。不过男画女画们一般都报个假名了事,挨了罚单的,警察走后便将罚单撕成
碎片,扔进路灯柱旁的垃圾桶里,从牢子里出来的,洗个澡理个发,到馆子里吃顿
饭压压惊,回到时代广场又是一条好汉。总的来说,警察对男画女画们是睁只眼闭
只眼,但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也轮流地抓几个男画女画。不过要是真把他们惹恼了,
他们会使出各种粗鲁的法子,逼他们讨厌的男画女画们交代出真名实姓来,然后开
出真名实姓的传票,送男画女画们上法庭,这是男画女画们最害怕的一招。而且警
察把时代广场对男画女画们半开放的时间,也收得越来越紧,原来入夜就可以进场,
后来等到晚上十点钟去都有麻烦。
前面建筑物上的钟面,透过小巴西的西四十六街与百老汇相交处的路灯交通灯
枝的缝隙,显示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多钟。街道摩天大厦切割出来的狭窄天空上,滚
滚浓云的底部被纽约不夜的灯火映得透亮。时代广场依然热闹非凡,人行道上拥挤
不堪,街中充斥黄色的士的车流,仍然没有变弱的趋势。百老汇和第七大道无数的
商店、饭店、旅馆、影院、剧院、性商店和脱衣舞夜总会的橱窗和招牌广告放射出
五彩缤纷的迷人光芒,广场岛上建筑物墙面由下往上迭竖至大厦屋顶的五幅巨大广
告牌,像湍急江峡里耸立的一座通体透亮的巨形灯塔。山沱厉威士忌。三星。象音
乐电视台上看见的一样。减肥可乐。索尼。星期六晚夜越深,酒鬼就越来越多,他
们将路灯柱旁的垃圾桶扔进车流频密的街道里,引得街上的汽车一片笛鸣,他们摇
晃着身子掐捏黑人妓女的肥大屁股,最后被肥屁股妓女们打得趴倒在地当马骑。
一位手捏啤酒瓶的金发女郎,缠着要我给她画像,大庭广众之下,她竟双手吊
住我脖子,热吻我的面颊,弄得我不知所措。一股发酵的酒臭,熏得我一时睁不开
眼睛。我早已拿定主意明天上午乘车离开纽约,先去考察一下尼亚加拉大瀑布城,
然后回多伦多。因为现在要等到晚上十一点以后,进时代广场做生意才有点安全感,
而十一点以前的下午和夜晚,只能到处躲藏着打游击,做不成多少生意。虽然晚上
十一点以后时代广场上的画像生意依然会很红火,但到凌晨两三点钟,生意也就淡
下来了,即使没淡下来,人也吃不消了,所以一天到晚真正做生意的时间实在太短,
没多少意思。我已经疲倦得直想睡觉,只希望早点回旅馆,不愿在大街上跟一个醉
酒的性感女郎纠缠推搡,浪费时间。但又没办法甩开她,我无可奈何地答应给她画
像,只想快点画完,画完拉倒。她摇摇晃晃地坐在折迭凳上喝啤酒,咕哝地说她名
叫玛丽娅。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名呢,还是她说的胡话。醉醺醺的玛丽娅坚持要先交
钱,她颤抖地撩开衣角,翻扳出花裙头,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杰克森,硬塞进我手
里。
刚开始画玛丽娅的眼睛,天就突然下起毛毛细雨来。我高兴地她对说: “ 对不
起,下雨了,不能再画了。”我站起身来,要将那张杰克森退还给她。她一边喝啤
酒,一边推搡,拒绝收回钞票,坚持要我画完。推搡中她摇晃的身子突然要倒下去,
算我反应快,一蹬脚,侧身便将她抱住,扶正了。她没带包,身上也没什么口袋,
又不肯接钱,真拿她没办法。我不能将钱扔在地上一走了之,我也不能在繁华的时
代广场上,扯开这样一个性感金发女郎的花裙,把粗鲁的杰克森硬塞进去。我更不
能不还给她钱,也不给她画完像,像个无赖一样地逃掉。于是我只好乖乖坐下来,
反斜着画板,在世界心脏的心脏的毛毛细雨中,画一个酒醉醺醺的金发女郎。
好像天公偏要跟我作对,毛毛细雨在玛丽娅的酗酒摇晃中,竟忽然演变成倾盆
大雨,把画板上的画纸都淋湿了,这时我才画完她的第二只眼睛呢。我慌忙收拾起
画具,塞进铁皮黑盒里。我去收醉女郎坐着的折迭凳,她不肯站起来,嘴里咕哝着
坚持要画完。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得站起来,让我收拾好折迭凳。冰凉的倾盆大雨,
并没有像电影或小说里表现的那么神奇,能够把这个落汤鸡似的醉女郎冲洗清醒,
并且同意收回她交给我的钱,取消这场糊涂与清醒的形象交易。叫她去旁边仍然开
着的店里避一避雨,她也不依。我只好拖着载画具的手提小车,独自躲进一家金银
首饰店的门里,但很快被里面穿制服的保安赶了出来,我将就着在隔壁关门了的店
门前避雨。
现在刮起了大风,狂风暴雨吞没了时代广场三周摩天大楼的上半部,和广场三
角通往六方的纵深街道。街道建筑物底部铺面和娱乐场所的橱窗与广告的五彩灯光、
街边路灯光以及街道上急冲冲的汽车的灯光,照亮了密集的雨丝,映亮了推水和起
水雾的人行道与街道的路面。人行道上的游人被狂风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原来人
山人海的游人,有的打的逃走,有的躲进了街边店里或门口,有的举着衬衣或打着
雨伞狂奔,而其余那大部分游人,却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狂风将几个游人的雨伞
吹反,使他们无法在风中将反翻的雨伞复原,他们只好放弃,将吹坏的雨伞插进路
灯柱边的垃圾桶里。
浑身哆嗦的玛丽娅往后倾斜着身子,一手捏酒瓶,一手护胸,孤独抵挡狂风暴
雨的抽打和推搡,凌乱的金发遮掩了她狞笑的面孔,一咎咎粘湿的发束随风飘舞,
甩洒出一串串闪亮的水珠,湿漉漉的花衣裙部分紧贴在她优美的身体上,形成一块
块颜色较深泛肉色的不规则曲边形,花裙头的钮扣脱开,使花裙一边下滑,露出那
边部分腰肢和奶咖啡内裤,引得急奔的车辆疯狂鸣笛。一个持伞狂奔的黑人青年,
迎面跑过了玛丽娅,突然又停下来,走近她后面,一弯腰,便将她的花裙扯落脚跟,
雨中透露出她穿裤衩优美性感的下半身。她疯狂地嚎叫起来,将手中的酒瓶朝那黑
人青年砸去。黑人青年笑叫着逃走了,酒瓶砸碎在人行道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有一小块玻璃碎片甚至飞溅到我的脚前。雨夜的街上掀响起一阵更长段的笛鸣,有
些急奔鸣笛的车辆,还在半裸的玛丽娅附近放慢了速度。玛丽娅想弯腰提裙,却被
暴风雨推得前行,落在脚背的花裙又绊住她的双脚,使她有几次差点摔倒。
警察哪去了呢?暴风雨里最需要他们的时候,黑压压的纽约黑衣警察究竟哪里
去了?我莫明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狂风暴雨中半裸下身的女郎,
跟我有某种甩摆不脱的关系,这使我的心砰砰乱跳。我拖了载画具的小车,冒雨朝
半裸下身的玛丽娅冲过去,顾不得店铺里游人的嘲笑和街上汽车的笛鸣,蹲在她的
面前,帮她提系花裙。突然想起了那张钞票,我心里说,都是杰克森惹的祸。于是
在替半裸下身的玛丽娅提系花裙的时候,我将杰克森先生悄悄送进醉女郎的内裤里
关了禁闭,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我总算摆脱了跟这个神秘醉女郎的关系。我想把她拉去附近商店里躲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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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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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帮她喊一辆出租车,将她送走了事。但她既不愿去商店躲雨,也已醉得说不清
住址。我从身边垃圾桶里选出几把行人丢弃的雨伞,但都没办法把它们整好。我惊
讶地发现,扔弃在这个垃圾桶里的雨伞,不是中国制造,就是台湾制造。玛丽娅开
始呕吐起来,她支撑在红色报筒上,往人行道上呕吐了一大摊,但暴雨迅速将地面
的呕吐物冲击得稀稀烂烂,将它们稀释了,流进积水的道边低洼处。
我闻到了发酵酒臭与纽约夏雨里街道腥臭混合的强烈气味。是的,虽然我画完
了她的一双眼睛,但我已把钱全数退还给她,我们之间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们不过陌路人,她是她,我是我。睁开被雨水淋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望着神秘
金发醉女郎因呕吐而痉挛的身子,在暴风雨里冻得瑟瑟发抖,要抛下她不管的想法
产生了动摇:她会冻病在深夜暴风雨的纽约街头。于是我招呼的士,但的士都不愿
停下来接我们这两只落汤鸡,其中一只还明显看得出来是只喝醉了酒的落汤鸡。终
于,有一辆黄色的士在我们身边停下来,我搀扶着湿透了的醉女郎坐进车里。
中途塞车,前面一栋古典建筑物周围,沿街停列了很多长货柜车,建筑物一楼
的窗户,外面都用白布挡了,每块白布都被一盏巨型落地射灯照得通亮,密集的雨
丝被灯光映射得像一串串闪亮的珍珠,建筑物底部的明亮使周围本来明亮的夜色,
也显得相对暗淡了。大概这是在拍摄建筑物内白天的场景,穿雨衣的工作人员在暴
风雨中仍然有条不紊地工作。我打开车窗,让玛丽娅呕吐在暴风雨的窗外,她呕吐
得痉挛起来,估计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我帮她摩搓湿漉冰凉的胸膛和背部。
搀扶早在的士里就昏睡了的玛丽娅回到旅馆,已经是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我想
为玛丽娅单独开房,可值晚班的福建小伙说已经没有多余房间了,他说: “ 这样吧,
你房里加一人只加收三块钱算了。 ” 他冲我悄悄树起拇指,做了个鬼脸。时间已经
太晚,昏睡的玛丽娅还浑身发抖,她需要保暖休息,那么只好这样了。我搀扶着又
湿又醉的玛丽娅,沿着陡峭的楼梯,好不容易爬上了四楼,进入我那巴掌大小的鸽
子房。将迷糊中哆嗦的玛丽娅扶坐在墙角的凳子上,我犹豫了,不知怎么办好。总
不能把湿漉漉的玛丽娅就这样扔到床上吧。犹豫和延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关了灯,鼓起勇气,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将玛丽娅湿透的衣物全部脱下来,
晾到我拴在房里的绳子上,那上面也晾有我下午洗过,现在还没干的衣物。我拿来
一条毛巾,轻轻地擦干玛丽娅的头发和她有点颤抖的身体,她浑身冰凉,只有腋窝、
乳房下部和大腿间滚烫。我怕身上冰凉的湿衣刺激了她,便也脱光自己的湿衣裤,
费了老大的劲,抱起笨重赤裸的玛丽娅,将她放到我的床上,盖上了薄薄的被子。
我饥寒倦交相逼迫,肚子里咕咕作响。下午我将所有衣物都洗了,现在还全都
没干。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只有硕大的美国蟑螂到处乱爬。要是我手头有火材
或打火机,我会像小时候人们做的那样,抓来蟑螂烤了充饥。昏暗中,我赤裸着身
子,哆嗦地坐在靠墙角的凳子上,疲倦地抚摩着自己冻得有点僵硬的双手和龟缩的
海绵,便不由得自怜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样硬挺过漫漫长夜。我掉进了一个
冰窟窿里,听见有女人的呻吟,但我无法爬出洞来。原来是梦。
听见玛丽娅在床上呻吟,昏暗中我起身去检查,摸索她是否掀开了被褥。玛丽
娅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咕哝道: “ 我冷,我冷。来吧,帮我
暖暖身子。 ” 虽然我也冻得快成了冰棍,但我相信,我们的身体挤挨在一起,应该
会保持和产生热量。于是我爬进被窝,从后面贴近她。也许我身体太凉,刚贴近她
的身子,她便更厉害地颤抖了一阵,但慢慢缓和了下来,不再哆嗦。我也停止了哆
嗦。我从后面抱紧散发出浓香的玛丽娅,尽量以自己身体的最大面积,接触她的身
体,使我们的身体在紧密接触和摩挲中获得温暖。玛丽娅拉住我的手,将它放在她
富有弹性的丰满胸脯上。我游走在梦的边缘,感觉到冻得龟缩的海绵已经微温,正
悄无声息地慢慢吞噬空间。一只女性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它,将它送到井口。从下流
淫秽的梦里回过神来,我已硬梆梆地掉进了洞井里,怎么都无法止抑,直到无尽春
水消融了我的坚冰,我又沉入遥远的梦中。
早晨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身陷洞井,便有点紧张不安了。我感到惶恐,
是自己一不小心滑进了洞井,像条无辜的泥鳅,一不小心溜了进去,还是被推落到
井底的呢?过程已经无法弄清,状态却明摆在这儿。这种状态使我头脑发热,思考
不出任何问题。我扬眉剑出鞘,横空劈刺,便见得琼瑶玉浆凌空飞舞,飘洒满地。
神秘的金发女郎马丽娅,却依然睡得香沉,她那些晾在绳子上的衣物也还没有干透。
除了那张杰克森,我另外还留下几张杰克森,放在床头柜上,并且附上一张小纸条,
祝她康复。我到值班室,按明天退房交清了房钱,他们也不知道我今天就走,因为
我的行李就只有这铁皮黑箱和手提小车,我平常每天也带进带出。我乘灰狗从林肯
隧道钻过汉德森河底出了纽约。中途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城游击了一段日子,终于回
到多伦多。
手在裤袋中,掐捏橡皮泥。我可不想像纽约人一样在多伦多十字路口瞎窜。曼
哈顿繁华的十字路口永远都是乱糟糟的,有点像我们那地方的十字路口。也许我们
那地方的十字路口,比曼哈顿的十字路口现在也更有秩序了。我现在不像伫立在纽
约唐人街三角地长胡长袍的孔夫子,倒像个具有战略头脑,穿休闲装指挥战争的将
军,独力筛选从各种管道获得的信息,冷静分析错综复杂的形势。苏东垮台,冷战
结束,俄罗斯引入休克疗法,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美国经济在新经济的拉动下逐渐
复苏,加拿大经济也从美国经济增长中获利。但魁北克独立全民公决运动伤害了部
分加拿大经济,蒙特利尔市经济受到沉重打击。虽然多伦多市没有受到直接伤害,
甚至因为撤离蒙特利尔市的商家落户本市而小有斩获,但长远来看,魁北克独立全
民公决运动伤害了多伦多市人民甚至全加拿大人民对未来的信心,从而将进一步对
加拿大经济产生负面影响。世界上正发生的重大事情和事件也影响到旅游行业的生
意,像波音机七四七不断落地,真理教在东京地铁系统施放毒气,使将近四千人中
毒,亚特兰大举办举世瞩目吸引大量客源的奥运会,奥运会还受到炸弹威胁。周末、
学校暑假、世界节假日,尤其美国加拿大的节假日,都会给多伦多市旅游业带来大
量客源。电视上转播奥运会、美加的冰球赛、篮球赛、角力赛、棒球赛、拳击赛、
音乐会、颁奖典礼和卖座的电影,又会吸引走不少客源。商场、旅游景点、旅游班
车以及飞机火车的作息时间,也影响到某时某地旅游生意的冷暖。发工资的周末,
游人出手痛快得多。我要根据形势做出判断,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地点不同,高潮的时间也不一定相同。不同地方的高潮往往具有时间差。永远出现
在不同地方高潮的最高潮里。确保任何时候都现身最有利的地点。
影响某时某地旅游生意的因素非常微妙,有时还有点儿神秘。譬如说,地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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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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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不能太强,那会吹散游人坐下画像的兴致,尤其是风不要把山魄刮离本来的位
置,山魄被风刮走三次,我就坐不住了,不得不转换地方。但也不能完全没有风,
闷得人直流汗,顾客也坐不住的。太阳不能太利害,尤其是不在荫影里画像的时候,
猛烈的太阳会让游人望而却步。光线不能太强烈,那会刺激被画游人的眼睛,使他
们眯起眼睛来,从而改变了脸上肌肉的位置和形状,眼里也会充满了泪水,虽然我
戴着太阳镜,强烈光线不会影响我的眼睛。晚上光线太暗的地方,也没法画像,道
理不言自明。除非有顶罩,要不,在露天场所,下毛毛雨就只能反斜着画板画完正
在画的像,没有人会愿意接着来画,要是下大雨,那就只好匆匆收场了。地点一定
要在游客密集行走的路上,老班人说风水好,生意人说好码头。但地方也不能太挤,
太挤留不住客,没有人围观,没人围观就难得连起来画,生意不可能很好。地方也
不能太空,空空荡荡地你一个猛男站在那里,别人看了害怕,一两个人不敢随便呆
下来,非要一大伙人才敢留下来画像。进旅游景点的游人,没多少兴致画像,从旅
游景点出来,游人才最容易转化为顾客,最贴近旅游景点的出口,是上风口,上风
口比下风口生意要强。地点旁边最好不要有打鼓的、卖唱的和杂耍的,游人会被震
耳欲聋的噪声或眼花缭乱的险景吸引走或者吓跑。有时候自己的信心和情绪,也能
影响画像生意。总之,高潮有时像神秘的风水,它受很多复杂因素的微妙影响。我
努力随时弄清将有哪些影响高潮的因素,尽量保证时时预知最强劲高潮出现的地点
和时间。
可惜游击队伍越来越大,队伍大了目标也大,人多难吃饱。我宁愿孤军作战,
保持作战游动的灵活性。为了增强这种灵活性,提高作战效率,减少离场时间,我
从好望商场里买来了一辆自行车。我之所以没去买一辆二手三手汽车来开,是因为
汽车不适合城市中心作战的实际情况。市中心到处都有拴自行车的地方,自行车可
以随便拴在哪里。虽然自行车只在市中心作战时使用,回家我还得坐地铁或街车,
但我可以把自行车锁在市中心随便哪里的自行车拴上,这种方式比自己开车来得实
用方便。要知道,在市中心繁华地找个适合泊车的地方,可得要花半小时到一个小
时,从泊车地老远走路回来,战场上往往已连续出现过几次高潮了。需要游动的时
候,自行车可以骑了就走,但要去开汽车,呵,天哪,你得走老远的路去泊车地取
车,到达游击新地点后,又得将汽车泊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然后走老远的路回来,
这种情况下,不用说,汽车呀,就由快速运载工具,沦为制约作战的累赘了。
提高作战效率的另一方法,是多画多卖流行偶像山魄,使自己获得分身效益,
拓展肖像行业的领域和收益。只是山魄一多,我那铁皮黑箱就装不下了,只好换成
布袋,塞得鼓鼓的,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后来我画的山魄越来越多,一只布袋装不
下,只得装进两只,然后用好几根带钩的皮带,五花大绑地捆牢在自行车上,看上
去像一座小魄山。自行车后座太重,绑袋的时候有时车头会高翘起来打飞机,自行
车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十字路口,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抵地,保持平衡。想起纽约的 “ 走 ” “ 别
走 ” 就觉得别扭,要是游人不认得英文怎么办呢?他(她)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想起纽约地铁系统,更叫人头疼,那里面阴暗混乱,像加缪笔下四通八达的老鼠洞,
只是里面更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喧嚣。纽约到处发生抢劫,是个缺乏安全感
的恐怖都市,尤其在黑人区和地铁系统里,纽约老肖说他的朋友们几乎每个人都遭
遇过一次或几次程度不同的抢劫。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完全同意纽约老肖的意见,
他认为纽约实际是一座放大了的杜林普大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更觉得试图
揭示纽约正在鱼烂的亨利 · 米勒,把纽约的生活暗示成杨梅大疮,也有点过头和荒
诞。
不过再荒诞的事,也没有比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手抓住僵硬的龙头,另一只
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枚硬币抛接,让女皇或者鸭子决定我前进的方向,更加荒诞的
了。多伦多警察没有纽约警察野蛮,但多伦多保安和市政厅人员却不比纽约的容易
对付,好在他们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一般都不愿轻易越界,但他们有时串通起来,
这叫人很伤脑筋,我都不知往哪儿游击好了,这不,就出现了由数学概率决定我运
动方向这种荒缪的举动。
现在,我不但要考虑原来考虑的一切因素,还要加入警察、保安和市政厅人员
的干涉因素。 “ 永远出现在不同地方高潮的最高潮里 ” ,已经是一句空话,因为很
多地方的高潮都被干涉掉了,这句话现在被修改成: “ 尽量出现在相对最高潮的地
方,如果受条件限制,待在低潮里也行。 ” 就是说,只求少离场和不离场了,离场
是什么实在利益也得不到的。但即使待在低潮里,也充满了危机,说不准里面就预
设了陷阱呢。
骑着自行车,奔窜在大街小巷,心中想起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和三次大围剿,想
起了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大炮,和后面来势凶猛的百万追兵。在求生的本能中我不
断改变战法,一会儿阵地战,一会儿运动战,一会儿又是游击战了。你打你的,我
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在我的脑海里,是催健声嘶力竭的《新长征路
上的摇滚》。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驻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军事思想在这里
得到了充分运用和发挥。当我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无处可去的
时候,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 “ 走投无路 ” ,体会了走投无路的刻骨铭心的感觉。
我该去哪里呢?我能上哪儿呢?我能暂时待在哪儿,又安全又不离场,哪怕那里是
塔里木盆地,永远没有高潮的地方?
我听见了阴云的天空里响起小妹妹的呼唤,发音清脆,带齿音,拖音像沉进大
海里的细细游丝。对于这样的阴天,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读。此时此刻,我对阴天
的解读是悲怆的,充满了悲剧的诗意。我是一匹被围困在都市街巷里,舔砥自身伤
口的荒原狼,我是一头被囚禁在货币牢笼里跳碎步舞快要发疯的雨林雄狮,我是一
名游离了古王国拥有绝技和宝剑的铿锵浪人,我是一个隐匿人海却原本天马行空独
来独往的仙山大侠,我是一位身陷沼泽运筹维幄挥笔如挥师的大战略家,我是一团
裹夹在肉囊里游荡于广袤冻土的孤独魂灵。小妹妹,你呆在你的天空里吧,呆在阴
云上面,不要下来,我不愿你看见我现在这付狼狈模样:在新形式的枪林弹雨中,
为了纸面女皇消耗生命。
我们游击队员龟缩在三面来风的街面转角处,在低潮的低潮里惨淡经营,拉客
画像,小妹妹,你说,这像不像 “ 有一小撮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兜售资
产阶级黑货? ” 我把这话说出了声来,大家听了都笑得前合后仰,说这句话实在出
神入化,把炭笔肖像比喻成资产阶级黑货真是绝了。我却听不到你阴云外面传来的
笑声,你离开人世时的年纪太小,还不理解什么叫做 “ 阶级敌人 ” 和 “资产阶级黑
货 ” 。
是的,我不是摩西,在无穷尽的运动和游击中,我掐捏橡皮泥,心里常想: “
魂旗到底能打多久? ”
在我将游人的脸面,一一装进白色垃圾袋,让他们带到世界各地,想象他们将
一面面魂旗,高高悬挂在自己墙上的时候,我又感到了欣慰。生活嘛,就这么回事。
我不暂时坚持下来,又咋办呢?难道盼着与碾磨不息的盘胃一起人间蒸发?也许,
这正是我无意识选择的精神逃亡与自我流放的具体形式呢。只要不离场,呆在战场
上,就有不错的回报,有什么不好?高风险高回报嘛。看看那些不可一世,自以为
世世代代(甚至包括三亲六戚)端了资本主义铁饭碗的男画女画们,为了一锅稀饭
相互倾轧和算计,又是多么可笑可怜?其实,他们喝稀饭,你吃鸡呢,你有什么可
抱怨的?那个正读博士的苏格兰裔人力车夫,一天能拉上几个游人就高兴得喜宝癞
子似的。那个胡弄喷画的高大希腊人被赶到渡口,在渡口又被人持枪抢劫了,现在
改做起白银时代的机械银武士,不也做得津津有味吗?
有什么可怕的,天天都是新情况,每天每天不一样。何况还有梦幻里小妹妹的
灵魂,跟随我走城市,冥冥之中保护着我呢。
小妹妹,让我们暂时抛弃一切烦恼,进行一次小小的自我放纵,在苏格兰风笛
的呜嗯声中,在高耸入云的CN 塔的观照中,相聚在城市河谷空空的沟壑里,那里,
充满了你浓密黑发散发出来的微汗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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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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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冷平原上广阔的夜空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烈的鬼气息,黑猫眼睛在汉德森湾飘
来的云雾里放射出绿色莹光,猫头鹰隐藏在机场附近飒飒作响的针叶树枝上凶狠狠
地等候猎物,成群结队的黑色蝙蝠吊挂在南瓜鬼肆虐的屋檐下随风晃荡,银色翅膀
的小精灵尾随喷出的汽车废气滑翔在都市的大街小巷,罩面具的吸血僵尸和狼人鬼
鬼祟祟地站在街角山毛榉树晃动的灯影里,戴星条高帽穿长燕尾服留白色林肯式头
发与山羊胡的山姆大叔与呼风唤雨的巫师和扭转乾坤的占星术士赶往皇后公园举行
撒旦的魔鬼聚会,在这阴森恐怖令人窒息的十月寒夜里我最最需要的就是通往温暖
处所的──门。
门。捱过漫漫黑夜来到公司换上蓝色连衣工装站进白天的门部里,为的就是造
门,就像当初诺亚打造逃避末日洪水的方舟一样虔诚。门。我渴望已久让我心跳的
门。从一个空间进入和退出另一个空间的门。门的两侧是变易不居的空间。一个人
一生中不可能两次呆在同一个空间里。门框上绑扎芬芳花束的方形花环在膨胀的宇
宙里漂向热寂的尽头,冥冥中对过去和未来进行形而卡的怀展和省望。如果,如果
天地间只有到处撒播的种子而没有通往真正需要撒播的土壤的门,那世界又会怎么
样呢?那么世界就没有了未来。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实在太残酷了一点儿,尤其对
于那些患癫痫病的天才,像陀斯托耶夫斯基之类来说,更加如此。即使不患癫痫病
的天才爱因斯坦,他储存在种子库里坚硬如铁的冰冻种子,也变成了灰色理论而无
法真正付诸实施了,这对他可不公平,爱因斯坦特大脑门里产生的符号描绘出了一
个牛顿以外有限无边的光怪宇宙。父亲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因为爱因斯
坦来到世上就是为了终结世界,他用后半生的时间和精力,企图建立统一场论进行
抽象的知识终结,研制出原子弹企图客观上进行地球的形而下物质终结。父亲说,
爱因斯坦的统一场论失败了(虽然还不能盖棺论定),但他弄出的原子弹魔鬼现在
却已经能够摧毁地球几百遍了,单等总统先生们放屁打嗝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按动了
电钮,把魔鬼们释放出来。父亲补充说,如果说要有什么不公平,那也只能是对孔
老夫子而言。但是,我说了,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到了当代,世界上真
正的儒家学说都已经失传了,这是事实,虽然这对老先生们来说有点儿悲哀。
我造门。我将长长的玻璃纤维门槛,挪到电动切割机上切割成需要的长度,这
种长度依据将要生产出来的门的大小而定。在切割门槛的时候我像个傻乎乎呆在化
学实验室里全副武装的博士后,防护眼睛,口罩,薄橡胶手套,连衣工装,袜子和
工作胶鞋,就差没带蒙头面罩了,可我晚上回来仍然会感到喉咙痒痒浑身毛燥。细
小、透明、坚韧的玻璃纤维刺进我的皮肤里,钻进我的毛细孔,粘在我的喉管壁和
呼吸道壁上。它们肉眼看不见,比银针还小几十倍,钻进肉里却痛痒难当。据日库
卡先生说它们甚至会扎进肺里,混在血液中,流传到全身的每个角落。这种说法是
非常恐怖的,我不愿接受这种观点。我不相信玻璃纤维会通过我的呼吸道,魔术般
地横亘在我的瞳孔里,使我眼睛接收的日光折射出数色光彩来。如果说我舌头上的
味蕾都扎上了玻璃纤维,那它就是一把精细的板刷,可以将门框里里外外刷理得干
干净净。事实上我身上的玻璃纤维问题还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像日库卡先生那样
的长龄老工倒是有可能的,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要求他证实这一点,不过他曾
经说过,玻璃纤维问题导致我们变位门窗公司退休工人的平均寿命比全加拿大人的
平均寿命短一十三点三年。我并不知道加拿大人平均寿命究竟是多少年,我想因为
寒冷的关系,细胞的新陈代谢较慢,他们的平均寿命应该是比较长的,报上文章老
是担忧加拿大人的老龄化就是证明。在一个老龄化成问题的社会里寿命短那么十几
年倒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是跟十三这个数字挂上钩就有点儿恐怖了,好在不是整数
十三,是十三点三,多那么一点点,这零点三的出头,算是颗不大不小的定心丸。
我虔诚地造门。我依据需要生产的门的尺寸大小,在隆隆的切割机上,切割下
玻璃纤维门柱和门楣,切割下木质的门槛底板,切割下门槛上拉门或者纱门滑轮的
钢铁细轨包皮。将切割下的钢铁细轨包皮,拿去共用机具室,在打磨机的皮带上打
磨。这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今天下午我又刚好扔掉一副用坏了的防护眼镜,
没来得及去领一副新的,下班五分钟了我还在慌急慌忙赶着打磨最后几根钢铁细轨
包皮。这时意外发生了,捏在手里的钢铁细轨包皮不知怎么突然被飞速的皮带弹拨,
细长钢铁包皮的一头抽打在我的右眼眉上,割裂了一个小口子,鲜血直流。我被日
库卡先生带到公司办公室去。掌管轻微工伤药柜的贾斯廷太太已经下班走了,不过
药柜的钥匙挂在老板娘办公室的墙上。隔壁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出来问明了情况,叫
日库卡先生赶快下班走人(因为要是超过半小时还呆在公司里,那就得算加班时间
了),然后将我带到老板娘办公室。老板娘办公室里没有老板娘,只有一位十一二
岁的小姑娘。我以为自己走进了雷诺阿色彩缤纷的画里,心灵产生了某种震颤。在
这个纯洁得天仙般的小姑娘面前心灵震颤,使我感到难堪。罗德尼先生把我交给了
小姑娘莉莉,就回销售部去打他那永远也打不完的电话了。莉莉带我回到公司办公
室,她打不开铜锁,便把钥匙交给我。我想大概是由于她看见我流血,慌里慌张的
缘故。我睁着没有被鲜血弄糊的左眼,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柜锁,见仍然打不开,
我便让钥匙头稍稍退离锁孔底,轻轻一抬,药柜的门就开了。莉莉感到很惊奇,我
说这没什么,主要是不要慌张。莉莉有一副热心肠,她说她看见我脸上的血都快要
晕过去了,但她仍然能克服恐惧,心疼地用酒精棉球为我轻轻擦拭脸上的血液,清
洗伤口。我们站在药柜边,莉莉得吃力地顶起脚跟,才能够得着我的脸。于是我弯
下腰,一手支撑在打开的药柜上,让她更方便地为我清洗。 “ 你该带上防护眼镜,”
莉莉边洗边说, “ 要是打在眼睛上那怎么办呀? ” 她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是呀,要
是打在眼睛里怎么办呢?那会把我的右眼打瞎,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感到后怕。
在酒精的背景味里,我闻到了莉莉释放出来的清新的花香,那是晨露里含苞欲放的
白百合香味。百合花香的莉莉温柔地为我受伤的右眉敷上药,贴上膏布。看着我几
乎独眼龙的样子,她嘿嘿地笑了。莉莉让我感到亲切,心里甜蜜,离开的时候我道
完谢,赞美了她一句: “ 你是一朵美丽的白百合花蕾。 ” 莉莉白净的脸庞立刻染成
了粉红,在这张红脸中我看见了自己可爱的小妹妹。
我精心打造伊甸园之门。我用螺丝钉,将玻璃纤维门槛固定在木质门槛底板上,
用木棰,将钢铁细轨包皮打包在拉门和纱门滑轮玻璃纤维细轨上,将灰色线绒镶嵌
进拉门轨槽两边的缝隙里。柔软温暖的毛绒既让拉门不再透风,又平衡了钢铁轨槽
的僵硬冰冷。在推拉门滑动的反复开关中,滑轮对轨槽的滚压和磨擦也会使冰硬的
钢铁轨槽,多少显出某种哪怕是象征性的软热特性。需要永远记住的是,在拉开活
动拉门的时候千万不要粗鲁,粗鲁的结果很可能使门框受到损害。要温文地试着去
拉,要小心翼翼地珍惜和爱护门。难道你想胡乱推拉,将门几天就损坏了事?不,
你不想这样,那是你几乎每天都要进进出出的门,你需要长期珍惜它。也许你说,
小心什么呢,痛痛快快地拉烂拉倒,再换扇门就是,天底下门有的是,着什么急嘛。
是的,天底下到处是门,但也许那些门都不属于你,那些门对你是永远关闭的,如
果你稀里糊涂地走错门撞了进去,你也许会被当贼抓起来,吊打一顿,泼一头臭狗
屎。情况严重的,你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要了自己的性命。但是你说你也许不会那
么倒霉地被人抓住,也许你出入他人之门如入无人之境,而且于人于己都没有害处,
何乐而不为呢?如果真是那样,那就祝你好运了,不过也要小心,有时候门里自带
机关,比如说你去盗墓,墓主木然无知,可你一撞进门去,启动了门内机关,就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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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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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身中暗箭,遭铡刀,被蛇蝎叮咬,沾染了致命细菌,或受伤,或致残,或受地狱
般折磨脱几层皮,甚至一不小心结果了自己的狗命。你也许会说你宁愿痛痛快快地
拉了撞了,然后死了就死了,不想斯斯文文地不死不活。你的话听起来不错,其实
呢,你错了,痛痛快快未必就非得粗鲁不可,粗鲁就未必痛痛快快了。我不想跟你
争论,如果你不愿意听取我的建议,那你自行其是好了。也许你还有补救办法,换
上我造的新门,尽管它会跟原来的门在型号、材料、生产日期、尺寸大小、色彩和
色泽以及灵滑与滞涩上面有很大区别,那你也只好将就着过了。我们变位门窗公司
需要你这一类傻瓜蛋,而且越多越好,以便迅速扩展我们的门窗市场。
我不遗余力地打造天国之门。我打造的门不但能通过针头,还能通过骆驼,通
过庞然的大象。我之所以要说到大象,是因为我自己就属象,打起比方来比较亲切。
有人说十二生肖里没有象,其实这只能说他孤陋寡闻或者无知。第十二生肖实际有
两个选择项:猪或者象。我没选择猪而选择了象,是因为我曾经钻研在象牙塔里,
对象有一定的感情,当然还有别的与象有关的原因,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我自己心
里也未必很清楚。我打造的门既然能通过大象,那么通过苗条的富人和肥胖的穷人
(由于时代变迁,以前这种财富与体型的关系完全相反:骨瘦如柴的穷人和肥胖如
猪的富人)就更加没什么问题了,除非他被物化成了一架飞机,一架战略轰炸机,
一架波因747,或者一架刚探访过火星归来的航天飞机。因为在门的那面,没有
预设用于降落的水泥机场。而对于任何飞机来说,没有降落的机场就必然凶多吉少,
或者干脆说,意味着完蛋,所以通过不了那也是一件合情合理,没什么坏处的好事
情。
我借鉴挪亚方舟和鲁班云梯的制造技术,奋力打造通往地堂和通往天堂的门。
我徒手以气运力,四两拨千斤,奋战把守通往天堂和地堂道路的众天使,我甚至缴
获了天使带火焰的长剑。我还在国内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个意像,在离地大约一
两里路的半空,有另外一个现实存在的世界。上面那现实存在的世界里的人,比地
面上世界里的人要有尊严得多,他们也拥有更多的自由(就是说他们的自由被剥夺
得更少,因为自由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们的人可以随随便便到地上来,
地上的人要上去,那简直难于上青天,只有那些有权势的人,才可以像上面的人一
样,可以随随便便地上下于两个世界。地面的老百姓要到上面世界去,得自己造云
梯,造通往上面世界的门,而这云梯和上面世界的门,天哪,是那么难造!你得有
好运气,不然成功的希望实在太小太小。上面世界的货币能够在下面世界里流通,
下面世界里的货币却不能流通到上面世界里去。当然,下面世界里的人可以跟上面
世界里的人通信通电话,但隔墙有耳,得时时小心,免得被人整了,或者关进了监
狱。这个上面世界的意象非常真实清晰,我记得那是在家乡城市的桥边,桥下有几
条渔船划行,桥上人头攒动,桥那边是富有古城风味的建筑轮廓,在离地一两里路
的半空,是一层联绵不断的阴云,那阴云的上面就是阳光普照的上面世界了。那时
我很希望能够在上面世界里生活,因为上面世界里人的自由比下面世界里人的自由
被剥夺得要少得多,而我又是个天生靠头脑和感觉得以存在的人,缺少表达自己的
思考和感觉的自由对我来说是致命的。于是我造云梯,造上面世界的门,终于生活
在上面世界了。生活在上面世界里,我才知道,上面和下面,其实只有一面之隔,
其实就在一个面里,只是我原先在下面世界里原则上被剥夺的自由又被我多少夺回
来了一些而已,不过,这也就够了。
在造门的现实行动中,我寻找精神之门。我选择在行动中思考,因为我没有时
间磨蹭和浪费。可精神之门究竟在哪里呢?也许精神之门不过是一种无端的玄想,
也许找到了精神之门,才知道那只是一堆束缚人的精神桎梏。也许精神之门是逃避
现实世界的处所,通过精神之门,可以进行自我流放的精神胜利大逃亡。逃亡雅典
娜。逃亡奥林匹斯山。我是一只没有翅膀裸体飞翔的鸟人,我的羽毛是我风中飘舞
的黑色长发、胡须、腋毛以及色泽清润的不规则卷毛。我裸体飞行,坚韧地飞翔在
空中,靠飘舞的黑色毛发增强空气的浮力。在空气的幻力场里,我寻求一种虚构的
真空游戏,任凭身体的投影,滑行在城市乡村一副副反光的太阳镜上。我的孤独像
我的毛发一样,也是黑色的,里面充满了庞德湿漉漉的黑色树枝,柯勒律支超自然
的感伤湖畔, T · S · 艾略特沉沦的神秘荒原,和柏格森不安的生命冲动。我扔
掉尼采象征自我萎靡的鞭子,紧握带火焰的长剑,穿行在长长的沿架堆放的门阵中,
那里有时空错位的古老庞贝。我在心里翻阅自己的小说手稿,里面夹有尼亚加拉大
瀑布的飞沫滋润过的红色枫叶,长沙橘子洲头洪水淹没过的黑色泥土,还有发自宇
宙深处已经微弱的波粒回响。门部部长斯多洛夫粘满玻璃纤维的斯大林胡子在日光
灯下闪着稀疏的寒光,他用大卡车将我做的门运送到千家万户,让那些冰期的红鼻
子加拿大人走进休养生息的间冰期里。
在封闭的公司厂房里我闭门造门。只有当我协助发货员强,将门送往斯多洛夫
的卡车装载的时候,我才可以在装卸货车的门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强是一个年
轻的英裔小伙,单瘦然而有力的身子,动作敏捷,有一双十指关节特别粗大的长手,
在将门牢牢地捆绑在货车上这一方面,表现出特别的才华。他有时把我叫到他的发
货室里,帮他在电脑里查找丢失的货单。而发货室里的墙上,到处是做出各种挑逗
姿势的裸体女人,我坐进他的太师椅里,只感到浑身燥热,脑袋乱轰轰的,把回收
箱里的垃圾文件翻个底朝天,翻上好几遍,才能找到强早先当垃圾文件扔掉的发货
单。强才二十多岁,还没什么老婆,他可以津津有味地看着墙上的性感裸女做白日
春梦,我发现他办公桌旁边的字纸篓里,扔有浸淫了他生浆气味精液的卫生纸。我
对强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把裸女照片贴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感到非常惊讶。可他为
什么不把男女交媾的照片贴在墙上呢?他说他讨厌看见别的裸体猛男占据了自己用
来渲泄感情的有利位置。强在往货车上装载门的时候有使不完的精力,可要他坐在
电脑面前操作,他就会头脑发热,脑袋里瞎熬浆糊,有时沉不住气了,便把自己看
不顺眼的文件恨恨地删掉,完了,又得叫我来帮他找回删掉的发货单。在他的电脑
里有数不清的发货单,标明了各式各样的门窗,他恼火地说他的任务就是按照发货
单,准时将那些不幸的门窗拉出去枪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门和窗户怀有这么大
火气的家伙,强不过天天把门窗拉出去轻松地枪毙,就有这么大火气,那么我呢,
我像铆足劲的公牛天天造门,对门也没有他那么大的火气,老实说,我对门还产生
了一点儿感情,因为造门的时候我对门还是倾注了心血的,听着强对门窗发出的无
端牢骚,我有点窝火,好在他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来抱怨我造的门。
在各种电动机械的隆隆声响里,我生产空间相交的短暂通道:门。电钻、电起、
电锯、超压风枪、打磨机、开孔机和其它电动机械的鸣响此起彼伏,但一点也不和
谐,有时候真听得我牙根发痒,直想骂娘。只有隔壁窗部一个有节奏的忧郁电起枪
声,打动了我的心。我去窗部取门窗推车时,发现那动人的声音原来是厄休娜弄出
来的。漂亮的厄休娜是南斯拉夫人,确切地说,她是南联盟里的阿尔巴尼亚族人。
在整个公司厂房里就她一个女工,所以她自然成为公司所有男工们的讨好对象。但
她讨厌窗部里那些印度人,她曾经跟我说他们在她面前简直像一群苍蝇,让她感到
烦恼,所以她尽量不理睬他们。我知道起螺丝的时候电起枪声不可能响得这么有节
奏,厄休娜一定还利用了电起做功的间隙,用手指有节奏地扣动电起枪的变量开关。
我试着跟她套板,也有节奏地开动电起枪或者电钻枪,与她唱和。我正跟她唱和得
起劲,她却突然停止了枪响。我打出激烈的节奏枪声,也听不到她的回应。抬起头
来,发现门部门边,有厄休娜迅速消失的半边脑袋。厄休娜知道是我在唱和,便更
来劲了,隔着部门之间的间墙,她不断地变换节奏,向我挑战。我接受了厄休娜的
挑战,与她保持节奏上的协调。有时我夺过主动权,用即兴曲调的快速节奏挑战她,
这时我就会听见她在那边慌了手脚,枪声接应起来丢三拉四。好在整个公司厂房里
几十个电动机具的嗡嗡声乱七八糟地响个不停,再加上我们做这种互动游戏巧妙而
有节制,所以没什么人注意到我俩搞的起螺丝与钻孔的电枪鬼把戏。我们暗地里玩
得起劲,但我们却几乎没什么机会相互接触:在她的周围永远有向她讨好的男工,
尤其是她窗部里那群死皮赖脸的印度人,甚至上下午喝咖啡和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不
例外。只是有一次,她见门部里刚好只有我一个人,便迅速进来跟我搭讪,闲聊中
知道她的电枪有毛病了,我便主动把自己用得很顺手的一把红色电枪借给了她。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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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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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娜邀我坐她的车,但她的车前前后后都是保镖似的男工的车,我好意思坐进她的
车里去吗,我宁愿乘坐TTC 。因为我知道,要是引起那些家伙的注意,我们连电枪
游戏也没法玩了,那不更惨?好在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忙,厄休娜干起活来也自顾自,
不爱答理别人,我们才有机会玩这游戏,现在这是我上班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望进去温柔无边,那是窗户,由厄休娜出品;走进房屋体会到温柔,那就是门
户了,由我打造。一座没有门窗的封闭房屋是一座活生生的坟墓,活人在里面很快
会变成死人,死人在里面会很快变成没有灵魂的骨胳。封闭的房子造出门来,才变
成了活人可能生存的处所。要是能再开出一些窗户,让阳光和空气透进屋里来,生
存在里面的活人就会感到更加高兴。当然,要活人舒舒服服地生存在有门窗的房屋
里,是有许多特定条件的。像地球上冬天里加拿大寒冷的地方,有门窗的房子里不
能缺少温暖,从前要有火,现在要有电,要有煤气,还要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如果
把有门窗的房子建造在月球上,那还需要配备足够的氧气,防酷寒、酷热和宇宙射
线的密封太空衣。把有门窗的房屋建造在火焰万丈的阳球上的事情最好连想都不用
想,所有计划建造在阳球上的房子的材料,在还没有完全抵达阳球表面之前就早已
被火化得无踪无影。我的门在阳球的火焰中化作虚无,那是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的象
征,在白炽的烈火中,我跟小妹妹重新在一起,紧紧地拥抱。我们不再是两个世界
里的人,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属于同一种形态,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相怜相惜的
魂灵,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同一种形态在一起,没有了隔阂,没有了沟
通交流上的烦恼。我希望这就是我们的大团圆结局,它是一种永恒的状态,没有故
事的再生发展,也就不再是另一个悲剧故事的开始。在男女主人公团聚的小说里,
世界逗留在团聚的永恒状态上,没有对未来故事发展的暗示,没有故事的未来。因
为在未来故事的发展里,它的终极注定是悲剧,幕间的喜剧小插曲其实也只是含泪
欢笑的另类悲剧。
我努力工作,希望有更多的门因我而诞生。我生产的门即使不能在阳球上火化,
让两个世界有机地融为一体,这些门在地球上也能够把两个不同的世界紧紧地联系
在一起。在遍布地球的现代人坚固城堡之间,是通过门将城堡间的三维空间无形地
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对手上这份工作,态度是虔诚的,我跟厄休娜之间的电枪游
戏,并没有影响我造门的严肃工作,我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主动积极,更富有激情。
在大型工作台面上,我用粘枪将半透明粘乎乎的粘泥牙膏状注射在门侧柱、门楣和
门槛的两端边缘,将它们相互粘合起来,用#10× 3/4"型螺丝钉将门侧柱牢
牢地联接在门楣上,再用#10× 2"型螺丝钉将门侧柱紧紧地固定在门槛上,形
成一个联接的环形门框。我拿来塑胶刮板,将门框结合部欠缺的腻子补上,刮去门
框上多余的粘泥,用稀释液体将奶白色的门框,洗擦得干干净净。我想,一个洗擦
干净的新鲜门框,人人都会喜欢。你能想得出有谁不喜欢干净门框吗?啊,你会说,
也许电影导演或者画家不会喜欢,他们喜欢那些自然的东西,不喜欢刻意和做作。
那么照你看来洗擦干净的新门框不自然和刻意做作了?于是你说,你不是那意思,
你是说导演和画家喜欢留在使用过的门框上的污迹和斑痕,因为那里面蕴藏了过去
的历史、自然法则、风俗习惯和文化意义。所以洗擦干净的新门框对导演和画家来
说没有多大意义,而带有污迹和斑痕的门框,在导演那里会成为很好的道具,帮助
他说明故事、预示故事的未来和推动情节的发展,而在画家那里,带污迹和斑痕的
门框甚至可以成为画作的主体,揭示出某种蕴涵其中的深刻主题。你得意地补充说,
在导演那里,一张真实外景的旧照片比摄影棚内的人为设造更能说明问题:玻璃上
喷有圣诞老人图案的门框下部,麻麻点点的结晶盐粒暗示不久前这里下过一场大雪,
服务周到的市政厅在人行道上撒过粗盐,门槛上灰里带白的紊乱脚印提示出圣诞期
间顾客如云的繁忙景像。
将洗擦干净的门框固定竖立在装配座上,我在沉思中组装600系列玻璃纤维
阳台滑门。按照中国老夫子们 “ 生之门,死之户 ” 的说法,门框的两面因为所属空
间关系被分为里面和外面,当我从里面跨出来时叫门,而当我从门外再跨进门里来,
那就叫户了。我觉得出门进户的说法未免有点机械,它割裂了出进,甚至将出进对
立了起来。我理解老夫子们的意思,在他们那里,黑暗的包容空间因为出进的关系
转换了实质的功用内涵:子宫或者坟墓。这里体现了老夫子们对门户爱恨交集的情
感,感谢门所给予的生的快乐,也痛恨户所赋予的死的恐惧。在他们那里,贪恋生
之欢乐的同时,死的恐惧像诅咒一样惩诫他们的所作所为,使门户获得了一种近乎
宗教上的象征意义,并体现为人类与生俱来的生与死的永恒主题:性、爱、友情和
存活代表了生,冷漠、仇恨、暴力和杀戮代表了死。也许他们是对的,对生与死直
接表象的性爱与暴力进行直接描写的作品,永远占据流行艺术的中心,严肃艺术或
纯艺术也不过是通过形式的探索和创新,对生与死主题进行更切近或更深层的反省、
探讨和揭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用不着去推
敲到底是门还是户了,就叫门户,或者简单顺口地叫门也行。我跨在门的两面,手
持一百一十伏电起枪,用螺丝钉将金属的门扣和纱窗门扣钉牢在洗擦干净的门框上。
由于这时需要使用电起枪的时间不长,我与厄休娜的电枪唱和只进行了几个回合,
接下来就是厄休娜电枪的孤独呤唱了。在厄休娜凄婉的孤独呤唱中,我从门部印度
小伙度厘迦那儿搬来沉重的固定边门,将边门的头先塞进上边门楣的内槽里,稍微
上抬,将固定边门的底部塞进门槛的槽子里,拉滑进它应处的位置。然后抄起一块
长方桦木,将一条玻璃纤维互锁边盖,轻轻拍扣在固定边门的外框上,用低钝的拍
击声与厄休娜唱和。听到我的拍击回应,厄休拉凄婉的电枪呤唱立刻转换成明快的
声调。我抓来电起枪,一边与厄休娜对唱,一边用#10× 3/4"型螺丝钉,将
两个保险盒分别固定在门侧柱内侧上下角,再用#10× 3/4"型螺丝钉将保险
盒钉牢在固定边门上,最后插上保险盒掩板,装有双层真空玻璃的边门,便被我牢
牢地固定在门侧柱上了。透过固定边门明净的玻璃,我可以看见度厘迦在那里又遇
到了安装边门玻璃的大麻烦,斯多洛夫的斯大林胡子于是又翘了起来,翘胡子底下
溅口水的变化黑洞便喷吐出一大堆粗俗的词语,将可怜的颤抖中的棕色度厘迦完全
淹没了。
在厄休娜的独唱声中,我继续组装阳台滑门。我走到度厘迦那儿,把他从斯多
洛夫的粗俗词语里解救出来,搬走他终于搞掂的活动边门,将边门头塞进上边门楣
的内槽里,轻轻地抬起边门,让它坐落在门槛的钢铁轨槽上。在用闪亮长方桦木将
互锁边盖拍扣在活动边门外框上的时候,我为厄休娜提供了铿锵有力的打击乐,暂
时扭转了她呤唱的感情色调,使它变得欢快起来。当我停止敲击,欢快的厄休娜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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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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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忧伤了。我耸了耸肩膀,轻轻推拉活动边门,反复查看阳台滑门开和关是否顺
当。我用画家的眼力和滑门制造熟练工的经验,来检验活动边门的边柱与门侧柱是
否平行,门把手和门扣是否吻合。我轻轻撬开活动边门底部两个小洞的掩板,将梅
花手起小心地伸进小洞里,抵触在梅花螺头上,通过调节活动边门滑轮的高低,来
调整活动边门与门框的平行度,以及活动边门的松紧。厄休娜忧伤地低呤浅唱,?br /> 想与她唱和,但在小洞里使用梅花手起,怎么都拨弄不出可以跟她唱和的音量来。
厄休娜的耳朵,还没有灵敏到能够在这样一片嘈杂的电动机具声里,听出我在小洞
里捣鼓出来的微弱声音,但她也许可以感觉到这种微弱声波对其它强烈声波的衍射
干涉。我知道她现在两脚叉开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攥着我那把歌唱的红色电枪,像
是洛基山高原上手持左轮惆怅无助的牛女。厄休娜是我见过的最富有悲剧气息的伤
感女孩了,据说她本来有一个当牧师的未婚夫,也是阿尔巴尼亚族人,但是在一场
暴动中被杀害,如果她不是及时逃出了那地方,她自己也许早已跟未婚夫一样,遭
到被杀戮的同样命运了。她逃到加拿大来都快三四年了,呆在这变位门窗公司也已
经两年半。强说我们公司从来不招女工,生产部经理霍塞先生把厄休娜招进来是唯
一一次破例。霍塞先生是匈牙利人,有点儿骑士风度,他很同情厄休娜的命运。因
为漂亮的厄休娜在这个肌肉发达的性饥饿男工世界里,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骚扰,霍
塞先生这不正集合了所有男工,态度严肃地进行了一场关于骑士风度的说教。但那
些印度人听不明白霍塞先生的意思,他们有人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最后被冒
火了的霍塞先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散会回到门部里,斯多洛夫又拾起骑士风度的
话题,用一连串脏话,把在会上提出过愚蠢问题的度厘迦骂得抬不起头来。不过我
也不明白霍塞先生究竟听到了什么反映,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跟厄休娜电枪唱和
的风声,但他没有暗示这一点,斯多洛夫也没什么对我不满的举动。也许这次霍塞
先生的训戒,是针对那些在厄休娜面前死皮赖脸的家伙们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只
是我对自己说,以后可要当心点儿。
我虔诚地打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还要往那儿去呢?我不知道。造门这
事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要,我也说不清楚。只是造门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创造的满足,
通过我,门得以存在,这事对我来说似乎神奇而富有哲学意味。我造门,也许就是
为了体验空间的分割和联合,理解生与死的含义以及它们之间的伴生关系。生之初,
即决定了死,死之始,即固定了生。没有死,生不知从何而来,没有生,死不知往
何而去。我怀着对生与死的敬畏,从日库卡老先生那里搬来轻盈的纱门,将它小心
地塞进白色门框里。我仔细地检查和调整了纱门扣和沙门扣座的高度,使它们相吻
相扣。夏日的风,挟裹安大略湖清新的气息,可以通过沙门吹进屋里来,而下水道
里飞来的肮脏苍蝇,被挡在了薄纱门外。如果自地心上爆的火山岩浆喷发而出,燃
烧了骤然变热的空气,蒸发的气体与岩灰一起凝聚成滚滚乌云,庞贝末日般泼落下
来,沙门挡不住稀释在雨水里的岩灰,那也可以将活动边门拉埋扣紧,阻挡住一切
瓢泼的污水。为了生与死的尊严,我在门槛内侧轻扣上装饰镶条,使未来千万人踩
踏的门槛显得整洁。这时候,透过固定边门与活动边门重叠的真空玻璃,我看见穿
白色连衣裙的莉莉,像一朵白色百合花蕾漂移在门部门口,是那么纯洁,一尘不染。
莉莉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天使,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而我造门不就是为了到
另一个世界里去吗?洁白的莉莉,漫漫飘移进沙门里,她的形象,被纱门细小的网
孔,分割成千万朵飘移的花卉,向日葵花圃的头发、康乃馨铺就的手脸和大腿、百
合花簇的连衣裙、玫瑰堆积的嘴唇、兰花点缀的虹膜、郁金香的瞳孔、紫罗兰的眼
白和牙齿、雏菊遍布的袜子和木兰花绽放的凉鞋。鲜花镶拼的莉莉从纱门里飘走了,
像一个逝去的梦。
这是一个混乱与危险的世界,我得在门上安装手锁和脚锁,确保生产安全的门
户。但安全门户也防范不了多如牛毛的恐怖分子,因为人类病了,人类的病灶,正
是恐怖分子的温床。在一个到处隐藏着恐怖分子的世界里,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安全
感呢?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什么恐怖分子,我们就有安全感了?没有,我们照样
没有,因为世界上有的是威力强大的ABC武器,任何安全的门户都抵挡不了的,甚
至所有的形而下门户在ABC武器面前都不再是门户,失去了作为门户而存在的意义。
科技的发展也许能推动世界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人类,但科技的发展注定会
伤害人类,历史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有极大的可能,人类因为自身的愚
蠢和仇恨,在科技能够解救人类之前,以科技生产出来的手段提前摧毁与消灭人类
和世界,比上帝洪水毁灭人类还残酷血腥。不过,即使按照圣经的说法,上帝保留
了挪亚一家以及地上和天空活物的物种,但上帝消灭了地上和天空所有人类及其它
活物,你可以想象那混帐上帝是多么愚蠢和凶残。圣经的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就
是,你有权消灭你创造与生产出来的东西,上帝对上帝之子的人类的性命予取予夺,
人类也有权消灭自己生产和将要生产的子孙后代,也就是说,人类有权彻底毁灭自
己的未来。这是多么可诅咒的邪恶说教。想到这里,我撅起嘴巴摇摇头,在门框没
有缝合得太好的地方补上腻子,用清洁剂细心地将玻璃和门框擦拭干净,一个崭新
的600系列阳台大门便在我的劳作中诞生了。我抛弃上帝,因为我不愿像上帝毁
灭自己创造的人类那样,毁灭我生产的门,我珍惜自己生产的每一道门。做完门,
如果有急要的订货单,我就在新门的四角包上纸板护角,用打包的尼龙塑料把崭新
的门包扎起来,写上订货单上的客户地址,用手推车将门送到强的发货架上,等待
发货。要不,我就将门一溜溜竖叠在门部外侧的过道里,摆成一列列门阵。过道里
摆不下了,就用升降车将门送到过道边上面的阁楼里,那里面已储藏了上百座门,
是半空中的门的迷宫。有一次我就在门的迷宫里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回我丢失在门
的迷宫里的一枚钥匙。那枚丢失在门的迷宫里的钥匙,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收藏
日记本的箱包,便一直不能打开。
每个工作日,我无数次穿越门,转换在两个空间之间,同时存在于两个空间里。
我现在是门部里的造门高手,几乎所有的门都由我一人组装,而且只有我才有能力
一人独立组装,他们偶尔替代我组装门时至少得两个人同时上场。在组装门的工作
上,他们有几个工序是无法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他们无法像我一样,一个人将门框
竖立并固定在组装架上,一个人搬来沉重的边门并将它们顶塞进门框里,尤其他们
不能像我一样一个人独立安装门框上的纱门扣座,非得要另一人帮忙,用手起从门
框外侧的洞里伸进来抵住纱门扣座,才能够将纱门扣座固牢在门框上。斯多洛夫部
长先生一个人做不到,日库卡老先生一个人就更加做不到,度厘迦甚至没有主装大
门的份儿,最多给斯多洛夫打打下手。在门部里我最身强力壮,那是没得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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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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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超市楼上楼下的拉货工作,早已把一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大学教书匠,锻炼成
一个四肢也算得上发达的无产阶级硬骨头了。据说一个小资情调的女人,抛弃了文
弱的诗人,跑去跟一个粗鲁硕壮的伐木工了。现在我既有发达的四肢,发达的头脑
也还没有萎缩,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斯多洛夫手劲扳不过我,日库卡和度厘迦就
更不用说了,所以在他们手里沉重的边门,在我手里就变得不那么沉重了。我还有
学者的头脑,画家的眼睛,和作家与诗人的想象力,我打破了斯多洛夫训诫的许多
操作规则,斯多洛夫恼羞成怒,最后却不得不学我的样。因为世上的事情都自有其
规律,不是由几个愚蠢的家伙随便说了算的,一种操作方法比另一种操作方法,究
竟哪一种更好,一比较就知道了,不承认是不行的。只是有些技巧斯多洛夫怎么也
学不来,比如说安装门框上的纱门扣座,他就无法同时用两只手操作两把手起,巧
妙地配合工作,他非得叫日库卡或者度厘迦帮忙。当然斯多洛夫尽量不叫我帮忙,
因为叫我去帮忙,我一个人就把它搞掂了,他只有站在旁边观看的份儿,就是说我
反客为主了,这是他受不了的。而叫我去给他打下手,按照他愚蠢的操作方法去做,
他的手在我面前会哆嗦得抓不稳起子,没法工作,最后也只得让我一个人把事情搞
掂收场。日库卡老先生说,斯多洛夫曾经是波兰团结工会的基层骨干,把为工人争
利益当作自己的神圣职责,可现在瞧瞧他,完全站在工人阶级的对立面了,整个一
资本家帮凶。日库卡先生对斯多洛夫有点儿不满,他们在波兰曾经是一个工厂里的
工人,只是后来斯多洛夫调到行业工会里去了。日库卡先生是经斯多洛夫推荐,招
进变位门窗公司的,斯多洛夫还把日库卡要进了自己的门部里。门部里四个编制,
有两个编制的人员一直不断变换,只有他们两个稳坐钓鱼台。但日库卡先生在斯多
洛夫面前,即使有怒也不敢言语。斯多洛夫有时就无端地发日库卡老先生的脾气,
为的只是要在我和度厘迦面前树立自己的威风。度厘迦一听见斯多洛夫骂日库卡,
腿就开始发抖,可斯多洛夫这一套对我一点儿也不管用。
就因为我是门部里的造门高手了,我的有些操作方法他怎么也学不来,斯多洛
夫就嫉妒和气愤得要命,总是想方设法找我的碴儿,这个混帐的波兰窝囊废。我们
这间变位门窗公司的老板也是波兰人,斯多洛夫好像跟老板的关系不错,我见过他
跟老板有说有笑,他对老板的女儿莉莉也好像很随便,他甚至敢伸出猩猩似的毛手
去弄乱莉莉的金色头发。天哪,他竟用那只肮脏的手弄乱莉莉的头发!这一点最叫
我无法忍受,我真想扔掉电枪走过去给斯多洛夫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对斯多洛夫弄乱莉莉的头发这么生气,我只知道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
并且浑身发抖。我至少知道其中一条理由,由于我的审美天性,我容不得美丽遭受
亵渎。也许还有一条理由,我把莉莉看成了自己的小妹妹。我真的是这样看的。我
讨厌斯多洛夫,他骂起度厘迦来简直像一个发疯的恶魔。但他从来不敢骂我,他甚
至都不敢正眼直视我的眼睛,但他总是想着怎么找我的碴儿,没法找碴儿他也会给
我安排下一步再下一步该怎么做,而这些我自己早就在心里安排好了。他放这些无
用的屁,无非是想在我面前显示他的权威,但这使他变得像一名小丑。其实斯多洛
夫长得也不算太丑,他留着乌伦斯基那样的头发,斯大林的胡子,神气有点儿像希
特勒,不过没有希特勒那么精神,横身倒是比那个恶魔要大一圈,脸上还有点儿浮
肿。他要是站在你面前说话,那你就等着闻他口里那股烟臭吧,他的牙齿比马王堆
出土的女尸的牙齿还黑,当然那些用来咀嚼汉堡包里牛肉煎饼的凸出部分被打磨得
有点儿发白,看上去像是假模假式的古玩。还有,他的烟臭里夹有呛人的大蒜味,
他冲我说话的时候我有时不得不憋着气儿,这使我失掉了一些及时反击他的机会。
他的鼻毛特别旺盛,弯弯曲曲地从鼻孔里探出身子来,鬼鬼祟祟的样子,而他总会
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将一根手指头伸进鼻孔里掏挖几下,等你反应过来他已经在身上
擦拭那根沾了鼻涕的手指头了。斯多洛夫还特别讨厌犹太人,他是个假正经的严肃
家伙,但他有几个笑话,有时为了要跟我拉近乎,就翻来覆去地跟我讲这几个狗屁
笑话,全是关于犹太人的。我都听得腻烦了,他讲那些愚蠢笑话的时候我现在已经
笑不起来。
我手持电枪站在门中,纳闷为什么斯多洛夫如此仇视犹太人,是因为他那撇斯
大林胡子还是因为他那股希特勒神气呢。我跟日库卡先生问起了这事,日库卡先生
说,不光斯多洛夫讨厌犹太人,太多的欧洲人讨厌犹太人了。按照日库卡先生的说
法,犹太人心眼儿坏,没有道德感,为达目的不策手段。他们拿来一两毛钱的东西,
要卖二三十块钱,简直就是掠夺。日库卡先生说: “ 犹太人像强盗,无论进入哪个
国家,都会进行疯狂的掠夺,他们也像细菌,进入哪个国家就腐蚀那个国家,他们
会无形中控制他们的所在国。 ” 日库卡见我要反驳,便说: “ 不是吗,犹太人的确
受到过很多伤害,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自己。 ” 日库卡先生停下手中门楣
的活计,继续激动地说: “ 犹太人以他们在历史上受到的伤害骗取人们的同情,他
们现在控制了美国,通过控制美国,他们正在逐步控制全世界。 ” 这时候斯多洛夫
回到门部里来了,他正想训斥说得起劲的日库卡,但听到了我们正在谈论犹太人(
其实我只是提起了犹太人这个话题,接下来就没有我说话的份了,日库卡只自顾自
地发表关于犹太人的高见),他便来劲了,激动地接过日库卡的话说: “ 日库卡说
得对,现在犹太人的财团控制了美国经济,犹太人的政客、学者、说客和传媒影响
了参众两院和白宫,使美国在世界上为以色列火中取栗。 ” 我现在看出斯多洛夫工
会骨干的宣传口才了,可我也不想老老实实听他上纲上线地胡扯,于是我说: “ 不
过以色列犹太人的处境也够可怜够危险的了。 ” 见我为犹太人辩护,斯多洛夫火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我后悔把他引到我身边来,我不得不手持电枪站在
门中,转过头去暗中憋气了,因为我实在不想闻到他熏人的口臭,那使我想起很久
没用清洁剂洗刷的马桶。我听见斯多洛夫几乎是冲着我的耳朵激动地嚷道: “ 不错,
以色列犹太人处境危险,那是没得说的,他们六百万人,周围伊斯兰国家一两亿人,
只要有机会,伊斯兰人联合起来,踩也会把他们踩死! ” 尽管我憋住了气,但我仍
然闻到了那股希特勒的臭味,我反驳说: “ 可多如蚂蚁的伊斯兰人偏偏窝囊得很,
不堪一击,几次中东战争,人少得可怜的以色列越战越威猛,也越来越强大了,不
是吗? ” 说这话的时候,我瞧也没瞧斯多洛夫一眼,我现在两只手拿着两把手起,
配合着往门框上安装纱门扣座,这可是我发明的绝活,斯多洛夫望尘莫及。听了我
的反驳,斯多洛夫一定恼火得要命,看见我一个人安装纱门扣座,他大概恼羞成怒
了,因为我听见他几乎是在吼叫: “ 还不是因为以色列得到了美国的支持和保护!
你以为以色列人是铜头铁臂打不死的?有了犹太人操纵的美国撑腰,以色列才如此
大胆放肆!简直横行霸道!巴勒斯坦人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住在那块土地上,凭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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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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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犹太人祖先一千多年前在那块土地上住过,那地方就是犹太人的,要把人家巴勒
斯坦人当畜生一样赶走? ”
我安装完纱门扣,蹲下来撬开边门底部小孔的掩板,将手起伸进小孔里,仔细
调整边门两边的高度。我终于有机会蹲下身子,暂避斯多洛夫的满口臭气了,但我
仍然能看见浑浊的口水,在日光灯光里划出一道道颤动的弧线,流星般溅落我面前
的地头: “ 犹太人只宣扬他们在历史上受到的迫害,可现在瞧瞧他们自己,他们将
那块土地上的巴勒斯坦人几乎赶尽杀绝,建立了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又通过几次残
酷的战争,成倍地扩大自己的领土。 ” 我说: “ 以色列不是以土地换和平,将西奈
半岛还给了埃及,让巴勒斯坦人在约旦河西岸自治了吗? ” “ 是的,他们让巴勒斯
坦人自治了,可他们的飞机、坦克和大炮,随时可以对巴勒斯坦自治领的民居和平
民开枪开炮!你难道没看见电视上武装到牙齿的以色列坦克和装甲车,无情枪杀手
持石块的巴勒斯坦青年、妇女和儿童吗?!多么可怜的穆斯林人! ” 我问: “ 那么
历史上欧洲多次侵害穆斯林的十字军东征,也是犹太人操纵的? ” 斯多洛夫一时哑
了,日库卡赶忙从旁解围说: “ 十字军东征虽然不是犹太人操纵的,但跟他们也有
很大关系,还不是为了争夺曾经由犹太王所罗门建立的,犹太政治宗教中心耶路撒
冷吗? ” “ 耶路撒冷也够复杂的,犹太王所罗门在那里建圣殿,它因而成为犹太人
的政治宗教中心,耶稣 · 基督被钉死在那地方,它便成为了欧洲基督徒的圣城,穆
罕默德从那儿升霄游历七重天,它又成为伊斯兰教徒的圣城了,于是大家血腥争夺,
都说那城是自己的圣地,真是不可思议! ” 我一面用手起在边门底部的小孔里调整
边门的平衡,一面笑着摇头叹息。 “ 什么登霄,那是伊斯兰教的一派胡言! ” 斯多
洛夫终于忍不住又说话了。 “ 伊斯兰教不也跟基督教一样,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吗?
” 我说。 “ 但伊斯兰教只是一堆牛屎! ” 斯多洛夫骂道。 “ 那么说只有基督教一教
独尊罗? ” 我反问道。 “ 我并没说你的佛教也是牛屎,佛教听上去还有点儿哲学味
道, ” 斯多洛夫有点儿讨好地说,他以为我信佛教,这使我觉得好笑。 “ 你别笑,
我说的是真话。 ” 斯多洛夫接着激动地叫道: “ 可我敢打赌,伊斯兰教真的是一堆
大牛屎!伊斯兰教徒是一群没有血性的残忍疯子!世界上的恐怖分子几乎都是穆斯
林人!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另一次伟大的十字军东征! ” 斯多洛夫几乎丧失了理智,
也许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打住了话题,走开了几步。真是谢天谢地,我
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站起来检验门,而不会闻到斯多洛夫那恶心的口臭了。可是
斯多洛夫扭过了头来,轻轻对我说: “ 今天我再送你去一个顾客家里安装门,圣诞
快到了,建筑安装公司实在忙不过来,不过这位顾客啊,不要门外框,她只要外框
装饰板和水泥,你可得想办法把门装稳了。 ”
斯多洛夫把我和门,还有工具箱和一辆运门的手推车,送到顾客家里,便又开
着货车去送其它的门了,于是我开始思考怎样为顾客装门。顾客是个四十多岁的法
裔女人,叫沃伦太太,她裹一件浅色格子的睡袍,手里端一杯咖啡,正在细细地品
味。看她喝咖啡的样子我真的咽口水了,可我并没有真的想喝咖啡,所以她问我喝
不喝咖啡或者别的什么饮料,我都干脆谢绝了。可我仍然在偷偷咽口水,又生怕被
她看见,这使我感到尴尬。为了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思考斯多洛夫原先突然
打住的宗教问题。我觉得世界三大宗教都利用了人们对时空的体验与思索,神往与
恐惧,虚拟出三个不同的时空世界以及联系这三个时空世界的两道门庭:天堂、天
堂之门、人间、地狱之门以及地狱。人间辽阔,却上下有天界地界的限制,在厚度
上是很有限的,人间里生物的个体生命,在时间上也非常短暂,当然那些永恒的神
鬼魂灵也可能到人间来闯荡;天堂坐落在人间之上,高不封顶,广袤无垠,天堂里
的神与灵魂个体不灭,在时间上是无限的,是永恒;地狱则坐落在人间之下,深不
触底,纵横无际,地狱里的鬼怪与阴魂个体不会消灭,在时间上也没有尽头。当然,
人间里也许还会划出伊甸园或者炼狱的细小空间来,个体生命有限的生物如果不求
解脱,也可能在天堂、地狱和人间以人、畜生和饿鬼的形式轮回流转,永无止息。
而门贯串两个空间的本质却总是一样,无论天堂之门、伊甸园之门、炼狱之门还是
地狱之门。斯多洛夫把我和门,扔在这里,自己却开着那辆装满我造的门的混帐货
车潇洒地走了,实际是对我进行他所能做到的某种程度的惩罚,就因为门部里只有
我能够一个人单独装配门,斯多洛夫这波兰窝囊废怎么弄都胜任不了。他要我一个
人把600阳台滑门,安装在顾客的房子上,而且还没有事先装好的门外框,我的
天哪!我不知道沃伦太太为什么不要门外框,是她舍不得花钱呢,还是真的相信水
泥比木质门外框更加牢靠,竟然听不进门窗公司的劝告了。斯多洛夫按道理应该留
下来帮我一阵,至少要等到在地面标出门槛的位置,将门坐落并固定到标记的位置
上,这时他离开,才有点儿道理。可斯多洛夫为了气我,他会做出他权限以内的任
何事情来。把我一个人扔到这里,安装沃伦太太没有门外框的门,干至少两个人合
作才能干的活儿,是他的得意杰作。我估摸他现在正美得一边抓住晃动的罗盘,一
边吹那种快速手风琴曲调的口哨,鬼魅般飞驶在高速公路上,幸好现在我没有坐在
他旁边,用不着接受他那臭气的熏陶了。
我站在沃伦太太的墙洞中,思忖着怎么一个人把这事儿搞掂。这墙洞是安装队
扩开的,他们把沃伦太太要换掉的旧门挖走了,又把墙上没门的洞,拓扩到符合安
装我造的阳台滑门的尺寸。本来安装队应该为我的阳台滑门安装门外框,但沃伦太
太怎么都不同意,安装队劝说无效,只得作罢,在我抵达这里的前一刻,他们走了,
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斯多洛夫甚至在高速公路上,也一直用手机跟他们保持着联系。
在前后左右都是玩命飞奔的车子(其中还有好些吓人的巨型长货柜车)的高速公路
上,斯多洛夫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手机贴在耳朵边瞎侃(
他还跟他的老婆聊天,讨论如何处理丢失了的花猫的事情),这时候我就手心出汗。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感到害怕,跟我不会开车有关,可你瞧他在危险的高速公路上驾
车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敢打赌,恐怕再老练的驾车高手坐在旁边也会感到害怕。
我现在站在沃伦太太的墙洞里,她的墙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或者说跟我在国内见
到的墙大不一样,因为国内的墙一般都是红砖、青砖或者土砖的,是泥巴制品,脏
是脏了点儿,但比较结实牢靠,也燃烧不起来,可这沃伦太太的墙却是木头做的,
她的房子是一堆干材,一点就燃,一燃就不可收拾,要是消防车不来得及时,她的
房子很快就会化做一堆灰烬。其实加拿大几乎都是这样的墙,都是这样的木头房子,
你身处这样的房子里没有多少安全感,因为你处在一堆随时都可能意外燃烧的干柴
当中,在梦里变作了一具焦尸都不自知。更可怕的是从什么阴暗地方跑出来的龙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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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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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会像把镰刀一样将这种木头房子贴地割起,搬到半空中旋转,然后狠狠地扔下
来,摔个稀巴烂,如果刮龙卷风的时候你刚好在房子里面,那么你最终回到地面来
便变作了散乱的骨肉血毛。在这样的木头房子里尽管你觉得不太安全,但你会觉得
很舒适,这就够了,你呆在沃伦太太这样的木柴房子里面,真他妈的不想出去。可
我不是为了享受她房子的舒适来的,这客厅里那几把皮沙发看上去手感一定不错,
但我也没有时间坐上去享受,我得干实实在在的事,那就是为沃伦太太换上崭新的
门,这门是我倾注了心血精心打造的。当然我打造门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她,因为
那时候她还不存在,我是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她这么一个人,我打造
所有的门都是倾注了心血的。老实说,要是我当初知道是她的门,那我会倾注更多
的心血,我甚至会在门槛的木质底板上精雕细刻出一幅寓意深刻的木版画来,只要
看看那张依然风韵的脸,我就知道我会的,可事实是,当初她不存在。
没有必要纠缠在当初她存不存在的问题上,事实上我对她的门是倾注了心血的,
这就够了。管什么挪亚方舟抹上松香的门,是开在前面,后面,还是旁边呢,这沃
伦太太的门开在客厅墙上,我的身子从摆满鲜花的阳台上闪进门里,就处在沃伦太
太温暖舒适的客厅里了。刚才想象中我的身子闯入的那道门还处在形而上的意识形
态里,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将自己精心造的门安装在沃伦太太的房墙上,使那道门从
形而上的意识形态,蜕变成形而下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物质形态。我费了很大
的力气,将手推车上的门移放在它应该所处的位置,裹睡袍喝咖啡的沃伦太太就站
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也没有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说实在话,这时候我正需
要她的帮助,哪怕她仅仅伸出那只没端咖啡的手轻轻放在门上,我心里也会感到更
加踏实,因为目前为难我的正是门的平衡问题。我把阳台滑门立在墙洞里,却不敢
松开手去用笔标记门槛的位置,因为门无依无靠地立在那里,我琢磨一阵微风都可
能把沃伦太太的门吹倒,将门上昂贵的真空玻璃砸裂成四散的碎片。可是我们变位
门窗公司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主动要求顾客帮忙,除非顾客自告奋勇。据说这
条不成文规定,是我们公司的律师德斯蒙德先生出的迂腐主意,他认为如果主动要
求顾客帮忙,顾客也许会因此要求减免部分货款或服务费,要是顾客帮忙时出事故
受到了伤害,那公司更加倒霉了,说不准动辄就得赔偿百把万。就是因为这条不成
文的混帐规定,我提不起勇气叫沃伦太太来帮忙,我甚至不好意思要求借她的沙发
垫子来用一用。说实话,安装门的活儿变得这么麻烦,跟沃伦太太不愿安装门外
框有很大关系。当然,要是我手里有几个沙发垫子,我至少可以将它们塞进门与墙
洞的间隙里,将门暂时固定下来,但我连这样的要求也没敢提。粗心的沃伦太太看
出了我的犹豫,便又问我是不是需要一杯咖啡或者其它饮料,我当然果断地谢绝了,
为的是暗中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因为她的判断失误了。准确说来,她的建议本身
是合情合理的,我确实想喝点什么了,真有点后悔谢绝得太快,可我现在什么都还
没为她做,就喝她的,也实在说不过去。更要我命的,是她这一吸入液体的建议触
发了我的另一个小小危急,那就是我突然感到需要进行液体排泄了,这种事情弄得
我有点儿尴尬,有点儿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阀门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高,
而我还得颤颤兢兢地在心里向门神祷告。据说门神还有两个,所以我在心里求完了
左门丞,还得以同样的方式再求一次右门尉,然后才放开孤独无依的门,以自己能
做得到的轻功蹲下身子,用铅笔画下门槛在地面的平面投影外形。我说过,我是个
无神论者,当孤独无助的时候,一个无神论者也会向随便什么神仙菩萨狗屁精祷告,
现在我凑巧就正处在这样的时候:门孤苦无依地立在墙洞中,我孤独无助地从半开
的门出出进进画门槛投影,门随时可能倒下来,沉重地砸压在我身上,把我活活地
压得没有了气来。
我门里门外地画完门槛投影,站在旁边的沃伦太太也喝完了她的咖啡,她向我
道歉说,她得去冲个澡。好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要在自己家里冲个澡,也必须得
到我这个变位门窗公司派来的,年轻力壮的滑门安装工同意似的。我当然只有对她
微笑着点头的份,并且目送她披着睡衣走进餐厅旁边浴室的门里。她回过头来对我
笑了笑,样子有点古怪,然后关了浴室的门,我听到她在里面上了闩。我觉得自己
有点儿紧张了,可能是因为尿胀的缘故。我镇定住自己,用手推车将门拖开,拿粘
枪将牙膏状的粘泥注射在门槛的投影里。这时候沃伦太太又突然走出浴室,到客厅
去翻组合柜的一个抽屉,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可她并没有找到,因为她走过来看见
地上的牙膏状粘泥,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的时候,两手仍然是空空的。我跟她解释了
粘泥的作用和将门槛粘牢的重要性,她才半信半疑地回到了浴室里,这回她忘了闩
门,我是说她只是把门虚掩上,还留了条门缝。浴室里并不太亮,但我仍然可以透
过门缝看见浴室的粉红墙壁。接着我听见了抽风机声和变化的水响,水帘淋在她活
动的身肢上,溅泼在浴帘布上(大概是尼龙帘布)和浴缸里,哗啦作响。抽风机声
和哗啦的水响淹没了其它声音,四下里静得可怕。客厅沙发上是空的,电视机开关
也没有打开,没有蹦来蹦去掀翻花瓶的黑猫,没有去鞋架上拖只臭鞋来咬的花狗,
后院里的橡树枝叶也一动不动,甚至碰巧看不见一只飞鸟,只有后院高高的木阑干
和紧邻的房屋,真是闷极了。只身漂泊在异国他乡,惆怅有时像山川里的雾,说来
就来。我现在还遇到了一个难题,怎样一个人将门从手推车上移下来,竖立在注满
粘泥的门槛投影上,而不弄得到处都是白色粘泥呢?正为这事发愁,突然响起了刺
耳的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浴室里抽风机声和水声太大,沃伦太太似乎没有听
到电话铃响。我跑到浴室门边,轻声说来了个电话。沃伦太太没听清,要我大声点,
于是我提高了嗓门。她在噪声中叫我拿来移动话筒。以为她会到浴室门口伸一只手
出来接,但她好像有点焦急,要我进去递给她,说里面有浴帘。电话还在我的手里
没命地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弄得我心里很烦。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推门走进浴
室。隔着沃伦太太的果然是一块尼龙浴帘,不过是压有花印的半透明浴帘,这是我
怎么也没想到的,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浴室里不太亮,虽然里面有三盏带
圆罩的电灯,洗漱镜上两盏,天花板上一盏,但天花板上那盏灯没有开,浴室窗户
上又挂着厚厚的窗帘,半透明尼龙浴帘上还散布有水汽,所以只能依稀看见淋浴中
沃伦太太的身体。沃伦太太的身材似乎保持得不错,如果不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身
子,还以为是三十来岁成熟女人的身体呢。也许这是半透明尼龙帘布和水汽的蒙胧
效果的功劳,在这种蒙胧效果里,沃伦太太晃动的乳房像两只熟透得快要飞落的鸭
梨,她的腰肢是稍微粗了点儿,但她的两瓣屁股决没有像应该下垂的那样下垂,看
上去仍然富有弹性,曲线优美。我敢打赌说,脱光衣服的沃伦太太看上去还很美,
我不开玩笑,她甚至有点儿性感,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只是感到奇怪,沃伦太太浅
黄色头发里已有很多白发了,但她腿根的卷毛却是深棕色的。沃伦太太从帘布里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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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8-2007 01: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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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来: “ 来吧,给我! ” 等我把响个不停的话筒递到那只湿手上,
沃伦太太将话筒送到耳朵边,她突然叫道: “ 混帐,挂了!你应该早点给我! ” 莲
蓬头吐出的水丝抽打在沃伦太太依旧性感的臀部上,她摇摇头说那是个长途电话,
话筒上不能显示号码,我看得出她好像因此有点儿不安。那只湿漉漉的手又从浴帘
里伸出来,递给我话筒。我接过话筒走出浴室,重新虚掩上浴室的门,将话筒挂回
母机。
回到手推车上的门旁边,我为没能及时把话筒送到沃伦太太手上而自责,我甚
至有点儿沮丧。我打量着门和地上的粘泥,怎么才能一个人将门竖立在门槛的投影
上,而不弄得客厅地毯上到处是粘泥呢?我心里骂自己怎么搞的,竟然没能及时把
话筒递上,我怎么那么笨慢呢,也许我误了她什么事儿,我感受得到她的焦急,听
得出她后来有点烦躁的口气。我心里有点难过,真想能为她做点什么事情进行补偿。
这事要是能够重来,我会跑得像一条红眼公牛,一眨眼功夫就把话筒递到她手上。
不过,当初要是我就当没听见那混帐电话铃响,根本不理那碴儿,沃伦太太也未必
听得见那电话铃声,因为电话挂在娱乐室的墙上,而浴室里的噪声却很大,刚才我
在浴室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对这一点感受特深。我是说,站在她的浴室里,这个喧
嚣的世界便消失了,因为我只能听到冲洗沃伦太太屁股的浴水的声音、电风扇的声
音和捏在我手里的话筒的混帐铃声。可是我刚才不但管了,揽了那活儿来,而且把
事情给搅了。那究竟是个什么紧要电话呢?我当然猜测不到,我没有任何有关她的
背景资料,也不知道她尊贵的沃伦先生是干什么的,我是说他究竟是以什么职业谋
生。人们老喜欢说自己是干什么干什么的,把那些体面的爱好和头衔亮给你看,而
实际上也许只是个在市中心停车场之间串来串去的停车场守门员。我并没有瞧不起
停车场守门员的意思,我只是说,一个人以什么职业谋生,至少在以这一职业谋生
的阶段里,这种职业是他在现实世界里生存的生物形象,其它所有的形象都是以这
一形象为支点的,没有这个支点,其它的形象,比如说诗人什么的,便停止以生命
的形式存在,因为生命是需要谋生职业来维持的,即使靠救济和施舍,那也是谋生
的变相职业。看样子沃伦太太是有闲阶级,娱乐室里摆着一架看上去像传统钢琴的
黑色电子钢琴,客厅组合柜里有一套贵重的音影电器,茶几旁的书架上还存列了许
多浪漫小说。这时突然又响起了电话铃声,这回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抓住话筒,真
的跑得像头红眼的公牛,在电话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已抓着话筒推开了浴室的门。
沃伦太太大叫了一声,我简直也吓掉了魂,天哪!沃伦太太刚洗完澡,拉开了浴帘,
已经一脚从浴盆里踏了出来!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迅速把话筒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便机械地将它贴近了自己的耳朵。可我看见了什么?真的让我吃惊!原先朦胧浴
帘竟然欺骗了我的眼睛,沃伦太太的身体形状跟朦胧浴帘显示的差不多,可现在你
看看她身体皮肤上的皱纹,哪像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实说,她比六七十岁中国老
太婆的皮肤还要老态得多,外国女人皮肤就是比中国女人皮肤容易老化,但远远看
去,外国女人总比中国女人有形,也更上相。原先在客厅门边没发现沃伦太太皮肤
老化,是因为她肯定花了很多心血保护自己的手脸,所以她手脸的皮肤倒不显得老
态。沃伦太太的奶子的确像一对大鸭梨,里面也很充实,咬一口嘴角大概会冒出很
多果汁来,可上面的皮肤却皱得打折了,这是我原先透过蒙胧的浴帘看不出来的。
我原先更没看出她肚皮上的一圈圈皮囊,因为本来就只半透明的浴帘,还布上了水
汽。我不能肯定的是,沃伦太太的屁股是否实际上也爬满了皱纹呢?我不能证实这
一点,因为她正面对着我,虽然只有那么尺把远的距离,但我的目光无法转弯去视
察她的屁股。我不得不纠正沃伦太太腿根卷毛是深棕色的既有印象,那实际是浴帘
上的水汽反映墙壁的粉红色改变了她卷毛色泽的缘故,现在看来,沃伦太太的卷毛
实际上是黑色的。这一点使我费解,浅黄头发女人的卷毛怎么是黑色的呢?我似乎
有过这样的印象,无论金发或棕发女人,她们的卷毛大概都是黑色的,但这不能阻
止我真看到浅黄头发女人卷毛是黑色的时候表示出某种惊讶。也许那种印象本身就
是愚蠢的,我也从来没有就这一点查证过,哪怕在图书馆翻阅女性裸体画册的时候
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沃伦太太卷毛的黑色到底是天然的还是人工染成的呢?
这个无聊的问题使我感到沮丧。直到打电话的沃伦太太挥手叫我出去,我才意识到
自己还在那里发愣。
我回到了手推车上的门旁边,心里沮丧得要命。有时候我心里一沮丧,力气就
来得特别大,所以需要大力气的时候我就想一些令人泄气的沮丧事情,不过这次倒
不是自己故意的。我憋住气,使出吃奶的牛劲,把门的一头抬起来,但我不能既保
持门的平衡,又将门的落地一角挪移到正确位置。沃伦太太从浴室出来去送话筒,
见我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胀了起来,牛一般艰难地抬着沉重的阳台滑门的一头,便
站在那里问我: “ 需要帮忙吗? ” 她应该看得出来的。我憋着气,不敢说话,生怕
一张嘴漏气便没劲了,那时再想些令人泄气的事也许都白搭,于是我只好朝她点了
点头。她话筒都没去送,就光着脚跑过来,帮我平衡门,使我能够专注于挪动落地
的门角。沃伦太太披散着一头绺绺湿发,身上横扎一条大灰格毛巾,遮拦住乳房至
臀部那段身体,而露在外面的上胸、臂膊和腿,在扶门平衡的姿势中显出了肌肉的
走势,整个看去她像一尊塑像,当然不是古典主义的那种,而是二十世纪末那种超
级真实雕塑,富有肌肤质感的弹性橡胶和真实的服饰,让欣赏者感到一种真假难分
的恐惧。我们终于将门小心翼翼地挪移到正确位置,让门稳稳当当地坐落在注满粘
泥的门槛投影上,没有把地毯上弄得到处都是粘泥。我本来可以把临时支撑钉在墙
上,沃伦太太阻止了我,因为她怕钉坏了自己的墙壁,她主动留下来,帮我扶门框,
保持门的平衡。我担心她着凉,因为她身上只横裹着一块毛巾。屋里倒是暖和,可
我们站在门边,我是说滑门半开,门和墙洞之间的间隙也还没有给堵上,有风从外
面漫进来,我穿着长衣长裤的连衣工装都感到有点儿凉意。我想叫她先去穿好衣服
再说,免得中凉,可是看得出来她好像并不感到寒冷,也许她刚洗过很热很热的热
水澡,因为当时她的浴帘上面有很多水汽,浴室墙上的镜面也模糊得看不清我的面
孔。可是在女主人家里叫女主人去穿好衣裤,这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尤其她身上
仅仅裹着一根毛巾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好提 “ 冬天 ” 或 “ 寒冷” 之类的字眼,免得
她意识到我暗示她去穿衣服,也许这会使她难堪,或者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最好
装着根本没意识到她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或者就只当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本身。
再说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大概也不会需要一个年轻力壮的滑门安装工去为她
身体的冷暖操心。而且身上只裹条毛巾的沃伦太太帮我扶住门框,使孤立的滑门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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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31-8-2007 01: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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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里外倾斜,这模样叫人看了未必就觉得腻烦,尤其如果你还是个画家的话。
在沃伦太太扶门框雕塑的时间流里,我揭开门槛外边的掩板,用长长的铁钉将
门槛紧钉在地板上,将门楣紧钉在上边的洞墙上。在她的雕塑的时间流里,我借助
水平仪修正门槛与门楣的水平度,借助铊式垂直仪修正门侧柱的垂直关系,小心地
测量门框的对角线长度,看看她的门是否规正。我重新审视她的活动滑门的边框与
门框的平衡关系,检查滑门与纱门的锁扣与门框锁座是否合扣。在这段静得要命的
时间流里,沃伦太太确实是一尊愣得可爱的不言语的生命雕塑,我甚至闻得到雕塑
里弥漫出来的氛氲气息。在深呼吸中,我将门槛外边的掩板复位,用填充枪将白色
填充粘料注射进门框和墙洞的间隙里,然后糊上沃伦太太提供的水泥,镶嵌上门外
框装饰板(她不用门外框,却用门外框装饰板,这个性感的沃伦太太!) “ 你真是
安装门的专家, ” 沃伦太太终于又开口了, “ 你有很好的工具。 ” “ 谢谢,” 我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指某种我带来的工具,可是在我带来的工具里,我不知道哪一
样工具称得上很好。 “ 看来你对门有很深的研究。 ” “ 谈不上对门有很深的研究,
一些感性认识和理性思索而已, ” 我望着身上的毛巾结头已经松动的沃伦太太说,
“ 我负责组装打造公司出品的所有的门。 ” “ 真的吗?你真了不起!你打造所有的
门!那么我这门也是你造的罗? ” “ 是的。 ” 沃伦太太好像刚刚才发现这门似的,
她仔细地察看和抚摸着自己新换的滑门,心情有点激动。我去将活动边门和纱门来
来回回地拉动,看看沃伦太太的门的开关和扣锁是否顺当,我觉得手感很好。 “ 你
自己试试看, ” 我说。沃伦太太将活动边门和纱门轻轻拉开又关上,关上又拉开,
门锁打开又锁上,锁上又打开,她带着满意的神情微笑地望着我说: “ 真是妙极了,
你真行! ” “ 谢谢, ”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塑胶刮板,将门槛边和门框上不慎粘上的
粘泥刮掉。今天我犯了个恼人的错误,那就是忘了带擦拭纸来,我不知该怎么把沃
伦太太的门擦拭干净。我有点为难地问沃伦太太: “ 你……你有擦拭纸吗? ” “ 什
么?擦拭纸? ” 她不解地问道, “ 你要擦什么? ” “ 擦你的门。 ” “ 擦我的门?你
是说要擦我的门? ” 她还是不理解。 “ 瞧,有点儿脏了, ” 我用手指着她门上的粘
泥痕迹和污印,特别是真空玻璃上的灰尘和污痕,其实所有的门在存放进发货架之
前我都清洁过的呢。 “ 你要什么纸?厨房用纸刚好用完了,卫生纸行吗? ” “ 行啊,
卫生纸也行,只要有吸湿性,什么纸都成,因为我要把清洁溶剂喷洒在你的门上。 ”
沃伦太太退后一步看了看门说: “ 算了吧,让我自己来擦,你留些清洁溶剂给我,
将来也许经常用得着,贵在保持干净嘛,你说呢? ” “ 不行,我得把你的门擦干净
了,才能交货,这是公司的规矩。 ” “ 你是怕拿不到钱吧?没关系,我这就给你们
公司开支票, ” 沃伦太太准备去开支票了。 “ 还是让我来把你的门擦擦干净,能给
我卫生纸吗? ” 我有点着急地说。 “ 唉,你哪,真是个好小伙子,……好吧,我这
就去拿卫生纸, ” 沃伦太太说完,先去娱乐室挂了话筒,然后走进浴室,拿两卷卫
生纸出来,给了我一卷。 “ 谢谢你了, ” 我说。 “ 不客气, ” 她微笑着说道。
我将清洁溶剂喷洒在门上那些有污迹的地方,开始擦沃伦太太的门。 “ 我也来
擦吧, ” 沃伦太太说着便动手擦起来,“ 擦洗门窗可是我的拿手,我的门窗几乎每
个月要擦两次。 ” 我扭过头去看了看她的那些门窗,确实擦洗得非常干净,这时我
才注意到,她房里干净得要命,瞧瞧那些家具和电器,瞧瞧那架黑色电子钢琴,真
是一尘不染。沃伦太太简直把门当作一件自己拥有的无价的稀世珍宝,她擦拭起来
仔细得无以复加,简直是在深情地细心抚摸。我本来擦门也不算马虎,可见她擦得
那么仔细,我也只好比平时倾注更多的心血,来细心地擦她的门了。我进沃伦太太
房子不久,心里就存了个疑问,是关于娱乐室侧面墙上那张大型墓地公园照片的,
把一张这么大的墓地公园照片堂而皇之地贴在墙上,它一定相当重要。 “ 刚才那电
话很重要吗? ” 我想着墓地公园照片的事,却突然问起她电话的事来,自己也觉得
奇怪。 “ 唉,老头子打来的,说他去奥西瓦了,又不能回家吃饭, ” 沃伦太太有点
愤恨地摇了摇头, “ 哼,他总是忙得回不了家门。 ” “ 沃伦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
“ 经营墓地,唉,他心里没有我了,只有墓地, ” 她用指甲轻轻刮门上的一处污迹,
那双描蓝的眼睛都快成对子眼了。 “ 是照片上的那片墓地公园吗? ” 我问。 “ 就是
那片混帐墓地! ” 她看也不看那照片一眼, “ 那片土地是我带来的嫁妆,他……他
把它变成了墓地,还以我的名字命名,说我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园的主人。可我恨不
得把墓地毁掉,他才是墓地的真正主人呢,他天天死在墓地上,墓地是他的一切了。
” “ 生意怎么样? ” 我蹲在地毯上擦门槛上的污迹,疑惑地问道。令我感到疑惑的
是,既然沃伦先生天天扑在墓地上,那么狂热地投入,生意一定不错,但从照片看,
墓地公园倒是大得很,可绝大部分是杂树林,还只有很小一部分开发成了墓地。 “
生意倒不怎么样,可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只凭一股狂热劲儿,一天到晚瞎忙乎, ”
沃伦太太说,她背对着我,现在弯下腰去擦滑门玻璃的下部,横裹着的毛巾下,几
乎她的整个屁股都翘现在我的面前。皮肤很老态了,可形状依然优美,富有弹性,
在两瓣屁股的凹陷处,稍下面的是微微突起的火山口,稍上面,缭乱的黑茅丛掩抑
着一口神秘的古井,给人以深不可测的感觉。 “ 不过,也不能全怪老头子笨,那地
方也确实偏僻了一点儿,周围人很少,顾客也就少了, ” 她说。 “ 什么地方? ” “
伊桃碧谷, ” 随着她擦门玻璃的往复运动,她的两瓣屁股凹陷里的火山口和茅丛古
井也有节奏地律动,像是在跳一种未名的舞蹈。 “ 伊桃碧谷? ” 我惊讶地问道。 “
伊桃碧谷, ” 她见我表示惊讶,不解地回头望我一眼, “ 是的,伊桃碧谷,那地方
人迹罕至,偏僻是偏僻了一点儿,但风景优美宁静,完全是世外桃源,确是个做墓
地的好地方,长眠在那里,真能得到安宁呢。 ” 她扭头看娱乐室墙上那张墓地公园
照片,停顿了片刻,问我: “ 你觉得那地方怎样? ”
我望着那幽静的地方,没去看墙上的照片,小心地推敲用词: “ 那是温柔的故
乡,人从那里出来,摸爬滚打,浪迹天涯,仍会念念不忘,经常回乡探访,热恋着
那地方,总有一天,人又要永久回到那温柔故乡,一了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瞧,你说得转弯抹角,文绉绉的,真要把人家搞糊涂了,不就是 ‘ 从土里来,归
土里去 ’ 吗? ” 沃伦太太回头望我一眼,抱怨似地说道, “ 这正是我那该死的墓地
公园的广告词呢,你愿意去凯塞琳娜墓地公园逛逛吗? ” “ 如果完成了这门的活儿
时间还早的话,我还得回公司报到呢。 ” “ 你们几点下班?四点钟?现在都快三点
钟了,即使你现在走,你又不驾车,从这里搭 TTC回你们公司,至少也得花四十多
分钟,你回到公司就下班了,何苦呢? ” 她转过身,蹲下来擦活动边门的最下部,
有意无意间亮出了茅丛掩抑中稍稍张裂开来的古井井口,也许她以为既然我已在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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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里见过她的裸体,那么在我面前大方点,没必要躲躲闪闪了, “ 去吧,去逛逛凯
塞琳娜墓地公园,坐我的车,我今天闷得很呢,现在就去,好吗? ” “ 得把门擦完
才行啊, ” 我有点为难地说。 “ 你怕我不给你钱是不是? ” 她说着就将手中的卫生
纸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去到了楼上,一会儿就拿下来一张支票,把它交到我手里:
“ 拿着,检查一下你们公司的名字和资金数目,看有没有写错。没错吧?好,现在
这门完全归我了,擦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愿另外花钱请你替我擦门了。我们这
就出发。 ” “ 我不会叫你另外花钱的,我得把门擦干净才成嘛, ” 我蹲在地毯上着
急地说。 “ 真是死脑筋, ” 裹毛巾的沃伦太太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来, “ 来,把卫
生纸给我。 ” 她站得这么近,我抬头就能赫然看见毛巾下面她那黑色卷毛的生死门
户了,我还能闻得着那里面释放出来的迷人气息,在这种气息里我瞟了一眼墓地公
园的照片。 “ 别发傻了, ” 她从我手里夺过卫生纸,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 你喜
欢这样呆着吗?你想呆在我这里不走了吗?来呀,把手伸给我,起来!这就对了!”
她竟有这么大力气,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拉我站起来的时候,她自己差点往后倒
了,便双手用力抱住了我。她裸露的臂膀冰凉,我感觉到我们肚皮之间的子夜坚强,
我怕再这样僵持,会弄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来,便答应了她去逛逛凯塞琳娜墓地
公园的要求。
沃伦太太很高兴,她去楼上穿了套深色服装,便驾车带我去墓地,可我老为没
把她的门完全擦拭干净担心。我们驱车经过大片大片的工厂区和闲置的空地,一路
上我甚至无法在脑海里驱除反复擦拭沃伦太太的门的机械动作,直到下车走进确实
有点偏僻的凯塞琳娜墓地公园。墓地公园比照片上显示的要凄凉得多,墓地上一个
人也没有,只看得见公园杂树林边有一对情侣手牵着手闲逛,林子上偶尔几群安大
略湖老麻雀飞来飞去,没想到多伦多的伊桃碧谷里还有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公园
开发出来的墓地里石碑林立,有的坟墓前摆放着干枯的花朵,有的墓碑上竖立着十
字架,和各种各样的石头雕塑,飞翔的安琪儿,带翅膀的天使,带头罩的感伤女人,
还有沉思者,日晒雨淋使它们身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像是它们整个身体曾经流泪。
沃伦太太滔滔不绝,我却没有心思听她说什么,想到这些坟墓里躺着一具具流失了
肉体的骨骼,我不寒而栗,后悔跟她到墓地来。人生可怜又简单:世上走一回,生
之门死之户,子宫和坟墓。没有什么比想到这一点更泄气的了,我心里感到沮丧和
难受。阴阴的天空突然下起雪来,在沃伦太太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话声里,我似乎听
到一片片雪花飘落坟头和墓碑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好冷,真想扯着嗓子尖叫几声,
我真有这种尖叫的欲望。旁边一个女童的小坟,还让我想起了可怜的小妹妹,幸好
小妹妹的坟不在这天寒地冻的加拿大,而在那相对温暖的中国南方。在死人沉睡的
墓地里,沃伦太太滔滔不绝地老头子长老头子短,我实在忍耐不住,便尖声地嚎叫
了起来,嚎叫声在北美荒凉平原的飘雪天空里经久回响,林子里的麻雀也突然惊慌
地乱飞起来。沃伦太太被我突如其来的嚎叫吓得个半死,林子边那对雪中漫步的情
侣也停下了脚步,往我们这边张望。我停止了嚎叫,向沃伦太太道歉,说我不过想
开开玩笑,没有故意吓她的意思。她轻捶着自己的胸膛,说她的魂都给我吓掉了。
我帮她轻轻拍背,反复道歉,她才平静了下来。她问我是不是在这死人堆里感到害
怕,我说有一点儿,她又问: “ 那你喜欢自己将来葬在林子里吗? ” 看着林子上面
一群群飞来飞去的安大略湖老麻雀,烦都烦死了,我便摇了摇头。 “ 我和老头子给
自己在林子里留了个地方,将来我们就葬在那里, ” 沃伦太太用手指了指树林靠公
园角落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模糊的微笑, “ 就在那里,靠公园角,那里将最后被
开发出来,按照现在这种开发速度,我们在那树林里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受打扰。
嗯,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也许你会喜欢。 ”
沃伦太太领我沿公园里一条蜿蜒的小溪前行,来到溪边林子附近一口茅丛掩抑
的古井旁,这使我想起了原先裹毛巾蹲下来擦拭活动边门的她。 “ 这可是宝啊,玛
雅人的古井! ” 沃伦太太指着茅丛古井对我说, “ 按照你们中国人的风水,这可是
风水宝地呀,你喜欢这地方吗? ” “ 这地方倒有点意思! ” 我说。这地方确实他妈
的有点儿意思,茅丛里的一口古井!雪花从茅丛的缝隙飘漏进黑暗的古井里消失了,
我听不见雪花飘落井底水面的声音。圆柱形的井壁是由一块块石头垒砌起来的,井
口部分的石块上爬有一些暗绿的地衣,我跪在石块上,一只手撑在井口边,一只手
撩开茅丛,望向井底。穿过地球黑暗的长长隧道,我的影像碎映在地球那面破碎的
天空上,我真的想嚎啕痛哭一场。如果不是雪花不停地飘落在井底的水面上,我也
许会看得见自己完整连续的影像。井底是什么水呀,那是这片墓地坟堆里流出来渗
进井里的尸水呢,要是在中国南方,古井尸水里据说会聚满了吸血的蚂蝗。 “ 小心!
别掉进去了! ” 沃伦太太叫道。她这一叫,倒让我真的产生了往井里栽下去的几乎
不可抗拒的冲动,但想到自己悬浮在刺骨的尸水里,全身叮满了恐怖的蚂蝗的可怕
情形,我浑身打了个寒颤,慌忙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 看得出来你对这口古井感
兴趣,好吧,就在这井边给你划块坟地吧, ” 沃伦太太显得兴致很高,她走近那口
古井,用手指在井边划了一片长方形的地方来, “ 对,就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坟地。
跟你说实话,这是风水宝地,你是知道的,但我可以给你优惠,你还可以分期付款,
这样你就用很少的钱,为自己买到了最好的坟地,那你就可以放心地享受这个世界
了,不必担心身后的归依,你死后,就长眠在古井旁安息,阿门! ” 她在胸口划了
个十字,望一眼飘雪的天空,嘴里还念叨一阵法语,就好像我已经命归西天,安葬
在这里,她正为我祈祷呢。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和一张名片递给我,那是墓
地公园的广告,和她自己的名片,凯塞琳娜墓地公司董事长,这么说来,天天扑在
墓地公园事业上的沃伦先生,就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司首席执行官了。我真是哭笑不
得,我飘洋过海,大老远从中国跑来,就是为了把自己埋葬在北美洲这荒凉平原的
玛雅古井旁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加拿大,我感到我埋藏在冻土里的尸骨好冷好冷!
如果自己不埋葬在这里,那么又埋葬在哪里呢?或者我落叶归根,把自己埋葬在中
国?其实随便埋葬在哪里都可以嘛,只要在地球上就够了,要是自己没被埋葬在地
球上,而被埋葬进了中空的月亮,红色的火星,或者自己的尸体被扔进真空的宇宙
成为无目的漂泊的太空垃圾,那我也不会感到沮丧。在沃伦太太家里我就又渴又胀
了,好不容易忍到现在,我终于顾不了那么多,张嘴抬头朝天接吃了一阵雪花解渴,
又想往古井里撒泡儿尿,于是我鼓起勇气问沃伦太太: “ 我能撒泡儿尿吗? ” “ 嗨,
你撒尿也要向我请示? ” 沃伦太太笑着嗔怒道。 “ 你是凯塞琳娜墓地公园的主人嘛,
不向你请示向谁请示?我能往古井里撒泡儿尿吗? ” 因为尿胀得厉害,我胆子倒大
起来,没等她回答,我便说: “ 你答应了?那你转过脸去。 ” 我走近古井口,也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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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身后的沃伦太太是否已转过脸去,或者闭上了眼睛,我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掏出早已硬梆梆的家伙,带水汽的桔黄色液体,便像无数颗迫不及待快速连续射
出的远程道弹,飞上了雪花飘舞的天空,越过了古井井口,我只好后退好几步,让
连珠导弹穿越掩抑的茅草,攻入幽暗的井口,使导弹的落点稳定在井底的水面上,
因为我听得见井底传来的急促水响,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就跟我在韶
山竹林和花明楼后山撒泡尿一样痛快。林子边那对情人转身往那边方向走去。 “ 嘿
嘿嘿嘿……。 ” 听到身后沃伦太太掩饰的笑声,我一下子焦虑起来,牛市受挫转变
成熊市,连珠导弹便改变了航道,我只得迅速走近井边,保持井底落弹点不变。沃
伦太太一边埋怨我没完没了,一边在后面吃吃地笑。我在飘舞的雪花中打了几个寒
战,成线的连珠导弹变幻成散落的佛珠。终于完成这次发射行动,我感到浑身轻松。
我将凯塞琳娜墓地公园广告册和凯塞琳娜 · 沃伦的名片,塞进了连衣工装的口袋里,
告诉沃伦太太我会考虑这块坟地的,然后叫她开车送我到离我租住地方最近的街道。
晚上我做了个为沃伦太太擦门的梦,不过这门开在她的墓地公园的地面上,它通往
一个形而上的世界。
我在门部里日复一日地打造形而下的物质门,都快有点儿麻木了,一个偶然机
会,使我对造门有了一个从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状态飞跃。事情是这样的,因为
我是门部技术骨干,被派到建筑展销会上为公司布展。销售部经理罗德尼先生发现
我不但安装滑门非常利索,而且会美术,有很强的空间感,又懂电脑,展销会后便
说服公司将我调到了销售部,因为销售部正需要一位应付顾客独特要求的门的电脑
设计员。于是我疯狂地陷入了形而上的门里,上班在电脑里设计顾客特殊需要的门,
下班也没有闲着,自己没有电脑,工余时间我便泡在有电脑的省、市图书馆或者多
伦多大学的图书馆里。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对门进行了哲学、宗教、美学、心理
学、历史学、法学以及经济学的研究、分析、思考和想象。我揣摩每位特殊顾客对
门的特别趣味和独特要求,发挥出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在电脑的模拟空间里设计出
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门来。我不但应顾客的特殊要求设计门,我还原创设计出形形
色色的门,让顾客进行选择。我设计出来的各种形而上虚拟门,使变位门窗公司门
的销量比往年同期有一定增长,但这却害苦了将它们转化生产成形而下物质门的门
部的家伙们。斯多洛夫给气炸了,公司把我从门部调走,不进行补员,还叫他不去
送货了,回门部接替我做的活儿。公司说,虽然门的销量比往年同期有一定的增长,
但冬天的工作总量比夏天还是少多了,门部今年没像窗部那样大量减少工时,就算
不错了。斯多洛夫感到恼火,要把我设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虚拟门,按照图纸和说
明转化生产成形而下的物质门,无论从选材、度量、下料、制做和装配都有几乎难
以逾越的障碍,他往往不得不向我请教和求援,才能克服这些障碍,完成任务。而
向我请教和求援,是他最不乐意的事情了,一方面因为我在门部时他处处为难过我,
自己心里有愧,另一方面他不愿在自己的老部下面前放下架子请教和求援,但他却
不得不这么做,这使他感到恼怒。其实我在向他解答设计图上的疑难,和帮他想办
法解决形而上虚拟门转化成形而下物质门的技术问题时,态度是诚恳与和善的,没
有半点报复他的意思。我出色的特殊门设计工作,不但在门部那里没有得到理解,
公司技术部对我也表现出或明或暗的愤怒,因为他们觉得我是在抢他们部的饭碗,
尽管他们负责所有常规窗、非常规窗以及常规门的设计工作,而我只不过承接了所
有非常规门的设计以及常规门的改良工作。技术部妒忌我非常规门的出色设计工作,
因为这使他们保守和低效率的门窗设计工作显得太逊色了。他们更痛恨我对常规门
的改良,他们简直不能原谅我,因为常规门是他们设计的,虽然我只对常规门设计
的局部做一些改动就使常规门质量获得了飞跃,但他们认为这使他们的原创设计变
得没有了多少意义。
门部与技术部的妒忌和怨恨的确叫人恼火,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陷入了形而
上门的狂热里。我根据罗德尼先生送来的特殊门的订单,和顾客简短的特殊要求描
述,揣测和想象顾客真正想要的门,我先在纸上画特殊门的草图,然后再画进电脑
里,在三维设计软件中修改设计。有时我迷失在电脑虚拟的三维空间里,无端地陷
入沉思。门是出入口上的开关设备,门就是出入口。门是起点,也是终点。当我从
沉思中醒来,一个完整的特殊的门,往往已在虚拟世界中诞生,如果我自信设计达
到了顾客的要求,我便把它打印出来,交到门部斯多洛夫手里,由他去负责将虚拟
的门,转变成实在的物质门。但不管门部的斯多洛夫和日库卡以及度厘迦怎样努力,
甚至再加上我的指点,他们造出的物质门跟我脑海中的门总有点不一样。幸好顾客
一般都能高高兴兴地接受它,但我自己心里,对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也许,我脑
中的门,正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的门,它是所有由此产生的设计虚拟门和生产物质
门的样本。作为样本的理念门是唯一的,由此产生的设计虚拟门,则可以被不断地
拷贝成无数同一的自己,而由设计虚拟门复制生产出来的物质门,无论它们有多少
个,单一的物质门之间都有一定的差别,比如说在材料选用、粘液多少、装配松紧
等等方面都有差别,尽管这些差别也许很微小。作为唯一样本的理念门,却又多么
难以捉摸,易于飘逝,简直无法把它永恒地固定在那里。而应顾客要求,在我脑中
产生的理念门,往往与顾客自己脑海中的理念门不同。顾客脑海中的理念门常常是
模糊笼统的,支离破碎的。有时顾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理念门究竟是什么,也不知
道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门,这时我就要通过电话跟顾客交流,了解门所在的房屋情况,
和顾客自己的一些情况,然后通过感觉、分析和想象,在我脑中创造出顾客真正需
要的理念门。这种互动的创造理念门的过程有点麻烦,但我倒不怎么讨厌它,因为
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嘛。
为了在脑海里创造出符合一个顾客特殊要求的理念门,我在办公室打电话找到
了那位名叫斯蒂法妮 · 迈尔斯的顾客。她接电话时好像比较小心,当知道是我,一
个为她设计新门的设计员,她便有点激动了,求我快点为她设计新门。 “ 我会尽量
快的, ” 我说, “ 但我得弄清楚你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门,订货单上你列的条件实在
太笼统了。 ” “ 对不起,我不太会填表, ” 她抱歉道, “ 我讨厌所有的表格和信件。
” “ 别紧张,我只随便跟你聊聊, ” 我用轻松的口气说, “ 你是什么房子?半个楼
还是排屋? ” “ 都不是。 ” “ 那么你是独立屋罗? ” “ 不是,我是半独立,正因为
是半独立才有这么麻烦,本来我的门还挺好呢。 ” “ 那你为什么要换门? ” “ 唉,
说来话长。 ” “ 没关系,你说说看。 ” “ 与我相连的另外半栋房子里住着个好管闲
事的酒鬼。 ” “ 他很讨厌吗? ” “ 又讨厌又恐怖。 ” “ 此话怎讲? ” 我望着窗外飘
舞的雪花问道。 “ 告诉你吧,隔壁这酒鬼是美国佬,据说是因为跟老婆闹僵了,来
加拿大买房只身居住的,可我就这么倒楣,他竟成了我的邻居,……你在听我说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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