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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古龙作品】小李飞刀系列(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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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回 神魔之间(2)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回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回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地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人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人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个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迷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现场。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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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回 神魔之间(3)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越来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己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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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1)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愤,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如果‘是人’就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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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2)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胀,似已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齐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别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地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地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

  “属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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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3)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

  “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格格”地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将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越多,吃的亏就越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漂渺,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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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4)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含蕴的情感却深遽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漫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迥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了?”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呼”的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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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 是真君子(5)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对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顺着酒痕流过他嘴角。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连同整个人的都毁掉!

  因为世上惟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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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毒妇的心(1)

  轻柔的声音,诱人犯罪的声音。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地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来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的!”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嗯。”

  李寻欢道:“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令我后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

  李寻欢耸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嫣然笑道:“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毁他,就能救他!”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脸色才变了。

  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因为像她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就绝不会说真话。

  李寻欢轻轻地磨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过了很久,才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你要的是什么,说出来吧。”

  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不说话。

  李寻欢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仙儿忽又笑了,柔声道: “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可是现在……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我一直在想,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真看到了,这机会很难得,我怎么能轻易错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让她看,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有趣的。”

  “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让她去做,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

  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却偏偏还是不太多。

  李寻欢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

  林仙儿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个妙人,不但说的话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样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我总忍不住要想: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

  李寻欢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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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毒妇的心(2)

  林仙儿道:“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寻欢还是在听着。

  林仙儿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后来仔细想一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最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儿笑道:“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这次我要你说话。”

  李寻欢道:“等你看够了,我再说。”

  林仙儿道:“我已经看够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林仙儿盯着他,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虽然很愉快,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

  只有李寻欢受得了。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李寻欢道:“要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用你自己来换阿飞,这交易岂非很公道?”

  李寻欢道:“不公道。”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公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

  李寻欢道:“不错,你既然已毁了他……”

  林仙儿道:“就因为我已毁了他,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李寻欢当然懂。就因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儿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来换,你若不答应,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

  李寻欢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缓缓道:“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是么?”

  林仙儿笑得更媚,轻轻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声音突然停顿。

  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

  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情愿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听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这么说,你为何不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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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互斗心机(1)

  摊子上挑着盏灯笼,灯笼已被油烟熏黑。

  灯笼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

  李寻欢失声道:“孙姑娘!”

  孙小红嫣然道:“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但这次,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

  林仙儿道:“我也开心极了,我喜欢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头,皱眉笑道:“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

  林仙儿笑道:“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问李寻欢,道:“你说好不好?”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孙小红已抢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虽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林仙儿吃吃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是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孙小红道:“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他绝不会答应你的。”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么?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明明什么事都不懂,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

  她吃吃地笑着道:“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这道理你也懂么?”

  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

  林仙儿道;“你找得到?”

  孙小红道:“当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样才能救阿飞。”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要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林仙儿道:“什么法子?”

  孙小红道:“杀了你!要救他,只有杀了你!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

  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大笑道:“说得好!”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你难道不知道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

  李寻欢笑了笑,道:“世上有说谎的男人,也有诚实的女人。”

  孙小红笑道:“对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

  林仙儿道:“好,那么我问你,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道:“已跟我爷爷在一起,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

  林仙儿又笑了,瞟着李寻欢,道:“这种话你也相信么?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

  李寻欢微笑道:“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

  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孙小红道:“用不着!他不想见你。”

  她冷冷接着道:“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

  林仙儿道:“你想我死?”

  孙小红道:“你早就该死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要谁来杀我呢?”

  孙小红道:“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这世上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着李寻欢,接着道:“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

  孙小红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不怕阿飞恨我。”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小妹妹,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难道你想跟我决斗?”

  孙小红板着脸,道:“一点也不错。”

  她不让林仙儿说话,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选,时间却得由我。”

  林仙儿道:“你说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就是现在。”

  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

  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

  孙小红道:“我已挑了时间,现在你就挑个地方吧。”

  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来这里就不错,只不过……”

  孙小红道:“只不过怎样?”

  林仙儿道:“我们用哪种法子呢?”

  孙小红道:“决斗就是决斗,难道还有很多种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当然有,有的叫文斗,有的叫武斗,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轻功,也有的斗毒药,何况,我们到底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孙小红道:“你说用哪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来选么?”

  李寻欢忽然道:“可能用毒药。”

  孙小红甜甜地对他一笑,道:“用毒药也没关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并不是为了要杀人。”

  林仙儿道:“若能用毒药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为用毒药救人,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

  孙小红淡淡道:“随便你用什么法子。”

  她看来是这么有把握,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孙老先生嫡传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道:“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我们若是拳打脚踢地打了起来,岂非是在班门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话。”

  孙小红道:“那么,你说用什么法子?”

  林仙儿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孙小红道:“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林仙儿道:“当然有。”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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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互斗心机(2)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然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哩。”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噜哩噜嗦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

  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都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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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 互斗心机(3)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嗫嚅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都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无论多聪明的人,心里若有些畏惧,也会变笨的。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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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 人性无善恶(1)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己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惧。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却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做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做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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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 人性无善恶(2)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得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从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着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哪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哪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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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 人性无善恶(3)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说来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的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地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带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带着这副枷锁走人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的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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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蒸笼和枷锁(1)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屋顶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短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息着。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在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越多越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叫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同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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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蒸笼和枷锁(2)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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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蒸笼和枷锁(3)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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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1)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酸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黯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眩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布。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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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2)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捶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般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凳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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