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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天龙八部+鸳鸯刀(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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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换巢鸾凤(10)

  段誉哈哈大笑。南海鳄神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办了这件大事,这世上决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两辈之人。”抓住段誉手,飞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钟万仇踢门进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杀他!”轻轻挣脱甘宝宝的搂抱,钻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钟万仇手提大刀,冲进房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了我干净。”钟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悦不胜,急忙抛开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飞步抢进房来。跟着云中鹤的声音叫道: “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进来。

  钟灵叫道:“爹,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她逃避云中鹤的追逐,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门户熟悉,东躲西藏,而云中鹤在这此转弯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轻功,才给她逃到了母亲房中。云中鹤见钟万仇夫妇都在房中,不木材不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杀了钟万仇,将钟夫人、钟灵两个一并掳去。

  钟万仇连发三掌,都给云中鹤闪身避开。云中鹤绕过桌子,去追钟灵,心想:“得把小妞儿先点倒了,再杀其父而夺其母,免得给她逃走。”钟灵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鹤一怔,叫道:“你呵得我着?再试试看。”说着纵身向她扑去。

  那日钟灵给云中鹤抱了去,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南海鳄神远远追来,大叫:“师娘,师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钟灵心想:“呵痒吗?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来,正要往云中鹤腋窝里呵去,不料云中鹤先听到南海鳄神的话,不等钟灵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南海鳄神跟着便即追到。

  云中鹤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道:“什么上当不上当?快放下我师娘,要不然便偿偿鳄嘴剪的滋味。”云中鹤无可奈何,只得将钟灵放下。钟灵乘云中鹤不备,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鹤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是笑,钟灵越是不住手的呵。云中鹤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鳄神道:“师娘,你这就饶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钟灵好生厅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说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南海鳄神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天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

  钟灵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不再呵痒。支中鹤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鳄神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钟灵道:“好啊,你骂人!”伸手又支呵他痒,不料这一次却不灵了,云中鹤飞出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远远的站在一旁。

  南海鳄神扶起钟灵,问道:“师娘,你摔痛了没有?”钟灵还没回答,只见钟万仇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南海鳄神回头喝道:“她妈的,你不干不净的嚷嚷什么?”钟万仇怒道:“我自己骂我女儿,管你什么事?”南海鳄神大发脾气,指着钟万仇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钟万仇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师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汉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岳老二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万万不干!”

  钟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亲生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自称’的?”南海鳄神歪着头向他父女瞧了一会,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师娘这么美丽,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师娘定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钟万仇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鳄神便砍。

  钟灵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

  钟万仇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他,再杀你,然后去杀你妈妈!”

  钟灵见二人斗了起来,一时胜败难分,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 又叫:“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来,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鹤大呼小叫,一间间房挨次搜来,急忙起身逃走。

  这时钟灵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鹤的痒,一瞥眼见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华赫录由此擒入地道,当即奔过去掀起开木板,钻了进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只听得钟灵大叫:“啊哟!”挥足要想挣脱。云中鹤大喜之下,怎容她挣脱,臂上运劲,要拉她出来,那知一拉之下,钟灵又是大叫:“啊哟!”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足踝一紧,已被人紧紧握住了向外拉扯,但听得钟万仇叫道:“快出来,快出来!”

  却是钟万仇怕他伤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来。钟万仇扯了两下不动,正欲运劲,突觉自己双脚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鳄神嘶哑的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伙,你‘自称’是我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支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道,心想当务之急,莫过于杀了这个‘自称高我两辈的家伙’,当即窜入房中,跟着钻入地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

  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钟伯母,救钟灵妹子要紧。”正欲钻入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当即摔倒。

  一个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相残杀!”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奉了段延庆之命,来召唤南海鳄神和支中鹤。她来得迟了一步,但见到云中鹤钻入地道,钟万仇与南海鳄神先后钻进,只道南海鳄神要去追杀支中鹤,云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给他杀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神出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出来。

  段誉叫道:“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没过门的妻子,现下是我妹子啦!”但听得地道中吆喝叫嚷,声音杂乱,不知是谁在叫些什么,心想三大恶人挤在地道之中,钟灵定是凶多吉少,她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武功,也当拚命相救,当即扑到地洞口,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力要拉她出来。

  他双手紧握,自然而然便是叶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处俗称‘手一束’,刚好一手可以抓住,却是‘足太阴脾经’中的‘三阴交’大穴,乃是‘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心包经’三阴交会之处。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与叶二娘足踝‘三阴交’要穴相接,双方同时使劲,叶二娘的内力立即倒泻而出,涌入段誉体内。

  地道内转侧不易,支中鹤抓住钟灵足踝,钟万仇恨抓住云中鹤足踝,南海鳄神抓住钟万仇足踝,叶二娘抓住南海鳄神足踝,最后段誉拉住叶二娘足踝,除了钟灵之外,五个人都拚命要将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钟灵无甚力气,本来支中鹤极易将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紧紧拉住了她,不让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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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换巢鸾凤(11)

  这一连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阴交穴相连。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内力传递,南海鳄神、钟万仇、去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钟灵本来没什么内力,倒也罢了。余下四人却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想摆脱后人的掌握,但给紧紧抓住了,说什么也摔不脱,越是用劲使力,内力越是飞快的散失。

  云中鹤只觉钟灵脚上源源传来内力,跟着又从自己脚上传出,心想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深厚内力,实在奇怪,好在自己脚步上内力散失,手上却有补充,自然说什么也不肯放脱钟灵足踝,以免有去无来。钟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头,尽管心中害怕,双手却越抓越紧,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伏于此。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老大叫你们去!”“快放开我脚!”“老子宰了你!”“抓着我干什么?快松手!”“妈!妈!爹爹!”到后来突觉手上传来的内力渐弱,足踝上内力的去势却丝毫不减,更是惊骇无比。

  段誉拉扯良久,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他先前在无量山有过经历,这时已能应付,第当燥热难当之际,便将涌到的内力储入膻中气海。可是过得良久,只觉膻中气海似乎要胀表明一般,渐渐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受。

  甘宝宝眼见怪事接续而来,登时手足无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里轻轻叫着:“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胸口烦热难忍,手上力道却越来越大,这时地道中众人的内力,几有半数都移入了他体内。他终于将叶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串的拉扯着出来。段誉见到钟灵,心下大慰,当即放开叶二娘,抢前去扶钟灵,叫道:“灵妹,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夫人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无疑。”妒火大炽,抢过去一把推开段誉,抓住钟灵后领,要将她搓在一旁,然后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

  甘宝宝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时从沉思中醒转,站起身来,心中只是叫苦。

  钟万仇没想到自己内力大耗,抓住钟灵后领非但掷她不动,反而双足酸软,一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将钟灵扯离地洞,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腕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用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起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钟灵,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誉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人是金算盘崔百泉。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着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间,地洞中又伸起两只手,抓在崔百泉的双脚足踝之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是个和尚,满脸皱纹,双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个极老的老和尚。段誉叫道:“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老僧正是黄眉大师。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的爬出来,叫道:“没人了,地道内没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黄眉僧,这两人说什么也不能是钟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对不住,我……我又怨枉了你!”这时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黄眉僧、崔百泉、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五人都坐在地下,运气调息。五人中黄眉僧功力远胜,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个恶人,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今后再到大理来罗唣,休怪老僧无情!”

  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于地道中的奇变兀自摸不到丝毫头脑,只道是黄眉僧使的手脚,心想这老和尚连老大也斗他不过,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内力去,那里还敢作声。三人又调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黄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时三大恶人已全无半分恶气。

  黄眉僧、崔百泉、段誉三人别过钟万仇夫妇与钟灵,出谷而支,来到谷口,段正淳带着两名家将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誉父子相见,俱感惊诧。

  原来段正淳见钟万仇冲进房来,内心有愧,从地道中急速逃走,钻出地道时却见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爷的风流性格,当下也不多问,自告奋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钟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却遇到钟灵给云中鹤抓住了足踝。崔百泉当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为人拉住。却是黄眉僧凝思棋局之际,听到地道中忽有异声,于是从石屋中钻入地道,循声寻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这一役中,黄眉僧与崔百泉的内力,却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誉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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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1)

  次日清晨,段正淳与妻、儿话别。听段誉说木婉清昨晚已随其母秦红棉而去,段正淳呆了半晌,叹了几口气,问起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却说早已首途北上。随即带同三公、四护卫到宫中向保定帝辞别,与慧真、慧观二僧向陆凉州而去。段誉送出东门十里方回。

  这是午后,保定正在宫中裥房育读佛经,一名太监进来禀报:“皇太弟府詹事启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保定帝本就担心,段誉中了延废太子的毒后,未必便能安然清除,当即差两名太监前去探视。过了半个时辰,两名太监回报:“皇太弟世子病势不轻,似乎有点神智错乱。”

  保定帝暗暗心惊,当即出宫,到镇南王府亲去探病。刚到段誉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喀喇、呛啷之声不绝,尽是诸般器物碎裂之声。门外侍仆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慌。

  保定帝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推乱摔。两名太医东闪西避,十分狼狈。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

  段誉神智却仍清醒,只是体内真气内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足,掷破一些东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见保定帝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刀白凤站在一旁,只是垂泪,说道:“大哥,誉儿今日早晨星还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发起疯来。”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惊慌,定是在万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难医治。”向段誉道:“觉得怎样?”

  段誉不住的顿足,叫道:“侄儿全身肿了起来,难受之极。”保定帝瞧他脸面与手上皮肤,一无异状,半点也不肿胀,这话显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段誉昨晚在万劫谷中得了五个高手的一小半内力,当时也还不觉得如何,关别你亲后睡了一觉,睡梦中真气失了导引,登时乱走乱闯起来。他跳起身来,展开‘凌波微步’走动,越走越快,真气鼓荡,更是不可抑制,当即大声号叫,惊动了旁人。

  一名太医道:“启奏皇上,世子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太旺,微臣愚见,给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许管用,点头道:“好,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从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为。水蛭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口对准他血管。水蛭碰到段誉手臂后,不住扭动,无论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蛭来,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医脸有忧色,说道:“启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那知道段落吞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闻到他身上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最厉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这个……这个……微臣愚鲁……”另一名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毒中和。”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南海鳄神、钟万仇阳刚的内力,复有叶二娘、云中鹤阴柔的内力,两名太医各见一偏,都说不出个真正的所以然来。

  保定帝听他们争论不休,这二人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却竟如此大相枘凿,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之极,右手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搭在段誉腕脉的‘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孙的脉搏往往不行于寸口,而行于列缺,医家称为‘反关脉’。

  两名太医见皇上一出手便显得深明医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医书上言道:反关脉左手得之主贵,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贵。陛上、镇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关脉。”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贵,那也不用因反关脉而知。”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脉象既然大富大贵,足证此病虽然凶险,却无大碍。”另名太医不以为然,心道:“大富大贵之人,难道就没有夭折的?”但这句话却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沉侄儿脉搏跳动既劲且快,这般跳将下心脏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劲,想查察他经络中更有什么异象,突然之间,自身内力急泻而出,霎时便无影无踪。他大吃一惊,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誉已练成了‘北冥神功’中的手太阴肺经,而列缺穴正是这路经脉中的穴道。保定帝一运内劲,便是将内力灌入段誉体内。

  段誉叫声:“啊哟!”全身剧震,颤拦难止。

  保定帝退后两步,说道:“誉儿,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吗?”段誉道:“丁……丁春秋?侄儿不知他是谁。”保定帝道:“听说是个仙风道骨、画中社仙一般的老人。”段誉道:“侄儿从来没见过他。”保定帝道:“这人有一身邪门功夫,善消别人内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毕生武学修为废于一旦,天下武林之士,无不深恶痛绝。你既没见过他,怎……怎学到了这门邪功?”段誉忙道:“侄儿没学……学过。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儿刚才还是首次听伯父说到。”

  保定帝料他不会撒谎,更不会来化自己的内力,一转念间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庆太子学过这门邪功,不知使了什么古怪法道,将此邪功渡入誉儿体内,让他不知不觉的便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果真名不虚传!”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抓,将衣服扯得稀烂,皮肤上搔出条条血痕,竭力忍住,才不号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凤不住安慰:“誉儿,你耐着些儿,过一会儿便好了。”保定帝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拜见几位长辈,料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应道:“是!”刀白凤忙取过衣衫给儿子换上。保定帝带同他出府,各乘一马,向点苍山驰去。

  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背负苍山,面临洱水,极占形胜。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十六级,塔顶有铁铸记云:“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相传天龙寺有五宝,三塔为五宝之首。

  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是尊荣。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寺有三阁、七楼、九殿、百厦,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华、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处南疆,其名不显而已。

  段誉一路在马背之上,遵从伯你指点,镇制体内冲突不休的内息,烦恶稍减,这时随着伯父来到寺前。这天龙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当下便去谒见方丈本因大师。

  本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你,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定帝将段誉如何为延庆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内力,一一说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请随我去牟尼堂,见见三位师兄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和尚清修,罪过不小。”本因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一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你的见识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自是大大的疑难。我一人难决,当与三位师兄弟共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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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2)

  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本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鹤门而入,经幌天门、清都瑶台、无无境、三元宫、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来到一条长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段誉曾来天龙寺多次,此处去从所未到,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拾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质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截然不同。

  本因方丈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难不决,打扰三位师兄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本因伸手缓缓推门。板门支支格格的作响,显是平时极少有人启闭。段誉随着方丈和件你跨进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三位师兄弟’,室中去有四个和尚分坐四个蒲团。三僧进外,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个半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脸朝里壁,一动不动。

  保定帝认得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观、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参是本因的师弟。他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有一位僧人,当下躬身为礼。本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百壁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始终没加理会。保定帝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

  本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下若何?”本参道:“便是稍损内力,也未必便练不成六脉神剑。”

  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寻思:“幼时曾听爹爹说起,我段氏祖国上有一门‘六脉神剑’的武功,威力无穷。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没听说曾有那一位祖先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谁都不知。本参大师这么说,原来确有这么一门奇功。”转念又想:“本参大师这话之意,是要以内力为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到他们修练‘六脉神剑’的进境地受阻。但誉儿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极,若不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能治?”心中虽感歉仄,终究没出言推辞。本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方位。本观、本参也分立两处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头。四僧微笑点头。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心中什么也别想,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象,不必惊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

  本观和沿竖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脉。跟着本相和尚点他任脉紫宫穴,本参和沿点他阴维脉大横穴,本因方丈点他冲脉幽门穴和带脉章门穴,保定帝点他阴跤脉晴明穴。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人留下阳维、阳跤两脉不点。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要将他体内所中邪毒、邪功,自阳维、阳跤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在伯促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震之下,登时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晒一般。五人手指连动,只感自身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消融,再也收不回来。段誉普未练过奇经八脉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阳指手力强行注入,段誉却也无可奈何,内力一至他膻中气海,便即储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

  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门极上乘的功夫,叫作‘狮子吼’,一声断喝中蕴蓄深厚内力,大有慑敌警友之效。只听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摇欲坠,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著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白损功力吗?”这几句话中充满着威严。

  本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人同时退后。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业。”原来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住来,递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着手重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交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识得写的是:“书呈崇圣寺住侍”,从金套中抽出信笺,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大意说:“当年与姑苏慕容博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对贵寺‘六脉神剑’备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闻慕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贫僧自当以贵重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轮寺释子鸠摩智合十百拜’。笺上梵文也以白金镶嵌而成,镶工极尽精细,显是高手匠人花费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单是一个信封、一张信笺,便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保定帝也曾动过前去听经之念。这信中说与姑苏慕容博谈论武功,结为知己,然则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能向你泄漏。”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和。”本观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却不知那姑苏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誉听到这里,忽地想起,在无量山石洞察的‘琅环福地’中,一列列的空书架上,签条注明‘大进段氏’之处,有‘一阳指诀,缺’、‘六脉神剑经,缺’的字样,心道:“神仙姊姊搜罗天下各家各派武谱拳经,但我家的‘一阳指诀’和‘六脉神剑经’,她终究没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惆怅,料想神仙姊姊对此必感遗憾。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意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突击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波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敬,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最气人的,他竟要拿去烧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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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3)

  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明轮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扎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位慕容易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说着缓缓摇头。保定帝道:“本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明轮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们对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字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性命无碍,这几天就让他在这里静养,伤势倘有急变,我们随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我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道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杀上德帝篡位,全伏天龙寺会同忠臣高智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坠,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社稷遇危一般无二,当下说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中之中,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台参与佛门弟子的争端,难免令大轮明王笑我天龙寺无人。”

  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个取七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我们并非和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自以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就来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秘奥,正明从未听闻,仓促之际,只怕……”

  本参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开,登时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什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且这裸女又绘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图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将帛轴撕了,说不定反而免却了一场劫难。只是如此推想未免亵渎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说道:“护法护寺,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只是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弟度了,我才传你。等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清真寺 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固然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佛门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荣大师道:“那大明轮王说不定仿晚便至,本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同清冷渊而到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注液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连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汹涌并发。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然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史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段誉缓缓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原来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穴道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工线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渊,随即跳过来回到尺泽,再向下而至鱼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真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当下专心凝志的将这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 轴上所示那样顺利储入膻中,过不多时,便“啊哟,啊哟”的叫了出来。保定帝听得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彬,我心里想着太师伯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哟!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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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4)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觉,他只觉胸膛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修习内功都是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颠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鸠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先吸得了无量剑派七弟子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段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泉竺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几已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轻飘飘地,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眼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的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是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少阳剑吧!”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少阳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越收越快。僧舍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你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可作,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瞧,虽听太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察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市。”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神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气果然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都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得住?何况太师伯说过,俗家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面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明轮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吧。”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汉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一遍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明轮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动:“这孩儿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要毫毛。”他声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甚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共有十来个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什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般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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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5)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哭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易,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易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1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原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险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绝技之外,从示有第二人曾练到二十门以上。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也尽皆通晓,那更是不可思议了。”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阅钻研之下,获益良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是感激不尽。”

  本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那么本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林并驾齐驱,抑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绝技,本寺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

  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红后立即固封,决不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寺高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项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见到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他娓娓道来,颇为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天龙寺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他亲身送上一份厚礼。本相大师极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丈,自己不便随口说话。

  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当年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涉猎,所习甚是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面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则始终慈和微笑,显得深有会心。据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

  可是鸠摩智弹指之间却不见得具何神通,他连弹数十下后,举起右手衣袖,张口向袖子一吹,霎时间袖子上飘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下拈花指,都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本因与本观、本相、本参、保定帝等互望见了几眼,都是暗暗惊异:“凭咱们的功力,以一阳指虚点,破衣穿孔,原亦不难,但出指如此轻柔软,温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咱们所能。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不同,其阴柔内力,确是颇有足以借镜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叶指’,只怕造诣更差。”当下身形转动,绕着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连点,但见木箱上木屑纷飞,不住跳动,顷刻间一只木箱已成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见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铜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不由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霸道,功夫浅陋得紧。”说着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突击之间,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要无形的细棒,不住去挑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笑容,僧袖连下摆脱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形迹。本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片跃动,便是有相。当真要名副其实,练至无形无相,纵穷毕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无相劫指’的法门?”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的法名上着想。”本相沉吟半晌,说道:“嗯,以本相破无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观、本相、本参四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种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动,知道三卷奇书中所载,确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与之交换,确是大费踌躇。

  本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如何应接,请师叔见示。”

  枯荣大师道:“本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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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6)

  本因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为的是弘法护国。”枯荣大师道:“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该用何种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部道:“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了第几品境界?”本因额头出汗,答道:“弟子根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第四品。”枯荣大师再问:“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牛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项指法相较,孰优孰劣?”本因道:“指法无优劣,功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荣道:“倘若你再活一百风,能练到第几品?”本因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道:“能修到第一品么?”本因道:“决计不能。”枯荣大师就此不再说话。

  本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经作甚?明王远来辛苦,待敝寺设斋接风。”这么说,自是拒绝大轮明王的所求了。

  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伪当年多这一句嘴的不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死了,这六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六脉神剑的剑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奥,只怕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倘若有人练成,那么这路剑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荣大师道:“老衲心有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上听来?”鸠摩智道:“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所知十分渊博,各门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连本派掌门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却了如指掌。姑;苏慕容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来。但慕容先生于大理段氏一阳指与六脉神剑的秘奥,却始终未能得窥门径,生平耿耿,遗恨而终。”

  枯荣大师“嗯”了一声,环再言语。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秘奥,只怕便要即以此道,来还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请。”说着站起身来,示意送客。

  鸠摩智却不站起,缓缓的道:“六脉神剑经既只徒具虚名,无裨实用,贵寺又何必如此重视?以致伤了天龙寺与大轮寺的和气,伤了大理国和吐蕃国的邦交。”

  本因脸色微变,森严问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说:天龙寺倘若不允交经,大理、吐蕃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此说,自是全神贯注的倾听。

  鸠摩智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理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国国主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大违我佛慈悲本怀,数年来一直竭力劝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肋之意。他是吐蕃国师,吐蕃国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与大理国无异,鸠摩智向得国王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倘若为了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委实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强而大理弱,战事一起,大局可虑。但他这般一出言威吓,天龙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可成何体统?

  枯荣大师道:“明王既坚要此经,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换,敝寺不敢拜领。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复又精擅大雪山大轮寺武功,料来当世已无敌手。”

  鸠摩智双手合什,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实用。我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几手高招。倘若确如明王所去,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王尽管将剑经取去便了。”

  鸠摩智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博谈论‘六脉神剑’之时,略知剑法之意,纯系以内力使无形剑气,都沉不论剑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内力而同时运使六脉剑气,谅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其余诸僧也均会此剑法,天龙寺享名百余年,确是不可小觑了。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显示神剑绝艺,令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吧。”

  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汉子。鸠摩智说了几句番话,那汉子点头答应,到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交了给鸠摩智,倒退着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轻捏紧,将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连插了六枝藏香,并成一列,每枝藏香间相距约一尺。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着五尺左右,突击双掌搓板了几搓,向外挥出,六根香头一亮,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觉这催力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着香头。这事虽然亦甚难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办到。

  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六条笔直的绿线袅袅升起。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出,六道碧烟慢慢向外弯曲,分别指着枯荣、本观、本相、本因、本参、保定帝六人。他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虽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杀人于无瑚,实是厉害不过。此番他只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以点了六枝线香,以展示掌柜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恐,二来意示慈悲为怀,只是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六条碧烟来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本因等都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送碧烟并砂为难,但将这飘荡无定的烟气弟在半空,那可难上十倍了。本参左手小指一伸,一条气流从少冲穴中激射线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烟。那条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速无比的向鸠摩智倒射线过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向前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有‘少泽剑’一路剑法。”两人的内力激荡数招,本参大师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动,难以发挥剑法中的威力,当即站起身来,向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内力自左向右的斜攻过去。鸠摩智左掌一拨,登时挡住。

  本观中指一竖,‘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是中冲剑法!”挥掌挡住,以一敌二,毫不风怯。

  段誉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斜身侧目,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几位高僧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鸠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碧烟的飘动来去之中,年年地到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后,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他轻轻找开中冲剑法图谱,从碧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看即明,再无难解之处。再看本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是忽来忽去,变化精微。

  本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我们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用尽,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本观、本参二人的剑法,未以全力攻防,当即说道:“本相、本尘二位师弟,咱们都是出手吧。”食指伸处,‘商阳剑法’展动,跟着本相的‘和冲剑’,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三条碧烟上击去。

  段誉瞧瞧少冲剑,瞧瞧关冲剑,又瞧瞧商阳剑,东看一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后虽能明白,终究是凌乱无章。正自凝神瞧着‘少衡剑’的图谱时,忽见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图上,写道:“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动,知是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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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7)

  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原来眼前所出现的那张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头突了出来,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过了头,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论如何不能定下心来。

  只见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帛上写道:“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观自学,不违祖训。”

  段誉心下明白:“枯荣太师伯先前对我伯父言道,六脉神剑不传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须得剃度之后,方蒙传授。但他写道‘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想来祖宗遗训之中,却不禁段氏俗家子弟无师自学。太师伯吩咐我‘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然是盼我自观自学了。”当即点了点头,仔细观看伯父‘关冲剑法’,大致看明白后,依次再看少冲、商阳两路剑法。凡人五指之中,无名指最为笨拙,食指则最是灵活,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商阳剑法却巧妙活泼,难以捉摸。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为右手小指,一为左手小指,剑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并非不佳,‘缓’也并不减少威力,只是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本来只一念好奇,从碧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线路,不过像猜灯迷一般推详一番,既得枯荣大师指示嘱咐,这才专心一致的看了起来。到得这三路剑法大致看明,本参与本观的剑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碧烟,与心中所记剑法一一印证,便觉图上线路是死的,而碧烟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可丰富繁复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弹,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这咯剑招的第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了点头,跟着本因和保定帝的剑招也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火焰刀’威势大盛,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将回来。

  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了闪脉神剑的招数,再行反击,这一自守转攻,五条碧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第六条碧烟却仍然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时候,因此始终不出手攻击。果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第六道碧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的向枯荣大师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太师伯,碧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开‘少商剑’图谱,放在段誉面前。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剑路雄劲,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段誉眼看剑谱,心中记挂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一加头间,只见碧烟离他后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小心!”

  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分鸠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挡敌人来侵,另遣两路厅失急袭反攻。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后发先至,当可打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却没料到枯荣大师双剑齐出,分袭两处。鸠摩智手掌扬处,挡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跟着右足一点,向后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不及剑气来如电闪,一声轻响过去,肩头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双指回转,剑气缩了回来,六根藏香齐腰折断。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剑。各人久战无功,早在暗暗担忧,这时方才放心。

  鸠摩智跨步走进室内,微笑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脉神剑嘛,果然只是徒具虚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所钦仰的,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剑阵。天龙寺这座剑阵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是指摘对方六人一齐动手,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觉得他所说确然有理,无话可驳。本参却冷笑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是我们天龙寺赢了?”

  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胜算。”本因一惊,问道:“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鸠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岂能畏难而退?”本因道:“然则明王如何已有胜算?”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武学渊深,难道猜想不透?请接招吧!”说着双掌缓缓推出。枯荣、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本因等均觉其势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都是双掌齐出,与这两股掌力一挡,只有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指一捺,以少阳剑法接了敌人的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即收招,说道:“得罪!”

  本因和本观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出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用掌,这六脉神剑显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时,只见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条黑烟分为因路,向鸠摩智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惮,突见黑烟来袭,一时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当下并不还击,一面防备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枯荣大师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

  只觉黑烟愈来愈浓,攻势极其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又如何能够持久?枯荣大师当世高僧,怎么竟会以这般急躁刚猛的手段应敌?”料想他决计不会这般没有见识,必是另有诡计,当下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地,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片刻,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道:“强弩之末,何足道哉?”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双方力道一触,十六道黑烟忽然四散,室中刹时间烟雾弥漫。鸠摩智毫不畏惧,鼓荡真力,护住了全身。

  但见烟雾渐淡渐薄,蒙蒙烟气之中,只见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庄严,而本观与本参的眼色中更是大显悲愤。鸠摩智一怔之下,登时省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敌,竟然将六脉神剑的图谱烧了。”

  他所料不错,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六张图谱焚烧起火,生怕鸠摩智阴止抢夺,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他着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缘由,心想师叔宁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敌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别记得一咯剑法,待强敌退去,再行默写出来便是,只不过祖传的图谱却终于就此毁了。

  这么一来,天龙寺和大轮明王已结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罢。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素以智计自负,今日却接连两次败在枯荣大师的手下,六脉神剑红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个强仇,却是毫无收获。他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枯荣大师何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贵寺宝经因小僧而毁,心下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毁,原无多大分别。这就告辞。”

  他微一转身,不待枯荣和本因对答,突然间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脉,说道:“敝国国主久仰保定帝风范,渴欲一见,便请联合会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惊。这番僧忽施突袭,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着了道儿,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与‘偏历’两穴。保定帝急运内力冲撞穴道,于霎息间连冲了七次,始终无法挣脱。本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份,但空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随时随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位为僧,法名本尘。本尘,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道枯荣大师的用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货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为僧,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那就无足轻重,说不定便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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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8)

  自鸠摩智踏进牟尼堂后,保定帝始终不发一言,未露任何异状,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几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鸠摩智此番乃有备而来,于大理段氏及天龙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纪,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性习气、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龙寺中除枯荣大师外,沿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多了一个‘本尘’出来,这人的名字从未听过,而内力之强,丝毫不逊于其余‘本’字辈四僧,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听枯荣大师说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久闻大理段氏历代帝皇,往往避位为僧,保定帝到天龙寺出家,原也不足为奇。但皇帝避位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当轰动一时,决不致如此默默无闻。我吐蕃国得知记息后,也当遣使来大理贺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诈。’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国君。”说着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门。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处,和本观一齐拦在门口。鸠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定帝皇爷之意,但若众位相逼,可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他这‘火焰刀’的掌力无坚不摧,保定帝既脉门被服扣,已是听由宰割,全无相抗之力。天龙众僧若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无取胜把握。但本因等兀自犹豫,保定帝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

  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妈妈,效那儿女之态。请让路吧!”

  段誉自见伯父被他挟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不对,鸠摩智的语气与脸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观等人的神色却均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见鸠摩智抓着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门口,段誉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着从枯荣大师身前走了出来。

  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样人,更不知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身走出,欲知就里,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请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誉使劲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开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与保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触,这么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时便感到内力外泄。

  便在同时,鸠摩智也觉察到自身真力急泻而出,登时脸色大变,心道:“大理段氏怎样地学会了‘化功大法’?”当即凝气运力,欲和这阴毒邪功相抗。

  保定帝蓦地里觉到双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当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将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一起。双力相拒之际,他处身其间,双手便毫不受力,一挥手便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着段誉飘身后退,暗叫:“惭愧!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只不过二十来岁所纪,怎能有如此修为?这人叫保定帝为伯父,那么是大理段氏小一辈中的人物了。”当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小僧一直以为大理段氏艺专祖学,不暇旁鹜,殊不知后辈英贤,却去结交星宿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奇怪啊,奇怪!”他虽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伤人,因此称星宿将‘老怪’为‘老人’。武林人士都称这‘化功大法’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料想段誉的内力修为当不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会是那老怪的弟子传动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也口出这等谬论。星宿老怪擅于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我段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连?”

  鸠摩智一怔,脸上微微一红,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袭,卑鄙无耻’这八个字,自是指斥他适才的举动。

  段誉道:“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到,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起来。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这般不守清规的?”

  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备,只恐鸠摩智老羞成怒,突然发难,向段誉加害。

  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俾小僧有所进益。”段誉道:“我不会武功,从来没学过。”鸠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辞了!”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敌人最厉害的招数猝然攻至,段誉兀自懵然不;觉。保定帝和本参双指齐出,将他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鸠摩智极强内劲的斗然冲击之下,身形都是是一幌。本相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阳剑’的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便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与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什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空空虚点,毫无实效。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竟然无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着,待见他又点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会合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了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于段誉右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那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仍是笔直的砍将下来。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吸之声,知道不妙,双手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慌,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心中已隐隐想到,须得先行存念,然后鼓气出指,内劲真气方能激发,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尽力催动内劲相抗,斗室中剑气纵横,刀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互冲撞激荡。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创新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令人实难捉摸。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路剑法中这许多繁复的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那里是什么自创新招了?心下既惊且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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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6: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9)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怀顶指去,心想:“我不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肪神剑这门最高深的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术,然而比这‘火焰刀’以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誉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段誉也汉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被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也是一样。”左掌扬处,向前急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被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将段誉一抛,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迳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声响,知道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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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7: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1)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着身子,递上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哪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绝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条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来,小僧自己绝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之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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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7: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2)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是不可思议,料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脑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吧,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吧?”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起,我拼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做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多年,那么杀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漪涟。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杉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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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7: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3)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番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伐(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伐(口伐)?”她每问一句“好伐(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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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向来痴(4)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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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向来痴(5)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亻换为王)环玎铛(钅换为王),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彩:“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牵丝扳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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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8: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6)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尬尴,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决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言不虚。”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鸡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在那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着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父有啥相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那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会得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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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8: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7)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被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法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们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拼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杉已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的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时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快走吧。”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那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着回身归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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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8: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8)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听雨居”门口,只见阿碧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道:“四位驾临敝处,呒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誉见那“听雨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见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心中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佩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刚才听你的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就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始段誉走到她身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拨,镗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之极,又是急遽之极,急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听雨居”已有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听雨居”屋边实地,随手折断一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风只刮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在水面上直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全身尽湿。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已打烂了“听雨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重物投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桨,小船离“听雨居”便远得数尺,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越远,眼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只见崔百泉和过彦之二人爬上了“听雨居”的梯级,心中正是一喜,跟着叫道:“啊哟!”只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一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誉转过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原来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划追来。阿碧叹道:“这个大师父实头聪明,随便啥不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他捉迷藏。”木桨在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菱叶丛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也难以追踪。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担心,大和尚追勿着哉。”

  段誉道:“这‘听雨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刚好装在姊姊抚琴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拨一声,就是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拨和尚听得仔。”

  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慑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魄法儿,我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阿朱掉过船头,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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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2-2012 08: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向来痴(9)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菱叶。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讲怎么办?”阿朱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倒有趣。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我们一进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朱姊姊,你过来。”阿朱也低声道:“做啥介?”阿碧道:“你过来,我同你讲。”阿朱放下木桨,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搅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个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问:“啥事体介?”阿碧道:“讲轻点。段公子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问俚看。”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们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定归要给我们几个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丫头,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们吃耳光?我们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马上回来,舅太太哪能会晓得?”阿碧道:“倒勿错。”微一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则……否则,俚急起上来,介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是就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阿碧叹了口气,说道:“格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我们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会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声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实头好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

  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能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时候,只觉内息渐畅,被封住的几处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去不远,便是我们一家姓王的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即正色道:“不过王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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