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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笑傲江湖+连城诀(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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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治伤(7)

  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岳不群笑道: “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强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性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 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木高峰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走出房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 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罢!”令狐冲吁了口气,心下大宽。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运去,再无声息。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甚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道: “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烟点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琳道: “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我师父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曲非烟忽道:“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 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甚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跳了出去。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 我快快走罢,令狐大哥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要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令狐冲身子,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着城墙疾行,一到城门口,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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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治伤(8)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狐冲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微笑道:“你只顾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挺容易……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 为……为甚么笑?”令狐冲道:“没甚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屁股向后,说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我师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淳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自忖: “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仪琳微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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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治伤(9)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 “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 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摇头道: “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试试。”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一起试出来的。”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仪琳道:“是,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 “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身边。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 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 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 ……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又摇了摇头,泪珠儿更落得多了。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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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治伤(10)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仪琳急忙转身,说道:“别… …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甚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甚么叹气?”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甚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问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得罪我。”仪琳见他仍然面色忧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副脸色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么事情总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有发烧,过了一会,轻声问道:“痛得好些了么?” 令狐冲道:“还是很痛。”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叹道:“唉,好痛!六… …六师弟在这里就好了。”仪琳道:“怎么?他有止痛药吗?”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得高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哎唷,哎唷!”

  仪琳为难之极,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只怕一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令狐大哥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 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摇头道:“ 没有,我甚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真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令狐冲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甚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甚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倘若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赞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又是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用甚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令狐冲道:“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 “请四个裁缝干甚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只听得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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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治伤(11)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冲,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仪琳晕红了双颊,忸怩道:“我……我……”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强忍痛楚,忙道: “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令狐冲道:“还好!”但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他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仪琳语音清脆,越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

  “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甚……甚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学甚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 …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声念道:“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令狐大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令狐冲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令狐冲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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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洗手(1)

  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闻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阶相迎。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甚么行径。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哪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越发的清健了。”余沧海作揖还礼,说道:“岳先生,你好。”各人寒暄得几句,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老老、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思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引见,喧声大作。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如此滥交,岂不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岳不群名字虽然叫作“不群” ,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夫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亲戚、门客、帐房,和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恭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甚么官府来到门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则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刘正风交好,决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哪知刘正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刘正风转头向方千驹道:“方贤弟,奉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锦袱包裹。

  刘正风双手取过,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张大人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 “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座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涌到大厅来瞧热闹。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一揖。群雄早已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甚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甚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甚么‘侠义’ 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甚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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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洗手(2)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刘正风脸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甚么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费一番唇舌。”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 “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史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刘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甚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又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甚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罢!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罢,别理他。”那男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罢,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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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洗手(3)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 “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定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刘正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起,向史登达掷去。他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 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的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嵩山派虽执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定逸师太气忿忿的道:“刘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便是。”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家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甚么勾结?设下了甚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然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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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洗手(4)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的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于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 “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吹萧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岳不群道:“ 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甚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费彬冷笑道: “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给救活了的。”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更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真的是… …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费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甚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的来拉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的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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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2-2012 11: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洗手(5)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甚么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的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的全家!”费彬道:“ 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个月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罢!”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么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去。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错,但岳师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罢。师父自己结交朋友,和你们可没干系。”米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丁勉左手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头向丁勉道: “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被刘正风点了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制,五岳令旗被夺,众人这才醒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套功夫变化虽然古怪,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的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并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刘正风是个深沉寡言之人,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阳手”费彬制服。他右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左手长剑架在费彬的咽喉之中,沉声道:“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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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洗手(6)

  丁勉与陆伯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勉道:“求甚么情?”刘正风道:“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干预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丁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作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师太外刚内和,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说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罢。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如是世上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便离开衡山城罢! ”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竭力为刘正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派脸面何存?”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费师弟。”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定逸师太本来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柏喝道:“杀了!” 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各人又想:自来邪正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逸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 “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甚么?”刘芹颤声道:“可是 ……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 ”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甚么?”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战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我……”陆柏笑道: “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刘芹忙道:“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的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然站不起来。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右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伸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来。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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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1)

  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两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甚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这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无法勉强,只索罢了。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聪明,猜得好准,怎么知道是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令狐冲笑道:“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仪琳道: “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儿,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小师妹忽然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是像星星一样吗?’”

  仪琳轻轻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仪琳身子一震,颤声道:“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尽数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甚么干系?”仪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每个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又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甚么不可杀生,不可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甚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仪琳道:“仪净师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 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会儿,便来不及了。”仪琳拈起了衣带,怔怔的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仪琳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仪琳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一定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甚么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甚么愿好?我许甚么愿好?”向令狐冲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急忙转开了头。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仪琳心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令狐冲又问:“你想好了心愿没有?” 仪琳心底轻轻的说:“我要许甚么愿?我要许甚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许说。”令狐冲笑道:“那有甚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身来,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心中想做恒山派掌门,那也没甚么可害臊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令狐冲和仪琳对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令狐冲凑身过去,在仪琳耳边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甚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子。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令狐冲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令狐冲心道:“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当下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是温雅婉转。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那七弦琴只是玎玎当当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刘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个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仪琳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曲洋道:“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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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2)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这人曾救我性命,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甚么?”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吧! ”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你是非非和他爷爷救的,咱们怎生想个法子,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是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只听刘正风道:“ 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非非,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曲非烟道:“我不走!”刷刷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眼前青光闪动,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急速转过身来,挥剑护身。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甚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也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 ’二字,是甚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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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3)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费彬杀机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费彬却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曲非烟被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道: “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先。”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我… …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令狐冲急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费彬长剑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象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令狐冲拚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仪琳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长剑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窝。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费彬脸露狞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 “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甚么?”眼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然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费彬立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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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4)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甚么贫富之见,只是说甚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甚么哀而不伤,甚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却给费彬害死了。”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冲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令狐冲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前辈赐告。”曲洋笑道:“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性子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令狐冲不解,问道:“西晋之前?” 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冲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见曲洋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说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闭目而逝。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仪琳惊道:“他们……他们都死了?”令狐冲点点头,说道:“师妹,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仪琳道:“是。如果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说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仪琳吸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心机,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她执拾石块,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令狐冲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纪,竟无辜丧命,心下也甚伤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仪琳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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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5)

  歇了一会,令狐冲伤口疼痛稍减,从怀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谱,翻了开来,只见全书满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识。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读过,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仰起头来,吁了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委实令人钦佩。刘师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却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结下了冤仇,当真奇怪。”

  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仪琳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寻思:“本门哪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护住后心。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只守不攻。令狐冲心下佩服:“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 师父所以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令狐冲心下暗惊: “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令狐冲竟没瞧出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岳不群大声道:“余观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心中暗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甚是凄厉。令狐冲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黄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那辟邪剑谱此刻在哪里?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寻思:“师父正在找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令狐冲心道:“说这话的,自必定林师弟的父亲,是福威镖局总镖师林震南。”又听他说道:“前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 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会说出来。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果然听得木高峰续道:“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甚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晌,叹道:“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甚么死也不肯交剑谱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甚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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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6)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必有甚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这才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道:“木前辈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对,你没明白。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甚么?那跟我平儿又有甚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林震南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 林夫人道:“平儿在哪儿?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林震南叹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眼见已难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甚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林家又有甚么好处?”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 “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来。林夫人惊声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甚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他又以掌力击垮了甚么东西。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甚么难?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当真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宝贝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林夫人低声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的厉害。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 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嘱咐,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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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7)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护住后心。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只守不攻。令狐冲心下佩服:“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 师父所以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令狐冲心下暗惊: “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令狐冲竟没瞧出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岳不群大声道:“余观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心中暗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甚是凄厉。令狐冲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黄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那辟邪剑谱此刻在哪里?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寻思:“师父正在找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甚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令狐冲心道:“说这话的,自必定林师弟的父亲,是福威镖局总镖师林震南。”又听他说道:“前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 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会说出来。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甚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果然听得木高峰续道:“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甚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晌,叹道:“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甚么死也不肯交剑谱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甚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必有甚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这才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道:“木前辈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对,你没明白。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甚么?那跟我平儿又有甚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哪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林震南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 林夫人道:“平儿在哪儿?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林震南叹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眼见已难以如愿。如果真有甚么辟邪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甚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林家又有甚么好处?”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 “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来。林夫人惊声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甚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他又以掌力击垮了甚么东西。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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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授谱(8)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甚么难?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当真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宝贝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林夫人低声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的厉害。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 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嘱咐,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试演,却没这般敏捷,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长剑绕过了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弹身纵出,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削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剑,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连刺三剑,令狐冲同时还了三剑。两人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挡架防身。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哥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看了。”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咽喉。令狐冲无法闪避,说道:“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 ”意思说我虽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这两招都能挡住。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住,只是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刺,银光飞舞,众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她一剑挺出,直刺令狐冲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长剑护手已碰到令狐冲的胸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他夫妇是同门结缡,年轻时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否则内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臻于化境,叹服之余,说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

  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刺破了的,心想:“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和师娘的剑法相比,相去天差地远!”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传了你。” 令狐冲道:“多谢师娘。”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来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说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 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做‘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临时创制,自无甚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岳夫人无敌剑”,但转念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个好听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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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2-2012 09: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授谱(9)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甚么新招!”岳灵珊将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笑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片刻间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堂。林平之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四个大字,掌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 ,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恪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恪守门规,若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武功上虽然也能和别派互争雄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 ”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

  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哪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哪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衡山回雁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又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责罚过了,前帐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儿蹬了一眼,厉声道:“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分,究理门户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儿,只有当作没瞧见。岳不群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哧一声笑,叫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说道:“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那个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们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离去,用意虽然不错,可是甚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奈,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又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岳不群脸色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倾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道:“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好好的想一想。”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

  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甚么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么希罕?当年你师祖犯过,便曾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零六个月,不曾下峰一步。”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罗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给毁了。”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还面甚么壁、思甚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甚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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