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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古龙作品】陆小凤系列(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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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2 04: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五

  陆小凤更吃惊,脚尖点地,身子立刻窜起。

  大殿上的横梁离地十丈。

  没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窜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点,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绝传的“梯云纵”绝顶轻功。

  他居然掠上了横梁。

  石雁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仿佛已神游物外。

  陆小凤刚刚松了口气,王十袋、高行空、鹰眼老七、巴山小顾都已闯了进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

  石雁慢慢的转过身,道:“有。”

  这个“有”字听在陆小凤耳里,几乎就像是罪犯听见了他已被判决死刑。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石雁微笑着:“我就是刚才进来的。”

  人都已走了,连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当的掌门人说这里没有人来过,那么就算有人看见陆小凤在这里,也一定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有很多人都认为武当掌门的话,甚至比自己的眼睛还可靠。

  石雁当然绝不会说谎,以他的耳目,难道真不知道有人进来过?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游戏。

  ——一个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后,另一个孩子来找,叔叔总是会说:“这里没有人。”

  石雁并不是他的叔叔,为什么要替他掩护?

  陆小凤没有去想。

  横梁上灰尘积得很厚,他还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现在他已绝不能再露面了,只有在这里等,“等灯灭的时候”。

  等到那一瞬到来,他在横梁上还是同样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地方藏身,这里至少没有腌萝卜的臭气。

  只可惜他还是睡不着。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尘掉下去,他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等到他想到饿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呆在那屋子里?腌萝卜的味道其实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臭的。

  这时大殿中又有很多人进来,打扫殿堂,安排坐椅,还有人在问:“谁是管灯油的?”

  “是弟子长慎。”

  “灯里的油加满了没有?”

  “加满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检查过一遍。”

  问话的人显然已很满意,长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谨慎。

  奇怪的是,武当弟子怎么会被老刀把子收买了的?他对于武当的情况,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陆小凤也没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动脑筋去想任何事。

  打扫的人大多都走了,只留下几个人在大殿里看守照顾。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就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议,议论的正是那个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细”。

  “我实在想不通,这里又没有什么秘密,怎么会有奸细来?”

  “也许他是想来偷东西的。”

  “偷我们这些穷道士?”

  “莫忘记这两天山上来的都是贵客。”

  “也许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细。”

  “是什么?”

  “是刺客!来刺那些贵客的。”

  “现在我们还没有抓住他?”

  “还没有。”

  “我想他现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么会留在山上等死?”

  “倒楣的是长备,据说那个人是他带上山来的,现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正亲自追问他的口供。”

  据说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别有一套,在他的手下,连死人都没法子不开口。

  长备会不会将这秘密招供出来?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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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2 04: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六

  陆小凤正在开始担心,忽然又听见脚步声响,两个人喘息着走进来,说出件惊人的消息:“彭长备死了!”

  “怎么死的?”

  “二师叔他们正在问他口供时,外面忽然飞进了一根竹竿,活活的把他钉死在椅子上。”

  “凶手抓住了没有?”

  “没有,太师祖已经带着二师叔他们追下去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结果他并不意外。

  杀人灭口,本就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只不过用一根竹竿就能将人活活钉死在椅子上的人并不多,就连表哥和管家婆他们都绝没有这么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也已潜入了武当?

  无虎兄弟和石鹤绝不敢这么早就上山,来的难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么身份做掩护的?

  难道他也扮成了个火工道士?

  下面忽然又有人问:“长备死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急着赶来报消息?”

  “跟你虽然没关系,跟长慎师兄却有关系……”

  “我明白了。”另外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长备死了,长清也受了罚,长慎师兄当然就变成了我们的总管,你是赶来报喜的。”

  看来这些火工道人们的六根并不清净,也一样会争权夺利。

  陆小凤心里正在叹息,忽然听到一阵尖锐奇异的声音从外面卷了进来。

  连他都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耳朵被刺得很难受。

  就在这一瞬间,大殿里已响起一连串短促凄厉的惨呼声:“是你……”

  一句话未说完,所有的声音又突然断绝。

  陆小凤忍不住悄悄伸出头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里本来有九个人,九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九个人都已死了。

  九个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断,看来无疑都是死在剑锋下的。

  一剑就已致命!

  武当的弟子们武功多少总有些根基,却在一瞬间就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刚才那奇异尖锐的声音,竟是剑锋破空声。

  好快的剑!好狠的剑!就连纵横天下的西门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凶手是谁?

  他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足轻重的火工道人?

  “是为了长慎!”陆小凤忽然明白:“他算准了长备一死,别人一定会找长慎问话,所以先赶来杀了长慎灭口。”

  杀长备的凶手当然也是他。

  这个人竟能在武当的根本重地内来去自如,随意杀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你……”

  长慎临死前还说出了这两个字,显然是认得这个人的,却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杀人的凶手。

  陆小凤又不禁开始后悔,刚才响声一起,他就该伸出头来看看的。

  也许这就是他惟一能看到这人真面目的机会,良机一失,只怕就永不再来了。

  死人已不会开口。

  无论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多厉害,死人也不会开口。

  所以计划一定还是照常进行。

  所以陆小凤还是只有等。

  等天黑,等灯亮,再等灯灭。

  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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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2 04: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七

  第十六回 梁上君子

  四月十三,黄昏。天渐渐黑了,大殿里灯火已燃起。

  横梁上却还是很阴暗,阳光照不到这里,灯火也照不到,世上本就有很多地方是永远都没有光明。

  有些人也一样。难道陆小凤已变成了这种人,他这一生难道已没有出头的机会,只能像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躲避着西门吹雪?

  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这次行动就是他惟一的机会,所以他绝不能失手。可是他并没有把握。

  谁能有把握从石雁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他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大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脚步虽然走得很重,脚步声却还是很轻。因为他全身的气脉血液都已贯通,他虽然也是血肉之躯,却已和别人不同。他身子里已没有渣滓。

  陆小凤忍不住将眼睛贴着横梁,偷偷的往下看,一行紫衣玄冠的道人鱼贯走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木道人。

  他和木道人相交多年,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武当名宿的功力,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高得多。

  石雁还没有来,主位上的第一张交椅是空着的,木道人却只能坐在第二张椅子上。

  虽然他德高望重,辈份极尊,可是有掌门人在时,他还是要退居其次。

  这是武当的规矩,也是江湖中的规矩,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大厅里灯火辉煌,外面有钟声响起,木道人降阶迎宾,客人们也陆续来了。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鹰眼老七他们的神情凝重,显然还不能忘记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些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到了,座位居然还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之上。

  他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从来不在江湖中露面?此刻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了?

  陆小凤一直盯着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却又偏偏不认得。

  大殿中摆的椅子并不多,够资格在这里有座位的人并不多。

  客人们来的却不少,没有座位的人只有站着。

  铁肩、石雁、王十袋、水上飞、高行空、巴山小顾、鹰眼老七,他们身后都有人站着,每个人都可能就是在等着要他们的命。

  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已死过一次又复活了的?谁是杜铁心?谁是关天武?谁是娄老太太?

  陆小凤正在找。他们易容改扮过之后的面貌,除了老刀把子和犬郎君外,只有陆小凤知道。

  犬郎君已将他们每个人易容后的样子都画出来交给了陆小凤——在第一流的客栈里,厕所总是相当大的,除了方便外,还可以做很多事。

  海奇阔杀的那条狗,既然真是条狗,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秘密是不是也只有陆小凤知道?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甚至连那个没有脸的石鹤,现在都已有了张脸。

  他们显然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只等灯一灭,就窜过去出手。

  惟一没有人对付的,好像只有木道人,是不是因为他久已不问江湖中的事,老刀把子根本就没有将他当做目标?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时候他自己的目标也出现了。

  戴着紫金道冠的武当掌门真人,已在四个手执法器的道童护卫下,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位名重当代的石雁道长,不但修为功深,少年时也曾身经百战,他的剑法、内力,和修养,都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现在他看来竟似很疲倦、很衰老,甚至还有点紧张。

  石雁的确有点紧张。

  面对着这么多嘉宾贵客,他虽然不能不以笑脸迎人,可是心里却觉得紧张而烦躁。近十年来,他已很少会发生这种现象。今天他心里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一定会有些不幸的事发生。

  “也许我的确已应该退休了。”他在心里想:“去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盖两间小木屋,从此不再问江湖中的是非,也不再见江湖中的人。”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这些还都是幻想,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及时从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中全身而退,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若不能把握时机,很可能就已太迟。

  每当他紧张疲倦时,他就会觉得后颈僵硬,偏头痛的老毛病也会发作。

  尤其现在,他还戴着顶分量很重的紫金道冠,就像是锅盖般压在他头上。

  嘉宾贵客们都已站起来迎接他。虽然他知道他们尊敬他,只不过因为他是武当的掌门。

  虽然他并不完全喜欢这些人,却还是不能不摆出最动人的笑容,向他们招呼答礼。

  ——这岂非也像做戏一样?

  ——你既然已被派上这角色,不管你脖子再硬,头再疼,都得好好的演下去。

  大殿里灯火辉煌。在灯光下看来,铁肩和王十袋无疑都比他更疲倦、更衰老。

  其实他们都已应该退休归隐了,根本不必到这里来的。

  他并不想见到他们,尤其是王十袋——“明明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却偏偏要作出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有那总是喜欢照镜子的巴山小顾,他实在应该去开妓院的,为什么偏偏要出家?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都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典礼已开始进行,每一个程序都是石雁已不知做过多少次的,说的那些话,也全都不知是他已说过多少次的。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绝不会出一点错误,每件事都好像进行得很顺利。

  接着他就要宣布他继承人的姓名了。他用眼角看着几个最重要的弟子,越有希望的,就显得越紧张。

  假如他宣布的姓名并不是这几个人,他们会有什么表情?别人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想到这一点,他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很快就抑制了自己,正准备进行仪式中最重要的一节。

  就在这时,大殿里有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竟忽然灭了。

  他心里立刻生出警兆,他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预感已将灵验。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内外的七十二盏长明灯,竟突然全都熄灭。

  几缕急锐的风声响起,神龛香案上的烛火也被击灭。灯火辉煌的大殿,竟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惨呼,一道更强锐的风声,从大殿横梁上往他头顶吹了过来,吹动了他的道冠,竟仿佛是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他伸手去扶道冠时,道冠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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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2 04: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八

  “呛”的一响,他腰上的七星剑也已出鞘,却不是他自己拔出来的。

  他身子立刻掠起,只觉得胁下肋骨间一阵冰冷,仿佛被剑锋划过。

  这件事几乎也全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生的。

  大多数人根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变。

  那些凄厉的惨呼声,使得这突来的变化显得更诡秘恐怖。

  惨呼声中,竟似还有铁肩和王十袋这些绝顶高手的声音。

  然后就听见了木道人在呼喝:“谁有火折子?快燃灯。”

  他的声音居然还很镇定,但石雁却听得出其中也带着痛苦之意。难道他也受了伤?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时光,可是每个人感觉中,都好像很长。

  灯终于亮了,大家却更吃惊,更恐惧。谁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这些事却偏偏是真的——

  铁肩、王十袋、巴山小顾、水上飞、高行空、鹰眼老七,还有武当门下几个最重要的弟子,竟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王十袋腰上甚至还插着一把剑,剑锋已直刺入他要害,只留下一截剑柄。

  木道人身上也带着血迹,虽然也受了伤,却还是最镇定。

  “凶手一定还在这里,真相未明之前,大家最好全都留下来。”

  事变非常,他的口气也变得很严肃:“无论谁只要走出这大殿一步,都不能洗脱凶手的嫌疑,那就休怪本门子弟,要对贵客无礼了。”

  没有人敢走,没有人敢动。这件事实在太严重,谁也不愿沾上一点嫌疑。

  奇怪的是,留在大殿里的人,身上都没有兵刃,杀人的刀剑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石雁伤得虽不重,却显得比别人更悲哀、愤怒、沮丧。

  木道人压低声音,道:“凶手绝不止一个人,他们一击得手,很可能已乘着刚才黑暗时全身而退了,但却不可能已全都退出武当。”

  石雁忍不住道:“既然大家都得留在大殿里,谁去追他们?”

  木道人道:“我去。”他看了看四下待命的武当弟子:“我还得带几个得力的人去。”

  石雁道:“本门弟子,但凭师叔调派。”

  木道人立刻就走了,带走了十个人,当然全都是武当门下的精英。

  看着他匆匆而去,石雁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已悄悄到了他身后,沉声道:“果然如此。”

  石雁点点头,忽然振作起精神,道:“事变非常,只得委屈各位在此少候,无垢先带领本门弟子,将死难的前辈们抬到听竹院去,无镜、无色带领弟子去巡视各地,只要发现一件兵刃,就快报上来。”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你最好让他们先搜搜我。”

  石雁苦笑道:“你若要杀人,又何必用刀剑?”

  老人道:“那么我也想陪你师叔去追凶。”

  石雁道:“请。”

  老人拱了拱手,一拧腰,就已箭一般窜出。

  群豪中立刻有人不满:“我们不能走,他为什么能走?”

  “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同。”

  “他是谁?”

  “他就是那……”

  一阵骚动,淹没了这人的声音,两个紫衣道人大步奔入,手里捧着柄长剑,赫然竟是武当掌门人的七星剑。可是他佩带的另一件宝物紫金冠,却已如黄鹤飞去,不见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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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5-6-2012 04: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九

  第十七回 人皮面具

  四月十三,午夜。

  夜凉如水。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知道紫金冠在哪里,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他也不知从哪里买了顶特大号的紫阳毡笠戴在头上,遮住了他大半边脸。

  紫金冠就在他头上,也被毡笠盖住了。

  这是他用他那两根无价的手指从石雁头上摘下来的,他总算又没有失手。

  可是就在他刚才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衣衫都已湿透。

  他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掠出大殿时,他就听见铁肩他们的惨呼声。

  现在他身上衣服早已干了,他已在附近的暗巷中兜了好几个圈子,确定了后面绝没有跟踪的人,然后才从后院的角门溜入满翠楼。

  后园中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灯光。

  “那些人难道还没有回来?”

  他正想找个人问问,忽然听见六角亭边的花丛里有人轻轻道:“在这里。”

  这是柳青青的声音。

  看见陆小凤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是惊讶,又像是欢喜:“你也得手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别人呢?”

  柳青青道:“大家差不多都已回来了,都在等老刀把子。”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可是我真想不到这次真会成功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想不到?”

  柳青青道:“因为我总有点疑心你,尤其是犬郎君的那件事,还有那个替你溜狗去的堂倌,叶家那个挖蚯蚓的人……”

  陆小凤笑了:“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证明你的疑心病至少比别人大十倍。”

  柳青青也笑了,刚拉起他的手,花丛里忽然有道灯光射出来。

  小翠正在灯光后瞪着他们:“好呀,大家都在下面等,你们却躲在这里拉着手说悄悄话。”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聚会的密室,竟是在这一丛月季花下。

  这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后关头,除老刀把子外,还是没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看见他的面目。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会来了。

  宽大的地室,通风的设备良好,大家的呼吸却还是很急促。

  参加这次行动的人,现在都已到齐,竟完全没有意外的差错,也没有伤损。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刺激,却绝不是很快就会平静的,大家还是显得很兴奋,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的。

  有些人衣襟上还带着血,想必是因为出手时太用力,刺得太猛,有的人甚至连脸上都被溅上了血迹。

  他们本该高兴的,因为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无疑必将会改变天下武林的历史和命运。

  “这里为什么没有酒?大功已告成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喝两杯庆祝庆祝?”

  “因为老刀把子还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声音来自地室外:“他还要替你们阻挡追兵,清点战果。”

  老刀把子终于出现了,战果无疑很辉煌,连他的声音都已因兴奋而显得有些嘶哑。

  然后他就正式宣布:“一击命中,元凶尽诛,天雷行动,完全成功!”

  慎重周密的计划,迅速准确的行动,只要能做到这两点,无论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但是老刀把子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他并没有问陆小凤是否得手,怎么会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除非灯亮后他还在大殿里,已看见紫金冠不在石雁头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忘了问我要样东西?”

  他忽然摘下毡笠,紫金冠立刻在灯下散发出辉煌美丽的光彩。

  老刀把子却只看了一眼,道:“我不急。”

  陆小凤笑了:“你当然不急,因为你要的本就不是这顶紫金冠,而是那把七星剑。”

  这些话他不想说的,却忽然有了种忍不住要说出来的冲动:“我去摘紫金冠时,石雁一定会伸手到头上去扶,你才有机会夺他腰下的剑。”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那秘密虽然一直都在剑柄里,石雁却从来没有用它要挟过任何人,但你却还是不放心,因为那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你的秘密,所以你一定要亲手夺他的剑,绝不让这秘密再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老刀把子居然并不否认:“可是他的手一直都扶在剑柄上,所以我才用得着你,以后他一定会认为这次行动的主谋就是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你刚才出手,一定很用力,紫金冠上一定已被你捏出了两个指痕,能用两根手指摘下他头上道冠的人,除了陆小凤外,世上只怕还没有第二个,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要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还要我去替你背黑锅。”

  老刀把子道:“这就叫一石二鸟之计。”

  这一点才是整个计划中最后的关键,陆小凤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

  他只有苦笑:“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夺下他的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反正已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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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〇

  陆小凤吃惊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已得了绝症,他的寿命最多只有两三个月。”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急着要提前册立继承他的人了。”

  老刀把子冷冷道:“只可惜现在能够担当重任的武当弟子,都已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盯着他,道:“所以他现在只能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握紧,冷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这些话你本不该说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忍不住要说。”

  老刀把子忽然大声道:“娄金氏,关天武,杜铁心,高涛,海奇阔,顾飞云。”

  他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立刻就站了出来,瞪着陆小凤。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看这六个人能不能制得住你?”

  陆小凤道:“只要两三个就足够了。”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难道还要他们出手?”

  陆小凤道:“我不想要他们出手。”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束手就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厉声道:“拿下他!”

  他叫的声音虽大,这六个人却好像忽然变了聋子,连动都不动。

  老刀把子瞳孔收缩。

  陆小凤却笑了,他微笑着道:“现在他们若是出手,只会去拿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

  六个人果然同时转身,面对着老刀把子,同时道:“你难道还要等我们出手?”

  老刀把子全身僵硬:“若没有我,现在你们连尸骨都已烂光了,你们竟敢背叛我?”

  陆小凤抢着道:“他们并不想背叛你,只怪你自己做错了事。”

  地室中居然一直都很安静,除了柳青青和小翠外,每个人都显得出奇镇定,这些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难道这些人已全背叛了他?

  老刀把子的手握得更紧,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的计划周密巧妙,却有个致命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信。

  他的确无法相信,这计划他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

  陆小凤道:“这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你派出来参加这次行动的本就都是死人,你再将他们改扮成另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江湖中当然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行动。”

  他笑了笑:“只可惜这一点偏偏也就是你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懂。

  这些话的确并不是很容易就能让人听懂的。

  陆小凤道:“你若将高涛扮成水上飞,犬郎君的易容术纵然妙绝天下,还是有人认出他来的,至少水上飞的朋友和亲人认得出。”

  他拍了拍“管家婆”的肩:“可是你将他扮成了这样子,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当然也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

  这些话说得就比较容易让人听懂了。

  老刀把子当然也懂,这本是他计划中最基本的一个环节。

  陆小凤道:“可是你忽略了一点。”

  老刀把子忍不住问:“哪一点?”

  陆小凤又指了指“管家婆”的脸:“高涛能扮成这样子,别人当然也能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承认。

  只要有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再加上一个易容好手,任何人都能扮成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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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一

  陆小凤道:“高涛扮成这样子,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别人若扮成这样子,当然也是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的。”

  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所以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连老刀把子都不例外。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开始发抖,道:“难道这个人已不是高涛?”

  陆小凤道:“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管家婆”也笑了笑,用力撕下脸上一张人皮面具,竟是个年纪并不太大的女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高涛。

  陆小凤笑道:“这位姑娘就是昔年公孙大娘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时找不到高涛那样不男不女的管家婆,只好找她来帮忙了。”

  老刀把子怔住。

  陆小凤道:“你能将高涛扮成这样子,我当然也能请人将她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恨恨道:“是不是犬郎君出卖了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也是人,并不是狗,连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

  老刀把子道:“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若死了,我们怎么能将这位姑娘扮得和那管家婆一模一样,连你都看不出?”

  老刀把子道:“这张面具也是高涛脸上的?”

  陆小凤道:“是从他脸上剥下来的。”

  老刀把子道:“高涛呢?”

  陆小凤道:“他管的事太多了,已经应该休息休息。”

  柳青青忽然道:“就是那天晚上,在叶凌风的山庄里,你做的手脚?”

  现在她才想到,那天晚上灯灭了的时候,为什么找不到他们的人。

  陆小凤已趁着黑暗,将高涛、顾飞云、海奇阔制住,将另外三个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而且是用同一张人皮面具,经同一人的手改扮的。

  柳青青道:“那天犬郎君也在?”

  陆小凤道:“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

  他微笑着道:“我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已叫人找了条同样的狗来,乘着溜狗的时候便将他掉了包。”

  狗的样子都差不多的,除了很亲近它的人之外,当然更不会有人能分辨得出。

  柳青青叹道:“我早就觉得替你溜狗的那个堂倌可疑了。”

  陆小凤笑道:“你的疑心病一向很重。”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他就是那个替我溜狗的堂倌。”

  柳青青道:“他究竟是谁?”

  陆小凤道:“司空摘星!”

  当然是司空摘星。

  这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不但轻功高绝,机智过人,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易容好手。

  柳青青道:“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还是的。”

  柳青青道:“哪两个?”

  陆小凤道:“一个我,一个你。”

  柳青青道:“那天你们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

  陆小凤道:“因为你和老刀把子太接近,我们怕他看出破绽来……”

  柳青青咬着牙,忽然一拳往他鼻子上打了过去。

  陆小凤没有闪避,她也没有打着。

  她的手很快就被人拉住了,可是她的眼睛却还在狠狠的瞪着陆小凤,大声道:“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现在惟一跟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

  陆小凤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疼。

  可是一个人若是要做一件对很多人都有好处的事,总不能不牺牲一点的。

  他尽量装作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痕,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就算要忏悔流泪,也可以等到明天,现在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有人拨亮了灯光,地室中更明亮。

  老刀把子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又问道:“你们既然早已控制了局面,为什么还要按照我的计划去行事?”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谁,所以一定要诱你入网。”

  这才是他整个计划的关键,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老刀把子的真面目。

  还没有人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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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二

  老刀把子冷笑道:“现在,你们总算很快就可以知道我是谁了,只可惜铁肩、王十袋他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以为他们已全都死了?你看看这些人是谁?”

  地室的入口忽然打开,一行人慢慢的走下来,正是刚才已倒在血泊中的铁肩、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巴山小顾、鹰眼老七,和武当弟子中的五大高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居然也在其中。

  石雁走在最后。

  他刚走下来,地室的门还开着。

  陆小凤正在说:“有了王老前辈、司空摘星,和犬郎君这样的易容好手,要假死当然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何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刀把子突然窜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掌中已有剑,出了鞘的剑。

  他的人与剑似已合为一体,闪电般击向石雁。

  石雁也有剑。

  剑柄中的秘密被取出,七星剑又重回他手里。

  他想拔剑,可是胁下忽然一阵刺痛,新伤和旧疾同时发作。

  老刀把子的剑已搁在他咽喉上,人已到了他背后,用一只手拗住他的臂,道:“你们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没有人敢动。

  虽然他已有了绝症,还是没有人能眼看着武当的掌门人,这忠厚正直的长者死在剑下。

  所以大家只有眼看着老刀把子往后退。

  老刀把子冷笑道:“我的计划虽未成功,你们的计划看来也功亏一篑。”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若答应让你走,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不能。”

  他大笑,又道:“永远没有人再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没有……”

  笑声突然停顿。

  他的人突然向前栽倒,滚下七八级石阶,仆倒在地上,背后鲜血泉水般涌出。

  他的竹笠也滚了出去。

  一个人慢慢的从石阶上走下来,手里一柄长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了。

  若不是因为他脸上还有面具,大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因为他脸色实在变得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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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三

  第十八回 功亏一篑

  最后从石阶上走下来的,并不是西门吹雪,是木道人。他才真正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老刀把子却显然想不到石雁身后还有人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竟似也想不到他会来,吃惊的看着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老刀把子,忽然道:“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不留下他的活口?”

  木道人道:“他的秘密我们早已知道,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出手虽重些,却绝了后患。”

  木道人笑了笑,道:“人死了之后,还是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面目的。”

  陆小凤怔了怔,也笑了:“这几天我实在太累,连头都累晕了。”

  木道人笑道:“每个人都有晕头的时候,怕只怕没有头可晕。”

  ——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的面目。

  ——怕只怕他本来根本没有面目。

  陆小凤翻过老刀把子的脸,又怔住。

  他看见的竟是一张没有脸的脸,黑洞般的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仿佛还在说:“永远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没有……”

  每个人都怔住,连柳青青都怔住。

  石雁却长长吐出口气,道:“他虽然没有脸,我也认得出他。”

  木道人黯然道:“你当然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他抬起头,看来仿佛更衰老:“这个人就是本门的叛徒石鹤。”

  “不对。”陆小凤说:“不是石鹤。”

  他的口气很坚决,很有自信,对他说的这件事,显得极有把握。

  没有把握的话,他绝不会对屋子里这些人说。

  这是间高雅安静的书房,在一个绝对安全稳秘的地方。

  无论谁要进入这间书房,都必须先通过七道防守严密的门户。

  防守在外面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当、少林、雁荡,和巴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还有长江水寨和十二连环坞中最精明干练的几位舵主。

  没有得到屋子里这些人的允许,绝对没有任何人能闯进来。

  他们在这里说的话,也绝对不会有一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们将这个地方叫做“鹰巢”,这次对付“幽灵山庄”的计划,就是他们三个月以前在“鹰巢”中决定的。这是绝对机密的计划。

  计划中的第一步,就是先说服西门吹雪参加,造成他和陆小凤之间的冲突仇恨,让江湖中的人,都以为他非杀陆小凤不可。这本不是件容易事,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谁知这一次西门吹雪居然并没有拒绝,他显然觉得能追杀陆小凤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他惟一的条件是——“你一定要真的逃,因为我是真的追,你若被我追上,我也许就会真的杀了你。”

  所以陆小风在逃亡的时候,的确随时都在捏着把冷汗。

  计划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陆小凤逃亡的路线,一定要让他能在无意间和“幽灵山庄”中的人接触,而不被怀疑。在逃亡的过程中,他还得自己独力去应付一切困难,绝不能和任何人接触。

  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灵山庄,他们并没有把握。可是他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对于“幽灵山庄”这个组织已知道了很久,却一直都抓不到一点线索,只不过从一个垂死的陌生人口中,知道这组织最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他们也非开始行动不可。

  因为他们已查出这个垂死的陌生人,竟是多年前就已应该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顾飞云。

  他从幽灵山庄中逃出来,被石鹤逼入了万丈深壑,虽然侥幸没有死,两条腿却已断了,只凭着一双手和一股坚强的意志,在绝谷中爬了五天四夜,才遇见一个在深山中采药的道士。

  这道士正是武当弟子,他总算能活着说出了幽灵山庄的秘密。

  只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已剩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陆小凤一开始就已知道“表哥”并不是顾飞云。

  最先开始策划这件事的是武当石雁,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陆小凤。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完成这次艰巨的任务,这个人无疑就是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他一定还要找几个好帮手,他认为其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司空摘星。

  要说服司空摘星简直比说眼西门吹雪还困难,幸好他有弱点。

  他好赌,尤其喜欢跟陆小凤赌,而且随便陆小凤赌什么都行。

  所以陆小凤就跟他赌:“我若不成功,你就得替我挖蚯蚓。”

  等到司空摘星发现这是个圈套时,后悔已来不及,为了不想输,他只有全力帮助陆小凤完成这件事。

  他一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可是他也坚持要找一个不能缺少的帮手,他要陆小凤替他找花满楼。

  花满楼的思虑周密,无人能及,也许就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思想的时候比别人多。

  最原始的计划,就是他们四个人在“鹰巢”中决定的。

  他们四个人的力量当然不够,所以他们又拉人了六个人。

  那就是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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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四

  因为这六个人门下都有人在幽灵山庄。他们的势力,也正好分布在幽灵山庄到武当的路上。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绝对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泄漏这计划的机密。

  从外表看来,这只不过是闹市中一栋很普通的楼房,是用鹰眼老七门下—个分舵舵主的名义买下来的,用楼下的三间门面,分别开了一家药铺、一家酒肆,和一家棺材店。

  三家店铺中的伙计,当然都是他们门下最忠诚干练的子弟

  知道这次计划的人,却只有他们十个,其余的人,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现在他们十个人之中已到了八个。

  陆小凤看着他们,将刚才说的话又重新强调了一遍:“不是石鹤,绝不是。”

  石雁没有来,显然病得很严重,惟一见过石鹤的就是铁肩。

  当年武当另立掌门,石鹤自毁面目时,这位少林高僧也在座。

  他看见过那张没有脸的脸,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都永远不会忘记。

  所以他反对:“我看过他的脸,他绝对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死在木道人剑下的当然是石鹤,石鹤却不是老刀把子,绝不是,”

  司空摘星抢着道:“你怎么能确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老刀把子是谁。”

  司空摘星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木道人。”

  司空摘星吃了一惊,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过了很久,铁肩才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对,不会是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铁肩道:“多年前他就可以做武当掌门的,但他却将掌门人的位子让给了他师弟梅真人,由此可见,他对名利和权位看得并不重,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本来我还想将他也拉入鹰巢来。”

  铁肩道:“难道有人反对?”

  陆小凤点点头,道:“石雁反对,花满楼也不赞成。”

  铁肩道:“为什么?”

  这次他问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迟疑着,缓缓道:“当时我并不是怀疑他,只不过觉得他和古松居士太接近,很难对古松保守秘密。”

  铁肩道:“你认为古松可疑?”

  花满楼道:“他的武功极高,可是他的师承和来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铁肩道:“他是个隐士,隐士们本来就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花满楼道:“隐士在归隐之前,也总该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没有,就像一生出来就是个隐士似的。”

  铁肩沉吟着,又问道:“石雁为什么要反对木道人?”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木道人并不是真心情愿让位给梅真人的。”

  铁肩皱眉道:“难道他也像石鹤一样,是因为做了件有违教规的事,所以才被迫让位?”

  陆小凤道:“想必是的。”

  铁肩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石雁不肯说。”

  家丑不可外扬,不管怎么样,木道人总是他的师叔,又是武当门下硕果仅存的长老。

  陆小凤道:“石雁虽然不肯说,现在我却还是已大致猜出来了。”

  巴山小顾也忍不住问道:“木道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违背教规的事?”

  陆小凤道:“他不但在外面娶了妻室,而且还生了儿女。”

  铁肩沉下脸,道:“人言不可轻信,有关他人名节的话,既不可轻易听信,更不可轻易出口。”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又抢着道:“可是他既然已说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铁肩道:“不但要有把握,还得要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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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五

  陆小凤没有证据。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断,就连铁肩大师都不能不承认极有道理。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老刀把子生了儿女,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老刀把子为什么反而恨她?而且还杀了叶凌风?

  因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陆小凤道:“木道人当时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华……”

  在铁肩大师面前,他说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

  “这表兄妹两人,无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当时已是武当的长门弟子,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她结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个李代桃僵之计,让沈三娘嫁给叶凌风,做他子女的父亲。”

  “他为什么要选上叶凌风?”

  “因为叶凌风也曾在武当学过剑,而且是他亲自传授的,为了授业的恩师,做弟子的当然不能不牺牲了。”

  但是后来木道人老了,又长年云游在外,沈三娘空闺寂寞,竟弄假成真,和叶凌风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发现他又有了个本不该有的女儿,也就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当然对他们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当,因为他的弟子石鹤,也遭受了他同样的命运,被迫让出了掌门之位。”

  他本来已将希望寄托在石鹤身上,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只有别走蹊径。

  “报复”和“权力”这两样事,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足已令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了。

  “可是这还不足以证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还可以举出几点事实证明。”

  典礼进行时,只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只有他知道剑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当年被迫让位的秘密,所以他势在必得。”

  对武当内部的情况,只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后安全撤退的路线,而且将群豪留在大殿里,想追都没法于去追。长备和长清都是他门下的直系子弟,只有他才能收买他们。

  石鹤一向孤僻骄傲,也只有他才能指挥命令。

  这几点虽然也只不过是推测,却已足够接连成一条很完整的线索。

  何况陆小凤手里还掌握着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虽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顾飞云,却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来历。”

  铁肩忍不住问:“现在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表哥就是古松。”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近年来木道人和古松一向形影不离,经常结伴云游,而且行踪飘忽,只因为他们经常要回幽灵山庄去。”

  巴山小顾道:“这次武当盛会,大家都以为古松一定会到的,他却偏偏没有露面。”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已被我囚禁在叶氏山庄的地窖里。”

  铁肩道:“你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古松?”

  陆小凤道:“我见过他出手,他的剑法极精,而且极渊博,和古松的剑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脸型更像古松,只要加一点胡须,添几根白发,再染黄—点,就完全和古松一模一样了。”

  司空摘星道:“难怪我总觉得古松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他一直都没有以真面目见人。”

  铁肩沉思着,忽然道:“还有一点漏洞。”

  陆小凤道:“哪一点?”

  铁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为什么不依约到满翠楼去跟你们会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那只因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已有人泄漏了我们的机密?”

  铁肩道:“是谁泄漏了机密?”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是平空多出来的那个人。”

  多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陆小凤道:“这件事本来绝不能让第十一个人知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多带一个人去?”

  巴山小顾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陆小凤不知道。

  巴山小顾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师叔,是滇边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袭的土司?”

  陆小凤忽然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龙猛龙飞狮?”

  巴山小顾微笑道:“他足迹久未到中原,难怪连你都不认得他了。”

  陆小凤道:“你们让他也参与了这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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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六

  巴山小顾道:“他世代坐镇天南,贵比王侯,富贵尊荣,江湖中无人能及,你想他怎么会出卖我们?泄漏我们的机密?”

  陆小凤闭上了嘴。可是他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也已想起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见过这个人。

  他忽然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就好像刚吃了一大锅臭肉。

  铁肩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你的推测是否正确。”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铁肩道:“要石雁说出剑柄中的秘密。”

  每个人都同意:“木道人让位,若真是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证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铁肩道:“石雁虽然不愿泄漏他本门尊长的隐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说。”

  陆小凤道:“他已回武当?”

  铁肩道:“天还没有亮就已回去。”

  陆小凤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当?”

  铁肩道:“我们也想到很可能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顾道:“那么我们也应该尽快赶到武当去问个清楚。”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突听门外有人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来,擦干了脸上的汗,喘过一口气,才缓缓道:“武当十三代掌门人石雁,已于四月十四午时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岁。”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有人间:“他怎么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严重。”

  铁肩道:“是什么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间,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寿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陆小凤动容道:“木道人替他看过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医道颇精,我也懂得一点医术。”

  陆小凤道:“你看他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绝无疑问。”

  陆小凤慢慢的坐了下去,竞仿佛连站都已站不稳了。

  铁肩的脸色也很沉重:“他有没有留下遗言,指定继承武当掌门的人?”

  王十袋道:“我们本来以为他一定有遗书留下的,却找不着。”

  铁肩的脸色沉重。他深知武当的家法门规,掌门人若是因特别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遗命,掌门之位,就由门中辈份最尊的人接掌。

  武当门下辈份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铁肩长长叹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还是做了武当掌门。”

  陆小凤苦笑道:“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若没有确切的证据,更不能动他了。

  武当的掌门,是绝不容任何人轻犯的。

  现在他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们也无能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虽然也知道死期不远,却还是想不到会如此突然。”

  陆小凤道:“他临死时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十袋道:“只说了一句。”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诉你,你猜得不错。”

  陆小凤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喃喃道:“没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错,也没有用了。”

  他问过石雁,木道人当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让位的。石雁没有说,等到说的时候已太迟。

  剑柄中的秘密,现在无疑已落入木道人手里,他们已拿不出证据。

  铁肩道:“你猜得虽不错,却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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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七

  陆小凤道:“错在哪里?”

  铁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夺剑,就不该让石雁将那秘密留在剑柄里。”

  陆小凤道:“我们这样做,只不过因为要诱他依约到满翠楼去,我们才能当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剑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会疑心。”他叹息着,又道:“当时我们怎么想到消息会走漏,他竟忽然改变了主意!”

  铁肩叹道:“无论他是谁,都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计划虽然一败涂地,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没有败。”

  大家默默的坐着,心情都很沮丧。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巴山小顾道:“现在我们对他难道真的已完全无能为力?”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也许我还能想出一两个法子来。”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你师叔是不是也在武当?”

  巴山小顾道:“他不在。”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巴山小顾道:“我知道全福楼的主人是他昔年的旧属,特地宰了条肥牛,请他去太快朵颐,这种事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喜欢吃肉?”

  巴山小顾道:“简直不可一日无肉。”

  陆小凤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顾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楼的门上贴着张红纸:“家有贵客,歇业一日。”

  虽然歇业,门板并没有上起来,一走进门,就可以看见威武高大,气吞斗牛的龙猛龙飞狮。

  三张桌子并起来,摆着一大锅肉。

  他吃肉不喜欢精切细脍,花样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堂倌远远的站着侍候,连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喜欢说话。可是他并没有叫人拦阻陆小凤。

  陆小凤就大步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龙猛道:“好。”

  陆小凤道:“我认得你。”

  龙猛道:“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认得龙猛,我只认得你。”

  龙猛大笑:“我难道不是龙猛?”

  陆小凤道:“你是飞狮土司,难道就不是吃肉的将军?”

  龙猛不笑了,一双环目精光暴射,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将军并没有死,将军还在吃肉。”

  龙猛道:“肉好吃。”

  陆小凤道:“犬郎君既然能将你扮成将军的样子,当然也能将别人扮成那样子,何况人死了之后,样子本就差不多。”

  龙猛道:“将军为什么会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去了。”

  龙猛道:“你去了将军就要死?”

  陆小凤道:“将军的关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点死,总比较安全些。”

  龙猛道:“不错,死人的确最安全,谁也不会注意死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会复活。”

  龙猛舀起了一杓肉,忽然问:“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龙猛道:“吃得多?”

  陆小凤道:“多。”

  龙猛道:“好,你吃。”

  他先将一杓肉倒入嘴里,就将木杓递给了陆小凤:“快吃,多吃,肉好吃。”

  陆小凤也舀起一杓肉:“肉的确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时竟真会要人的命。”

  龙猛道:“将军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将军。”

  陆小凤承认。

  龙猛眼睛忽然露出种诡异的笑意,忽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永远也没法子证明我就是将军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陆小凤想笑,却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确炖得很香,可是他刚吃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龙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陆小凤道:“你吃了多少?”

  龙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龙猛道:“要谁的命?”

  陆小凤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过桌面,闪电般去点龙猛心脉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间还有一锅肉,一锅要命的肉。

  将军的动作也极快,突然掀起这锅肉,肉汁飞溅,还是滚烫的。

  陆小凤只有闪避,大声道:“坐着,不要动!”

  龙猛当然不会听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窜了出去。

  他不但动了,而且动得很快、很剧烈。所以久已潜伏在他肠胃里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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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八

  陆小凤道:“肉里有毒,一动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得出龙猛已听不见他的话了。

  这锅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时,脸已发黑,脸发黑时,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死人既不是飞狮土司,也不是将军。

  死人就是死人。

  这锅肉是谁煮的?这里的主人呢?

  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巳吓呆了,陆小凤一把揪住他:“带我到厨房去。”

  煮肉的人当然应该在厨房里。可是厨房里却只有肉,没有人。

  炉子上还煮着一大锅肉,好大的锅,竟像是武当山上,香积厨里的煮饭锅,里面满满的一锅肉,还没有完全煮熟。

  陆小凤脸色又变了,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忽然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事——难道肉在锅里,人也在锅里?

  现在还能够为陆小凤作证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个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陆小凤只希望他还是个活人。

  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幸好只有陆小凤知道。

  叶家凌风山庄的地窖,当然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将这个人送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将终了,这已是他最后—着杀手,他当然要为自己留一点秘密。

  暮春的下午,阳光还是很灿烂,他慢慢的走在长街上,好像一点目的都没有。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他,但他却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的监视着他。

  长街尽头,忽然有辆马车急驰而来,几乎将他撞倒.仿佛有个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他一眼,仿佛有双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这个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时候,马车已去远。

  可是直到他走出这条长街后,他心里仿佛还在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还因此觉得不安。

  一个陌生人的匆匆一瞥,为什么就能让他提心吊胆?难道这个人并不是个陌生人?

  他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走过街角的水果摊时,他买了两个梨,一个抛给摊旁发怔的孩子,一个拿在手里慢慢的啃。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现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杀了他?

  刚才那锅要命的肉,他虽然只咬了两口就吐出来,此刻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幸好肉里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觉察。

  龙猛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只不过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刚才也多吃几块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着再担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着担心任何事了。

  ——刚才车窗里那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拉车的马嘴角有很浓的白沫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赶得很急。

  ——她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虽然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件事,却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里竟似有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真正对他重要的人当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灯灭了的时候,是他亲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阔和高涛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里。

  从幽灵山庄来的人,现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里,下山的那一天,陆小风就已将这些人的容貌图形交给了那个“溜狗的堂倌”,鹰巢中的人立刻分别开始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将自己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

  陆小凤并不十分关心他们的死活,反正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反正他们都是早已该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将表哥送到哪里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机会带走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陆小凤忍不住自己对自己笑了,穿过条斜巷,走回客栈——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们卸下了行李,安顿了车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时候才遇见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满翠园,车马和行李都还留在客栈里,从路上雇来的车夫,还在等着他开发脚力钱。

  他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

  给了双倍的赏钱,他好像又觉得有点冤枉了,所以又叫车夫套上马:“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到四处去逛逛,你再替我赶最后一次车,我请你喝酒。”

  天气真不错,赶车的人和拉车的马都已养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别有劲。

  这里不但是到武当去的必经之路,也是距离武当山口最近的一个市镇,走出闹区后,满眼青翠,天下闻名的武当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在山麓旁的一个树林边停下来,陆小凤才想起忘记带酒。

  “我答应过请你喝酒的。”他又给了车夫一锭银子:“你去买,多买一点,剩下来的给你。”

  这里离卖酒的地方当然不近,可是看在银子份上,车夫还是兴高采烈的走了。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满天,晚霞瑰丽,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阳下看来也就更瑰丽雄奇。

  只不过这附近并没有上山的路,距离山上的道观和名胜又很远。

  所以无论往哪边去看,都看不见一个人,陆小凤忽然一头钻进了车底。

  车底下更没有东西可看了,他钻进去干什么?难道想在下面睡一觉?

  可是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语:“只不过饿了三天,无论什么人都不会饿死的,何况隐士们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语,难道车底下还有别的人?

  人在哪里?他敲了敲车底的木板,里面竟是空的,车底居然还有夹层。

  京官们告老回乡,带的东西总不少,当然要雇辆特别大的车,乍底若有夹层,当然也不小,要将一个人藏在里面,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那天在凌风山庄里,柳青青还没有醒,别人正忙着易容改扮时,他已将“表哥”藏到这里面了。

  将一个人点住穴道,关在这种地方,虽然是虐待,但是他认为这些人本就应该受点罪的。

  “现在你虽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帮我一点忙,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的,你还可以去做你的隐士。”

  他卸下了夹层的木板,就有一个人从里面掉了下来。

  一个活人。你用不着检查他的脉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活人。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动作的变化还很多。

  这个人一掉下来,里面又有个人掉了下来,接着,又掉下了一个。

  陆小凤明明只藏了一个人在里面,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三个?

  三个人都是活的,三个人都在动,动作都很快,变化都很多。

  车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动的范围更小,陆小凤一个人在下面,已经觉得很压迫,何况又多了三个人挤进来。

  一下子他就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这三个人已像三条八爪鱼,压在他身上,紧紧的缠住了他,五只手同时点在他穴道上。

  三个人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手?

  这个一只手的人难道是海奇阔?

  陆小凤甚至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见,就已被提了起来,重重的摔在车厢里,就像是一条死鱼被摔入了油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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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九

  第十九回 油 锅

  健马长嘶,向前急奔。

  三个人都已坐下来,冷冷的看着陆小凤,一个是高涛,一个是海奇阔。

  第三个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个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个。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个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说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想不说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这双手下面,有没有人敢不说实话的?”

  杜铁心道:“没有。”

  高涛道:“据说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欢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说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的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里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的笑道:“这里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里钩着的是个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里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这时,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个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还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里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条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这里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的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个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个月,也一定找不到这里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没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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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〇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里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条眉毛。”

  高涛道:“哪两条?”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条。”

  两个人越说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里的滋味,却好像整个人都已在油锅里。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个人同时窜了出去。

  三个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没有几个。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窜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还带着一条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个人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还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条人影。

  高涛看见了这个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都跌成了一滩泥,竟活活的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这么厉害?

  谁能有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又掉进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这个人的致命要害,这个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说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还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个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没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还是没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还是太太平平的高卧在城里。”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没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为你作证,你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还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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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一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没法子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现在这地方就好像是个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绳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个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过活生生的坐在坟墓里等死,还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没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过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还能到哪里去?

  烛光灭了,他却还活着。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还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还会想到她?

  难道这个有一双发亮眼睛的过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他已开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蚂蚁般在他脸上爬过。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能动了。

  ——你有只天下无双的手,你这两根手指,就是无价珍宝。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现在,他这两根手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让他清醒清醒,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只不过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着多好。”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岂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着。

  随着黑暗和闷热而来的,是疲倦和饥渴,尤其是渴更难忍受。

  这种罪要受到何时为止?

  到死为止。

  什么时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还是那首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黄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连往日的痛苦,现在都已变得很甜蜜。

  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可爱,人们为什么偏偏总是要等到垂死时才知珍惜?

  忽然间,黑暗中发出“格”的一声响,那块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灯光照人,一大群人拥了进来,其中有铁肩、有王十袋、有花满楼,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时突然获救,本是最值得欢喜的事,陆小凤却忽然觉得一阵怒气上涌,竟气得晕了过去。

  四月十五,午后。

  将近黄昏。

  云房中清凉而安静,外面竹声如涛,正是武当掌门接待贵宾的听竹小院。

  这次来的贵宾就是陆小凤。

  他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来也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后山有那么样一个洞窟,这次你就死定了。”

  说话的是铁肩:“那本是昔年武当弟子负罪去面壁思过的地方,现在他们的门规已不如昔日的严厉,那地方也已很久没有人去过,这次你实在是运气。”

  ——运气?见鬼的运气!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运气,带我们到那里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这位少林高僧说得很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他显然已不再怀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救你?”

  别人想法当然也一样,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木道人就变成了木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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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二

  但是陆小凤心里却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杀了他灭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证据,心里也必定难免怀疑。

  但是现在他救了陆小凤。

  那不但能证明他绝不会是老刀把子,而且还可以获得大家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陆小凤只有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缜密的计划,木道人的确是他平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对手。

  这件事无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现在他已只有认输。

  他心里虽然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只问过一句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已遇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我们又在武当后山一个险坡下,找到了你那辆马车,车上还留着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还有在泥土上挣扎过的痕迹。”

  这几点已足够证明他已有了危险,所以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暮色渐临,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悦的钟声。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道贺的。”

  看着一个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反而获得了荣耀和权力,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受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让木道人知道,这次挫败的经验虽惨痛,却并没有将他击倒。

  就算他已非认输不可,他也要面对面的站在那里认输。

  窗外风吹竹叶,夜色忽然间就已笼罩大地。

  大殿里灯火辉煌。

  戴着紫金冠,佩着七星剑的木真人,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昔日那游戏风尘,落拓不羁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武当的第十四代掌门教主木真人,是绝不容任何人轻慢的。

  陆小凤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然后他就整肃衣冠,大步走上去,长揖到地:“恭喜道长荣登大位,陆小凤特来贺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陆大侠千万不可多礼。”

  陆小凤也在微笑,道:“道长历尽艰难,终于如愿已偿,陆小凤却还是陆小凤,不是陆大侠。”

  他的态度虽恭谨客气,言词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偿”四个字。

  他忍不住还是要让木真人知道,他虽然败了,却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陆小凤还是陆小凤,那么老道士也依旧还是老道士,所以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锋芒。

  陆小凤忽然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尊贵荣华的武当掌门也不存在了,又已变成了阴鸷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枭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诉陆小凤:“我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双手扶在陆小凤肘间,上托之势忽然变成了下压之力。

  这一压很可能造成两种结果——双臂的骨头被压断,或者是被压得跪下去。

  陆小凤宁可断一百根骨头,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头也没有断,他的两臂上也早已贯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败,这其间已绝无取巧退让的余地。

  制敌取胜的武功也有很多种的,有的以“气”胜,有的以“力”胜,有的以“势”胜,有的以“巧”胜,陆小凤的武功机变跳脱,不可捉摸,本来是属于最后一种。

  可是现在他的真力已发,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来不及了。

  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他的真力一撤,就难免要被压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响,他站着的石板已被压碎,脸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们附近的人,脸色已变,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两个人的力量已如针锋相对,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点偏差,就可能害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可能被他们反激的力量摧毁。

  谁也不敢冒这种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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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三

  其实陆小凤也不必冒这种险的,在木真人力量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他已感觉到,本来还有机会从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现在他只觉呼吸渐重,心跳加快,甚至连眼珠都似已渐渐凸出。

  惟一让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这一战无论是谁胜,都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木道人本来也不必这么做的。

  也许他想不到陆小凤会有这种宁折不曲的勇气,也许他现在已开始后悔。

  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有个年轻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显得很焦急,若没有极严重的事发生,他绝不敢这么样闯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两步,陆小凤臂上的千斤重担竟似忽然就变得无影无踪,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飞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容撤回真力,看来这一战他又败了。

  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木真人已能开口说话,正在问那年轻的弟子:“什么事?”

  “西门吹雪来了!”

  “贵客光临,为什么还不请上来?”

  “他一定要带剑上山。”年轻道人的手还在发抖:“弟子们无能要他解剑,留守在解剑岩的师兄们,已全都伤在他剑下。”

  这的确是件很严重的事,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轻犯武当。

  “他的人在哪里?”

  “还在解剑池边,八师叔正在想法子稳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只有他看见过这个人的剑,如果世上还有一个能击败西门吹雪的人,无疑就是这个人。

  解剑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鲜血染红了。是谁的血?

  陆小凤没有把握能确定,他绝不能再让西门吹雪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拦阻这一战。

  木道人已穿过广阔的院子,走出了道观的大门,陆小凤立刻也赶出去。

  道观外佳木葱茏,春草已深,草木丛中,仿佛有双发亮的眼睛。

  陆小凤的心一跳,一个穿着白麻孝服的人,忽然从草木丛中窜出来,手里提着出了鞘的剑,一剑向木真人心口刺了过去。

  木真人的手握着剑柄,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拔剑击败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剑下。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剑竟没有拔出来。

  看见这穿着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惊震。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白衣女子的剑,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还没有倒下,还在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惊讶,还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然要杀你!”

  “你父亲?”

  “我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脸突然扭曲,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钉,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剑还锋利。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为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在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

  这就是他最后说出的四个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看着那柄剑刺入他心脏,也看着他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脸上也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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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12 05: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四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惧,就因为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陆小凤也已感觉到,只觉得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这黑暗的穹苍下。

  别的人也都被惊震,过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当子弟冲过去围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们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她苍白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显得无比美丽庄严,就像是复仇的女神:“我叫叶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儿,若有人认为我不该替父亲报仇的,尽管过来杀了我!”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晶莹洁白的胸膛。

  可是没有人过去动手。每个人都似已被她那种神圣庄严的美丽所震慑,尤其是陆小凤。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说,不忍说,也不愿说——何况,他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这结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现在他已自食恶果,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还有张更密的天网在等着他。

  “我本来已该死在沼泽里,可是我没有死。”

  她是个猎豹的女人,她远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难,她早已学会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机会出手。

  “我没有死,只因为老天要留着我来复仇。”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现在我心愿已了,我不会等你们来动手的,因为……”

  直到现在,她才去看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既不是悲伤,也没有痛苦,可是无论谁看见她这种表情,心都会碎的。

  陆小凤的心已碎了。

  她却昂起头,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现在她心愿已了,她绝不会等别人动手。

  “因为我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男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碰我!”

  应该流的血都已流尽,解剑岩下的池水依旧清澈,武当山也依旧屹立,依旧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圣地。

  改变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这其间转变的过程,有时竟来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爱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现在都已随着突来的转变而永远埋葬,埋葬在陆小凤心底。

  现在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过一段日子,让那些已经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着长夜未尽时下山,却不知山下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人独立在解剑岩下,白衣如雪。

  陆小凤慢慢的走过去:“现在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走?”

  西门吹雪道:“人虽已散,曲犹未终。”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吹一曲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追踪八千里,只为了杀一个人,现在这个人还没有死,我还准备吹一曲为他送丧的死调,用我的剑吹。”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

  西门吹雪道:“是你!”

  陆小凤道:“你难道忘了你并不是真的要杀我?”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着,就是我的耻辱。”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无双的出手一剑?”

  西门吹雪并不否认。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也知道这是你的好机会,只可惜你还是试不出的。”

  西门吹雪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剑出鞘,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又何必问?”

  难道他已不准备抵抗闪避?难道他真的已将生死荣辱看得比解剑池中的一泓清水还淡?

  西门吹雪盯着他看了很久,池边已有雾升起,他忽然转身,走入雾里。

  陆小凤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西门吹雪头也不回,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已经死了,你已经是个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陆小凤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无作为?”

  这问题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雾凄迷,东方却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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