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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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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6)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上,翻过踏镫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末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多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的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 ”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啪啪”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尹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 “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史弟的掌管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请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管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精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子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里的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坐,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致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下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的,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然一惊:“我父亲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北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间有座坟墓,坟墓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 “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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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7)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此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寻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身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起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教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而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 “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管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如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是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入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口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已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毒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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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8)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意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 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罪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象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了什么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意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耿直异常,那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管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亲竟是如此奸恶,自己的名头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惟听得乌鸦呜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从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是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快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面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子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象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也没探出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看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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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1)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旁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那郭靖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腿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当道而卧之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望时,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

  这一次他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疾冲,奔到近处,提起马鞭,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的已疾驰而过。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上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同打秋千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坠,摔将下来。法王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渊 ”、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摔过四块几十斤重的巨岩,压在他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天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喜欢你啊!”只见四块巨石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嘭、砰嘭几声,都摔了开去,他跟着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但这两掌管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看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意。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是平生罕见,虽说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是两国相争,这才敌对,又不是有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传法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念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了我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

  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道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的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害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的话,说道:“你到底怎么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罗唣。”

  法王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娃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刮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甚么明师了?你不过胜过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甚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子? ”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是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处。他十余年前果曾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为话柄,熬不住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猪蛇不若功’……”法王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甚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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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2)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甚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吓得你魂不附体。”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要在断肠崖下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不想杀人,你大败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来中原,这时听说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就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甚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才能成为本门的高弟,因此一路上对她极是慈和。武林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徒须择师,师亦择徒。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觉得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后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进了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营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眼见蒙古大军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自行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见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阳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下旬,冰消雪融。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船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

  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子艳阳和暖,南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有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双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 “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来,只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十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做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 郭夫人神机妙算,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是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上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王子假装何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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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3)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住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的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 ”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念儿给你开一开眼界。 ”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管中托着的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看去,见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会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你放了掌管中玉蜂,一把抓住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绝”。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造不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是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这里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跷。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即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此时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壁,抚着石壁上小龙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见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索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妇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却半点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相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义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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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4)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处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处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他自来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到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坠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丧,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进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全使招“倒挂金钩 ”,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觉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盖得无影无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过头来,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机杼,端的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道:“郭襄姑娘坠入深谷之中了。唉!”说着长叹了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此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也心毒。”法王摇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坠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叹息道:“ 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那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目。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检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道: “着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惨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拼,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暗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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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5)

  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埋头十余年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穴”,当下回手一掌,“啪”的一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跳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劲,怪诞异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高叫:“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 “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不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这一击避过。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避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浑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来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拼,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稍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掌管向上扬了两下,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于是虚张声势,突然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法王掌力之强固然大胜一灯,但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为惋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加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实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 “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骂道:“孽畜!”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鹰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筋斗,坠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甚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以个二对一。”纵身抡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坠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再行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蹿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亮异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法王举银轮一挡,“啪”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登时碎成了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虽然石子微细,伤他不得,却也隐隐生疼。法王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小酌,猛见双雕在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跟着,直至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好手,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互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道:“若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住他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错。今日咱们又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掌’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掌”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样?”周伯通道:“你这甚么龙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迟?” 言下竟是十分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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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6)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的,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雄雕毛羽零乱,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法王双腿一软,缓缓坐倒。一灯等三人对望了眼,心中均自骇然:“这藏僧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 ……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 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救他。”当下作哨招雕。但连吹数声,双雕竟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鹰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 ”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了那枚金针,交给了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各人片刻之间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寻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上,绳索渐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个人个个内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黄蓉才简略问了几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经过。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以长箫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略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下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将木块掷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自担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 ”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甚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在下面,怎么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担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吗?”郭襄心中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坠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坠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的都是玉蜂。黄蓉心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的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怪状,不知名目。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有“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料得关键是在在碧水潭中。潭边七人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了下去。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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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7)

  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甚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口的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百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甚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 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且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甚么?”法王昂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就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会上来啦。”

  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了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罢,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的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 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 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两次,说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么难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 “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上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

  郭襄大叫:“你骗人,你骗人!”心下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的功夫也不知道。”她怎知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然不为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将另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要命丧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提防,这一记肘捶正好撞中了他的“渊液穴”,只感半身酸麻,霎时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肩上,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动我?”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时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但她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若是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玩捉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手臂。郭襄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间听到人声,只道是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甚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

  找到谷口,只见地下遗着郭襄的一只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呢。 ”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法王只是要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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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1)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路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十分紧急。黄蓉心下担忧,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得暂且不去理会了。”众人齐声称是。

  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存亡关系重大,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他们袖手不顾。

  于路毫不耽搁,不一日抵达襄阳城郊。史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剑戟如林,马匹奔驰来去,襄阳城便如裹在一片尘沙之中,蒙古大军竟已合围。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骇然。黄蓉道:“敌军势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当下七人躲在树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嬉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

  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围了上来。其余军营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慌。

  周伯通夺了两枝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处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厉害的兵器。否则若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得了。七人边战边进,敌兵却愈聚愈多,数十杖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战,复又恃众,竟不稍却。

  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儿,把这四个小女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娃儿么?要死就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小娃儿便了。”

  黄蓉暗暗心惊:“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竟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有点不妙!”眼见四下里敌军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大营帐,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积贮辎重粮食之处,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扑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黄蓉奔得迅捷,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个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头,这才冲出,又和周伯通等会合。

  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噼噼啪啪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趣,抛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点火,他更在无意之中烧到了一座马厩,登时战马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蒙古大营终于乱了。

  郭靖在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攘,奔上城头,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敌营捣乱,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火光中望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是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两人受伤甚是不轻。程英、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深通医道,看了周、陆二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你们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决计死不了。你们多花点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双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大师却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些害怕。一灯出家已久,他却仍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蒙古大军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德和守城大将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望去,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以这次为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天动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爿天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之击退,谁都难以逆料。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左须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十根白发。”

  忽听到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后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大汗蒙哥临阵督战。

  蒙古官兵见大汗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分向左右,两个万人队冲上来急攻北门。这是大汗的扈驾亲兵,最是神锐之师,又是迄今从未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蒙古兵将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大汗亲眼瞧瞧咱们大宋好男儿的身手!”他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万众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然疲累不堪,忽听得郭靖这么呼叫,登时精神大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们大汗知道咱们的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大汗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

  安抚使吕文德瞧着这等声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的身前,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罢!”郭靖厉声道:“安抚使何出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

  黄蓉眼见事急,吕文德退兵之令只要一说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道:“你要是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吕文德左右的亲兵上前拦阻,黄蓉横腿扫去,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

  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甚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呼喝,齐声应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抗敌。大将王坚纵声叫道: “咱们拼命死守,鞑子兵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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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2)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呼:“众官兵听着:大汗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传令官手执红旗,来回传旨。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声,长箭冲烟破尘,疾飞而去。那传令官当胸中箭,登时倒撞下马。蒙古官兵一声喊,士气稍挫。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执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标枪盾牌,冲了出去。

  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声炮响,左右两个万人队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四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训练有素,武艺精熟,骁勇善斗,又有一千名丐帮弟子作为骨干,虽然被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德、王坚四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宋军阵势不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乃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四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起云梯攻城。

  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被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挥兵放开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头。城下千千万万蒙古兵将见城破,大叫:“万岁!万岁!”

  吕文德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何是好?咱们这……这该当……”

  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黑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头的五千余人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也是攻拒恶斗,十分惨烈,喊声一阵响似一阵。

  蒙古大汗立马于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声响,震耳欲聋,甚么说话的声音都给淹没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阵前抬了下来。大汗蒙哥身经百战,当年随拔都西征,曾杀得欧洲诸国联军望风披靡,直攻至多瑙河畔,维也纳城下,此刻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往常都说南蛮懦弱无用,其实丝毫不弱于我们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舍死忘生的恶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兀自胜败不决。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

  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一声呐喊,一队宋军急驰而至,直冲向小丘。大汗的护驾亲兵纷纷放箭阻挡。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一名宋军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挡,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拨开。蒙哥左手一挥,鼓声立止,回头问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道他是谁么?”左首一个白发将军道:“启禀陛下,这人就是郭靖。当年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众将听得大汗夸奖敌人,都是心中忿忿。四名将军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

  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万夫长的白色头饰,两个带着千夫长的红色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刀杆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长兵刃,急切中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撒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在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回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武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送去,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身,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狂喷鲜血,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隔开他蛇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

  众亲兵见郭靖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名勇将,无不胆寒,虽在大汗驾前,亦不敢上前与之争锋,只是不住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大汗身前,连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纵跃而起,挺枪刺死了一名百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时间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靡,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起眉头,传令道:“有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众官兵蜂拥向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大汗跟前,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在大汗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两人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支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进接应。蒙古兵见大汗退后,阵势稍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大汗死了!”众军欢呼叫喊:“蒙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阳军民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这时便有人用蒙古话叫了起来。

  蒙古官兵听得喊声,都回头而望,只见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攘,混乱中那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陨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四千人已损折了半数,余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十余里之遥。

  这一仗蒙古兵损折了四万余,襄阳守军也死伤二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襄阳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黄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溜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这才回府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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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3)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德及大将王坚商议军情,忽有小校相报,说道探得一个蒙古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德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这……可不成话啊!”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了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数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

  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构筑高台,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要窥探城中军情,不应离城如此之远,何况我军只须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见数百蒙古军牵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要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甚么厌胜祈禳的妖法。 ”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过他们做过这般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长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

  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个万人队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的,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乘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似是一男一女。

  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 “怎么?甚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真是……真是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上去?鞑子使甚么奸计了?”

  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俩心痛断肠,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郭靖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眉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能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他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大伙儿都主张追赶,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甚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的处勒马站定。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急,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这个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宁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马上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弟的马前,大袖一甩,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眼见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龄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上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哲别,再加数十年功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军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设法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道:“便是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参以古人阵法,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与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很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的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目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当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到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绝情谷中,

  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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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4)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坠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下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 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 ”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 “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轻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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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2: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5)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后,终能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股底居然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地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气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呆了一会,竟然颇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坠下来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有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是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来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的细字被周伯通发见,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躯体甚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哄哄的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是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股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股底安静太平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然对自己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 “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

  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棵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了两行字道:“一灯、药师、伯通、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回。”

  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道:“他们虽然也潜入过水潭,但因无百余丈高处跃下来的急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那便找你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过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伸手拉扯绳索,试出绳身坚韧,上面系得牢固,说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还在。”但想一灯大师、黄岛主、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你的武功可有搁下?若是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动,身子已蹿上丈余,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得及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桃花增了姿色?

  黄药师在襄阳城头说要摆个“二十八宿大阵”,与金轮法王大战上一场。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德,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

  黄药师道:“鞑子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倘若多点人马,便胜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有何难哉?”站上将台,说着:“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统兵将领,详加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所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

  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炁,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炁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军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朱雀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接令。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炁,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玄武七宿,是为斗木獬、牛金羊、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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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4: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6)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炁,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路护卫主将,其余七路上应青龙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以声望武功而论,这一路主将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将坛下一人大声说道:“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看时,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辛劳,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

  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甚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 说着便从李志常手中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白虎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熊、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在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得汉光武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达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方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八千根木桩的位置皆依黄药师所绘图画竖立,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以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

  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时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向南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大师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

  忽听得高台旁号角声响,喊声大作,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掘地为坑,另行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要聚而歼之,却已有不能。

  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均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

  二十八宿大阵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弟子兵趋东,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阵法精妙,领头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都是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人虽然多了一倍,竟也抵挡不住。

  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青旗军退向中央,黄旗军回攻北方,黑旗军迂回南下,红旗军疾趋而西,白旗军东向猛攻。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坚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浅陋,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将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土阵相困,他已然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更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当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挟,但终不忍真的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双手虽然被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亲投降,我从一数到十数,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郭襄道:“你爱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挺可怜的。”法王怒道:“我可怜甚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妈妈,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在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的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鄙无耻。法王,我倒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甚么?”郭襄道:“如你这般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罢!”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便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话只白得法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投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道:“你看我郭靖是投降人么?”

  黄药师用蒙古语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与我们真刀真枪决战,是为不勇。如此不智慧不仁不勇之人,还充甚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给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忘恩负义、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面身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深谋无虑,早在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却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人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听得己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却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法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个字,便停顿一会,只盼望郭靖终于受不住煎熬,纵不投降,也当心神大乱。

  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得法王在高台上报数,又见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绝,台前数千精兵张弓发箭,势不可当。万箭攒射下,泗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帮好手中箭身亡,宋军兵将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黄蓉事先曾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父亲身受损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片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却是安然无恙。他见弩箭射手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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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4: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7)

  只听得金轮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霎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火,浓烟升起。郭靖所统的八千黄旗军背上中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黄蓉眼见黑烟中火焰上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说道:“岳母,你到阵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

  便在此时,猛听得远处喊声如雷,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铿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大汗亲自率领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城下,精兵悍将在大汗亲自率领之下蜂拥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便可蹿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想:“救女儿事小,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

  黄药师回头望去,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她初时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了下来,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回思与杨过数日的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嘶鼓风而至,霎时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如大船破浪冲波而行。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就是小龙女吗么?”

  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如铁,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中,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杨过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头,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恁的了得!”

  法王刚刚踏上台顶回首就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在半空中扑击而下。法王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去。

  适才两人在梯级上较量了这一招,杨过但觉法王掌管力沉雄坚实,生平敌手之中从未见过,不由得暗暗称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十六年前法王已非自己对手,何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抖动,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霎时剑轮相触,声如龙吟。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杨过心下暗惊:“一十六年来,我从未使过玄铁重剑,今日可当真忒也托大了。”

  两人交拆了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却更无别般兵刃,左手衣袖带挥出,右手发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和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脸!”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招招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无不精神大震。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减了一半,然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相似,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德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两名心爱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探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军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 吕文德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二百招以上。两人的武功家数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得高台微微摇晃,心知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塌,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斗百余招只怕便要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生,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卸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前。她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轮击落。但高手厮拼,实是半分也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冲向杨过的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终于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铅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的径向郭襄攻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左肩被轮子划伤。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始终放在杨过身上,挥剑杀敌之际,时时抬眼望向高台,突然间只见杨过身染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台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茫然,只是舞剑砍杀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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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4: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8)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使出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他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无昔日那一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抛给郭靖,叫道:“射手上去给过儿! ”郭靖接过长剑,取过两张铁胎硬弓,双弓相并,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两弓,右手拉满弓弦,随即一放,飕的一声急响,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一卷,裹出了剑身,正好法王铅轮砸到,杨过左手接过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伤之后功力已减。法王双轮一绞, “啪”的一声又将长剑绞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铁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

  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只因无此心情,虽然武术精博,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既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便已失却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龙女永诀,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觉的生了出来。

  法王本已稳操胜券,突然间肩头中掌,身子一晃,惊怒交集,立即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法王那里避得过了?砰的一响,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挥掌推出,击断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看准了神雕之背,踊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丈余,它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上雕背,缓缓着地。便在此时,烟火飞腾中巨响连作,高台不断倾斜。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想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刺入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着桃花岛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刀枪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受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能动弹?高台倒塌,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为了他死亦所甘愿,忙奔向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耶律齐等也无不精神大振。

  高台下蒙古军见主将殒命,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军来回冲击,登时溃不成军。

  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大汗。”宋军应声呐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担心受怕,更苦过我在台上恶战。”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旗分五色,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见敌军队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罢!”

  忽然身旁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杨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龙女回头笑道:“ 小妹子,多谢你为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一口气,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听杨过夸赞郭襄,说她为自己夫妇祝祷重会,又不顾性命跃下深谷,来求杨过不可自尽,对她也便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罢!”跃上马背,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后。三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

  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有千余蒙古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三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用四尺弯刀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马待要冲入相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拦住了,夫妻俩遥遥相望,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深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磕下头去。

  杨过吃了一惊,急忙扶起,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胡说八道,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奔下小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马一法,当年双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练,奔动之际或东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袖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帖帖,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往复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惊奇之间,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竖起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不过两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踊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大旗正好将他的身子卷发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重围。

  耶律齐喘了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罢。”跟着取出火摺一晃,将旗子点燃了。耶律齐道:“妙计!”纵马向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

  这两旁面火旗舞动开来,声势大是惊人,犹如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蒙古兵将只要给带上了,无不烧得焦头烂额,当此情势,蒙古兵将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过往杨过曾数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己未必安着甚么好心。直到此番救了他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向讨我的喜欢,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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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4: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9)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担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甚么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甚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然惊觉:“为甚么我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悠悠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甚么便有甚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脾气这般暴躁?为甚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郭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都在凝目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大军的阵伍。蒙古大汗的大纛渐渐逼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相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男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们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 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捡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上捡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拨开射来的弩箭。小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对着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齐吃了一惊,心想蒙古大汗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余人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命都是杨过救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猛恶,早在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长的铁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他左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这长矛飞掷之势,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血肉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是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间掷出了一十七枝长矛,杀了一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在城下屯军十余万余众,但杨过奔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大汗的马前。

  蒙哥的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大汗身前。杨过回臂要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着了个空,原来已给蒙古甲士隔断。眼见蒙古大汗脸有惊惶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直扑而前。十余名亲兵将校挺立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筋斗,从十余枝长枪上翻了过去。

  蒙古大汗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是蒙古万中选一的良驹,龙背鸟颈,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马” 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负了大汗,四蹄翻飞,径向空旷处疾驰。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去。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

  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都忘了交战,万目齐注,同声呐喊。

  杨过见大汗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那知道这“飞云骓”是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撑,便蹿出了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而和大汗越来越远了。他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

  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真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大汗背心约有尺许,力尽坠地。宋军大叫:“啊哟!”蒙古军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黄蓉、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有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又怎赶得上飞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马背上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会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大汗了。

  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大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子? ”拾起两旁枚石子,运功掷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粒石子都击在飞云骓的臀上。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蒙哥虽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大汗,但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雷数次出征,于拔都西征欧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勋,毕生长于马背之上、刀枪之中,这时变出非常,却并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

  杨过低头避过,飞步抢上,左手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蒙古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号令,乘势冲杀,城内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军心已乱,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到西方一路敌军开来,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四王子忽必烈的旗号。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支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余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德流水价的派出传令官召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主丧于城下,更是军心大沮。蒙古大汗之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哥在北方蒙古老家被得王公拥戴而为大汗。忽必烈得讯后领军北归,与阿里不哥争位,兄弟各率精兵互斗。最后忽必烈得胜,但蒙古军已然大伤元气,无力南攻,襄阳城得保太平。直到一十三年后的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始再进攻襄阳。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德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

  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百姓呈上来的一杯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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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2012 04: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10)

  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 “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觉人生而当此境,复有何求?

  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各他携手入天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悲戚之念也不免稍减。

  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德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甚么也不肯。众人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首席,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这才是杨过、小龙女、耶律齐。吕文德心下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癫癫,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德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过来向郭靖、杨过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伟,武艺过人。

  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师外,均已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间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启程赴华山祭扫恩师之墓。”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伙儿一齐去如何?”一灯、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的老友,齐声赞同。

  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注:

  《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因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飞蝗石……今不取。”

  依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四川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蒙古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蒙古军前后进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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