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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古龙作品】陆小凤系列(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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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五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像中那么重要的事……”

  ——仇恨也并不是非报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

  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年轻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满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

  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融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总算也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么样?”

  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无论谁的脸若被压扁,都不会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一个人!”

  “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凤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子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暖:“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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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六


  第八回 奇异老人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吧?”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们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个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帛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做“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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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七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一响,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一条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边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怒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

  只听“啵”的一响,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的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了这个茶壶。

  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丝丝”的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胀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人点了穴道。

  陆小凤是几时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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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八

  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进来,头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老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实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但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

  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别人门外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因为那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了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却越来越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空手里多了张银票后,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了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

  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绝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就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和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了,那简直比打他一记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见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一张脸几乎已贴在桌子上。

  陆小凤故意咳嗽两声,老人没有反应,陆小凤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

  刀不动怎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窜到他背后,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这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

  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还原的,并没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个。”

  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盯在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里的刀放了下来,才慢慢的回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这老人的脸,这个泥人张,竟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

  他一口气几乎憋死在嗓子眼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

  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陆小凤道:“刚才的那个人呢?”

  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桃子在嘴里。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还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里的蜡像,忽然道:“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陆小凤立刻问道:“你看见过这个人?”

  泥人张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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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九

  陆小凤道:“你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

  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没有看见过关公,也一样能捏出关老爷的像来!”

  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这个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张笑道:“这次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来捏这个像的?”

  泥人张道:“就是这个人。”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个泥人,道:“他来的时候,我手上正好有块泥,就顺便替他也捏了个像,却忘了拿给他。”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这泥人的头,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最想看的这张脸。

  泥人张还在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一个人年纪大了,脑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记了这样,就是忘记了那样。”

  陆小凤忽然笑道:“你脑筋虽然不好,运气却好极了。”

  泥人张道:“什么运气?”

  陆小凤道:“你若没有忘记把这泥人交给他,你就少赚了五百两银子。”

  泥人张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现在你能让我赚五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只要你把这泥人给我,五百两银子就已赚到了手!”

  泥人张已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立刻把手里的泥人送到陆小风面前。

  陆小凤刚想去接,突听“崩”的一声轻响,泥人的头突然裂开,七八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这泥人里竟藏着筒极厉害的机簧暗器,距离陆小凤的咽喉还不到两尺!

  两尺间的距离、闪电般的速度、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七根见血封喉的毒针!

  看来陆小凤这次已死定了!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已死定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暗器,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过去。

  这一次暗算,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不但已十拿九稳,简直已万无一失!

  就连陆小凤也万万躲不过去。

  可是他并没有死,因为他手里还有个蜡像。“崩”的一响,机簧发动时,他的手一震,手指弹出,蜡像就从他手里跳了起来,恰巧迎上了这七点寒星。

  毒针打在蜡像上,余力未尽,蜡像还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蜡像虽然打不死人,他还是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泥人张已凌空掠起,箭一般窜出了窗户,等到陆小凤发现时,他的人已在窗外。

  这“泥人张”的反应居然也不慢,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刚窜出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很短促,其中还夹着“砰”的一声响,就好像有样东西重重的撞在木头上。

  响声过后,呼声就突然停顿。陆小凤赶出去时,他的人已倒在院子里,像是已晕了过去。另外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用一双手抱着头,却是个光头。

  陆小凤叫了出来:“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摸着头,苦笑道:“看来和尚的名字已经应该改了,应该叫做倒楣和尚!”

  陆小凤道:“和尚几时倒了楣?”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怎么会有人把脑袋硬往和尚的脑袋上撞?”

  就在这片刻间,“泥人张”脑袋上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块。

  陆小凤又好笑,又奇怪,他当然知道两个人的脑袋是绝不会凑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实和尚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老实和尚还在摸着头,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脑袋还硬。”

  陆小凤笑道:“所以和尚虽然倒楣,泥人张却更倒楣。”

  老实和尚道:“你说他是泥人张?”

  陆小凤道:“他不是?”

  老实和尚道:“这人若是泥人张,和尚就是陆小凤了。”

  其实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个泥人张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个真的泥人张为什么要把蜡像掉了包来骗他。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长得不漂亮,却也曾来找泥人张捏过一个像。”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认得泥人张!”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个像?”

  陆小凤笑道:“却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这四条眉毛来?”

  老实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条眉毛,他也绝不会捏少一条,连一根都不会少,只可惜他现在已只能等着别人替他捏像了!”

  陆小凤皱眉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刚才是从后面绕过来的,后面有口井。”

  陆小凤道:“井里有什么?”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里当然有水。可是这口井里,除了水外,还有血。泥人张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里的血腥气,才过来看。”老实和尚双手合十,苦着脸说道:“看了还不如不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见的是四个死人,现在陆小凤也看见,泥人张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里。

  陆小凤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想在老实和尚面前吐出来,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现在他才知道,他看见的两个泥人张,原来都是冒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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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

  第一个冒牌泥人张只管将蜡像掉包,嫁祸给西门吹雪。若是陆小凤不上当,就一定会再来的,第二个泥人张就等在那里要他的命!

  这正是个不折不扣的连环毒计,一计不成,计中还有计。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老实和尚却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你霉气直透华盖,一定要倒楣的!”

  陆小凤道:“我倒了什么楣?”

  老实和尚道:“你什么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来捏像,这难道还不算倒楣?”

  陆小凤看着他,道:“就算我是来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干什么来的?”

  老实和尚好像被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幸好就在这时,那个头已被撞肿的“泥人张”忽然发出了呻吟。

  他们到后院来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把这个人也一起带来。

  老实和尚松了口气,道:“看样子他总算已快醒了,和尚总算没有把他撞死!”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本来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实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这种想法,岂非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地方岂非也不错,至少还可以遇见几个老朋友,何况,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千万不能跟这个人斗嘴,千万不能……”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经?”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只不过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后下拔舌地狱。”

  陆小凤本来还想说话的,却又忍住。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终于已醒,正捧着脑袋,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小凤看着他,他也看见了陆小凤,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恐惧之色,看见了老实和尚后,显得更吃惊。看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和尚的。

  老实和尚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陆小凤居然也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么样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虽然不是真的泥人张,却真的已是个老人。陆小凤知道自己用不着开口,他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老人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你们要问的是什么。”

  他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被暗算了之后,都一定会盘问对方的姓名来历,是受谁主使的。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这种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们要问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出来,我就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虽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却比年轻的时候更怕死!”

  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人年纪若越大,就越不想死的,所以逞勇轻生的都是年轻人,跳楼上吊也都是年轻人——你几时看见过老头子自杀的?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既然怕死,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不怕?”

  老人道:“因为你看样子就不像喜欢杀人的,也不像要杀我的样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这么大年纪,若连这点事都看不出,岂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道:“这次你错了!”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错我,我的确不会杀你,但是你看错了叫你来的那个人,你既然没有杀了我,无论你说不说出他的秘密,都一样必死无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里又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小凤道:“你当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来,却没有动。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少杀人,却救过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陆小凤道:“你肯说?”

  老人迟疑着,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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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一

  陆小凤道:“你不妨考虑考虑,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眼白已变成惨碧色,惨碧色的眼睛里,却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等他冲过去时,老人的眼角已裂开,但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变色道:“快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来。”

  老人嘴唇动了动,脸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笑容刚出现,就已冻结。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干硬如牛皮。陆小凤碰一碰他,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声音听来就好像是打鼓一样的。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僵尸木魅散。”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道:“毒散人血,人化僵尸。”

  老实和尚道:“难道他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现在才发散?”

  陆小凤道:“若不是被你撞晕了,他一出大门,只怕就已要化做僵尸。”

  老实和尚道:“所以这一计无论成不成,他都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周密的计划,这么大的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

  老实和尚道:“为的是要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若是只为了杀我,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实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些!”

  陆小凤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怕我挡住他们的路而已!”

  老实和尚道:“你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们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要做的当然是件大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大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菩萨?”

  老实和尚道:“菩萨只会听和尚念经,和尚却听不见菩萨的话。”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因为做和尚至少比做陆小凤好,陆小凤的烦恼多,和尚的烦恼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烦恼,我不烦恼,烦恼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声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烦恼多少,都由自找。”陆小凤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上我的。”

  天高气爽,秋日当空。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巷口,衣饰华丽,脸色苍白,竟是唐门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纵。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壶的钱他赔了没有?”

  唐天纵看着他,眼睛里满布血丝,忽然跪下来,向陆小凤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怔住。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每人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缎带。

  这条件本是陆小凤自己说出来的,但是他却想不到唐天纵真的会这么样做。

  一个像他这么样骄傲的年轻人,宁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肯跪下来磕头。

  可是唐天纵却磕了,不但着着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而且磕得很响。

  这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竟不惜忍受这种屈辱?为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去找叶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唐天纵已站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陆小凤只有从腰上解下条缎带递过去,唐天纵接过缎带,回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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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二


  第九回 难得糊涂

  九月十五,正午。阳光灿烂。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未睡,他看来还是精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都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发亮,腰杆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的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的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一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来的这四个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惟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择好对象。

  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抬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看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

  司空摘星疼得咬牙咧嘴,不停的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一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已经有了根缎带?”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

  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让他抓住了,远远的避开,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笨蛋!”

  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便的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带是假的?”

  陆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又有点似假的。”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

  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说,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一顿呢?”

  陆小风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烧鱼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忍不住几乎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是上了我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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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三

  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缎带送过来,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斗。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又叹口气,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

  陆小凤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斗,人已掠上屋脊,向陆小凤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在看猴子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把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样会飞。”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们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的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越听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了三个跟斗,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来飞给你们看。”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一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已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若是再不进去大吃一顿,那么他这个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鬓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翡翠。

  就只这一条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

  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还算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惟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起了筷子,正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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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四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不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的咽下鱼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了剑柄。

  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品尝。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整洁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胀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边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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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五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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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六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气,就一定很会装模作样。

  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

  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

  这是不是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的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里虽然有很多话说,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搭讪着问道:“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道:“他在屋里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说。”

  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个不知趣的人。

  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还未可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的度过这最后的一个下午,说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个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说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个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这个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个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风发现栏杆上摆着个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欧阳情道:“我见过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

  “她们那里”岂非是个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太监?”

  欧阳情淡淡道:“我们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还有和尚。”

  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天的事,还没有忘记陆小凤得罪过她。

  陆小凤却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里确实有很多重要的问题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们那里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个,那天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陆小凤立刻又问道:“还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可是后来又有两个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

  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出这老头子是个太监,随便他怎么改扮我都看得出。”

  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那两个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梁坛的那两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这条线总算已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这条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这条线?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们那里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里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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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着道:“越是没有用的男人,越喜欢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里,也是睡在地上的?”

  欧阳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男人。”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说谎了。

  “没有用”这三个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里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没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个男人,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个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男人碰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

  欧阳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没有爱上他,连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么样说,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这么样想。只不过那些话全都是十三姨说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过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没有说过一个字,连一点意思都没有表现过。

  发现了这件事,陆小凤心里虽然也有点酸溜溜,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这种事,他本来就不很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

  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山芋就是缎带。”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说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说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个人用两条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个馒头,居然还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没有见过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条,让你去开开眼界。”

  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条都没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

  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条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还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么糊涂的人,倒还少见得很。

  陆小凤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过,吃惊的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似的。

  孙秀青看着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这个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

  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个人就要倒楣了。”

  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个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欢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欢他?”

  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说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说你!”

  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没兴趣?”

  欧阳情道:“没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我不但也是个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过我的。”

  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里越喜欢一个男人,表面上越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这是为什么!”

  孙秀青道:“你要我们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就跳到他怀里去?”

  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一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

  西门坎雪道:“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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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八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没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

  孙秀青嫣然道:“这就对了,女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她走过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像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没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那双宝贵的角。”

  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

  孙秀青轻轻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连皮带骨都给了你。”

  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的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记了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这整个世界。

  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他们还能这么样依偎多久?

  欧阳情远远的看着他们,心里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这个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

  西门吹雪本就不是个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还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

  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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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九

  第十回 月圆之夜

  九月十五日,黄昏。夕阳艳丽,彩霞满天。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巷中冲出来,沿着已被夕阳映红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条缎带,今夜的决战,他绝不能置身事外。绝不能!

  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发现,就在今夜的圆月下,就在他们的决战之时,必定会有件惊人的事发生,甚至比这次决战更惊人。

  已送出去的缎带,当然不能再要回来,可是被偷走的缎带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东西不但可以要回来,也可以偷回来,甚至可以抢回来。他已决定不择手段。现在惟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这个人就像是风一样,也许比风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虽然常常会遇见他,想找他的人,却永远也找不到。

  幸好陆小凤总算有条线索,他还记得司空摘星刚才是从一家药材铺走出来的,那家药材铺的字号是“老庆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无病无痛,比大多数被他害过的人都健康得多,当然不会去买药吃。他既然是从一家药铺走出来的,这家药铺就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关系。

  “老庆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闪的发着光,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踢毽子,看见陆小凤走过来,就立刻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街前街后,左邻右舍,忽然间就有十来个孩子奔了出来,看着陆小凤嘻嘻的笑。

  他们还认得陆小凤,当然也还记得那首可以把人气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儿歌。

  陆小凤也在笑,他以为这些孩子一定又准备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了。

  谁知孩子们竟拍手高歌:

  “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

  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

  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这是什么词儿?简直不像话。

  陆小凤又好笑,又好气,却忘了他编的词儿也并不比这些词儿高明,也很不像话。

  他当然知道是谁编的,司空摘星显然又来过这里。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问道:“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是不是又来过了?”

  孩子们点着头,抢着道:“这首歌就是他教我们唱的,他说你最喜欢听这首歌了,我们若是唱得好,你一定会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的肚子又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买糖请客,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眨着大眼睛,又在问:“我们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

  孩子们道:“你买不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买,当然买。”

  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风却往往会肯的,他怎么能让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买糖,买了好多好多糖,看见孩子们拍手欢呼,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还甜。

  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欢呼着道:“那老公公说的不错,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

  陆小凤很奇怪,道:“他居然会说我是好人?”

  孩子们道:“他说你小的时候就很乖。”

  陆小凤更奇怪,道:“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乖不乖?”

  孩子们道:“他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还抱你撒过尿,他当然知道。”

  陆小凤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绳子绑起来,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们道:“那老公公刚才还在这里,大叔你若早来一步,说不定就遇上他了。”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孩子们道:“又飞了,飞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飞得有没有他高?”

  陆小凤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最好看着我,看看是谁飞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这里,他也准备飞了。

  谁知孩子们却又在抢着道:“大叔你慢点走,我们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那老公公留了个小包在这里,你请我们吃糖,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交给你,你若不请,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丢到阴沟里去。”

  一个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药材铺,提了个小包袱出来,陆小凤做梦也没有想到,包袱里包着的,竟是两条缎带。

  缎带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除了缎带之外,还有张纸条:“偷你一条,还你两条,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请你吃屎。”

  陆小凤笑了,大笑:“这小子果然从来也不肯吃亏。”他既然已将缎带偷走了,为什么又送了回来?还有一条缎带是哪里来的?

  这些问题陆小凤都没有去想,看见了这两条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缎带,居然一点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里,他简直比孩子看见糖还高兴:“你们看着,是谁飞得高?”

  他大笑着,凌空翻了三个跟斗,掠上屋脊,只听孩子们在下面拍手欢呼:“是你飞得高,比那老公公还高!”

  孩子们眼明嘴快,说的话当然绝不会假。陆小凤心里更愉快,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几乎已可飞到月亮里去了。

  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夜色渐临,陆小凤又从后巷溜回了合芳斋,窗子里已亮起灯,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是开着的,从花丛间远远的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孙秀青和欧阳情。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可是她们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西门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当然已走了,屋子里只有这盏孤灯陪伴着她们。门也是虚掩着的,陆小凤居然忘了敲门,他心里也很沉重,西门吹雪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小凤想问,却没有问,他不敢问,也不忍问。桌上有三只空杯,一壶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孙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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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

  陆小凤道:“我知道。”

  孙秀青道:“他说要提早一点走,先出城去,再从城外进来,让别人认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里!”

  陆小凤道:“我明白。”

  孙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点去,因为他……他没有别的朋友。”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孙秀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轮圆月已慢慢地升起,风也渐渐地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秀青才轻轻地说道:“今天的夕阳很美,比平时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留片刻?”

  她是问苍天?还是在问陆小凤?陆小凤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他不敢再说别的话,也不敢去看欧阳情!多出来的一条缎带,他本来是准备给欧阳情的,让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难遇的决战。

  可是现在他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知道欧阳情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孙秀青,他了解孙秀青的心情,那绝不是焦急、恐惧、悲伤……这些话所能形容的。现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门吹雪带回来。

  他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欧阳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就算是呆子,也应该看得出她的关怀和情意。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来,却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看着他的这个欧阳情,真的就是刚才那个冷冰冰的欧阳情!

  她为什么忽然变了?直到现在,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真的讨厌一个男人,绝不会用这种眼色看他,更不会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却握得很用力。因为她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个女人失去她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和悲哀。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欧阳情才轻轻地问道:“你也会回来?”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回来!”

  欧阳情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欧阳情垂下头,终于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陆小凤仿佛已醉了,他醉的并不是酒,而是她那种比酒更浓的情意。

  明月在天。陆小凤又有了个难题——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来的一条缎带送出去,却不知道送给谁。所有够资格佩上这缎带的人,他连一个都看不见。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楼茶馆里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议。

  陆小凤用不着去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在等着今夜一战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身上买下了赌注。

  这一战的影响力不但已轰动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层社会里,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从来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陆小凤觉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对面一家茶馆里走出来。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又极斯文,两鬓斑斑,面容清癯,穿着件质料颜色都很高雅的宝蓝色长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轩。

  这里虽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盘,却还是和杜桐轩对立的,他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这里?而且连一个随从保镖都没有带。

  陆小凤忽然赶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学士,你好!”

  杜桐轩一惊,回头,看见了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陆小凤道:“你那位保镖呢?”他说的当然就是那倏忽来去,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杜桐轩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走?”

  杜桐轩道:“小池里养不下大鱼,他当然要走!”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一个人就敢闯入李燕北的地盘,我佩服你!”

  杜桐轩笑了笑,淡淡道:“这里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盘。”

  陆小凤道:“他虽然已死了,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

  杜桐轩道:“一个人死了,连妻子都可以改嫁,何况兄弟!”听到了李燕北的死讯,他脸上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云观!”

  杜桐轩面无表情,冷冷道:“干我们这一行,消息若不灵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陆小凤道:“顾青枫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轩道:“虽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对头!”

  陆小凤笑道:“这就难怪你会一个人来了。”

  杜桐轩道:“阁下若有空,随时都可以到城南去,无论多少人去都欢迎!”

  陆小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既然已在叶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这一战,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轩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我这里还多出条缎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给你!”

  杜桐轩沉默着,仿佛在考虑,过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这茶馆里。”

  陆小凤道:“哦?”

  杜桐轩道:“你为什么不将多出来的一条缎带去送给他?”

  陆小凤怔住。

  这缎带别人千方百计,求之不得,现在他情愿白送出去,杜桐轩居然不要。

  杜桐轩拱了拱手,道:“阁下若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幸会幸会!”

  他居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陆小凤怔了半天,抬起头,才发现卜巨也从茶馆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缎带,忽然笑道:“阁下的缎带还没有卖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缎带是不卖的,却可以送人,你若还想要,我也可以送给你!”

  卜巨看着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欢磕头。”

  陆小凤道:“用不着磕头。”

  卜巨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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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一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脸,拂袖而去,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又怔住,这个人上午还不惜以三块玉璧来换一条缎带,现在却连白送都不要了。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没空再去想了,圆月已升起,他一定要尽快赶入紫禁城,他绝不能去迟。

  太和殿就在太和门里,太和门外的金水玉带河,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金水玉带一样。

  陆小凤踏着月色过了天街,入东华门、隆宗门,转进龙楼风阙下的午门,终于到了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没有这种变色的缎带,无论谁想闯进来都很难,就算能到了这里,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虽然四下看不见人影,可是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大内中的侍卫高手潜伏。

  大内藏龙卧虎,有的是专程礼聘来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怀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为了躲仇家,避风头,暂时藏身在这里的江洋大盗,无论谁也不敢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下,头顶也在发着光!

  “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赶过去,笑道:“和尚来得倒真早。”

  老实和尚在啃馒头,看见陆小凤,赶紧把馒头藏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只希望陆小凤没看见他的馒头。

  陆小凤却又笑道:“看见了你手上的东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饭。”

  老实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来骗和尚的馒头?”

  陆小凤瞪眼道:“我几时骗过你?两条缎带换一个馒头,你难道还觉得吃了亏?”

  老实和尚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说谎,和尚身上现在还有三个半馒头,你想不想换?”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你想用什么来换?”

  陆小凤道:“我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老实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你的家当也并不比和尚多。”

  陆小凤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两撇胡子,几千根头发。”

  老实和尚道:“你的头发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把馒头分你一半。”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见到和尚,装作不认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陆小凤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旁边坐下来,还在不停地笑。

  老实和尚道:“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吃馒头了?”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馒头。”

  老实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馒头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是从司空摘星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学了两手,怎么能偷到和尚的馒头?所以馒头当然是从他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说不出话了,他已发觉身上的馒头少了一个。

  馒头已在陆小凤手里,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人什么事不好学,却偏偏要去学做小偷。”

  陆小凤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饿。”他先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去,然后问道:“你坐在这里等什么?”

  老实和尚板着脸,道:“等皇帝老爷睡着。”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还不能进去?”

  老实和尚道:“不能。”

  陆小凤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来了没有?”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老实和尚道:“只看见了一个半人。”

  陆小凤道:“一个半人?”

  老实和尚道:“一个人是殷羡,就是他要我在这里等的!”

  陆小凤道:“半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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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二

  陆小凤又笑了,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条人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个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没有把道土的东西吞下去。”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会吞馒头,馒头却常常会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陆小凤一眼,故意皱眉道:“是什么人这么没出息,连和尚的馒头也要偷。”

  陆小凤道:“只要有机会,道士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这个人还算老实,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道;“还有条缎带你给了谁?”

  老实和尚道:“给了严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这人不是严人英。”

  老实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纵,更不是司马紫衣。”

  这人的身法很奇特,双袍飘飘,就好像是借着风力吹来的,他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出来。

  严人英、唐天纵、司马紫衣,都没有这么高的轻功,事实上,江湖中有这么高轻功的人,加上陆小凤最多也只不过三五个。

  老实和尚道:“这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连半个人都不能算,完全是个猴精。”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窜了过来,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好像要一头撞在陆小凤身上,刚冲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轻飘飘的落下。满头白发苍苍,弯着腰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知不知道这猴精是谁?”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个猴精,我下午已经听见过了。”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好像已变得一点用都没有!”

  木道人道:“你不该施展这种轻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见,瞪着他身上的缎带,道:“你偷了我一条,还了我两条。”

  司空摘星道:“我这人一向够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条,就特地替你找了两条。”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陆小凤道:“难道你把司马紫衣和唐天纵的都偷了来?”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来的是谁?”

  远方又有两条人影掠过来,左边的一个人身形纵起时双肩上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独门轻功身法。右边的一个人身法却显得很笨拙,好像因为硬功练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纵特地等他,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老实和尚道:“唐家的少爷果然来了!”

  木道人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卜巨。”来的果然是卜巨,看见陆小凤,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陆小凤示威——你不给老子缎带,老子还是来了。

  他身上居然也系着条缎带,颜色奇特,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这种缎带本来只有六条,陆小凤身上两条,老实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条,再加上他们两条,已变成七条。

  六条缎带怎么会变成七条?多出来的这条是哪里来的?

  卜巨得意洋洋的走上桥头,唐天纵脸色铁青,连眼角都没有看陆小凤。

  陆小凤知道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说,何况这时他已没时间去问。太和门里,已窜出条人影,背后斜背长剑,一身御前带刀侍卫的服色,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显然又发福了,但他的身法却还是很灵活轻健,正是大内高手中的殷羡殷三爷。

  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沉着脸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可是诸位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茶馆,诸位要聊天说笑,可来错地方了。”

  他的人一来,就先打了顿官腔,大家也只好听着,这件事他们担的关系实在很大,心情难免会紧张,脾气也就难免暴躁些。何况,这里的确也不是聊天说笑的地方。

  殷羡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看了看这六个人,道:“现在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请进去吧,过了大月台,里面那个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銮殿?”

  殷羡点点头,道:“皇城里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两位大爷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巅上过手,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冷冷道:“诸位既然敢来,轻功当然全都有两下子,可是我还想提醒诸位一声,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顶,能够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面铺着的又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诸位脚底下可得留点神,万一从上面摔下来,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脸色很沉重,已笑不出来,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的叹气,陆小凤一直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他刚想开口,殷羡忽然道:“你暂时先别上去,还有个人在等着你。”

  陆小凤道:“谁?”

  殷羡道:“你若想见他,就跟我来。”

  他双臂一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的窜了出去,好像有意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

  他的轻功确实不弱,一窜之势,已出去三四丈。陆小凤远远的在他后面跟着,并不想压住他的风头,殷羡更有心卖弄,又一个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身形刚施展,突听“嗖”的一声,一个人轻飘飘的从他身旁掠过,毫不费力就赶过了他,却是那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还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墀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贺时,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里的血在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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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三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过是想到这品级台上来站一站。

  丹墀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乾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里隐约有灯光映出来,黯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柚木牌,上面竟赫然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了这里,居然就在这道门停下,道:“有人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

  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关系,也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不能不特别谨慎,还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里面等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的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还早,除了我们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这里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们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刚才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连笑都显得亲切,而且还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的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没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里阴森而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这地方当然没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这屋子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里去过?”

  陆小凤道:“刚去过。”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见得比我们差!”

  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心里却还在挂念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过头,看着他,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

  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

  陆小凤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里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绩,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法子?”

  西门吹雪瞪着他,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还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的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来,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西门吹雪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剑客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是例外。”

  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

  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恢复了信心。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轻轻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这飞阙入云的金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还没有忘记,他想过去对卜巨那么样笑一笑,可是他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过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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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6-2012 05: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四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只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

  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说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也已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像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没有看过老虎爬绳子?”

  卜巨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

  陆小凤道:“没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条长索,却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风微笑着接过绳子,抬起头轻轻吐出口气,苦笑道:“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从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个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个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

  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一个人偷偷的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做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里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大殿顶上铺满了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过头,忽然怔住了!

  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个人,可是他一眼看过去,就已看见十三四个,每个人身上都有条变色的缎带,其中还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个人,老实和尚还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个人窜过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们交给你几条缎带?”

  陆小凤道:“六条。”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已有二十一个,他们这些缎带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

  殿脊上又有两个人走过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稳,步履从容。

  在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远比奔跑纵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过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没有?”

  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这种事本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殷羡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这地方的守卫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们不妨将乾清门侍卫和里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走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没入飞檐后。

  魏子云这才抬起头,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们四面去看看如何?”

  陆小凤道:“好极了。”

  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间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大多数都是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的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没有带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好像没有看见。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踪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还是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陆小凤摇摇头。

  魏子云道:“以我看,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两天京城里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说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没有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着道:“这种变色缎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他再飞出去。”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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