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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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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
不是的。
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九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敌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急,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边。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轿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了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绿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衫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眼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回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惟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入血液骨髓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盲者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把这七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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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的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人穿着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都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和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悦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有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珑百变无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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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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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敌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
“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说来,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娼,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于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问:“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道:“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秘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接着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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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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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二回 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悬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了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律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剽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
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恶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
“二十七?”铁大爷立刻用一个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七?”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行家的回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只白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边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
五十骑中,有十三骑的马上人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七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七,”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去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七把刀。
每个人腰边都有刀,“呛”的一声,三十一把刀齐出鞘。
还有六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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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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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六个人就已经是六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须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
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竟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风秋雨落入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六条血丝切口,血如突喷,光如电殛。
穿白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刚刚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六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有六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圣贤与世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出来,贤愚勇懦都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个人倒下,还有三十一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七个人能知道这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了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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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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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们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八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这句话,“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漏,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城,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关后,过高原,走西域、楼兰、莎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是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明秋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作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道:“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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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三回 丝士 死士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铁骑,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铁大爷说:“这是句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聪明的话,我却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我还没有这么聪明。”
他说:“可是现在这句话已经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们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们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死。
除了那二十七个在决战日要从藏身处突击狙击敌手的丝士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谁都不想死,但是他们除了死之外已别无选择。
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人活着?难道铁大爷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准备埋伏在决战日作殊死一击的丝士,还要从二十九人中选二十七。
人选仍未定,所以还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两个人呢?
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两个人眼中却同样都进发出一种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只不过是一弹指间事,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不死得光荣些?
少者还不知死之可惧,要死就死吧,去他妈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铁大爷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一个大爷,通常都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一件事适时转交给别人来接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到了尾声,而且开始有了一点麻烦的时候。
敢抗拒大爷的,当然显是有一点麻烦的人。通常麻烦还不止一点。
此时此刻,最大的麻烦有两点,一点是老者有搏杀的经验,一点是少者有拼命的勇气。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样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这一生中,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都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情况下,用一种平平凡凡的方法杀死的,杀人之后,居然也没什么后患。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要杀他是不是有一点麻烦?
少年姓鲁,是孤儿,没名字,外号叫“阿干”,意思就是说,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跟你干上了,干个你死我活再说。
他没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他没有死。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麻烦?
绿袍老人不理这一老一少,只看着面前的二十九丝。
他的眼也如丝。丝是亮的,丝又轻软,丝也温柔,可是丝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个人,现在却有二十九,”他的叹息声也轻柔如丝:“你们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夜色更深,晚风冷冷,大家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必死的两个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自己?
这个问题居然在一种很奇怪而且很简单的情况下,很快的就解决了。
因为其中有几个人居然可以跟他们的“伴侣”挤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处,都可以挤得进去。“因为我们常常都挤在一起。”他们说:“而且我们喜欢两个人挤在一起。”
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人。
“丝路其实并不是一条路,他那班兄弟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他,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柳先生告诉慕容公子:“如果说,他真的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尸体铺出来的。”
盲者不盲:“我敢说铁老大带去的那五十骑中,至少已经死了十九个。”
“五十,减十九,还剩三十一。”慕容问:“二十七个藏身处,二十七个人,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活着?难道铁老大和那条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他喜欢听别人对他提出来的问题作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理性、学识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这种人在他身边。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边。
“丝士中有好几对都亲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开的,所以虽然只有二十七个藏身处,却可能有二十九个人。”
“三十一,减二十九,好像还有两个。”慕容问:“对不对?”
“对。”
“还有两个人呢?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
“其实我不说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你已经老早听说过的。”
慕容在想。
“铁乌龟的五大爱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两个会出现。”
他忽然又举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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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老一少,如果我说得不对,我罚酒,罚三杯。”
柳先生微笑,叹息,也举杯,不但举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输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说。
“王老身经百战,已经从无数次杀人的经验中,体会出一种最有效的刺击术,他自己命名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当然不怕。”
柳先生说:“他已经六十九,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经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时候,我只怕还没有死。”
“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时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会哭。”
“因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你从小的日子就是过得很快乐的。”柳明秋先生说:“我想你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你们家的丫头都欺负死了。”
——能把好多个漂亮小女孩都欺负死的男人,自己怎么会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们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妈妈、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没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东西。”
柳先生问:“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怕死?”
这问题他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
“他们不怕死,只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个叫阿干的小男孩,就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他不怕死,他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没希没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干。”
不盲的盲者说:“依我看来他当然有几分可以去干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说:“如果这小子能活到二十岁,我敢说他比谁都行,也许比当年楚留香在二十岁的时候都行。”
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几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岁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一个十七岁的农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拥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芒,织成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入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人喉,往嘴里刺人,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后脑。
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惨厉如狼嗥。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的转身,默默的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王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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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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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去,他们都不能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爷和那二十九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很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丑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爷行礼,也向那二十九丝士行礼。
他行礼的姿态温文而优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优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了这个小镇。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的拥抱。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爷要他死,那个只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
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销魂销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热诚拉拢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盐商豪富密集的扬州,“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和他相较下全都没有了。
不管谁都一样。
关东马场的大老板,长白山上的大塬商,各山各寨各道的总舵主,总瓢把子,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万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见他,这些人脸上的颜色恐怕就会要有一些改变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如果他忽然“没有”了,也没有人能代替他。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让人羡慕敬佩,就是让人欢喜的。
可是柳先生听到这个人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看到他脸上这种奇怪又诡奇又不可解释的表情,慕容当然忍不住要问:“你在干什么?”他问柳先生道:“看起来,你好像在伤心。”
“好像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我知道连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和一个死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风在吹,白袍在飘动,她紧紧的拥抱住王中平,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见到她初恋的情人一样,那么激情,那么热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她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般被那又冷又轻柔的晚风吹走,吹人更遥远更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却还是用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始动。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再往前走,反而转过身回来。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人灯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时,大家才看出他脸上的样子也很奇怪,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变形。
走到更前面的时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脸已经变成一种仿佛兰花般的颜色。
——兰花有很多种颜色,可是每一种颜色都带着种凄艳的苍白。
他的脸上就是这种颜色,甚至连他的眼睛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朵突然枯谢了的兰花般凋下。
他倒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在盯着丝路,用一种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愉,和一种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声音说:“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随便你们怎么设计,这一次你们还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
“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
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么诡异的笑容,“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
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入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爷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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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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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
不盲的盲者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亦绝,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悱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他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人的凤,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会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王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金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因为那种香气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因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爷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的,铁大爷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爷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就在仲秋月圆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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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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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四回 决战夕前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丝锦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风的低几前。
他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座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里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营地帐蓬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惟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憔悴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儿女吃得饱的菜饭,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并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其他大众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劫难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巾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
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为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能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七处埋伏,全都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七处埋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都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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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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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七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会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去。”
“只带一个人?”
“二十七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个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走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
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人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巾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扶携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软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柳明秋说:“因为我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脸?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就好像是一对琥珀,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的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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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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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此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的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双黑少白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了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用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
柳先生笑。带着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你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裸裸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多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都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间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粑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白面饼,汤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
他们都知道牛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顿。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一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
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裸裸的胴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的反应。
他甚至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个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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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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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感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间里自渎。”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暖昧中又充满讥诮。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
全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她不说,这个瞎子也应
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他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乳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裸裸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间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的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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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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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五回 决战之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悬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昼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头。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就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巧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爷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爷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点”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十八个斤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丝毫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都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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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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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爷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太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谁?”
“一个用白巾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丝路先生也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的身材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了起来,全身上下忽然间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全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个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顶好,可是大爷和丝先生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部—‘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大爷冷冷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更白得发蓝。”铁大爷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讥诮。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时,怎么能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爷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才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爷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已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要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间,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应该看得出来。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得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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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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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就解释:“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爷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爷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一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像中还聪明。”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能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我们以逸待劳,先占了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
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铺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
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白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风,上半身却纹风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竹竿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不应该是静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样,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风的抬椅人后面,连一步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了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一刹那间。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紫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箱子,就算是空的,分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爷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
“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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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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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二组就有四个人,三组八个,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爷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特别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插在一根筷子上。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有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大爷道:“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就叫做丁子灵。”
“丁子灵?”大爷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爷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子是有一点可怕,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人,三组有八,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大爷问丝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大爷:“那两个抬轿子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显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忽然间,铁大爷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铁大爷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需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大爷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四组和第五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爷,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转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这种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像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坳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在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去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糙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种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大屋的内部有三层,两层在地面,一层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间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到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间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织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
这间房正在大屋的中枢所在地,可是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屋顶,一扇窄门,两个小窗,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一个白棉布的枕头,一张白棉布的棉被,和一个穿着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苦行僧一样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满了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每一个卷宗都夹着一件机密,每一件机密都可以耸动武林。
如果有人把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名士侠女会因此而毁灭。
——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关楚留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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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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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有关楚留香这个人这一生中所有的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长,他的挣扎奋斗,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后所经历过的那些充满传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恋人。
每一个卷宗的原纸白封面上,都简单而扼要的示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识是非常有趣的。
“从楚留香童年时的玩具看他以后学武的倾向和武功的门路。”
“从楚留香幼时的奶娘们看什么样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恋。”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药间的关系。”
“楚留香与石观音。”
“楚留香与水母。”
“楚留香与胡铁花,以及他对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对睡眠和饮食的偏好和习惯。”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类详细,而且非常精辟,从这些卷宗上,已不难看出研究楚留香的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有多么精深。
这个人了解楚留香,也许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这个人穿着件带着三角形头罩的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波斯的苦行僧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尽可能的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
此刻他正在专心的翻阅其中最大最厚的一个卷宗,这个卷宗上的标题赫然竟是:
“楚留香之死。”
这个标题实在是骇人听闻的,挥手云霞,瞬息千里,连阎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袂的楚留香,怎么会死?
可是江湖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不败的楚留香,这一次确实败了。
他败,所以他死,不败的人如果败了,通常都只有死。
可是不败的人怎么会败呢?
这个卷宗,记载着的就是有关这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细节,从开始直到结束为止。
据说他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
这一点,已经让人觉得传说并非无因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击败楚留香,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是大家都认为毫无疑问的。
据说这个女人姓林,叫林还玉。
林还玉当然极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
可是能够让楚留香迷恋倾倒的女人,无疑是位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这一点用不着亲眼看见,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还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亲,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绝艳惊才、举世无双的慕容青城的嫡亲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帅找一个适合的对象,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这个故事,除了慕容、还玉,和楚留香之外,据说,还牵连到另外一些人,当然也都是名动一时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风流第一,剑术第一,风姿第一,有剑如丝,以柔克刚,一剑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艳如桃李,媚若无骨,明珠盈斗,不屑一顾。
关东怒,一方大豪,一代枭杰。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有了这些精彩出众的人,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极轰动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这个故事其中详情的人,居然不多。
尤其是它的结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许就因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关它的传说就越来越多了。
有的人甚至说,林还玉虽美;但却红颜薄命,从小就有恶疾缠身,而且就像是条恶蛇一样,非但可以缠死自己,而且可以缠死每一个爱上她的人。
楚留香爱上了她,所以也只有死。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呢?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的尸体?
穿白色棉布长袍的人,一直在反复研究着这个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的神态已经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一定会看出他的眼中已布满血红丝。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会发现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这个结是很难打得开的,因为他永远不知道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要打开这个结,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费了多少心血。
——这是不是因为仇恨?
——当然是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他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才露出了一点希望。
这个人就像是个幽灵一样,忽然间就从那扇窄门外滑了进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
“飞蛾”行动已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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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5-2012 10: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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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六回 飞蛾行动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才开始的。”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做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年长的一人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年长者忽然长长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像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爷称为“箭靶”的地区,已近在咫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只不过仅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黑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一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往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厉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厉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那么,铁大爷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怀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向,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爷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是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的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像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犹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人,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光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在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要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力全都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爷这一次攻击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
“其实铁大爷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们要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要让对方的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丁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一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人对方埋伏的陷阱里。”
他急切的问:“当时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五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云提纵术和燕子飞云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光骤减,燕冲霄已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想到射来的箭会有这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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