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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4-4-2012 10: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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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戏剧人生(10)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秘,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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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4-4-2012 10: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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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1)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继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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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4-4-2012 10: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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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2)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间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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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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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3)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上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边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上,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欢喜,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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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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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4)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的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哥,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为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
“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古董,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全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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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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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浪子回头(5)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个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太不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得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哧哧的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还不行。”
丁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的仇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了。”
丁灵琳撅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叶开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离梅花庵已不太远。”
丁灵琳耸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灵琳脸上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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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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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1)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他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十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惨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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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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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2)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南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伺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格”的一声,两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嘎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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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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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3)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呕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惟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正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生。”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惟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总是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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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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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4)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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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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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桃花娘子(5)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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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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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1)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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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09:5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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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2)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地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地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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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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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3)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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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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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4)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它已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的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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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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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5)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作的是个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埋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着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知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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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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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新仇旧恨(1)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胁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胁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的。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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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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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新仇旧恨(2)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呆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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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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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新仇旧恨(3)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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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7-4-2012 10: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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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新仇旧恨(4)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的握着他的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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