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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古龙作品】小李飞刀系列(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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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 出鞘剑(1)

  剑。

  一柄很薄的剑,很轻,连剑柄都是用最轻的软木做成。

  没有剑锷护手。

  因为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无论任何兵器,都可将这柄剑击断。

  但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挡得住。

  这是柄很奇特的剑,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剑,敢用这种剑。

  剑,就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飞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柄剑。

  他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看到了这柄剑,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他心里仿佛骤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

  慢慢地伸出手,取剑。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颤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触到那薄而锋利的剑锋时,就立刻稳定下来。

  他轻抚着剑锋,目光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他的心似已到了远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剑锋滴落的情况,想起那许许多多死在他剑下的人——可恶的人。

  他的血已沸腾。

  那段时候虽然充满了不幸和灾难,但却是多彩的、辉煌的!

  “快意恩仇”,这四字是何等豪壮!

  但那毕竟都已过去,过去了很久。

  他已答应过他最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的事忘记!

  现在的生活虽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么不好,能平静安详地度过一生,岂非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希望?

  没有脚步声,林仙儿已出现在门口。

  她看来虽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鲜美清新。

  无论牺牲了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补偿一切。

  阿飞立刻放下了剑,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越来越懒了。”

  林仙儿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喜不喜欢这柄剑?”

  阿飞也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不能说实话,又从不说慌。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阿飞道:“不知道。”

  林仙儿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道:“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铸的。”

  阿飞显得很吃惊,道:“你?”

  林仙儿取起剑,柔声道:“你看,这柄剑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样?”

  阿飞沉默。

  林仙儿道:“你不喜欢?”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做这柄剑?”

  林仙儿道:“因为我要你用它。”

  阿飞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杀人?”

  林仙儿道:“不是杀人,是救人!”

  阿飞道:“救人?救谁?”

  林仙儿道:“你生平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还未说完,阿飞已跳了起来,失声道:“李寻欢?”

  林仙儿默默地点了点头。阿飞苍白的脸已发红,道:“他在哪里,又出了什么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地听我说,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坐下。

  林仙儿道:“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四个最厉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谁?”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道:“第一个自然是‘天机老人’,第二个上官金虹,当然李寻欢李大哥也不会比他们差。”

  阿飞道:“还有一个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叫荆无命,年纪最轻,也最可怕。”

  阿飞道:“最可怕?”

  林仙儿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没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杀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杀人,除了杀人外,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飞的眼睛里闪着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么?”

  林仙儿放下那柄剑道:“是剑!”

  阿飞的手不由主握起了剑,握得很紧。

  林仙儿道:“据说,他的剑法和你同样辛辣,也同样快。”

  阿飞道:“我不懂剑法,我只懂如何用剑刺人仇人的咽喉。”

  林仙儿道:“这就是剑法,无论什么样的剑法,最后的目的都是这样的。”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李寻欢已落到这人手上?”

  林仙儿叹息着道:“不但他,还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许不会在那里,你只要对付他一个人。”

  她不让阿飞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没有见过这人的,永远不知道这人有多可怕!你的剑也许比他快,可是,你是人……”

  阿飞咬着牙,道:“我只想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手,道:“我本不愿你再使剑,再杀人,更不愿你去冒险,可是为了李大哥……我……我不能不让你去,我不能那么自私。”

  阿飞瞧着她,目中充满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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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 出鞘剑(2)

  林仙儿目中已有眼泪流下,垂着头,道:“我可以答应你,告诉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带泪的眼睛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在等着你……”

  车厢很大。

  龙小云坐在角落里,瞧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人是站着的。

  乘车时,他竟也不肯坐下。

  无论车马颠簸得多剧烈,这人始终笔直地站着像一杆枪。

  龙小云从未见过这种人,甚至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种人。

  他本觉得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人面前,他心里竟带着几分畏惧。

  只要有这人在,他就会觉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

  但他却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应。

  英雄帖已发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结义的盛典,订在下月初一。

  现在,有荆无命和他同去,李寻欢必死无疑。

  他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李寻欢!

  他吐了口气,闭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张甜而美的笑脸,正躺在他怀里,对他低低密语:“你真的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里,龙小云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学的,到了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确已是个大人了。

  这种感觉已足以令大多数还未真的长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拼命想装成大人的模样,老人拼命想让别人觉得他孩子气——这也是人类许多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换了别人,想到这里既已陶醉,就不会再想下去。

  但龙小云想得却更深一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不是为了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就清醒了很多:“她为什么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难道她想救李寻欢?”

  这当然绝无可能,龙小云也知道林仙儿对李寻欢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经设计要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杀死李寻欢。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

  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现在情况已变了,那时林仙儿虽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杀死李寻欢,但现在情况却变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势,就不能让李寻欢和阿飞两个人死!

  否则上官金虹就会踩在她头上,因为上官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风,

  他的意思她已经非常了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荆无命,也不是阿飞,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这利用的价值消失,就可以再见!”

  江湖风云的变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样,绝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车马在城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地区中停下,停在一家气派很大的绸缎庄门口。

  李寻欢就被藏在这里么?

  龙啸云父子果然不愧为厉害人物,很了解“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句话,知道最热闹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龙小云站起来,赔笑道:“请。”

  荆无命道:“你先走。”

  到现在为止,他只跟龙小云说了这一句话。

  他只愿走在别人前面,不愿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掌柜的和店伙们的奉迎礼笑中穿过店铺。

  后面就是堆存绸缎的仓库。

  李寻欢被藏在绸缎仓库里么?这倒真是个好地方。

  但龙小云还是没有停留,又走了过去。

  再后面就是后门。

  后门外也停着同样一辆马车。

  龙小云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向荆无命躬身一礼,就上了车。

  原来李寻欢并没有被藏在这里。

  龙小云这样做,只不过是躲避追踪的烟幕。

  这父子两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层。

  车马自后街转出,驶向郊外。

  然后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仓前,但这米仓也不是囚禁李寻欢的地方。他们在这米仓后门,又换了次车。

  这次换的是辆运米进城的牛车。米包堆中,只有两人容身之地。

  龙小云赔笑道:“委屈了。”

  荆无命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牛车又驰回市区。

  他们不但计划周密,行动迅速,路线的转变,更出人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贼踪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称“九鼻狮子狗”的万无失,追到这里,也万万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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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 出鞘剑(3)

  龙小云也知道荆无命绝不会夸奖他的,只不过希望他面上能多少露出一丝赞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别人夸奖,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会见情人时,她的情人连瞧都没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龙小云毕竟还没有完全长大。

  在男人们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荆无命脸上偏偏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牛车转入一条幽静的长街,这条街只有七户人家。

  这七户人家不是王侯贵族就是当朝大员。

  走上这条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门突然开了。

  牛车竟直驰而入。

  这一家谁都知道是当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处。

  江湖豪杰绝不可能和这种当朝清要搭上关系。

  李寻欢难道会被藏在这里?

  这简直绝无可能。

  但站在大厅石阶上含笑相迎的,却偏偏是龙啸云。

  荆无命一下牛车,龙啸云就迎了上去,长揖含笑道:“久闻荆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只因此行必须避入耳目,是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龙啸云还是笑容满面,道:“堂上已摆了接风之酒,但请荆先生喝两杯,稍涤征尘。”

  荆无命站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道:“李寻欢就在这里?”

  龙啸云笑道:“这里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动了游兴,皇上也特别恩准给假三月。”

  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着道:“樊林公独居终生,他老人家既已出游,这里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在下才有机会借这地方一用。”

  说穿了,他能借得到这地方并不稀奇,因为“有钱能令鬼推磨”,但别人却的确是永远想不到的。

  这也实在难怪龙啸云得意。

  荆无命还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为没有人能追踪到这里?”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能追踪到这里,在下情愿向他叩头为礼,以示敬意。”

  荆无命冷冷道:“好,你准备叩头吧。”

  龙啸云笑道:“若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随着他父亲的目光转首瞧了过去,苍白的脸色也发了青。

  墙角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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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火花(1)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污、汗垢,肘间、膝头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远远站在那里,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

  是阿飞!

  阿飞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那种彪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阿飞兄,久违久违。”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

  龙啸云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佩服佩服。”

  阿飞还是冷冷地瞧着,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两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

  龙啸云笑了笑,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

  阿飞的眼睛瞧着荆无命。

  荆无命也在瞧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岩石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激出一串火花!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又瞧了瞧阿飞道:“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可道是为了什么?”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龙啸云又笑了笑,慢慢悠然:“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

  他转向荆无命接着笑道:“荆先生,在下猜得不错吧。”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也始终没有移动过。

  过了很久,龙啸云又大笑道:“荆先生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要杀你!”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荆先生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

  荆无命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剑柄是向右的。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过对方的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两人突然一齐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衫角只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手指细而长,但骨里凸出,显得很有力!

  阿飞的衣衫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手臂也很细,很长,但却很粗糙,宛如砂石。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

  两人都不愿存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手拔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你仔细观察,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但在基本上,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

  荆无命脸上,就像是带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光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已被烧成了死灰。

  阿飞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但到了必要时,却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这两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又偏偏要他们相遇。

  秋已残。

  木叶凋零。

  风不大,但黄叶萧萧而落,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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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火花(2)

  两人的剑虽然都插在腰带上,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阿飞!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荆无命的剑就可刺他咽喉!

  剑光暴起!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

  荆无命的剑已出手,剑锋就在阿飞耳边。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

  然后,荆无命慢慢地将剑插回腰带。

  阿飞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而非刺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道:“你还是很镇定!”

  从暗器击来至荆无命的刺出,阿飞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句话,接着又道:“但你反应已慢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道:“是!”

  荆无命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听到这里,龙啸云父子交换了个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荆无命突又道:“但我不杀你!”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阿飞!”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色还沉痛。

  他遥注着远方,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杀我。”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何况,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都可令人反应迟钝。

  荆无命不杀阿飞,绝不是动了同情恻隐之心,只不过因为他很了解阿飞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

  他要阿飞活着,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

  ——失恋的人知道有别人也被遗弃,痛苦就会减轻些,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多,心里也会舒服些。

  阿飞木立,似乎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两句话。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飞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走。”

  荆无命道:“你不走?要我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为的是李寻欢?”

  阿飞道:“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龙小云忽然大声道:“林仙儿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胸口似已突然痉挛。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走向龙啸云,一字字道:“我喜欢杀人,我喜欢自己杀,你明白么?”

  龙啸云勉强笑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则我就杀你。”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又转过身,道:“李寻欢在哪里?带我去!”

  龙啸云偷偷瞟了阿飞一眼,道:“可是他……”

  荆无命冷冷道:“我随时都可杀他!”

  阿飞只觉胃在痉挛、收缩,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为这一两天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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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火花(3)

  “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寻欢……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见人格最伟大的人,他能站在这里,看着别人去杀李寻欢么?

  他继续呕吐。

  现在,他吐的是血。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都已被点住。

  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饥饿也早已消蚀了他的力量。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

  荆无命突然道:“这就是李寻欢?”

  龙啸云道:“是!”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再追问了一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

  龙小云笑了笑,抢着道:“就算是雄狮猛虎,被饿了十几天,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龙啸云叹息着,道:“我本不愿这样对他,可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龙啸云考虑着,沉吟道:“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荆无命没有回答,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仿佛不忍释手。

  龙啸云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荆无命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黯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请指教。”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龙啸云赔笑道:“是是是,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令人……”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

  龙啸云道:“这……只怕已数不清了。”

  荆无命道:“数得清。”

  金钱帮之崛起,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在创立之前,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推崇的两句话就是: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运气。

  龙啸云也听说过,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龙啸始终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人?”

  荆无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着道:“这七十六人中,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龙啸云只能赔笑,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小云眨着眼,忽然笑道:“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飞向李寻欢。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当’,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

  荆无命突然道:“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愕然,道:“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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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 火花(4)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说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龙啸云道:“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龙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道:“何况,带个死人回去,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龙小云道:“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荆无命厉声道:“你们的话太多了。”

  龙啸云笑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要解开自然很容易。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柔声道:“兄弟,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将“兄弟”两字叫得出口来,而且说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关心。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已无话可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泪将落。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现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惋惜。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又慢慢地垂下头。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荆无命道:“好,你站起来吧!”

  李寻欢喘息着,又咳嗽起来。

  龙小云柔声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着笑道:“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说话。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阿飞!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嘴角却带着丝血痕。

  在这片刻之间,他似已老了许多。

  他飞一般冲进来,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一停顿就静如山石。

  荆无命道:“你还不死心?”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

  阿飞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一字字道:“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并没有激动。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荆无命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已僵硬!

  他从不愿笑,因为笑可令人软化。

  但这种笑却不同——这种笑正如剑,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但也有两成死在我剑下。”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道:“我说过不杀你,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

  阿飞道:“不必。”

  荆无命道:“我要你活着,看着……”

  这句话还未说完,剑光已飞起!

  剑光交击,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那是什么?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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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英雄(1)

  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但只刺入了两分。

  阿飞的剑,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渗入衣服,染红了衣服。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荆无命的肩胛处,斜插着一柄刀!

  小李飞刀!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手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

  李寻欢已站起!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李寻欢,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寻欢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竞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否则我未必能伤你!”

  荆无命冷笑:“你能骗过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强。”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没有骗你,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错的是我,不是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很好,你虽是凶手,却不是小人。”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冷冷道:“小人还不配做凶手。”

  李寻欢道:“好,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定义,那就是:

  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齐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嗄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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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英雄(2)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眨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脚,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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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英雄(3)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越喝越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

  越丑的女人越喜欢作怪,越穷的人越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肮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眨也不眨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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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勇气(1)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诧异——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

  铃铃眨了眨眼,终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总是看着门的,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对大多数事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比别人清楚。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

  铃铃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地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来,就算将眼睛看穿也没有用的,用眼睛盯着门,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发疯。”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铃铃头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吕……吕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会发疯。”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道:“多谢……”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李寻欢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错,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着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铃铃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飞突然道:“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道:“别的人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赔着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飞道:“酒,黄酒。”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道:“阁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吕风先。”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耸然动容。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

  吕凤先冷冷道:“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这次,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吕风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银戟温侯已死了,吕凤先却没有死!”

  李寻欢沉默着,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

  吕凤先盯着他,冷冷道:“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复活。”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复活的,就是这只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也很光滑,很细。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细,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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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勇气(2)

  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百晓生已死了。”

  李寻欢道:“他不死又如何?”

  吕凤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问问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

  吕凤先道:“说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他说:只有杀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着又道:“手,本来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吕凤先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吕凤先悠然道:“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

  李寻欢淡淡道:“现在还很难说。”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吕凤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李寻欢道:“哦?”

  吕凤先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李寻欢道:“几个人?”

  吕凤先冷冷道:“我本来以为有六个,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

  他有意间扫了阿飞一眼,接着道:“因为郭嵩阳的人已死了,还有一个,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脸色突又发了青。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会复活的,而且用不着十年。”

  吕凤先道:“只怕未必。”

  李寻欢道:“阁下既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

  吕凤先道:“那不同。”

  李寻欢道:“有什么不同?”

  吕凤先冷冷道:“因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

  “喳”,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动也没有动。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眼睛盯着李寻欢,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一定要证明?”

  吕凤先道:“一定。”

  李寻欢道:“你要证明给谁看?”

  吕凤先道:“给我自己。”

  李寻欢突又笑了笑,道:“不错,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饺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铃铃咬着嘴唇,似已吓呆了。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

  铃铃忽然拉住他的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着,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

  他目光转向阿飞。

  阿飞没有回头。

  吕凤先已将走出了门。

  阿飞突然道:“慢着。”

  吕凤先脚步停下,也没有转身,冷笑道:“你也有话要说?”

  阿飞道:“不错,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吕凤先道:“你想证明什么?”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

  鲜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证明我究竟是活着的,还是已死了!”

  吕凤先霍然转身。

  他像是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飞这个人。

  然后,他瞳孔又渐渐收缩,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着你!”

  坟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决斗,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样不同的方式决斗。

  但决斗的地方只有几种。

  荒野,山林,坟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决斗,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选在这种地方的——仿佛这种地方的本身,就带着种“死”气息。

  夜已渐深,有雾。

  吕凤先白衣如雪,静静地站在灰色的坟碑前,在凄迷的夜雾中看来,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要将“死”的信息带给世人。

  铃铃依偎在李寻欢身旁,似在颤抖。

  是冷,还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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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10: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勇气(3)

  阿飞突然道:“你走开!”

  铃铃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道:“我……”

  阿飞道:“你。”

  铃铃咬着嘴唇,抬头去望李寻欢。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很遥远。

  是他的心已远,还是雾太浓?

  铃铃垂下头,嗫嚅着道:“你们要说的话,我不能听么?”

  阿飞道:“你不能听,任何人都不能听。”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该去陪陪他。”

  铃铃垂着头,呆了半晌,突然跺着脚,大声道:“你根本不想留在这里,根本不想来的,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杀……你杀我,我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这样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齐死光!”

  李寻欢、阿飞、吕凤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再静静地瞧着她飞奔出去。

  阿飞甚至连瞧都没有瞧,等她脚步声远,才抬头面对李寻欢,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是吗?”

  李寻欢道:“你从未求过任何人。”

  阿飞道:“现在,我却有事要求你。”

  李寻欢道:“你说。”

  阿飞咬着牙,道:“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一定要让我去!你若抢着出手,我……我就死!”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阿飞道:“我一定要这么样做,因为……”

  他神情更痛苦,惨然接着道:“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

  李寻欢道:“机会?”

  阿飞道:“我若想复活,若想新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李寻欢道:“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

  阿飞摇了摇头,道:“以后纵然还有机会,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

  一个人受的打击若太大,就会变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无论多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软弱,勇气也必定会消失。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为这两年,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寻欢柔声道:“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会恢复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飞道:“现在正是时候!”

  李寻欢道:“现在?为什么?”

  阿飞慢慢地摊开手掌。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

  阿飞道:“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肉体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锐。”

  他说得不错。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令人的反应敏锐,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就算是一匹马,当你鞭打它,令它觉得痛苦时,它也会跑得快些。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

  李寻欢沉思着,道:“你有信心?”

  阿飞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李寻欢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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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10: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友情(1)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谁?”

  李寻欢道:“她叫铃铃,也很可怜。”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

  李寻欢道:“也许……”

  阿飞抢着道:“你现在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

  阿飞道:“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绝不会等什么机会。”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李寻欢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万要相信女人对你说真话。”

  阿飞道:“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

  李寻欢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道:“你若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因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良久良久。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人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情感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区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越来越坚定。

  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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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友情(2)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

  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呛”,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的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人了他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

  阿飞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

  阿飞笑道:“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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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3-2012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回 友情(3)

  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回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会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

  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风先的嘴紧紧地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有种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的颤抖越来越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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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 承诺(1)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弛,突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惟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帐,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多,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惟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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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 承诺(2)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往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热泪已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天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的寒风中傲然独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人咽喉,流人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计,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烩”,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酒,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惟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沙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他的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似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紧。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接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计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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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 承诺(3)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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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4-2012 09: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回 绝招(1)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杀。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注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作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查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像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的。”

  上官飞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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