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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倚天屠龙记+白马啸西风(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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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穷发十载泛归航(2)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 ’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当时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却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样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病。当时武林之中,除了我师徒二人,再无第三人练过混元功。“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势最是凶险。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能求你饶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愈闹愈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杀了宋远桥大侠,这场大祸可真的难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我们自己算帐,跟旁人不相干。’空见大师道:‘你师父没脸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是见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难道我满门血仇,就此罢了不成?’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怒发如狂,说道:‘我若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然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场赌。尊师杀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伤了我,老衲便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罢!’我见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胸口。”无忌叫道:“啊哟!义父,你使的便是这路震断树脉的‘七伤拳’ 么?”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肃然起敬,说道: ‘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谢某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见大师合十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罢。’

  “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拳劲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无忌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张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罢?”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我这拳击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倘若不使这门神功,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我久闻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非同小可。当下我第五拳偏重阴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无忌道:“义父,这老和尚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谢逊抚着他的头发,说道:“我打过第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功回震,那便抵挡不住。’我道:‘ 你没还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在这霎息之间,占了先机。”

  无忌自然不懂跨这两步有甚么难处。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谢逊续道:“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抢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两步。我虽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想见,那时我定是脸如白纸,全无血色。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说道:‘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发罢!’我虽万分的要强好胜,但内息翻腾,一时之间,那第十一拳确是击不出去。”张翠山等听到这里,都是甚为心焦。无忌忽道:“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谢逊道:“为甚么?”无忌道:“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见识,可说极不容易。张翠山心中更是喜慰,觉得无忌心地仁厚,能够分辨是非。只听得谢逊叹了口气,说道:“枉自我活了几十岁,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塞了报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师父,那是决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可也顾不了许多。我运足劲力,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这一次他却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头一皱,显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挡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虽然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我呆了一呆,说道:‘我师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为他挡灾?’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两拳,便……便化解了这场劫数。’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突然心念一动:‘看来他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之时,不能说话,我何不引他说话,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内打伤了你,你保得定我师父定会来见我么?’他道:‘他亲口跟我说过的… …’就在此时,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呼的一拳便击向他小腹。这一拳去势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哪知道佛门神功,随心而起,我的拳劲刚触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我但觉天旋地转,心肺欲裂,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这才站住。“我心灰意懒之下,恶念陡生,说道:‘罢了,罢了!此仇难报,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提起手来,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拍下。”殷素素叫道:“妙计,妙计!”张翠山道:“为甚么?”随即醒悟,说道:“噢,可是如此对付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来他也已想到,谢逊拍击自己的天灵盖,空见自会出声喝止,过来相救。谢逊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张翠山聪明机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从不打这些奸诈主意,因此想到此节时终究慢了一步。

  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们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孤注一掷,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见大师眼见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跃将过来,伸手架开我右掌,我左手发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胸腹之间。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脏震裂,摔倒在地。“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张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确是大大不该。

  谢逊道:“空见大师见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无死?居士何必难过?你师父即将到来,你须得镇定从事,别要鲁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敌将临,岂可再痛哭伤神?于是我盘膝坐下,调匀内息。哪知隔了良久,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我心下诧异,望着空见大师。“这时他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道:‘想…… 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难道……难道甚么人忽然绊住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 你骗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还是不出来见我。’他摇头道:‘我不骗你,真是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于他有甚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而来向我道歉。’不由得万分惭愧,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给你了结?’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 “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道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

  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谢逊叹道: “他气息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想以内力延续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我道:‘ 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 ‘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张翠山夫妇方始明白,他为甚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甚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时却如野兽一般,为甚么身负绝世武功,却是终日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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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6: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穷发十载泛归航(3)

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亲厚无比,鹰王狮王,齐名当世,后来却翻脸成仇。这中间的种种过节牵连到旁人,却不能跟你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十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许没有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说不定另有所指。”谢逊道:“这十年之中,甚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能和他的说话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断然无疑。但我穷极心智,始终猜想不透。”自这晚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但要短期内领悟谢逊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却怎生能够?谢逊又教他转换穴道、冲解被封穴道之术,这是武学中极高深的功夫,无忌连穴道也认不明白,内功全无根柢,又如何学得会了?谢逊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甚是怜惜,向谢逊道:“大哥,你武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不妨慢慢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 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怎来得及?我只是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说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五妹,再过四个月,风向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罢。”张翠山惊喜交加,问道:“你说扎了木排,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上逍遥自在,实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兽皮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奔走传递。

  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没有就手家生,扎结这大木排实在事倍功半。扎结木排之际,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身边,盘问查考他所学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听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都是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犹似背经书一般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囫囵吞枣。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无忌,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记得住这许多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单是死记住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虽然他手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往往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这座大木排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多月时光。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个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风转,便可下海。这时谢逊竟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又是严厉,只有相对苦笑。一天晚上,张翠山半夜醒转,忽听得风声有异。他坐起来,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 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这冰火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无忌第一个跳上排去,跟着是殷素素。

  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六尺,咱们一齐跳上去罢!”谢逊说道: “五弟,咱们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于是非善恶之际太过固执,你一切小心。无忌胸襟宽广,看来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得多。五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越听越是惊讶难过,颤声道: “大哥,你说甚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也从未流露过独留之意,不料到得临行,他忽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 “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般牢牢钉在地下,竟是纹丝不动。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无忌道:“义父,你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一去,自然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出去。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一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反而不快活。”无忌道:“ 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无论如何不成。”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连累了我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甚么都没事了?最好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宇下。”张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自在逍遥。”谢逊道:“ 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过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道:“ 好罢,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甚么留恋了罢?”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自己武功,决计阻不了义兄横刀自尽,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路顺风,盼你们平平安安,早归中土。”又道:“无忌,你回归中土之后,须得自称张无忌,这‘谢无忌’ 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却万万不能出口。”无忌放声大叫:“义父,义父!”

  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张翠山和殷素素见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这时海流带动木排,缓缓飘开,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模糊,渐渐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飘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风,带着木筏直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张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虽缓,却甚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只轻轻一触,便滑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全帆。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这几个月中,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

  张翠山心想:“大哥所传无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实在难说。无忌回到中土,终须入我武当门下。”木筏上日长无事,便将武当派拳法掌法的入门功夫传给无忌。他传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谢逊高明得太多了,武当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艰难,只讲解几遍,稍加点拨,无忌便学会了。父子俩在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两张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真是奇才。”

  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们又回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起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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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6: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穷发十载泛归航(4)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见远处水天相接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 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筋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筋斗。又航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张翠山凝目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上绘着一头黑色大鹰,展开双翅,形状威猛,想起当年在王盘山上所见的天鹰教大旗,心头一震,说道:“是……是天鹰教的?”殷素素低声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鹰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天鹰教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婚事会有甚么话说?”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即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甚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些甚么。

  木筏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贴在一起。若是方向不变,木筏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说道:“两边船上的人在动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会,有些担心,说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转动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天鹰教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了罢。”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天鹰展翅,圣焰熊熊,普惠世人。这里是总舵的堂主。哪一坛在烧香举火?”她说的是天鹰教的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领青龙坛程坛主、神蛇坛封坛主在此。是天微堂殷堂主驾临吗?”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天鹰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甚么“紫微堂堂主”,看来“堂主”的权位,还是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已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论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当因是教主之女的缘故,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俞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

  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一抛,跟着身子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到了对方船头。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 “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天鹰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八只大海螺呜呜欢起,李堂主站在最前,封程两坛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着百来名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殷素素携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这十年来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好!”对无忌说道:“快向师叔祖磕头。”无忌跪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这许多人,说不出的好奇。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无忌。”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你爹爹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 殷素素见两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四下里溅满了鲜血,低声问道:“对方是谁,为甚么动武?”李天垣道:“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听得丈夫大叫“俞师哥”。跟着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便道:“最好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虽是师叔,但在天鹰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高于师叔。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两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着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天鹰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哪知双方各有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而且还生了孩子。

  俞莲舟心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

  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道人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妇人是西华子的师妹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称她为“闪电娘娘”。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听到过他二人的名头。其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好手,只是名声没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没半点涵养,一开口便道:“张五侠,谢逊那恶贼在哪里?你总知道罢?”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天鹰教动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哪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华子见张翠山不回答自己的问话,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哪儿?”他在昆仑派中辈分甚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天鹰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阴损,适才动手时,手下有两名弟子丧在西华子剑下,本就对他极是恼怒,于是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甚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料知西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死伤的兄弟,先行救治。”这时天鹰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则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他经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手”避了开去,但这么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膛色的脸上泛出了隐红。众人均知既然来到了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实颇失名门正派的高手身分。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这里罢。”张翠山应道:“是。 ”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这十年之中,俞岱岩伤后不出,张翠山失踪,存亡未卜,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中人对武当五侠甚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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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穷发十载泛归航(5)

  俞莲舟心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和天鹰教教主的女儿结成了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询问,他必有难言之隐。”于是朗声说道:“我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沙、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了找寻金毛狮王谢逊、天鹰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鹰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现身,过去许多疑难不解之事,当可真相大白。只是这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纭,决非片刻之间说得清楚。依在下之见,咱们一齐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行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哪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

  张翠山听到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自必惨重,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下落,不禁为难之极,倘若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报仇,但若不说,却又如何隐瞒?他正自迟疑,殷素素突然说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

  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因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天良,自此收敛狂性,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径,因此大可说“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谢逊”则在九年前诞生。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说话是决计信不过的,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张翠山坦然道:“不错,那胡作非为的恶贼谢逊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然聪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诸般过节?谢逊待他恩义深厚,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甚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人间的险诈机心,从来没碰到过半点,若是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来。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甚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西华于微微冷笑,问无忌道: “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哪里啊?”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天鹰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随即斥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我夫妇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涛两人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涛?”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

  西华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蒋二人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 !”他对“殷素素”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圆睁一对大眼,牢牢瞪视着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时拔剑在她身上刺上几剑。

  封坛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闺名,岂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随口叫得?连清规戒律也不守,还充甚么武林前辈?程贤弟,你说世上可耻之事,还有更甚于此的么?”程坛主接口道:“再没有了。名门正派之中,居然出了这样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华子大怒欲狂,喝道:“你两个说谁可耻?有甚么可笑?”封坛主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程贤弟,一个人便算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剑法,行事说话总得也像个人样子,你说是吗?”程坛主道:“昆仑派自从灵宝道长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话了。”

  灵宝道长是西华子的师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钦服。西华子紫胀着脸皮,对这句话却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师祖?他闪身站到了舱口,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邪教的恶徒,有种的便出来见个真章!”封坛主和程坛主所以要激怒西华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围,心想张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妇,武当派和天鹰教的关系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莲舟和张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两不相助,天鹰教单独对付昆仑派的几个,实可稳操胜算。

  卫四娘眉头紧蹙,也已算到了这一节,心想凭着自己和师哥等六七个人,决难抵挡天鹰教这许多高手,何况张翠山夫妇情重,极可能出手相助对方,说道:“师哥,人家来到我们船上,那是宾客,我们听俞二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语挤兑俞莲舟,心想以你的声望地位,决不能处事偏私。哪知西华子草包之极,大声道:“他武当派和天鹰教已结了亲家啦,同流合污,他还能有甚么公正的话说出来?”

  俞莲舟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华子的话,沉吟不语。卫四娘忙道:“师哥,你怎地胡言乱语?别说武当派跟我们昆仑派同气连枝,渊源极深,十年来联手抗敌,精诚无间,俞二侠更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谁不钦仰?他武当五侠为人处事,岂能有所偏私?”西华子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卫四娘心中暗骂师哥胡涂,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声道:“师哥,你没来由的得罪武当五侠,师父与掌门师叔怪罪起来,我可不管。”她口口声声只说“武当五侠”,竟没将张翠山算在其内。西华子听她抬出师父与掌门师叔来,才不敢再说。俞莲舟缓缓的道:“此事关连到武林中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在下无德无能,焉敢妄作主张?反正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争再多花一年半载功夫。在下须得和张师弟回归武当,禀明恩师和大师兄,请恩师示下。”

  西华子冷笑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紧啊。”俞莲舟并不轻易发怒,但西华子所说的这招“如封似闭”,正是武当派天下驰名的守御功夫,乃恩师张三丰所创,他讥嘲武当武功,便是辱及恩师,但立时转念:“这事处理稍有失当,便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莽道人胡言乱语,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西华子见他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我师父和掌门师叔是本派最强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俞莲舟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如有甚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西华子给他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转头道:“师妹,你说怎么?难道高蒋二人的事便此罢手不成?”卫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边号角之声,呜呜不绝。昆仑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舱门口,说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应到了。”西华子和卫四娘大喜。卫四娘道:“俞二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两派的高见。”俞莲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坛主对望了一眼,脸上均微微变色。张翠山却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还不怎样,崆峒派却和大哥结有深仇。他伤过崆峒五老,夺了崆峒派的《七伤拳经》,他们自然要苦苦追寻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转着这样的念头,又想若不是无忌多口,事情便好办得多,但想无忌从来不说谎话,对谢逊又情义深重,忽然听到义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见他面颊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肿起的红印,不禁怜惜起来。将他搂回怀里。无忌兀自不放心,将小嘴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道:“妈,义父没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凑嘴到他耳边,轻轻道:“没有死。我骗他们的。这些都是恶人坏人,他们都想去害你义父。”无忌恍然大悟,向每个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来你们都是恶人坏人,想害我义父。”张无忌从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间人心的险恶。他伸手抚着脸颊,母亲所打的这一掌兀自隐隐生疼。他知道这一掌虽是母亲打的,实则是为眼前这些恶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义父的慈爱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间竟有心怀恶意的敌人。谢逊虽跟他说过成昆的故事,但总是耳中听来,直到此时,才真正面对他心目中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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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1)

  过了好一会,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干人见到天鹰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

  西华子大声道:“唐三爷,静虚师太,武当派跟天鹰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听到西华子这么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双眼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天鹰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

  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位是崆峒派的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西华子又道:“张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却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道谢逊已经死了。”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道:“他在哪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哪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间,他在哪里?你到底说是不说?”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阁下似乎也不过是崆峒派中年纪大得几岁的人物,凭着甚么,如此这般逼问张五爷?你是武林至尊吗?是武当派的掌门张真人吗?”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见她是个娇怯怯的少妇,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张翠山道:“这一位是?”张翠山道: “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鹰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么好东西了?”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到这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也不禁大为忌惮,只道:“好,好!好得很!”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之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罢,三个月之后,敝派在武昌黄鹤楼头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后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张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天鹰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后,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后再见,告辞。”

  西华子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么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罢!”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我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件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甚么事?”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西华子一怔,说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一位武当派的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声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

  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甚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靠在一起,两船甲板仍然相距两丈来迟,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动,跟着擦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忽然一软,跳板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只见足底是蓝深深的大海,一跃之后未能再跃,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咸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他提出了水面。西华子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天鹰教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程坛主早在一旁准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将他吊将上来。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封坛主出手极快,各人又都望着前面,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了上来。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一上船头,便出手与对方搏斗。哪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膂力着实了得,这么一抖,将西华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一送,将他摔向对船。

  西华子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他长剑已在落海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天鹰教船上彩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立即抢过卫四娘腰间佩剑,便要扑过去拚命。但其时两船相距已远,难以纵过,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骂,更无别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说道:“殷李两位堂主,相烦禀报殷教主,三月后武昌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若是不弃,务请驾临。今日咱们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吗?”张翠山道:“是!”殷素素听俞莲舟这话竟是要她夫妻分离,当下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甲板。

  张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媳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俞莲舟微一踌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便点头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总舵,来拜见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来,便和俞莲舟等作别。殷素素问道:“我爹爹身子好罢?”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从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问:“我哥哥好罢?”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实是惭愧得紧。”殷素素微笑道:“师叔又来跟我们晚辈说笑了。 ”李天垣正色道:“这可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赞他青出于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么?”说着抱拳团团为礼,转身出舱。

  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微皱眉头,却不说话。张翠山一等天鹰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后来怎样?他……痊可了罢?”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 ”字来。

  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师哥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潸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的仇人是谁?可查出来了么?”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断。”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么?”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插口道:“这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杀的。”

  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决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我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门住持空闻大师老成持重,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俞莲舟脸露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媳”,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件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天鹰教便了。”俞莲舟朗声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仗势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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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2)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这时她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训得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于你,倒是令张郎难于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专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若是责怪,咱们七兄弟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 多谢二哥。”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几个小师弟对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师兄宋远桥还厉害得多。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天鹰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么?此事小弟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不答,却问:“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

  张翠山于是述说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天鹰教扬刀立威,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后,又询明昆仑派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于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解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悛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再也不会泄漏出去了。”

  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于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张翠山道:“天鹰教的玄武坛坛主?” 俞莲舟道:“正是。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以白龟寿的内功最为深厚。他被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了过去,后来谢逊作了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义兄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龟寿一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但高蒋二人功力尚浅,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废人。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涛只是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昆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然神智不失,他该明白一切原委啊。” 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甚么?”张翠山略加寻思,已然明白,说道:“是了,天鹰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 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昆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我师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鹰教的毒手。”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么?”俞莲舟道:“ 不,他甚么也不肯说。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也参与了天鹰教的‘扬刀立威之会’。我们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被我打了一掌。不久昆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一个大亏,被天鹰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然愈结愈深。”

  张翠山甚是歉仄,说道:“为了小弟夫妇,因而各门派弟子无辜遭难,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后,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师父派我和七弟赶赴临安,保护龙门镖局,但行至江西上饶,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两无法不出手。终于耽搁了几日,救了十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赶到临安,龙门镖局的案子已然发了。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也只昆仑、武当两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纠葛,但天鹰教为了要抢夺那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的名字,于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天鹰教的头上。天鹰一教,成为江湖上众矢之的。”张翠山叹道:“ 其实那屠龙刀有甚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过?”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天鹰教独抗群雄,这份魄力气概,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张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之会啊,怎地也跟天鹰教结了怨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天鹰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宝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处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这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霖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道么?”张翠山黯然点头,低声道:“人家终于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其时我们奉了师命,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道真凶是谁,那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但当天鹰教得知谢逊下落的消息一经泄露,各门各派中深于智谋之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名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多少人,牵连何等广大?单是少林派中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莲舟道: “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天鹰教,昆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天鹰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天鹰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天鹰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天鹰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个人杰。当然,少林、武当、峨嵋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看来天鹰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以处处为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却是出手决不客气的。这一次我们得到讯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寻谢逊,我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我们跟随,昆仑派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们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于能见你一面,我…… 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我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七侠重振声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禁凄怆心酸。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张翠山夫妇换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

  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对无忌十分喜爱,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问东问西。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甚么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见码头旁有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颈中盘了一条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那条黑蛇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看。

  无忌当即从跳板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了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甚么东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甚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低微,但俞莲舟和张翠山已然听见。两人虽在舱中,相隔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同时奔到船头,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说着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皮肉。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急怒攻心,便欲发射银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名叫“ 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上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皮白肉,这一口咬了下去,无忌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那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 “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想干甚么?”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锚开船,离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说话。”俞莲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跃上岸去,明知船一离岸,救人更加不易,但无忌在他挟制之下,只得先答应了再说,便握住锚链,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来斤的铁锚应手而起,从水中飞了上来。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抖,铁链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实所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五六丈远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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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7: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3)

  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没的污了俞二侠尊耳。”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五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等卑污行径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史火龙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江湖上大大有名,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么?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 贺老三,你捣甚么鬼。你只要伤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吃了一惊,说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认得我贺老三。在下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前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好大的胆子!竟惹到天鹰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自当亲自登门赔罪。”殷素素道:“要我说甚么话?”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敝帮合帮上下,尽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我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下一阵激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而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携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

  贺老三一愣,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二人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哪知张翠山竟然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倒也没了主意,说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与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他离岸六七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声纵气,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小小巫山帮又怎惹得起武当派和天鹰教?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躬身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请张公子赴东川一行。”突然之间,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边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两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溅。殷素素大叫:“啊哟,啊哟,五哥你干么打我?”在船头纵声大叫大跳。俞莲舟与张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贺老三遥遥望见奇变陡生,更是诧异之极。

  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眼见贺老三目瞪口呆,当即拔出长剑,运劲掷出。嗤的一声响,长剑飞越半空,激射过去,将“漆黑星”毒蛇的蛇头斩落,连贺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来。当俞莲舟长剑出鞘之时,张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顶上的纤索,双足在船头一登,抓着纤索从半空中荡了过去。他比俞莲舟的长剑只迟到了片刻,足未着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将贺老三击得翻出几个筋斗,右手已将无忌抱过。贺老三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两名水手游向岸边,不知殷素素何以发怒,不敢回上船来。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两位大哥请上船来,适才多有得罪,每人一两银子,请你们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着逆风,舟行甚缓。张翠山和师父及诸兄弟分别十年,急欲会见,到了安庆后便想舍舟乘马。俞莲舟却道:“五弟,咱们还是坐船的好,虽然迟到数日,但坐在船舱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问你义兄下落。”殷素素道: “我们和二伯同行,难道有人敢阻俞二侠的大驾?”俞莲舟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联手,或者没人能阻得住,单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敌得过源源而来的高手?何况只盼此事能善加罢休,又何必多结冤家?”张翠山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

  舟行数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拟过夜。俞莲舟忽听得岸上马嘶声响,向舱外一张,只见两骑马刚掉转马头,向镇上驰去。马上乘客只见到背影,但身手便捷,显是会家子。他转头向张翠山道:“在这里只怕要惹是非,咱们连夜走罢。”张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当七侠自下山行道以来,武艺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风远避,从未避过人家。近年来俞莲舟威名大震,便是昆仑、崆峒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名声也尚不及他响亮,但这次见到两个无名小卒的背影,便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为了师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莲舟将船家叫来,赏了他三两银子,命他连夜开船。船家虽然疲倦,但三两银子已是几个月的伙食之资,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拔锚启航。这一晚月白风清,无忌已自睡了,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船头饮酒赏月,望着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张翠山道:“恩师百岁大寿转眼即至,小弟竟能赶上这件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仓促之间,我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俞莲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我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俞莲舟道:“我们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易理,冲淡弘远。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勉强说来,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说。”张翠山道:“我们七兄弟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怅惘之意。

  俞莲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前,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兄弟称觞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殷素素笑靥如花,心中甚喜。张翠山感激无已,眼角微微湿润。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比此更重的了。”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蹄声自东而西,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共是四骑,三人对望了一眼,心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与己有关。三人虽然不想惹事,岂又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

  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闭关静修。盼望咱们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 ”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说道,他一生所钦佩的人物只有两位,一是明教阳教主,他已经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师张真人。连少林派的‘见闻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么佩服。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修持之深,当世无有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之术么?”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甚么?难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可是恩师当年蒙觉远祖师传授真经之时,年纪太小,又全然不会武功,觉远祖师也非有意传授,只是任意所之,说些给他听,因之本门武功总是尚有缺陷。这《九阳真经》据觉远祖师说是传自达摩老祖。但恩师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觉未必尽然。一来真经中所说的秘奥与少林派武功大异,反而近于我中土道家武学;二来这《九阳真经》不是梵文,而是中国文字,夹写在梵文的《楞伽经》的字畔行间。想达摩老祖虽然妙悟禅理,武学渊深,他自天竺西来,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笔录这样一部要紧的武经,又为甚么不另纸书写,却要写在另一部经书的行间?”

  张翠山点头称是,问道:“恩师猜想那是甚么道理?”俞莲舟道:“恩师也猜想不出,他说或许这是少林寺后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却假托了达摩老祖的名头。恩师心想于《九阳真经》既所知不全,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苦思,便是想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同。”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慨然赞叹。俞莲舟道:“当年听得觉远祖师传授《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师,一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殷素素道:“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的黄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榜样。”他出神半晌,续道:“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学反而最精纯。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但也可说各有所短。”殷素素道:“那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不会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爱书成癖,无书不读,无经不背。他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念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中,至于经中所载博大精深的武学,他虽也有领悟,但所练的只是内功,武术却全然不会。”于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这事张翠山早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是第一次听到,极感兴趣,说道:“原来峨嵋派上代与武当派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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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9: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4)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就幸运得多了。”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 ”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力甚强。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上。

  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之声。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铁琴先生’?”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 ”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于是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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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4)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就幸运得多了。”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 ”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力甚强。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上。

  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之声。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铁琴先生’?”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 ”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于是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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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5)

  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开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灭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

  无忌忽然问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喜欢。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甚么?”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下泪来。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聘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后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 “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只有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只有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只见一名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好!” 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伸臂抱住了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顷刻间已奔出十余丈。

  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的敌手,心中只是一个念头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 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才拉住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

  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匀气息。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张翠山听师兄开口说话,知道生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 “无影无踪了罢?”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去啦。 ”俞莲舟点了点头,左手扶着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隔了好一会,睁眼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行夺回无忌才是。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摇头。张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咱们便寻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 难道便……便罢了不成?”张翠山道:“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殷素素原甚聪明,只因爱子被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连俞莲舟也给他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若要取他夫妇二人性命绝非难事,但只将无忌掳去,用意自在逼问谢逊的下落。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那人便假装昏晕,其时三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来,那人依稀是满腮虬须,和寻常的元兵也没甚么分别。

  当下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伴送来饭菜后,就此闭门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途中杀死了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队元兵过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多少遭殃。但当时遇到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难之中。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六道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却又怎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说道:“他掳去无忌,定是要逼问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的孩儿么?”殷素素道:“对!他一定不会说的。”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定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

  俞莲舟叹了口气。张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让这孩子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又是不胜悲愤怜惜。然而倘若他这时正平平安安的睡着呢?那定已将谢逊的下落说了出来,如此忘恩负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转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蓦地一惊:“那恶贼倘若赶来,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说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张翠山的用意,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

  三人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诸般惨酷手段加于无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护送。这日过了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条汉子掀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提马鞭,打扮似是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张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送出。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径往外走,但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是不轻。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罢!”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路避人,那算甚么话?”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弟子如何死到临头。”当下两人一起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再也不敢进房滋扰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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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9: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6)

  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坐在骡车之中,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的,便于观看。

  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蹑着。再走数里,只见前面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俞莲舟一行过去,四乘马便跟在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 “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点了点头。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人,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当先乘者是个长须老者,空着双手。第二骑的乘者却是个艳装少妇,左手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停在大道正中,挡住了去路。张翠山强抑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金毛狮王谢逊在哪里?你只须说了出来,我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师尊请示。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我们这许多人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

  张翠山外号“银钩铁划”,右手使判官笔,于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凛。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叫做“青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青龙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爷子如何称呼?”那老者微微一惊,心想:“ 瞧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竟知道我的来历。”这老者便是高丽青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的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未久,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当下蛇头双笔一摆,说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张翠山道:“高丽青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肌肉一动,说道:“老夫跟阁下无冤无仇,我们高丽人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请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哪里?”他这番话虽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有动武之一途。张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就请便罢。”他说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倍加刺耳。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我们可不讲究甚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中国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哪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总是人多的占便宜。”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若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得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罢! ”他原来的判官笔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现在手中这枝在兵器铺中新购未久,尺寸分量虽不甚就手,却也可将就用得。

  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不相识,若为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可万万不该。”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到,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批人把武当七侠吹上了天去,却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还得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这番来到中土可说一战成名,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有韧力,所点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点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阵,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骨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父曾说,高丽青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儿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撒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一笔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筋缩、中枢、脊中……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哪里还能动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

  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属下,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死于敌手,也无足惜。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只有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的一株大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撒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剑剌出,无不精妙绝论,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

  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见。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

  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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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9: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7)

  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甚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是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 “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殷梨亭笑道:“五哥说哪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

  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所学的功夫,顷刻之间便尽数说给张翠山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是又高又大,还是跟从前一般对己依恋。武当七侠中虽是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远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一向对他也是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若是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的峨嵋诸女的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天生一对……”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甚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罢。”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

  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赔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爷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 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的掌下。”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鸿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均是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甚么功劳。”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鸿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嘴起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有半分担当,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 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戴。”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罢。”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童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轻声道:“三师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剽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看了一阵,忍不住掉下泪来。张翠山在床边站立良久,拭泪走出,问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师哥和七师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甚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殷梨亭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伴,听得他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镖局中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今日还是如此罢?他们同时来到山上,为了甚么?”殷梨亭笑道:“ 想是有甚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个总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甚么疑难大事,往往便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肯帮人的忙。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张望。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现之中,因此在武当山上时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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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8)

  只听得莫声谷大着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癯,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手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我们怎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张翠山微微一惊:“原来这三人为我而来,想必又是来问我义兄的下落。”只听莫声谷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我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要脸孔红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只听莫声谷续道:“可是我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半步不敢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顺,我们七兄弟中,脾气数他最好。你们定要诬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压根儿的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虎踞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踞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上门问罪来啦。”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我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莫声谷听他出言讥嘲,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那气度威猛的大汉便是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高僧便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道“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殷梨亭只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要更令他气愤,便欲出去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梨亭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红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不坏。”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声道: “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撒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踞镖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们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之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宋远桥先前一直没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燕云镖局总镖头宫九佳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究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敬仰,难到他老人家还会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他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含意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师父,身分可还够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我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得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云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我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这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被风卷起,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碗缓缓卷起,轻轻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托托几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都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左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自己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个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得深厚功力,心下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自然抵挡不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便不会在我义兄之下。”只见祁天彪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四弟,来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

  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递过三个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问道:“那是甚么?”张松溪道:“此处拆开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罢。”师兄弟三人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个总镖头作别。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叫道:“五哥在里面?这三个镖客还要回来,干么?”心下记挂着张翠山,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莫声谷刚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极重,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

  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分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

  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

  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云总镖头刚才的言语,家师便是亲耳听到了,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顺口谦逊了几句,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么,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个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赔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我详告之后,还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甚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不关你一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般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宋远桥等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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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7-1-2012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9)

  宋远桥等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决计不信张翠山会做这般狠毒惨事,但少林派众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客去而复返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陕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起义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一齐喝了声彩。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该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之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 那地方东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来,太阳出来之处,也不能算是东方。”又说到海中冰山等等诸般奇事异物。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赔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冰火岛上的怪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是吗?”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冰火岛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说了。”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哪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举义前的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所写的举义策划书,去向蒙古鞑子告密。”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

  张松溪道:“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听到他们要如何一面密报朝廷,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屋去,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大祸,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刺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固然难免满门抄斩,而晋陕二省更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却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张松溪道:“正是。”

  莫声谷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

  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跟云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之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了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执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寻短见。“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想使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宫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甚么恶事,在大都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的却又是甚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大豪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出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梨亭道:“这吴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 ”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场,原也不过要我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我兄弟准到。”莫声谷道:“乔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没有帮手。”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没有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敌之策,哪知乔家看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帮过他们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难求援,兄弟俩嘴上说得好听,竟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吴一氓心狠手辣,这个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了遗书,处分后事,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便下杀手,放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丐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吴一氓连放了八枚断魂蜈蚣镖,都给我一一接了过来,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足跛,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镖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些给他第七枚毒镖划破,算是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氓自知不敌,惭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直没在江湖上现身。”莫声谷摇头道: “四哥,吴一氓虽不是良善之辈,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日倘若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也不值。”

  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镖当真有这等厉害。”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张松溪这些行径的真意,张翠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为的是要消解龙门镖局全家被杀的大仇。他知虎踞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众镖局的头脑是燕云镖局,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桩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

  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谢’字,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这个大祸。”当下将殷素素如何装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事从头至尾的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拿个主意。”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哥却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儿,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过多死一人,于事何补?”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听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说去。”将宋远桥的话去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同下山去寻访无忌。殷素素本来无甚大病,只是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听了丈夫的话,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心头登时便宽了。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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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1)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 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张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担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站起身来。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童进来报道:“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张翠山应道:“是!”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甚么? ”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礼,请姑爷笑纳。”张翠山道:“多谢! ”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 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 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 ”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妆,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什么?”殷无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虎踞镖局”的镖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 …”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得甚么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所不及。我们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若是他们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入湖北省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福道:“后来也没甚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禄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前来,还有一位呢?”殷无福道:“还有个兄弟殷无寿。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怕那神枪谭老头终于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罗唣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

  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不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倘若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担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甚么来历?”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天鹰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亦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的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三人。”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说道: “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幅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划银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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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2)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童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童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昆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兄请稍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哪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山道: “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得了他们?”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师父出手,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正说话间,小道童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得满面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稍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儿若是说僵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哪能开甚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铺些青菜豆腐。武当七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脑的气势。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是贵重之极了。”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甚么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哪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上山来,攻了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 !”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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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1-2012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3)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 ‘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或许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详,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么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物,还是无用。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步走到紫霄宫前。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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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1-2012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4)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监视。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后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 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道:“你进去罢!”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 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礼,请大师见谅。”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请张真人示下。”张三丰道: “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如何庇护?“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么?”张翠山这时只好辩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针之类么?至于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道:“贵派有人受伤被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在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

  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甚么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张松溪伸手怀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证物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是更加有力了。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么?”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之见,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后悔。”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本领不可言喻。少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哪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较久,若是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伤后初愈,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张真人不肯赐教,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无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后。我们六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 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罢!”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却势必连输三阵。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言。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这样岂不爽快?”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武当山后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空闻道:“帅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宋远桥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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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1-2012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5)

  空智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么?”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一体,今日是大家生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众高僧,你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说请了别派的好手助阵,那便不是武当派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不过要保全‘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于是点头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立时明白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通这个难题。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四人相当于八位高手,五人相当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当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齐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哪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可乘之机,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道:“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么厉害的劲敌,最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实是一无所知,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他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会斗武当七侠,便道:“请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到传人,以补足武当七弟子之数。”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走进内堂。莫声谷第一个开言:“大师哥,咱们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阵’来,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哥啊?” 宋远桥道:“此事由大伙儿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在掌心中写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 莫声谷道:“好!”取过笔来,递给大师兄。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摊开手来,见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掌中写的都是 “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荆”两字。殷梨亭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掌。莫声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开他手掌,只见他掌心上写着“纪姑娘 ”三字。

  张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人均知殷梨亭顾念殷素素病体初愈,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制止。宋远桥道:“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罢。”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略跟她说了。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都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天鹰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甚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宝刀是主。 ”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说出宝刀的下落。”张翠山道:“当年空见大师曾对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我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弟妹以三弟传人而上场,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武当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 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决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套“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番师兄弟相体贴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说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梨亭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却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

  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替身,摆下“ 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甚么好东西送你作见面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会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凝神思索。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也是神色大变,脸上尽是恐惧和忧虑之色。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不敢过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满门,没一人能够活命。’”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的,便是小妹。” 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从此不再理我。”俞岱岩静静的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罢!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梨亭更是哭出声来。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的、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我们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床板一齐压断,人却晕了过去。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怨,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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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1-2012 01: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6)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缘由,温颜道:“甚么事,你说罢,为师决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被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于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断喉,已然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甚么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 ”无忌道:“妈,你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转来。”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过去。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甚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了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后患无穷。”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见怪的。”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 ”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将头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甚么?咱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哪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化境,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道:“远桥,抱孩子进来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无法治愈了。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 “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施掌者不免受大祸。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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