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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古龙作品】小李飞刀系列(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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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线间(1)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凝住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进出,只听到“格”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跟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澈。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丁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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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线间(2)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X X日,X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皇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

  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望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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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 生死一线间(3)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弥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肃。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虹。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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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 高明的手段(1)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后天他来的时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孙小红道:“怎见得?”

  孙老先生道:“因为先来的人,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

  孙小红道:“那么,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

  孙老先生叹道:“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也许……他还有别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时连我都猜不透。”

  孙小红眨着眼道:“以我看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

  孙老先生道:“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

  孙小红道:“他站的这地方和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孙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这里,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

  孙小红道:“嗯。”

  孙老先生道:“决斗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孙小红抢着道:“我明白了,夕阳往这边照过去,站在那边的人,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叹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他站在这里,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道:“你看,夕阳照在枯林上,也有闪光,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这里的人,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

  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一株树下。

  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强烈。

  孙老先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孙小红还没有说话,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只见他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

  孙老先生叹道:“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孙小红道:“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孙老先生道:“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容不容易折断,这又有两种作用。”

  孙小红道:“哪两种?”

  孙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

  孙小红皱眉道:“什么样的手脚?”

  孙老先生道:“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就会怎么样?”

  孙小红道:“枯枝断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孙老先生道:“掉在哪里?”

  孙小红道:“当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着又道:“也许就掉在他面前,也许就掉在他头上,他就难免会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还有,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只有往树上退,以轻功来扳回劣势,那时树梢就成了他们的战场。”

  孙小红道:“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

  孙老先生道:“无论做什么,做到高深时,就是种学问,就连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样。”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其

  实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这段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耐力、智慧的时候,他们的胜负,在这段时候里就已决定,到了真正出手时,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

  孙小红叹道:“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人们常说‘武林高手一招争’,又谁知道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功夫?”

  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敲燃了火石,点着了烟斗,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缓缓道:“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

  孙小红垂着头抚弄着衣角,幽幽道:“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

  李寻欢撩起了衣襟,脚尖轻轻点地,刷,掠上了八角亭顶。

  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叹道:“别人都以为李寻欢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

  孙小红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孙老先生,道:“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谁也没有占到优势。”

  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乱,咬得越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孙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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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 高明的手段(2)

  孙小红道:“我看……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一帆风顺,可是,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

  孙小红道:“还有荆无命,荆无命一走,他的损失也很大。”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孙小红眨着眼,道:“关系这么大?”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到了那时,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道:“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定胜不了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

  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抿着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经败过一次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悠悠道:“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

  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

  孙小红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现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道:“你说。”

  孙小红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千万不能……”

  她忽然扑过去,跪到她爷爷膝下,道:“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你老人家总该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没法子活下去的。”

  烟已散了。

  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

  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他目光遥视着远方,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你若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揪我的头发?”

  孙小红跳了起来,雀跃道:“你答应了?”

  孙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

  孙小红的脸红了,垂着头笑道:“你老人家总该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儿的心,总是向外的。”

  孙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抱着她柔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但却太调皮,胆子也太大,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也替你欢喜。”

  孙小红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运气,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运气,像我这样的人,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

  孙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心里真是说不出地愉快,说不出地得意。

  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

  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光明已被黑暗吞没。

  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爱情令人盲目。”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

  么深邃——别人就算能看到,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

  夜临,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泣。

  李寻欢的人呢?

  孙小红忍不住跑过去,大声道:“你在上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没有回应。

  李寻欢的人呢?

  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阴恶的埋伏?李寻欢难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还有金色的顶。

  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拴住。

  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既没有雕纹装饰,也没有机关消息,你若打开这铁匣子,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支弩箭来射穿你的咽喉。

  “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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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 高明的手段(3)

  铁匣子只有一束头发。

  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黑的,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看,孙小红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小红看不出来。

  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红。

  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就连他喝醉的时候,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孙小红道:“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不变。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有。”

  孙小红怔了怔,道:“有什么?”

  孙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孙小红道:“哪点奇怪?”

  孙老先生道:“很多点怪。”

  他接着又道:“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是谁将它放上去的?有什么用意?”

  孙小红怔住了。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近作。”

  孙小红失声道:“上官金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孙老先生道:“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他……”

  孙老先生道:“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

  孙小红道:“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

  孙老先生厉声道:“你能不能确定?”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他不让李寻欢开口,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么样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要你认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杀你,你为何要上他的当?”

  孙小红也抢着道:“不错,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

  李寻欢叹道:“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别人能,他却不能。”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能?”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是……谁也不能确定。”

  孙小红道:“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做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李寻欢道:“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孙小红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人他的圈套。”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种荒唐的事,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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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兴云庄的秘密(1)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不错,若有人能令我心动,我也一样会上当。”

  孙小红跺了跺脚,咬着嘴唇道:“你们上当,我偏不上当……”

  孙老先生叹道:“其实你也已上当了,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

  李寻欢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萦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计正是针对李寻欢而发的,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甚至有点荒唐,但却永远最有效。

  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攻心为上”。

  李寻欢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就坐在地上,将四肢尽量放松。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到兴云庄去,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

  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必须先将疲劳恢复。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

  这是他的习惯。

  这无疑是个好习惯。

  孙小红咬着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她在他心里地位,无论谁都不能代替——就连我也不能。”

  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寻欢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孙老先生叹道:“他当然要去,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孙小红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

  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缓缓道:“无论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后我才能下决定,决定应该怎么样做。”

  孙小红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人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决战的时候就在后天,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

  她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他以逸待劳,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

  里之后,再去迎战,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何况,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孙小红嗄声道:“但你若去了,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凝注着她。

  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扭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

  孙小红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的眼泪却已流下了来。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惟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

  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还是苦。

  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让他去吧。”

  孙小红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了,笑得虽辛酸,却总是笑。

  她带着泪笑道:“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他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已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她,不应该是我。”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柔声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孙老先生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过……”

  他转头去瞧李寻欢,下面的话固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你学得比我快。”

  李寻欢已站了起来,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动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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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兴云庄的秘密(2)

  孙小红抢着道:“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也一样说走就走。”

  孙老先生道:“到了那里,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问问那边的动静。”

  孙小红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接着道:“他若不愿我跟他一齐进去,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

  李寻欢忽然道:“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

  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至于林诗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

  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

  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吩咐,那人是谁呢?

  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失望了。

  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李寻欢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小红道:“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别。”

  孙小红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倒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所以就先发制人,让上官金虹无话可说,这么样一来,非但性命能够保全,而且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量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的确很聪明,也够狠了,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孙小红道:“他武功已被你废了,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是不是?”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孙小红道:“人的骨头很硬,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李寻欢道:“不是宝剑?”

  孙小红道:“绝不是。”

  李寻欢道:“但龙小云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

  孙小红道:“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确比我细心,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孙小红道:“还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晕过去。”

  李寻欢道:“不错,纵然是壮汉,也万万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孙小红道:“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体力很衰弱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寻欢不说话了,目光闪动着,仿佛已猜出了什么。

  孙小红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还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能办得到?”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武功已恢复?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废他武功的时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除非……”

  他盯着孙小红,缓缓道:“除非那传说并不假,兴云庄里的确藏着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笈,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喃喃道:“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笈么?”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孙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孙小红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瞟着他,道:“我怕挨骂。”

  孙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孙小红嘟起嘴,道:“我又没有说出去……”

  孙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说,却要我替你说。”

  孙小红抿嘴道:“就算我说了,我也只跟他说,他……他又不是别人。”

  “他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做“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笈,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笈?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沈浪和王怜花之间,当然也有段很曲折的故事,这故事我曾经在“武林外史”这本书里很仔细地叙述过。)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留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星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在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突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典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典?”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典就是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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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决斗(1)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典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慑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笈,就是怜花宝典。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笈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典交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改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典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典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典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若是为了儿子确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典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一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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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决斗(2)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齐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墙脚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人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它们不怨,不恨,就因为它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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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决斗(3)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从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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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 恐怖的决斗(4)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侧侧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惟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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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义气的朋友(1)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哽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晕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格格”发声。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像影子般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鸵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高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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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义气的朋友(2)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忽然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倒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黯然笑道:“我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合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帮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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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义气的朋友(3)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地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的这个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蕊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叫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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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可怕的错误(1)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眨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在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真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弃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悲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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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可怕的错误(2)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样的晚上,面对着这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黯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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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可怕的错误(3)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是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惟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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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无心铸大错(1)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使用武功。”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棚。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耐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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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10: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 无心铸大错(2)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竟是上官金虹!

  风悲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颤悚。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

  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已就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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