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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5-2009 10:1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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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
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
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化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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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5-2009 10:1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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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那间我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揭去一层,周身嗖嗖直冷,一阵一阵打着寒噤。
我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她们动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钟还是死人,后一分钟便笑咪咪地望着我,开口说起话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我只记得自己大叫了一声,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赵方便迎过来拉住了我。我听到他焦急而惊讶的声音:“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我拉着赵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亲和哥哥要跟上来,被我一阵摆手拦住了。
一直走到门外,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我才开口说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赵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赵方迷惑不解。
我飞快地把我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赵方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甩开了我的手:“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说。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这种情况。”
“如果他们是在你转身后才死去,你看到他们时他们又复活,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大声说。
赵方呆了呆,立即又摇头说不可能。
我还想劝他,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
的确,赵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谁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间的人群中,竟然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而我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我们聊了两句就挂了。我正要把手机收进口袋,却又停下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赵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机是可以摄像的。”
“那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说了声,之后眼睛立即睁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后所做的事情很简单,赵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摄他身后的镜头。我们经过了全村,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赵方身后像雕像一样凝固,而当赵方的视线投向他们时,他们又像被人下了咒语般地复活了。
这一切都被手机录了下来。
由于赵方一直在走动,形成了一种对比,所以,在手机录下来的片断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确是凝固不动的。
赵方看到这些录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索性变得毫无表情。
“难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在全村周游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摄了进来,包括那个桃花腮泉水眼的碧云,也都一一被拍摄到了手机里。
当然,毫无例外,每个人都是如此。
赵方久久凝视着手机里凝固的碧云,又回头望了望,当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尸体,因为在那一瞬间碧云又重新复活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对他说了些话。
赵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头大汗,轻微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我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赵方;而在我那座城市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也许,全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这个想法让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异常恐惧。
也许我们这种特殊的孤独感觉,就是来自于此——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只有在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死?”赵方喃喃道。
“也许,这个村庄,原本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不感到孤独。”
“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赵方问。
“看来是这这样。”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这一切也都会消失?
我常常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尾声:
我很快离开了赵家村。
由于我们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两个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间倍感亲切。赵方希望我留下来,而我希望他到城市里去,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对方的世界不是为我而设,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来是种折磨;对赵方来说同样如此,离开也是种折磨。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和网络联系方式后,我便开车回城了。
这依旧是我熟悉的城市,依旧是鲜活而热闹的人们,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我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皮肤上沾满恐惧,心头一片荒凉。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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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5-2009 01: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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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第一的那个故事。
蛮有意思的。
顶一下。
感谢楼主分享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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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09 08: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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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悲的故事。。。只是一个人活了下来,太可怕了。
可是,为什么在主角到达赵方的家时,没发现这一点?也许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所以没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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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5-2009 05: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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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发生的故事如果拍成电影一定很可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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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5-2009 09:2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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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52)变脸
天气异常闷热,太阳并不强烈,天空中笼罩着的厚厚云层将热气包裹在地面之上,徐秀明感到自己仿佛蒸笼内的食物,正在热量的熏蒸之下慢慢融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朝外冒汗,然而那汗水还未痛快淋漓地流出来,就已经被蒸发为空气,只剩一层粘乎乎的汗意附着在肌肤之上,无法擦拭,也无法摆脱。徐秀明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精心化妆的脸,堆积在脸上的高级化妆品似乎已经被这汗水的蒸汽氤氲退色,面目有些模糊起来,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看起来像隔着一层雾一样不甚鲜明,竟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连忙掏出吸油纸擦了擦脸,又补了一点妆,左右端详许久,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好。
身后有人咯噔咯噔地跑了过来,一只潮乎乎的热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魏彬那张同样被汗意模糊的脸出现在面前。
“前面堵车了,”魏彬大声说,“公交车被堵住了。”说完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用皮鞋底蹭了蹭。徐秀明皱着眉头,注意到他那双刚刚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灰扑扑的了,出门之前熨得笔挺的西装也出现了几条明显的褶皱——这个人始终是烂泥糊不上墙,无论你多么努力,也不能使他变得更加体面一点。
“打的吧。”她冷冷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魏彬说话开始采用这种语气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过分,但是对于魏彬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做什么呢?
“打的?”魏彬叫了起来,他的嗓门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徐秀明悄悄移开一点身子,和魏彬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别人看出他们是一起的。“没必要打的,”魏彬维持着高嗓门道,又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到下一个街口就有公交车了。”他习惯性地伸脚想去蹭刚才吐出来的痰,徐秀明的胃痉挛了一下,连忙将他拉开,他猛然醒悟到这个动作一向是被她所厌恶的,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徐秀明将头偏过去,不看他那张因为讨好而变得更加猥琐的脸:“打的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魏彬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嘴一直在小幅度地动着,偶尔还会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徐秀明知道,他又在自言自语了,不用说,他一定是在盘算打个的到凯华大酒店需要多少钱。这种锱铢必较的性格让徐秀明深感厌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徐秀明感叹万分。
的士从另一个方向拐了过来,闪亮的车罩上映出魏彬四肢伸展的影子,徐秀明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魏彬正在自己身后对的士司机挥舞着双手,口里急切地呼喊着:“这里这里……”
的士停了下来。趁魏彬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功夫,徐秀明赶紧钻进了车内。
“30块,好不好?”魏彬还在据理力争。
“打表好了。”的士司机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30块!”魏彬伸出三个手指头在车窗外晃动着,仿佛没听见司机说的话。
司机火了,对徐秀明不客气地吼道:“下车,我不搭你们。”
徐秀明觉得狼狈不堪,心中暗暗恼恨魏彬给自己丢脸,嘴上却不卑不吭地道:“你想拒载吗?”不等司机回答,她又用同样的语气对魏彬道:“老魏,我们走,你记下这辆车的车牌号。”说完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一对神经病!”司机骂了一声,飞快地开走了。
魏彬认真地在手机上输入车牌号码,徐秀明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消除掉刚刚输入的信息。
“怎么?”魏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懒得解释什么,指了指马路远方,又一辆的士过来了。魏彬再次热切
地跑上前去,高举起手臂,挥舞着,喊叫着,迎接那辆肮脏的的士。
徐秀明实在看不下他这种卑微的神态,不自觉地厥起了嘴,转过身去。
的士行驶到两人跟前,放慢了速度,眼看就快要停下来了,魏彬迫不及待地扑到司机窗口,正要再次讨论价格问题时,司机的目光猛然越过魏彬的脊背朝外看了看,那双眼睛蓦然瞪大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魏彬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完,便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一只手拎了起来,他在那只手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一张硕大的紫色脸盘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他回过神来之后,这才发现抓住他的是个疯女人,满头方便面般卷曲纠结的长发,上头沾着些白色的呕吐物,那张紫色的圆脸似乎肿胀得有些透明,正望着他嘻嘻傻笑。他感到一阵反胃,用力想要将那女人推开,谁知女人的力气奇大,一双手仿佛铁箍一般抠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哎,哎,这是怎么搞的!”魏彬慌里慌张地挣扎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司机,司机抛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便将车子开走了。
徐秀明听到魏彬的喊声,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看到的一幕让她吃了一惊,她慌忙冲过来想要帮忙,然而那女人全身脏得像一堆垃圾,让她无从下手,她只好厉声命令那女人放手,并且大声命令魏彬使劲,眼角瞥到一把横倒在地上的扫帚,便不管不顾地拿起来,对着女人身上一通乱打。
“啊!”疯女人挨打之后尖叫一声,便凄厉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委屈地看着魏彬,用力摇晃着他,口齿不清地道:“爸,爸,她打我!”
魏彬被她摇晃地头晕眼花,带着哭腔道:“我不是你爸,你快放开我!”
“爸,爸,痛!”疯女人左右躲闪着徐秀明的扫帚,哭泣着对魏彬喊着。
徐秀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她只是想让疯女人放手,岂料对方虽然满面畏惧,那双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三人正在纠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丽丽!”说话间女人已经冲到了三人面前,那疯女人一见这女人,忽然变得老实了,全身仿佛被抽去了空气一般,立时萎顿下来。
“还不松手?”女人呵斥着,将丽丽的手从魏彬脖子上掰开来,一边骂着丽丽,一边对魏彬和徐秀明陪笑道歉,当她的目光从魏彬脸上划过时,如同磁碟被骤然卡住一般,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全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魏彬鼓着腮帮出了一口长气,“妈的,这是你家的疯子?”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魏彬,徐秀明感到她神色怪异,不由也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觉这女人有几分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卓明亮!”女人突然靠近了魏彬,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不等魏彬反应过来,女人的拳头已经擂鼓般落到了他身上,眼泪仿佛河流般从女人脸上淌下来:“你原来没死,这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了?没良心,你没良心……”
“你神经病啊?”魏彬朝后躲闪着,“神经病!”他惊惶地看着徐秀明。
徐秀明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想起这女人是谁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像中的这个女人是白皙而秀丽的,但是眼前的她,满面乌黑,每一条皱纹里都掺杂着烟尘,那一头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只不过是十年,她就老成这样了?徐秀明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姚敏?”
女人又是一震,她迟钝地转过脸望着徐秀明,浑浊的目光凝视了她许久,这才缓缓地、疑惑地问:“徐秀明?”
“姚敏?”魏彬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住了,“你是卓明亮的老婆?”
姚敏听到他的声音,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卓明亮,你还在跟我装?”
魏彬急了,因为着急,他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搓来搓去,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堆。
“他不是卓明亮,”徐秀明说,“他是魏彬。”她好奇地看着姚敏——也许十年前那场刺激太过严重,让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吧?她记得卓明亮的相貌和魏彬相距甚远,那是一个那样容貌的人…..她开始回忆卓明亮的容貌,然而,她发现自己脑海里的卓明亮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再也无法辨识出真切的容颜来了。
也许,十年时间太长了,长得已经足够忘记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她想。
魏彬也在回忆着卓明亮,和徐秀明一样,他也不记得卓明亮长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自己和卓明亮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卓明亮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猥琐男人,而自己一向是以高大帅气著称的……姚敏一定是神智出了毛病!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边用脚蹭着,一边看着姚敏,为她衰老得如此快的容貌而震惊。
姚敏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只手紧紧拉着丽丽,丽丽一双眼紧骨碌碌地转动着。
看了十多秒钟,姚敏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搞什么?”她起初是小声地笑,到后来便笑得有些疯狂了,让魏彬和徐秀明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们在搞什么?”姚敏厉声问道,“十年了,你们骗了我十年!”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任由那些泪水在衬衫上落下点点的斑痕,且哭且笑且怒地指着徐秀明和魏彬,疾言厉色地问着:“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的声音十分强硬,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意味,这让一旁的丽丽恐惧地哭了起来:“爸,爸……”丽丽来拽魏彬的衣襟,被魏彬躲开了。姚敏又是一阵大笑:“连丽丽也认出你来了,卓明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魏彬急得直跺脚:“姚敏你疯了!”
徐秀明冷冷地看了一会,拉着魏彬道:“我们走,别理她。”她觉得姚敏不可理喻,看看时间,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耗下去。
“想走?”姚敏冷笑着,“不交待清楚就想走?想得便宜!”她忽然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三叔,七公,你们快来呀,卓明亮没死,他在这里,他不肯认我们母女呀……”
“快走。”见魏彬还想解释,徐秀明当机立断拉着他朝前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姚敏拽住了魏彬的两只胳膊,并且命令丽丽拉住魏彬:“丽丽,他是你爸,拉着他,他不要咱们了!”丽丽一听母亲的命令,立即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魏彬的腰,鼻涕眼泪口水将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魏彬和徐秀明狠劲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时哭声骂声吼声哀号声混成一团,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几个男人的加入平息了这场纷乱,那几个男人将姚敏母女拉开,却不肯放徐秀明夫妇离开。姚敏母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彬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徐秀明正要开口说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已经指着魏彬惊奇地道:“卓明亮!”
姚敏蓦然抬头,停止了哭泣,丽丽感染到母亲的气息,也停止了抽泣。
“放屁!”魏彬终于咆哮起来,“我不是什么卓明亮,你们全都疯了!”
徐秀明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捏着魏彬的衣角,竭力想要回忆起卓明亮的容颜——依旧记不起来,然而,这几个男人都认为魏彬就是卓明亮,他们当然也不可能都是疯子,难道卓明亮真的和魏彬长得如此相似?她使劲摇了摇头——不对,她和卓明亮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那个人容颜和魏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不可能会被误人为是同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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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5-5-2009 09: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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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卓明亮的情形。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刚从外地调到这座城市,对于魏彬的同事们都不熟悉,是在魏彬出差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见到了卓明亮。她记得……不,她还是不记得卓明亮这个人的形象,可是她记得他说过的话。一进门,卓明亮就讨好地称她为“嫂子”,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魏彬还要大半岁。嗯,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是魏彬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卓明亮是一个天生就习惯于讨好别人的男人,尽管他当时穿着簇新的衣裳,看起来却还是皱巴巴的,给人一种站不直的感觉,他总是弯着膝盖跟在魏彬身后,魏彬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这让她十分厌恶,而当她明显地露出厌恶的神情时,卓明亮总是嬉笑着道:“嫂子看我不顺眼吧?没关系,谁都看我不顺眼,我知道,不过我这人不坏,就是看起来很讨嫌。”一个人这么说自己,让徐秀明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魏彬很爽朗地笑了:“明亮,别这么说,你其实挺有才华的。”是啊,魏彬是这么说的……徐秀明似乎又看到了魏彬当时那种笑容…..但是,记忆真的模糊了,她连魏彬当初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笑起来,仿佛整个房间里都亮堂起来,魏彬一直都是这么个人…….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魏彬,他正弯腰驼背地向那些人辩解着,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把腌菜,裤腿完全拖到了地上,而当他偶尔直起腰来时,裤腿又高高地吊了起来,露出一小截惨白的脚踝……十年了,卓明亮已经死了,而魏彬也变成了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她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卓明亮死时的模样,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卓明亮已经死了,还是你们亲自送他去火葬场的,你们不记得了?”魏彬满头挂着油汗,结巴着向那些人说道,“我是魏彬,卓明亮的同事……”
那些男人紧紧盯着他,一个男人摇头道:“你就是卓明亮,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认错。”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一定要魏彬承认自己就是卓明亮,并且要他交代十年前是怎么回事,有人还怂恿丽丽扑到他肩头上叫爸爸。徐秀明疲倦地看着这一切,掏出手机道:“报警吧,看警察怎么说。”她知道今天是无法赴约了,她和魏彬的衣服都被那两个女人弄得龌龊不堪,现在能够离开这里就是幸事。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将魏彬认作是卓明亮,她也懒得多想,太阳出来了,晒得人全身发软……
警察很快就来了,事情变得很简单,魏彬掏出身份证给警察看了看,并且让他们打了个电话去公司求证,警察便将他们放了,尽管姚敏那一伙人还是不依不饶,但是在警察面前,谁也无法多说什么。
魏彬和徐秀明坐进了的士,车子开动时,姚敏的呼喊声犹自传来:“明亮,你回来……”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姚敏踉跄追逐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十年前重叠了,两人都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了。
十年了,那些他们已经忘记的事情,原来一刻也没有被遗忘过。
“卓明亮的事,你记起来了吗?”徐秀明看着前方,马路像胶带般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魏彬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记得卓明亮是怎么死的。他将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影子,似乎是卓明亮正讨好地望着自己……接着他便头疼起来——和往常一样,这件事他没法深想,一想就头疼。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一起出差,路上出了车祸,卓明亮当场就死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此后脑子一直不太灵光,自己的事忘了一大半,倒是卓明亮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斜眼望了一眼,发现徐秀明也在朝自己望过来。他心中一凛,连忙把眼睛别开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车子停下来。车一停,魏彬便掏出一张钞票地过去,大咧咧地道:“不用找了!”徐秀明看了看,计价表上显示的车价是39元,魏彬递过去的是一张50元的钞票——先前侃价侃到30元,如今却又故作大方,这让徐秀明更加生气,狠狠地瞪了魏彬一眼,她自己开门下了车,魏彬紧跟着走了下来。
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去,看着他猥琐的背影,徐秀明脸上一阵发烧,正要赶上去将他拉回来,耳边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秀明,你总算来了!”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一大帮老同学从酒店门口露天茶座内走了过来。
看来是无法避开了。十年来头一次的大学同学聚会,就要在这种丢脸的情况下参与了。她暗自叹了口气,不去注意魏彬,以免打击自己的自信。扯了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她微笑着迎了上去。同学们很快把她围在了中间,拉着她问这问那,有人问:“魏彬呢?没跟你一起来?”
“那不是?”徐秀明指着魏彬道。魏彬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正和酒店门卫大声争吵着,酒店门卫努力向他解释着什么,魏彬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挥舞着瘦骨伶仃的拳头,大叫大嚷,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用鞋底在地上蹭来蹭去,门卫说:“先生,这里不能随地吐痰!”这让让魏彬跳了起来,太阳穴边的青筋跳得老高,破口而出的一串粗话,让聚会的同学们目瞪口呆,徐秀明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这人真没素质。”这次聚会的组织者朱兵笑道。
“是啊。”几个同学随声附和。
这话让徐秀明恼羞成怒了。虽然魏彬实在丢人,但众人明明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还这么说, 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向脾气不算很好,此时更是拉长了脸,冷冷地道:“谁没素质?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
“你怎么了?”朱兵感到万分惊讶,“又不是说你。”说完这句,眼看徐秀明脸色更加难看,他连忙岔开话题:“魏彬呢?在哪?你不是说他来了吗?”
“那个没素质的就是!”徐秀明没好气地道,“才十年没见就不认识了?”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
在这沉默的当口,徐秀明跑过去狠劲拉了魏彬一把,魏彬回头看了看她,指着门卫说:“他不让我进去……”
“走,别丢人了!”徐秀明低声怒吼着。
魏彬怔了怔,看了看徐秀明的脸色,这才收敛了气焰,随着她走回聚会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同学们望着他们俩,神色都有些尴尬。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魏彬指着这一大群人,不客气地问徐秀明。
徐秀明的脸再次涨红了,她点了点头,连忙对大伙解释道:“魏彬出过车祸,以前的记忆都丢了。”
“哦。”同学们疑惑地望着魏彬,点了点头。
“大家好!”魏彬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掌,俨然明星出场的阵势。徐秀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兵最先回过神来,他拉住魏彬的手用力握了握:“魏彬,好久不见,你的变化可不小!”
“对不起,我脑子有问题,不记得你是谁了,是哥们,对不?”魏彬大咧咧地道。
“对,哥们!”朱兵笑着把魏彬朝酒店内推,同时不露声色地看了徐秀明一眼。
大家簇拥着到了酒店的包房,四散开来之后,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魏彬虽然不记得什么人了,但好在性格是逢人就熟,很快和那几个唱歌的人打成了一片,不停地抢着话筒,满场子里都是他变调的歌声。有几个同学互相递过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离开了话筒前的沙发。
“秀明,你来一下。”朱兵和那几个同学把徐秀明拉到阳台上,把阳台门关上,室内的嘈杂便被阻隔在了门外。
“什么事?”徐秀明问。
“魏彬,”朱兵指了指门内,“他整过容?”
“怎么这么说?”徐秀明生气地问。
“朱兵没别的意思,”另一个同学马跃新连忙道,“我们几个大学时跟魏彬同寝室,是铁哥们,虽然十年没联
系了,但也不至于忘了他的长相。”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们说句话你别见怪,这个魏彬,跟我们认识的那个魏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徐秀明感到自己应该生气,但偏偏没生气,相反,马跃新的话让她心中“咯噔”响了一下,她想起来凯华酒店的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这个人如果没整过容的话,绝对不会是魏彬。”马跃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整过容,也不可可能是魏彬!”
“为什么这么说?”徐秀明压抑着心头翻滚的疑云问道。
朱兵和马跃新对视了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另一个同学曹建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你这么优秀,当年找谁我们都会生气,唯独找了魏彬却让我们没话说——魏彬是我们这伙人里最有女人缘的一个。”他朝门内努了努嘴:“你看他那个样子,会有女人缘吗?”徐秀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以徐秀明当年在大学里的风头,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够优秀?换言之,她既然看上了魏彬,魏彬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一个人。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徐秀明努力回忆大学时的魏彬,然而脑海里只要一想到“魏彬”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男人,大学时代的魏彬被这个男人完全掩盖了,偶尔冒出一点痕迹来,也很快消失了。
“魏彬当年是什么样?”她不由自主地问。
这话让其他几个人愣了一下。马跃新回过神来,很快道:“魏彬当年身材很好,喜欢运动,性格开朗,喜欢笑,因为长得帅,所以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穿衣服很有品位,似乎什么衣服只要是他穿的都好看。他为人很慷慨热情,对朋友讲义气,当然,对你,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只要你多看哪个男人一眼,他就发脾气。”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徐秀明也跟着笑,心里却满是苦涩——尽管马跃新这样地描述,她却还是无法回忆起大学时代的魏彬,那个讨人喜欢、有品位的魏彬,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让人看了从心里产生反感的丈夫。现在的丈夫,似乎把当年魏彬所有的优点完全反了过来,当年他有多出色,如今就有多么猥琐。
朱兵仔细观察着徐秀明,咳嗽一声道:“秀明,你难道不记得魏彬当年的样子了?”
徐秀明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只记得这个样子。”她朝门内指了指。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兵疑惑地道,“连我们十年未见的同学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魏彬,你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出来?”他的眼神由疑惑转为怀疑,似乎是怀疑徐秀明隐瞒了什么事情。徐秀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那么发生了什么?”曹建问。
“我也不知道……”徐秀明眼神有些迷惘,“这么多年一直都没离开过,要是中途换了人,我没可能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卓明亮——那么多人都一口咬定魏彬就是卓明亮,这意味着什么?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把这事说出来。
“你不是说他出过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马跃新问。
“是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和一个同事一起出差,车子路上出事了,他受了重伤,另一个同事在车里没爬出来,被炸死了。后来他失去了记忆力,我怕他难过,就没再跟老同学联系了。”徐秀明说。
“怪不得你们突然就没音讯了。”朱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许那次受伤让他的大脑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影响了内分泌系统之类的,改变了他的容貌吧,不然真没法解释这事。”
“嗯。”徐秀明不想再多谈下去,推开门走进了室内。
朱兵他们跟进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徐秀明却刻意避开了。她和几个大学同寝室的女生大声谈笑着,让朱兵他们插不上话,在旁边站了一会就走开了。眼看着他们离开,徐秀明几乎再也没法控制住强装出来的笑脸,心头猛然被恐惧灌满了。这种恐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游丝般在心头盘旋,到如今一点点释放,终于占据了她全部的心胸。她满脑子都是朱兵他们的话,再想想姚敏他们几个人,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的女同学连忙问。
“我想起来了,公司有个客户今天到,我得先走。”徐秀明匆忙说道。
“那我去叫魏彬。”一个女同学说。
“不用了,”徐秀明连忙阻止了她,“让他玩,难得聚会,我一个人走就行了。”说完便匆匆出门。
现在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魏彬?当初的魏彬是什么样子?卓明亮又是什么样子?这几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徐秀明,她感到如果不弄清楚这些问题,她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
在酒店门口,她招了辆的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姚敏的家。
车子停在起初丽丽拉住魏彬认爸爸的那地方,现在丽丽已经不在这里了,徐秀明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姚敏家所在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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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5-2009 09:3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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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敏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是徐秀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露出愤怒的表情。徐秀明顾不了这么多,张口就问:“你有卓明亮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你要干什么?”姚敏狐疑地问。
徐秀明一时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
姚敏疑惑地凝视她良久,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相册,朝徐秀明手上一递:“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似乎尤嫌不够, 她又加了一句:“你这十年天天对着他,还能不认识?”
徐秀明完全没理会这句话,她展开相册,一眼便看到一张男人的单身照。她脑袋里嗡地一响,指着这人问:“这就是卓明亮?”
“当然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姚敏忿忿地道。
徐秀明当然见过他!
这人额头上的纹路、眼角的形状、笑起来有些尴尬的神情,以及那永远站不直的姿态,分明就是魏彬。她时时刻刻都对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而,姚敏却说这个人是卓明亮!
她快速往后翻阅相册,整整一本都是卓明亮的照片,或者说是魏彬的照片。如果说起初她还对此有所怀疑的话,当她看到一张卓明亮和姚敏的合影时,这种怀疑便彻底打消了——这是一张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卓明亮和姚敏都很年轻,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人就是卓明亮。
没错,每天陪伴着自己的那个猥琐男人,一直以魏彬的身份和自己同榻而卧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魏彬,而是卓明亮!
她脑子里猛然记起了卓明亮的样子,在十年前,当时魏彬经常带着他出差,他每次都是那样猥琐胆怯地笑着,眼睛望着她时,常不经意露出一丝奇特的光芒……为什么自己早没发现呢?身边相伴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呢?
如果那个人是卓明亮,那么魏彬呢?魏彬上哪去了?
她的心头绞痛起来,耳边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姚敏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门外是亮晃晃的太阳,她用力地想,用尽了全身力气,汗水一波一波地流出来,即使这样,她还是想不起魏彬本来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一打开家中的防盗门,她连鞋子也顾不上脱,蹬蹬蹬直奔卧室。她扑倒大衣柜前,打开衣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掏出好几本相册来。
这十年来照的相片都在这里,她慢慢翻开——其实不用翻她也知道,这里面的魏彬,和她在姚敏家看到的卓明亮,以及她记忆中的卓明亮,这三者是长得非常相似的——当然,仔细看他们的五官,能稍微看出点区别,但无论如何,只要看过这些照片的人,再看魏彬本人,一定会认为他就是卓明亮!没错,徐秀明记得,卓明亮就是喜欢那样随地吐痰,甚至在她面前也吐过,吐完后还老拿脚去蹭,还有那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故意装大方的劲头、和人说话丝毫不懂分寸…..这所有的性格,都是属于卓明亮的!
那么属于魏彬的是什么呢?
徐秀明仍旧记不起魏彬的模样,她又打开另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几本相册。这是她和魏彬以前的相片,自从魏彬车祸失忆后,一看到这些相片他就会努力回忆以前的事,继而引发一阵头疼,最后她只好把相片藏了起来,还上了锁。十年来谁也没打开过这个抽屉,现在重新面对这些照片,仿佛面对一个逝去已久的亲人。
徐秀明缓缓翻开了相册。
这才是魏彬!
只看到第一张照片,徐秀明的眼睛便完全被泪水模糊了,透过泪水望去,照片上高大帅气的魏彬仿佛水中的幻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还是一页一页翻过去——她不用看清这些照片,什么都记起来了,魏彬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刚刚才见过面一般鲜明——这才是魏彬!她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身边有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她一页页地翻过照片,一本本地打开相册,合上最后一本相册后,她发了好一阵呆。
如果十年来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一直都是卓明亮,为什么自己没有发觉呢?他是怎样进入自己生活的?真正的魏彬又在哪?她一直不愿意去想的答案冒出了头——难道,十年前那场车祸中丧生的,并不是卓明亮,而是魏彬?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坐不稳,连忙靠在了衣柜上。
但,不是这样。
她记得,自己和魏彬参加了卓明亮的葬礼,那时候躺在棺材里的分明就是卓明亮本人。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秀明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目光茫然地扫过这些照片,心头猛然一动,觉得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拿起这十年的照片看了起来。
从照片上能看出什么?
她感觉能看出点什么。
她将这十年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卓明亮——她现在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完全不像魏彬,甚至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长得一模一样,但在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又完全是两个人。她将这些照片摆弄了半天,最后依照卓明亮和魏彬的相似度排列开来,在地板上形成常常的一列。
这一列照片显示出来的效果,让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原来竟是这样!
这些照片,依照相似度依次排开,最左边的照片,也就是看起来最像魏彬的照片,越朝右边排列,相似度越低。这么一来,徐秀明看出来了,最左边的照片,何止是和魏彬相似,两者完全就是同一个人。从左往右一眼看过来,就会发现,卓明亮起初和魏彬一模一样,其后容貌慢慢发生了变化,到了最右边,就完全变成了卓明亮现在的样子。
同时,徐秀明还发现,越靠近左边的照片,时间上越是靠前,也就是说,卓明亮和魏彬之间的相似度,是随着时间递减的。
照片虽然多,但毕竟中间间隔了十年的跨度,所以有些照片上的容貌变化非常大。徐秀明望着望着,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如此可怕,即时是这样的热天,也让她感到了寒冷。她连忙打开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全身发冷。
现在已经不用去想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卓明亮的真实身份了,也不用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了魏彬和卓明亮本来的样子——既然卓明亮一开始就和魏彬一模一样,那么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警觉——他利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模样,十年,移山填海都足够了,何况是改变外貌?就算是同一个人,十年间的容貌改变也是惊人的,谁会注意到这一点一滴的变化呢?尤其是自己,时刻陪伴在丈夫身边,更加不可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像是陪着一个慢慢变老的人,你会感觉不到他的衰老。
可怕之处在于,在一开始的时候,卓明亮为何会和魏彬一模一样呢?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明明是他,十年之后他却又复活了呢?
如果说当初死去的就是魏彬的话,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就是整容——魏彬整容变成了卓明亮,而卓明亮变成了魏彬,然后魏彬以卓明亮的容貌死去,卓明亮以魏彬的容貌活着。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是整容,卓明亮就应该一直是魏彬的模样,不可能打回原形。
何况跟随容貌一起变化的还有性格。现在,徐秀明已经完全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得丈夫在车祸之后,并不是立即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猥琐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虽然失去了记忆,性格却依旧是那个富有魅力的魏彬,至于这种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猥琐,她却说不上来——十年间水滴石穿,你能说出是哪一滴水滴传了石头?
这种缓慢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魏彬在慢慢被卓明亮所代替,而这种情况,在民间迷信的说法中,有一个最好的说法——附身。
一个死去的鬼魂,附在活人的身体上,最后完全取代那个活人。
徐秀明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她想魏彬一定是被卓明亮附身了,当初活着的那个是魏彬,死的的确是卓明亮,但卓明亮附到了魏彬身上,所以他才慢慢改变了……她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毛发直竖,回过头去。
卓明亮就站在门口。
徐秀明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明亮穿着魏彬大学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又有几分像魏彬了。
“我全想起来了。”他说。
“什么?”徐秀明颤声问,她只希望他没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卓明亮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苦笑一声:“同学们都说我不是魏彬。”
“哦。”徐秀明干着嗓子应了一声。
“一个人说也就算了,个个都这么说,我想起姚敏也这么说,”他说,“我再想想卓明亮,我发现自己记不清自己的事情,却记得卓明亮的一切。这让我也觉得奇怪,难道我真的不是魏彬?后来你走了,没多久我也跟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回家,但是你没有。”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你难道没发现吗?放照片的抽屉本来是上锁的,现在已经被我打开了。我一回家就拿出了这些照片,和你一样,我发现了他们排列的规律。这种震惊我真是没法说,我以为自己是被卓明亮附体了,拿着镜子在洗手间照了半天,甚至连你进来也没发现。你可能没法知道那种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并不是自己,那张脸竟然是一个死人的脸,你说这是多可怕的事!”
徐秀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的确可怕。”
“但后来我明白了。”卓明亮,或者是魏彬,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我想起了一切。”他苦笑一声,摊开了手,“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车祸,我和卓明亮本来都被压在车底下,是他把我推出来的,我出来之后,他要我去救他,我本来想救他的,但想想他经常看你的那种眼神,就没救…….”他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去。徐秀明惊讶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而他现在这种愧疚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魏彬。
他到底是谁呢?
“卓明亮死了以后,可能是因为内疚,我失去了记忆,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他,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我不断地去想他的一举一动,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的就是:如果卓明亮还活着,他会怎么做?久而久之,我渐渐地模仿起卓明亮的一举一动来,这好像是一种强迫症,不这样我心里就难受。我模仿他的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爱好也模仿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甚至忘了自己一直在这么做。”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竟然连容貌也会变成他的样子。但我想这也很好理解,你听说过‘夫妻脸’对吧?据说一对夫妻,容貌总有些相似之处,这是因为相处久了,一些习惯和表情都一致,因此面部的肌肉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所以容貌就越来越近似——收养的孩子和养父容貌会相似,也是这个道理。我和卓明亮本来就长得有点像,加上这么多年我刻意模仿他,脸部的肌肉都照着他的方向走,加上气质和举止变得和他相似,这才看起来变成了他。”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徐秀明,似乎是希望徐秀明能相信自己的话。
徐秀明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这么多话来不及消化,她只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人是魏彬,不是卓明亮,只是看起来像卓明亮罢了。她走近瞧了瞧——的确,仔细看来,五官仍旧是魏彬的五官,只是脸部的线条走向,以及那些表情形成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即便他仍旧是魏彬,如果他从里到外都变得和卓明亮一样,甚至连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和卓明亮一样,他还能算是魏彬吗?所谓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灵魂,还是魏彬的灵魂吗?
徐秀明满腹疑问,魏彬看出了她的疑问,连忙安慰她:“放心,我既然能从魏彬变成卓明亮,也就能从卓明亮变成魏彬。”说完他停止身子,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标准的魏彬式的笑容。
面对这个消失了十年的笑容,徐秀明泪眼模糊。她激动地靠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魏彬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两人都怔住了,继而相对苦笑。
但愿这次他真的能变回来,徐秀明凝视着那口浓痰,心里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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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5-2009 09: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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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
有可能变到另一个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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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5-2009 02: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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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哦这个故事,长到有点难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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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4-5-2009 04: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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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2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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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53)雍容
1
走出办公室,冯哲彻底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了望自己工作了三年的大楼,意识到自己从此将与这里无缘,不觉一阵萧瑟之感涌上心头,街头吹来的带颗粒的风,也仿佛变得异常尖锐。
说到底,仍旧是自己不够成熟啊。
他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蹒跚而行,边走边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没错,所有的人都对这次工资调整有意见,老总在会议上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也让人心中愤怒,然而,为什么只有自己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但是其他的人,要么坐着,要么是虽然站起来,但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微笑。想到这个他感觉迷茫起来,被愤怒冲得发昏的头脑冷静之后,会议室里的情形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中——微笑,的确是,所有人都在微笑。每个人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轻佻,少一分就变成了苦笑,恰到好处,恰到好处,问题是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心中没有情绪吗?冯哲把那些微笑反复回放,却丝毫找不出那笑容里的含义,那就像是一副他看不懂的图画,意义深远,但从表面上看却风平浪静。所有的微笑逐渐连成一片,他的头一阵阵刺疼。
不,不仅仅是今天。实际上怪异的感觉早已产生,只是自己一直无法确切地描述。从走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有些什么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和学校里也不一样。他一直在想,在看,仿佛要捕捉某个看不见的怪物,转眼三年过去了,到今天,在头脑剧痛、身心疲惫的这一刻,他骤然明白了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三年了!
三年来,从他走进公司的那天起,他在所有的同事脸上,看到的都是同一种笑容:意义深远,高深莫测。就像是从流水线上批发出来的,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些比自己后进公司的员工也是如此吗?冯哲想了想,的确,他们也一样,没有例外,也许他们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这个他记不清了——总之,到他刚才离开公司前,在那栋楼房里,他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无一例外。
他打了个寒噤,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公司的大楼了,它隐没在成千上万栋类似的楼房里。
一模一样!
这个词再次浮上心头,冯哲又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怪异的世界吗?
他第一次如此留意地打量起周围来。
这么一看,他首先感觉到一种新鲜。以前,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形色匆匆,或者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的时候在想着工作和前程,偶尔一两次和朋友经过这里去玩,也因为要赶饭点而满心焦虑——在路上,他一直在路上,路上到处是他的脚印,可是似乎没有一处地方曾经让他停留。四周的景色重复了千遍,今天看来,仍旧是陌生的。
一栋又一栋楼房,一辆又一辆汽车,一条又一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都一模一样啊。而让他感觉最不可思义的是人。
连人也一模一样。
发现了这个,冯哲有些颤抖地掏出烟来,抖抖地抽了起来。
至少70%的人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从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窗户边露出苍白的脸,或者从出租车上下来,或者就这么走着,匆匆地,从冯哲身边擦过。
无一例外,所有的脸上,都带着那种矜持的笑容。
这种笑容的所有者,仿佛掌控了宇宙间最大的秘密,淡漠地,却又是热情的,微笑形成了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人与人之间的的安全距离。世界因为这微笑而平衡了。
当一个又一个人带着雍容大方的微笑经过冯哲身边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无数微笑的容颜形成一条平稳光滑的大道,它四通八达,直达天国。而冯哲在此感觉自己是个异类,是蚌壳里揉进来的那粒沙。他转过身,从商店门口的玻璃门上打量着自己:没有完全刮干净的脸,焦虑而彷徨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手脚似乎总是放不到正确的位置。这就是自己,始终不知道自己正确的位置,一个十足的愣头青。冯哲看看自己,再对比其他人,感到一阵绝望:为什么他们能如此成熟,而自己始终幼稚?他的绝望让镜子里的那个人露出一种更加张皇的神态,就像个迷路的男孩。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可他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看这个长不大的他。
这个异类再次转过身来,面朝汹涌的世界,寻找一个同类。在大把大把成熟雍容的人中间,他偶尔能翻检出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或者高兴或者悲伤,一看就是刚出茅庐不久。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又沮丧起来。
他们都比自己年轻。
那些异类都比自己年轻。
而自己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年纪,他已经来社会上混了三年,却依然没有成熟。他知道的,周围这些成熟雍容的人们构成了社会,社会对真正的初生牛犊都是宽容的,但是对混了三年还依然青涩的人,宽容会失去耐心,慢慢变成不屑。
对的,自己已经过了可以青涩的年华,但却依然保持着刚出校园的表情,这就是格格不入的根源。
冯哲感到万分沮丧。他竭力想装出一副和周围的人们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却无法控制脸上的肌肉。
已经有人在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出于礼貌,那些成熟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冯哲从他们过于频繁扫过来的目光里看出,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那么能去哪里呢?
一模一样的微笑形成光滑的道路和围墙,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汪洋,他感觉到窒息,汗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他想和那些青涩年华的人一起走出这粘稠的人群,刚刚靠近,就已经感觉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排斥——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算是个老鸟了,他们不喜欢自己这类人。
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后停留在一个正在掏垃圾箱的乞丐身边。
自己和乞丐没有共同语言,但至少不会遭到排斥吧?我们都是被社会吐出的沙粒啊。他松了口气,和乞丐对上了眼神。
乞丐漠然的目光带着熟练的麻木从他脸上掠过,那双丝毫不起波澜的眼睛,仿佛已经被这路上时不时掀起的风吹干了最后一丝水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仿佛千百年来就这样冷漠、谦卑,从这表情里看出,他自己比别人更轻视自己。注意到这一点,冯哲的手又开始颤抖。他发觉连乞丐都有固定的表情,对方维持着这种表情,丝毫不费力气,这是他和世界交换食物的筹码——凝固地生存,或者生动地死去。
连乞丐都懂得这个道理!
只有我才不懂!
强烈的厌恶感袭来,冯哲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心头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控诉着,说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冯哲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就已经被一双手拽了起来。扭头一看,一张标准的笑脸出现在身后。来人是冯哲的朋友魏洋,两人从初中开始就是死党,一直都志同道合,说起来,魏洋比冯哲更像一个愣头青,就因为脸上藏不住心事,连接换了好几家公司,女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换。冯哲看到他就觉得见到了亲人,然而,对方脸上那种标准的笑容,又让他刚刚热起来的心冷了下去。
魏洋的笑容和周围人们的微笑并无不同,一样的雍容平和,高深莫测,仿佛掌握了宇宙间的终极秘密。
什么时候魏洋也有了这样的笑容?
冯哲疑惑地凝视着他的脸,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魏洋似乎是两周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刚被一家公司辞退,冯哲陪他喝酒解闷,两瓶啤酒下肚,魏洋的脸就变得通红,嘴里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一边说,嘴角的肌肉还一边抽搐。可以肯定,那个时候,魏洋的表情还是很正常的——或者说很幼稚,有点不受控制,他内心的情感挣脱了头脑的控制而直接抵达面部——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看到魏洋的脸,你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精确地掌握在魏洋本人手里,他要让自己的脸如何运动,它就如何运动,即使他内心在嚎啕大哭,他也能不露声色地维持这副令人赞叹的高级表情。
冯哲心里的疑惑直接显露在脸上,魏洋宽容地一笑,拉着冯哲的胳膊,边走边说:“看你的样子就是跟谁闹翻了,走,喝一杯去!”
“你怎么知道?”冯哲问。
“你看看你自己,”两人在酒吧偏僻角落坐定,魏洋指着墙上的玻璃装饰让冯哲观察他自己,“眉头锁着,眼睛肿着,腮帮子往下耷拉着,嘴巴崩得好像要咬人——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恼火。”
冯哲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我,”魏洋把微笑的面孔凑过来,“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冯哲摇了摇头。
照魏洋过去的性格,他此时该露出得意的笑容,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你怎么做到的?”冯哲等了几分钟,清了清嗓子道。
“你看,你沉不住气先开口问了,问就问了,还要脸红,还要露出尴尬的神情,这就是不成熟。”魏洋批评道,“你知道‘不成熟’是个多大的罪吗?你知道把一切都写在脸上是多糟糕的事?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信息,一切信息都是有价格的,而你把你的心事写在脸上,等于把自己心里的秘密无偿提供给别人,这样别人就可以分析你、了解你、进而控制你。你看看我,再看看别人,”他把手指朝四周指了一圈,“你看看我们,对照下你自己,你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的心思丝毫不显露出来,我们愤怒的时候是这样,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说,和我们斗,你能占什么便宜?”
凭空而来的一番话让冯哲差点被啤酒噎着,他呆呆地望着魏洋,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突然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
“你别这样傻看着,说话。”魏洋微笑着说。
“但是,”冯哲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怎么能让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你把心事憋着,把火气藏起来不发,但你没法控制表情啊。”他伸出手给魏洋看,那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你看,我一激动,手就发抖,脸上也是,它们完全不受控制!”
“可以控制。”魏洋说,“你不记得了?两个星期前,我也和你一样。”
“记得。”
“两个星期前,我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总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表情,这让我很吃亏。”魏洋说,“后来,有个哥们暗地里告诉我一个办法,我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并不是特别
高明,只不过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冯哲问。
问到这里,魏洋却有些迟疑了。他的笑容依旧稳定,目光却有些闪烁起来。面对冯哲的目光,他垂下眼帘,抬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
“你倒是说呀。”冯哲催促道。
魏洋脸上的肌肉忽然毫无来由地抽搐了一下。他赶紧抬手捂住抽搐的地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打开,里头排列着几枚长圆形珍珠般的东西。魏洋拈起一枚塞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 本帖最后由 神秘的天使 于 28-5-2009 09:24 A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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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2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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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你病了?”冯哲边问边伸手去拿那个纸盒,魏洋猛地睁开眼睛,飞快地把纸盒塞进口袋里。
“营养药。”他说。
冯哲心里觉得魏洋在撒谎,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都那么诚恳,尽管感到疑惑,也不好再说什么。魏洋举手结了帐,两人出了酒吧。
冯哲不知该往哪里去,看魏洋已经迈动了步子,也就跟着他一起走。两人边走边闲聊,起初,冯哲认为魏洋只是在瞎走,然而,没多久他就看出来了,魏洋的路线是有目的的,他抬腿落脚之间异常坚定,在每一个转弯和岔道上,不存在丝毫犹豫,仿佛早有打算似的,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走上他想走的那条路。
他要带自己去哪呢?
如果是以前,冯哲早就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了。然而,在今天,当他侧面望着魏洋那张稳定的笑容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那微笑像锁,而那张脸就像是保险柜的大门,门后藏着无穷的秘密。他朝四周看看,无数相貌迥异而表情一致的人们包围在四周,他再次感觉到窒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只老鼠被关进保险柜后是什么感觉,他就是什么感觉。
他决心摆脱这一切,至少先摆脱魏洋。
又一个岔路口出现了,魏洋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冯哲迟疑了一下,转身快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边。”魏洋喊道。
“这边。”冯哲坚决地说,脚下不停。
“你干吗去?”魏洋追上来,拽住他的胳膊,“你不想这样了?”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脸。
冯哲停下了脚步。
他这才明白魏洋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去那里?”他试探着问。
魏洋的微笑令人感到无比放心,但这微笑背后会是什么呢?
2
一条又一条岔路,一个有一个人,一张又一张微笑,冯哲跟在魏洋身后,穿梭于闹市之中,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要?还是不要?他不断抚摸自己的面孔,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从偶尔经过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它偶尔会显得有些惶惑,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表现出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指尖从脸上拂过时,能感觉到致密肌肤下肌肉灵活的起伏,这是自由真实的肌肉,它们忠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自己真的想改变这一切吗?他望着四周那些微笑沉稳的面孔——自己真的想融入他们中间、成为工业世界里的又一个产品吗?他摇了摇头,持续地摇头,然而他始终没有对魏洋说不,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些隐秘的欲望,他知道那是什么,却羞于承认。
路越来越偏僻,渐渐地,仿佛到了荒郊野外,天空变得深邃而辽阔,遮天蔽日的大厦从头顶消失了,只有零落的房屋和弯曲的小巷,小巷两边是沉默的墙。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冯哲注意到,两个或者三个一群,偶尔也有单个的,但不多。他们中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满脸惶恐,仿佛还没熟的果子,跟在一个面带成熟微笑的人身后。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地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凑过来,低声问。她显然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眼睛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那张脸上带着好奇,还有几分羞涩,几粒雀斑均匀地分布在鼻梁两边。
“冯哲,你呢?”他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声音。
“朱紫。”她小声说,“你也是来……”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来的目的,只好伸手指了指脸。
冯哲点点头:“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朱紫摇了要头:“不知道,不过我不来不行啦,这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辞退了,就因为脸上藏不住事。”
陆续有几个同样遭遇的人加入进来,大家边走边讨论着。魏洋和其他面色深沉的人们自动让在一边,听任他们互相交流情况。
无穷无尽的巷子终于到了尽头,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别墅门口鱼贯而入,冯哲跟在朱紫和其他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身后,当朱紫走进去的时候,冯哲也想跟进去,却被魏洋拉住了。
“等等,你跟我一起进去。”魏洋说。
冯哲停了下来,站在一边等着。他注意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彷徨地站在门边上,身边是一个带着微笑的人。
我们在等什么?
他莫名奇妙地渗出了汗珠。
这是一栋普通的别墅,和售楼广告上看到的那些没什么不同,不中不西的风格,大而无当的庭院,没什么遮掩的门廊,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他们就站在空空的庭院里,脚下是刚翻好但还没来得及种什么的土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庭院里的明亮比起来,敞开的大门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从门口朝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去,有人在门口小声聊天,朱紫进去前紧张地到处望着,最后捕捉到了冯哲的目光,朝他挥了挥手,嘴边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惊慌。她还来不及完全展开那个笑容,就被带她来的那个女人微笑着轻轻推了进去。
她消失在黑色的大门后,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周围的人们都保持着安静,即使有人在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冯哲擦了擦头上的汗,朝魏洋转过头:“这是要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大,好几个人惊讶地朝这边望过来,从他们的表情中,冯哲认出这都是和自己一样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的人,而那些带着一致微笑的人们,只稍微瞥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转开了目光。
“进去就知道了。”魏洋说着,轻轻朝前推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到了门前。
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冯哲,递过一张纸让魏洋写。魏洋低头写的功夫,冯哲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冯哲,男,25岁,引导人魏洋……”这些内容让他更加慌张,他后退了一步。
“进去吧,”魏洋察觉了他的心思,连忙直起腰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进去了。”冯哲说着又连退了好几步。
魏洋仍旧在微笑着,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恼怒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脸上的肌肉忽然连续抽搐了几下,他慌忙掏出那种药丸吃下一枚,等他抬起头来时,冯哲已经没影了。
冯哲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跑起来,他冲过安静的人群时,很担心他们会一拥而上把自己淹没,但他们只是冷静地打量着他,谁也没动弹一下,有两个和他一样的愣头青似乎打算跟着他跑,却被带领他们来的人拦住了。
他跑得很快,几乎感觉不到脚底下土地的摩擦。等到离开了别墅,在单调的巷子里奔跑了一阵之后,他才放缓了速度。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别墅的影子,前方是干净的巷道,两边的墙上砖块垒得像书架上的书一样整齐,地面上看不到一点垃圾,甚至连灰尘也没有。天空也很洁净,没有云,太阳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强烈的光线从一整块的蓝天上投射下来。他擦了擦汗珠,沿着巷子朝前走。
没多久,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他思考了一下,努力回忆进来时走过的路,却发现什么也记不起来,最后便走了左边那条路。
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都是两个以上一伙,他们对冯哲这唯一的独身行者感到很好奇,但谁也没有问他什么。他察觉出自己独自行走所体现出来的特异性,更加紧张了。一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就会感觉这是魏洋和他的同伴们在追赶,猛然回头,却是一些陌生人,他们看他几眼之后,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迎面而来的人们似乎更加友善有一些,他们中间不少人和冯哲一样充满好奇,面部表情丰富而多变,而从身后来的人们,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冯哲走了没多久就迷路了,他想向别人打听出去的方向,然而,一面对那些一模一样的笑容,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那些不具备这种笑容的人们,冯哲根本没想过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什么——他们和自已一样一无所知。
巷子无穷无尽,岔路越来越多,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巷子却还在朝前延伸。
这巷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刚刚这么想,前面拐了个弯,巷子到头了。
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从别墅里出来,或者进去。
冯哲呆呆地站着,他望着眼前的别墅,无法相信自己走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但这就是它,就是那栋别墅,不中不西的风格,大得不适用的庭院,庭院里是刚翻过还没有种植什么的泥土……他甚至可以透过庭院里等待的人群看见大门口那个穿灰西装的人,而魏洋也一定就在人群中,自己还没有看到他,但他也许已经看到了自己。
也许他已经追了出来!
他转身就跑。
跑了又跑,转弯又转弯,分岔又分岔,巷子里从容行走的人们被他搅乱了节奏,他也顾不上这么多,脑子里只想着出去,快点出去!
然而他似乎永远也出不去了。
当巷子无穷无尽延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出不去了;而巷子出现尽头时,尽头矗立的别墅也告诉他:他出不去了!
他拧下衣服上的扣子,在墙壁上强行划出记号,奔跑,有记号的地方就不跑——有时候他会重复回到划记号的地方,那么他就换条路——然而没有用,没有记号的地方仍旧通往别墅。
似乎所有的路最终都通往别墅。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面对别墅了,他累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跑,跑过了几条岔道,这才坐下来大口喘息。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谁也没来问他为什么坐在地上。
人是那么多,这巷子就像水管一样流淌着人群,从来不曾断流,但他却觉得异常孤单,就好像这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天空蓝得这么刺眼。
他喘息了很久,慢慢站起来,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那人面带微笑,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请问,这巷子怎么走出去,你知道吗?”冯哲问。
“不知道。”那人的声音有点怪,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舌头似的。
就在此时,冯哲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如此愚笨,不由敲了敲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些人,有的从里往外走,有的从外朝里走——朝里走的人是要去别墅,朝外走的人,当然是要离开巷子。
自己只要跟着那些打算离开的人就行了!
有了希望,力气似乎也增加了不少。他默默地跟随着那些朝巷子外走的人朝前走去。谁也没有理会他,谁也没有说话,大家沉默的脚步在路面上敲击出空洞的声音。
很快就到了尽头。
还是别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庭院,在别墅大门外等待着。
冯哲的汗水几乎都流光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从别墅里出来的人们,最终又回到了别墅?
他面朝别墅想了又想,最后确定,是这弯曲的巷子弄乱了自己的方向感,这些人一定是从外面来要进入别墅的,自己弄错了方向,反而以为他们是要出去。
一定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他蠕动一下咽喉,嘴里干燥极了,一点唾沫也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像硬壳的嘴唇,眼睛紧盯住两个刚从别墅里出来的女孩,一个短头发,红裙子,一个长长的黄头发,白衬衣,牛仔裤。
她们是从别墅里出来的,这确定无疑了。他瞪大眼睛,亲眼看到她们经过庭院,走出庭院,走进巷子——这方向绝对不会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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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2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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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住她们,绝对不错过,绝对不认错!
冯哲紧张地跟随着她们,鼻子辨认着她们的气息,眼睛凝固在两人的身上。他就在她们身后两尺宽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随,跟着她们,走,朝前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又到了巷子尽头。
又看到了别墅!
冯哲觉得心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盆火燃烧到了尽头,再也找不到可烧的东西,只有灰烬一层一层落下来。他在别墅前站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围墙,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心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耳朵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他明白过来后,他已经爬上了围墙。
骑在墙上能看出很远,但多远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远,重重叠叠,像巨大的肠子折叠,前后左右都是巷子,无数的别墅矗立在巷子中间,仿佛网络上的节点。他在墙壁上摇晃着站起身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别墅都一模一样,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庭院——每一栋别墅都有四个庭院,四扇门,通向四条小巷。人们从别墅的一扇门里进去,又从其他门里出来,穿过巷子,再到达另一间别墅,再进去,再出来……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但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墙壁上站立了许久,最后,他跳下来,给魏洋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魏洋说。
“怎么出去?”他问。
“到别墅里去。”
“我爬到墙上看了,没法出去。”
“进别墅,我就来。”魏洋说。
他放下电话,感到异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进了别墅的庭院,等待着。
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去了,他茫然地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进去吧。”魏洋朝里轻轻推着他。
“里面有什么?”他惊慌地问,脚下下意识地朝后退着。
“你进去看看,”魏洋微笑着说,“别怕,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出来。”
已经到了门口,他脑子还在疯狂地运转着,后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进去了,穿灰西装的人在他耳边微笑着喊:“下一个。”
3
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客厅里传来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换好衣服,在衣柜前看了看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呆的表情。照理说自己应该会瘦下来,但不知为何却胖了,显得有些浮肿。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才失业两周,就已经满脸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父母和姨妈的眼光同时停留在他脸上。
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短短几步路显得如此漫长。
漱口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工作都找
不到……”他赶紧哗啦啦地鼓噪着嘴里的泡沫和水,对着水槽又露出一个苦笑。
刮完胡子,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出门,父亲叮嘱道:“别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堆在脸上。”他点头称是,飞快地离开了。
在楼道里,他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一到楼下,面对四周那些带着微笑的人们,他又产生了强烈的逃遁想法。
已经连续两周没和魏洋联系了,如果能够,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和他联系。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坚强,也许不要多久,他就会主动联系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拿着今天刚出版的招聘信息报,开始浏览上头合适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中穿梭中,偶尔寻找到一两个表情丰富的同伴,他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见,也许这张脸就会凝固了。
但他绝不回去,那条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绝不!
4
下午,他给魏洋打了个电话:“带我去。”说完就挂了。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些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表情已经让他腻烦到了极点。他对着玻璃橱窗打量着自己,做出各种表情。
丁月又来电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我是说,变得成熟点?”
“不要去!”他大声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应了。
他想起丁月,大学时代,她丰富多彩的笑容,还有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他做了很多梦。上午,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碰到了丁月,丰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里透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业好一段时间了。陪她来面试的也是她们的同学,叫朱紫,沉稳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冯哲一看到这表情,就涨红了脸,把丁月拉到一边:“离朱紫远点。”
丁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朱紫对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冯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说是为了你好,但最后你会变成什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后,两人都有点难堪,脸有点红,表情怪异,但看丁月的样子,是高兴的。他没想到丁月会这么高兴,那么说,还是有人喜欢自己这种幼稚的人?
但不能两个人都这样,和丁月分手后,沿着街边乱走,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后天,将来——小龙女保持一辈子的纯真,是因为杨过熟谙世情。总要有一个人竖立起来当一面墙,就像那条巷子的墙壁一样,一模一样的墙。
总要有人这么做。
当然不能是丁月这么做,那就只有自己了。
他极尽所能地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在摄像馆,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曾经这样丰富多彩过。
丁月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她只会以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会为此而欣喜。她们都喜欢收获成熟的果实,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烂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在巷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5
这一次进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仍旧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悲凉。
在别墅中央的大房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再次问他:“你确定?”
“确定。”他说。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面颊,麻药已经起作用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旁边有个男人忽然发出惨叫声,他侧眼望过去,看到对方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左边的腮帮上撕裂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渗透出来,他眼睛里留下了红色的泪水,右边脸颊仍旧在沉稳地微笑着,左边撕裂的面孔,却透出绝望和恐惧。
撕裂的伤口在不断扩大,不到一秒钟,他整张面孔都碎裂了,鲜红的筋肉翻转出来,他持续凄厉地嚎叫。
几名医生按住了他,飞快地给他打了一针。
“别怕,我们可以控制。”冯哲的医生笑着说。
冯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来就已经目睹了这一切,他明白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仍旧感到恐惧,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为了保持一致,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忍不住流泪了。
尽管打了麻药,他仍旧可以感觉到刀锋在脸上划过无数刀,每一条肌肉上都留下了浅浅的伤口,很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是它们不允许肌肉做剧烈运动,笑得太厉害,或者哭泣,这些伤口被牵动后,就会产生疼痛。这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的表情过头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里的自己保持着一副稳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
“这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间肌肉上隐藏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惊慌不已,脑子里想象着自己面部被撕裂的情形,赶紧捂住额头,努力恢复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这就行了。”医生说,“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你得注意控制情绪,否则的话,伤口被撕裂得太厉害,脸部就会破碎。”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
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控制情绪,都做不到,现在用疼痛来限制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间又剧痛起来,他赶紧调整表情。
这疼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必须随时带面镜子练习。
这一次离开,他不需要魏洋的带领,自己就能找到出路。这很奇怪,做过手术以后,带着这种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练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着说。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被阉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忙掏出镜子调整了半天,稳住各条表情肌,镜子里那张有点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准确起来,仿佛数控机床上下来的产品,精确,稳定,成熟,没有瑕疵。
他几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刚刚产生时,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后,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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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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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住她们,绝对不错过,绝对不认错!
冯哲紧张地跟随着她们,鼻子辨认着她们的气息,眼睛凝固在两人的身上。他就在她们身后两尺宽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随,跟着她们,走,朝前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又到了巷子尽头。
又看到了别墅!
冯哲觉得心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盆火燃烧到了尽头,再也找不到可烧的东西,只有灰烬一层一层落下来。他在别墅前站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围墙,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心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耳朵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他明白过来后,他已经爬上了围墙。
骑在墙上能看出很远,但多远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远,重重叠叠,像巨大的肠子折叠,前后左右都是巷子,无数的别墅矗立在巷子中间,仿佛网络上的节点。他在墙壁上摇晃着站起身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别墅都一模一样,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庭院——每一栋别墅都有四个庭院,四扇门,通向四条小巷。人们从别墅的一扇门里进去,又从其他门里出来,穿过巷子,再到达另一间别墅,再进去,再出来……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但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墙壁上站立了许久,最后,他跳下来,给魏洋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魏洋说。
“怎么出去?”他问。
“到别墅里去。”
“我爬到墙上看了,没法出去。”
“进别墅,我就来。”魏洋说。
他放下电话,感到异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进了别墅的庭院,等待着。
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去了,他茫然地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进去吧。”魏洋朝里轻轻推着他。
“里面有什么?”他惊慌地问,脚下下意识地朝后退着。
“你进去看看,”魏洋微笑着说,“别怕,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出来。”
已经到了门口,他脑子还在疯狂地运转着,后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进去了,穿灰西装的人在他耳边微笑着喊:“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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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客厅里传来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换好衣服,在衣柜前看了看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呆的表情。照理说自己应该会瘦下来,但不知为何却胖了,显得有些浮肿。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才失业两周,就已经满脸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父母和姨妈的眼光同时停留在他脸上。
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短短几步路显得如此漫长。
漱口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工作都找
不到……”他赶紧哗啦啦地鼓噪着嘴里的泡沫和水,对着水槽又露出一个苦笑。
刮完胡子,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出门,父亲叮嘱道:“别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堆在脸上。”他点头称是,飞快地离开了。
在楼道里,他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一到楼下,面对四周那些带着微笑的人们,他又产生了强烈的逃遁想法。
已经连续两周没和魏洋联系了,如果能够,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和他联系。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坚强,也许不要多久,他就会主动联系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拿着今天刚出版的招聘信息报,开始浏览上头合适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中穿梭中,偶尔寻找到一两个表情丰富的同伴,他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见,也许这张脸就会凝固了。
但他绝不回去,那条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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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他给魏洋打了个电话:“带我去。”说完就挂了。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些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表情已经让他腻烦到了极点。他对着玻璃橱窗打量着自己,做出各种表情。
丁月又来电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我是说,变得成熟点?”
“不要去!”他大声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应了。
他想起丁月,大学时代,她丰富多彩的笑容,还有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他做了很多梦。上午,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碰到了丁月,丰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里透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业好一段时间了。陪她来面试的也是她们的同学,叫朱紫,沉稳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冯哲一看到这表情,就涨红了脸,把丁月拉到一边:“离朱紫远点。”
丁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朱紫对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冯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说是为了你好,但最后你会变成什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后,两人都有点难堪,脸有点红,表情怪异,但看丁月的样子,是高兴的。他没想到丁月会这么高兴,那么说,还是有人喜欢自己这种幼稚的人?
但不能两个人都这样,和丁月分手后,沿着街边乱走,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后天,将来——小龙女保持一辈子的纯真,是因为杨过熟谙世情。总要有一个人竖立起来当一面墙,就像那条巷子的墙壁一样,一模一样的墙。
总要有人这么做。
当然不能是丁月这么做,那就只有自己了。
他极尽所能地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在摄像馆,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曾经这样丰富多彩过。
丁月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她只会以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会为此而欣喜。她们都喜欢收获成熟的果实,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烂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在巷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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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进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仍旧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悲凉。
在别墅中央的大房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再次问他:“你确定?”
“确定。”他说。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面颊,麻药已经起作用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旁边有个男人忽然发出惨叫声,他侧眼望过去,看到对方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左边的腮帮上撕裂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渗透出来,他眼睛里留下了红色的泪水,右边脸颊仍旧在沉稳地微笑着,左边撕裂的面孔,却透出绝望和恐惧。
撕裂的伤口在不断扩大,不到一秒钟,他整张面孔都碎裂了,鲜红的筋肉翻转出来,他持续凄厉地嚎叫。
几名医生按住了他,飞快地给他打了一针。
“别怕,我们可以控制。”冯哲的医生笑着说。
冯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来就已经目睹了这一切,他明白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仍旧感到恐惧,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为了保持一致,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忍不住流泪了。
尽管打了麻药,他仍旧可以感觉到刀锋在脸上划过无数刀,每一条肌肉上都留下了浅浅的伤口,很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是它们不允许肌肉做剧烈运动,笑得太厉害,或者哭泣,这些伤口被牵动后,就会产生疼痛。这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的表情过头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里的自己保持着一副稳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
“这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间肌肉上隐藏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惊慌不已,脑子里想象着自己面部被撕裂的情形,赶紧捂住额头,努力恢复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这就行了。”医生说,“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你得注意控制情绪,否则的话,伤口被撕裂得太厉害,脸部就会破碎。”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
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控制情绪,都做不到,现在用疼痛来限制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间又剧痛起来,他赶紧调整表情。
这疼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必须随时带面镜子练习。
这一次离开,他不需要魏洋的带领,自己就能找到出路。这很奇怪,做过手术以后,带着这种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练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着说。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被阉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忙掏出镜子调整了半天,稳住各条表情肌,镜子里那张有点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准确起来,仿佛数控机床上下来的产品,精确,稳定,成熟,没有瑕疵。
他几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刚刚产生时,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后,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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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4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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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住她们,绝对不错过,绝对不认错!
冯哲紧张地跟随着她们,鼻子辨认着她们的气息,眼睛凝固在两人的身上。他就在她们身后两尺宽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随,跟着她们,走,朝前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又到了巷子尽头。
又看到了别墅!
冯哲觉得心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盆火燃烧到了尽头,再也找不到可烧的东西,只有灰烬一层一层落下来。他在别墅前站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围墙,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心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耳朵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他明白过来后,他已经爬上了围墙。
骑在墙上能看出很远,但多远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远,重重叠叠,像巨大的肠子折叠,前后左右都是巷子,无数的别墅矗立在巷子中间,仿佛网络上的节点。他在墙壁上摇晃着站起身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别墅都一模一样,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庭院——每一栋别墅都有四个庭院,四扇门,通向四条小巷。人们从别墅的一扇门里进去,又从其他门里出来,穿过巷子,再到达另一间别墅,再进去,再出来……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但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墙壁上站立了许久,最后,他跳下来,给魏洋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魏洋说。
“怎么出去?”他问。
“到别墅里去。”
“我爬到墙上看了,没法出去。”
“进别墅,我就来。”魏洋说。
他放下电话,感到异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进了别墅的庭院,等待着。
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去了,他茫然地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进去吧。”魏洋朝里轻轻推着他。
“里面有什么?”他惊慌地问,脚下下意识地朝后退着。
“你进去看看,”魏洋微笑着说,“别怕,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出来。”
已经到了门口,他脑子还在疯狂地运转着,后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进去了,穿灰西装的人在他耳边微笑着喊:“下一个。”
3
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客厅里传来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换好衣服,在衣柜前看了看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呆的表情。照理说自己应该会瘦下来,但不知为何却胖了,显得有些浮肿。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才失业两周,就已经满脸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父母和姨妈的眼光同时停留在他脸上。
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短短几步路显得如此漫长。
漱口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工作都找
不到……”他赶紧哗啦啦地鼓噪着嘴里的泡沫和水,对着水槽又露出一个苦笑。
刮完胡子,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出门,父亲叮嘱道:“别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堆在脸上。”他点头称是,飞快地离开了。
在楼道里,他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一到楼下,面对四周那些带着微笑的人们,他又产生了强烈的逃遁想法。
已经连续两周没和魏洋联系了,如果能够,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和他联系。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坚强,也许不要多久,他就会主动联系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拿着今天刚出版的招聘信息报,开始浏览上头合适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中穿梭中,偶尔寻找到一两个表情丰富的同伴,他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见,也许这张脸就会凝固了。
但他绝不回去,那条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绝不!
4
下午,他给魏洋打了个电话:“带我去。”说完就挂了。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些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表情已经让他腻烦到了极点。他对着玻璃橱窗打量着自己,做出各种表情。
丁月又来电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我是说,变得成熟点?”
“不要去!”他大声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应了。
他想起丁月,大学时代,她丰富多彩的笑容,还有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他做了很多梦。上午,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碰到了丁月,丰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里透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业好一段时间了。陪她来面试的也是她们的同学,叫朱紫,沉稳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冯哲一看到这表情,就涨红了脸,把丁月拉到一边:“离朱紫远点。”
丁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朱紫对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冯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说是为了你好,但最后你会变成什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后,两人都有点难堪,脸有点红,表情怪异,但看丁月的样子,是高兴的。他没想到丁月会这么高兴,那么说,还是有人喜欢自己这种幼稚的人?
但不能两个人都这样,和丁月分手后,沿着街边乱走,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后天,将来——小龙女保持一辈子的纯真,是因为杨过熟谙世情。总要有一个人竖立起来当一面墙,就像那条巷子的墙壁一样,一模一样的墙。
总要有人这么做。
当然不能是丁月这么做,那就只有自己了。
他极尽所能地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在摄像馆,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曾经这样丰富多彩过。
丁月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她只会以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会为此而欣喜。她们都喜欢收获成熟的果实,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烂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在巷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5
这一次进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仍旧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悲凉。
在别墅中央的大房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再次问他:“你确定?”
“确定。”他说。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面颊,麻药已经起作用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旁边有个男人忽然发出惨叫声,他侧眼望过去,看到对方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左边的腮帮上撕裂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渗透出来,他眼睛里留下了红色的泪水,右边脸颊仍旧在沉稳地微笑着,左边撕裂的面孔,却透出绝望和恐惧。
撕裂的伤口在不断扩大,不到一秒钟,他整张面孔都碎裂了,鲜红的筋肉翻转出来,他持续凄厉地嚎叫。
几名医生按住了他,飞快地给他打了一针。
“别怕,我们可以控制。”冯哲的医生笑着说。
冯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来就已经目睹了这一切,他明白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仍旧感到恐惧,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为了保持一致,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忍不住流泪了。
尽管打了麻药,他仍旧可以感觉到刀锋在脸上划过无数刀,每一条肌肉上都留下了浅浅的伤口,很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是它们不允许肌肉做剧烈运动,笑得太厉害,或者哭泣,这些伤口被牵动后,就会产生疼痛。这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的表情过头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镜子里的自己保持着一副稳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
“这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间肌肉上隐藏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惊慌不已,脑子里想象着自己面部被撕裂的情形,赶紧捂住额头,努力恢复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这就行了。”医生说,“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你得注意控制情绪,否则的话,伤口被撕裂得太厉害,脸部就会破碎。”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
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控制情绪,都做不到,现在用疼痛来限制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间又剧痛起来,他赶紧调整表情。
这疼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必须随时带面镜子练习。
这一次离开,他不需要魏洋的带领,自己就能找到出路。这很奇怪,做过手术以后,带着这种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练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着说。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被阉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忙掏出镜子调整了半天,稳住各条表情肌,镜子里那张有点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准确起来,仿佛数控机床上下来的产品,精确,稳定,成熟,没有瑕疵。
他几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刚刚产生时,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后,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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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9 09: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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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有时候你以为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
冯哲站在马路上,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又想起了那条巷子,曲折蜿蜒,永远也走不出去,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目光的焦点集中在马路中央,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横在当中,旁边停着辆卡车。
几个越来努力的练习完全报废了,面部强烈的疼痛甚至先于胸部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表情肌都在疯狂地跳舞,想要摆脱他的控制。
父亲!
他跪在那尸体面前,交警和医生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的表情吓坏了。
他抬起微笑的脸,面皮下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挣扎扭动,那张稳定平静的笑脸变得异常扭曲。
剧痛!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肌肉撕裂时的血腥味。
有过微弱的控制念头,但转瞬间他就放弃了。巨大的悲哀席卷了他,旁边是谁在抓着他的胳膊呢?他似乎听到丁月大声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迷糊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茫茫一片人海,一模一样的笑容模糊了他的视线。
父亲死了。
父亲死了,他怎么可能还维持那种一成不变的笑容呢?多少天来,这笑容已经成为习惯,他厌恶自己的表情,讨厌看到镜子,值得庆幸的是,这种表情只是伪装,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平滑的笑脸来掩饰波涛汹涌的内心。每当面部肌肉剧痛时,他心头总是交织着恐惧与庆幸,恐惧来源于被撕裂的痛苦,而庆幸在于,他知道自己的心还活着,自己内在的感情依旧丰沛而强大。
而父亲死了,他脆弱的伪装再也无法封印过于强大的感情,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面颊将被撕裂。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被撕裂了,对于面部的破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
那么就来吧。
他在剧痛中等待着,任由自己大声哭泣,任由自己的脸展现出悲伤的神情。
有人托住他的嘴,捏开,朝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他本能地想吐出来,那东西却已经化了,一股腐烂的气息顺着咽喉流下,就像是水浇在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无尽的空虚。
眼前横着一具尸体,他知道那是父亲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悲伤,但他心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变化让他的理智感觉到惊讶,而感情仍旧是平静的,如同死水,没有波澜。他抚摸着面颊——尽管已经恢复了稳定的表情,面部的剧痛却仍旧有些余韵,他适度地调整着肌肉,让这副雍容大度的微笑转变为淡淡的、合适的哀伤,就像你在电视里常看见的那种,在国家领导人的追悼会上人们脸上惯有的表情,一种具有尊严和身份的、体面的哀伤。
而他内心却连这种体面的哀伤也不复存在。
他转过头,看到魏洋。魏洋带着同样的标志性哀伤表情,凝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
魏洋摊开手,手掌里是一个精致的纸盒,里头装着珍珠般的药丸。
“这是什么?”他继续问。
“药,可以让你的内心保持平静。”魏洋说。
“那里买的?”他站起来让到一边,让交警和医生们忙碌,仿佛他是一个路人。丁月扶着他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两个女人都微微地靠在他身上——此时,冷静而克制的他终于成为女人们的倚靠,就像几个月来,冷静而克制的他成为公司的栋梁一样。
她们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而他已经不再为此感到难过。
“不是买的。”魏洋说,“你带一个人去,就可以无限制地获得这种药。”
“哦。”冯哲明白了,“既然有这种药,为什么还要做手术?直接吃药的效果不是更好吗?”
“是啊,可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杀死他们心里的感情。”魏洋说。
这应该是个感慨万千的时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把手搭在了丁月的肩膀上:“丁月,你想做个成熟的人吗?”
丁月抬头望着他,表情丰富的面颊上挂着新鲜的泪珠。
她点了点头。
冯哲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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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9-5-2009 07: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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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像电影里的情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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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9-5-2009 10: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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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port........ Keep go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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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6-2009 09:2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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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54)邪屋
它就在闹市的中心,很旧,看外表,至少已经有将近100年的寿命了,在一丛丛崭新的楼房之间,这栋平房像个老人,也像个矮人。
两扇大红油漆的厚实木门敞开着,门内是一个将近30平米的大厅,一色的红漆原木家具,房东老包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望着他们。
老包看上去60来岁,满脸的皱纹,肥嘟嘟的两颊几乎垂到了肩膀上,一双怯生生的三角眼一刻也不安分地转动着,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半秒钟,又立刻转开了。
“是租房子的吗?”看到他们进来,老包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米萝和陈非点了点头。
老包笑了,脸上的皱纹繁衍出无数子孙,他的笑容被皱纹分割成纵横交错的小块,每一块都透着灰黄的光。
“这房子看上去老,其实才不过30年,是故意做成这样,取的古味,”老包一边带他们看房子一边唠叨,“看,家具都是仿清朝的,两室一厅,还有厨房和厕所,有水有电有热水器和空调,宽带入户,电视机也是刚买的,南北朝向,每个房间都有窗户,地段好,又不靠马路,重要的是便宜,一个月才500,上哪找去?”
房子确实是好,两个卧室比一般人家里的客厅都要大,家具都是原木红漆的仿古造型,一应家电都齐全,米萝和陈非试了试,都很好使,浴室里还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椴木浴桶。
一切都好,简直完美无缺,两人唯一感到疑惑的是价钱。照这个地段和这个条件来看,租金少说也得1500块,这里却只要500,还不用交押金,哪里来这样的好事?
“会不会是凶宅?”米萝小声问。
“就算是凶宅,也比睡分隔间要好。”陈非也小声说。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双方看过身份证,签了协议,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老包临走前瞟了眼米萝的腹部,露出两颗板牙一笑:“刚怀上吧?”米萝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走了出去。
米萝确实怀孕了。一个星期前,她出现了妊娠反应,下体有些出血,到医院一检查,怀孕40多天,先兆流产,必须在家里静养。这样,她那份本来就不太稳定的工作彻底丢了,陈非一个月1300元的收入,无法负担原来每月800的房租,两人匆匆打了结婚证,赶紧四处找房子。照他们的预算,500元的房租已经是上限了,但就是这样,在这座城市里,这个价位的房子,不是车库就是不带卫生间和厨房的一室出租屋,对于孕妇来说,这样的环境显然并不适合。正愁呢,就在网上看到了老包的出租屋,条件之优惠前所未有,两人怕被别人抢了先,一狠心打了个的士就赶过来了。
现在房子是租下来了,两人安静下来,都觉得有些不安。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便宜让人占,这么好的房子,如此便宜,一定有些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这房子有些古怪?”米萝惴惴不安地问。
陈非摇了摇头。
“老包,你不觉得他太老了?”米萝继续问。
这点陈非也有感觉。本来他们以为老包是60多岁,都称呼为“大爷”,老包也没反对。刚才一看身份证,他才30岁,两人都觉得尴尬,连忙改口称为“大哥”,老包也没觉得异样。30岁的人,看起来像40岁还可以理解,像60多岁的话,多少总有点古怪,就算再怎么饱经沧桑,似乎也不该衰老得如此之快。
心里虽然这么想,陈非嘴上却不露出来,拍了拍米萝的肩膀安慰道:“也许就是因为早衰糊涂了,才把房子租得这么便宜吧,你别多想了。”这说法软弱无力,但确实也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古怪,米萝只好嘀嘀咕咕地拿着抹布打扫卫生去了。陈非一个人出门,叫了两个哥们一起,直奔原来租住的地方,把东西都搬过来。
就剩下米萝一个人在家了。
米萝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在三间房里转悠了一圈,拿扫帚在地上扫了扫,扫起了一簸箕的灰尘,到门口倒掉,又弄个拖布拖了一阵,觉得肚子有点疼,只好半躺在床上休息。
卧室里的床是木头架子的,上面一块用旧的席梦思,也是厚厚一层灰,米萝随便用报纸铺了一下就躺了下去。身子放平了,却毫无睡意,眼睛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积了很多扬尘,在角落和墙边上形成灰色的细线,有一些亮晶晶的丝线在半空中飞荡,细看时却又看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陈非和他那帮哥们的声音,东西都搬来了。米萝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摸着肚子在屋子里指挥他们摆放各样物品。很快,所有的东西都放好了,帮忙的人抽了两根烟就匆匆赶去上班,陈非把米萝扶到床上躺下,给她洗了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就自己哼着小曲打扫卫生去了。
床上已经铺上了干净的床单,米萝舒服地缩在被子里,小口喝着陈非冲的牛奶,望着宽敞的卧室,忽然有了幸福的感觉。
幸福的感觉就像是一种绒毛,柔嫩地在心里飘拂着,这是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她微微闭上眼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痒酥酥的幸福感从内心朝外辐射,慢慢地,这种感觉似乎钻出了皮肤,她感到自己面部真切地体会了一种拂动。
睁开眼,什么也没有。
那当然不会真的是幸福感的具体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似有若无的细丝在脸上飘拂着。她伸手抓了抓,手心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是蜘蛛丝。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透过阳光,一丝一缕的蜘蛛丝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墙角边已经结了几张完整的蛛网,黑色的虫子在网上爬来爬去。
它们结网的速度实在令人惊异!
米萝爬起来,走到客厅,陈非正卖力地扫着木地板,他面前的扫帚底下已经堆积起厚厚一层灰。
“真脏。”看到她出来,陈非抬起头笑了笑。
米萝完全笑不出来,她走到陈非面前,轻声说:“我刚才已经扫过一遍了。”
“啊?”陈非继续笑着,“那你一定是偷懒了,完全没扫干净么。”
“我扫干净了,还拖了一遍。”米萝小声说。但陈非没听到她的嘀咕,实际上,看到眼前的遍地灰尘,她也怀疑自己刚才并没有完全打扫干净。莫非这也是妊娠反应的一种?她有些疑惑,拿着一把扫帚,把它绑在晒衣叉上,对着天花板挥动起来——到处都是蜘蛛网,每个房间里都有,他们一个望天,一个望地,扫了两个多钟头才扫完。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陈非把扫帚收好,在米萝脸上亲了一把:“我去做饭。”
刚才的劳动令米萝感到口渴,她喝了点水,想起之前陈非为她洗的苹果,走进卧室,苹果仍旧在床头柜上,但已经腐烂了。
米萝站在腐烂的苹果前,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苹果整体变成了黄褐色,酸臭的液体在底下积成一小滩,用手一碰,指尖传来烂泥般的感觉,果皮破开,汁水溢了出来。
陈非为什么要洗这么一个腐烂的苹果给自己?
另一个问题是:陈非怎么可能用手拿起烂到如此程度的苹果?它完全不经触碰,一碰就完全瘫软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亮晶晶的丝线又开始飘拂。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怪事!”陈非在厨房里喊了起来。
“什么事?”她趁机逃离了卧室。
“你看。”陈非指着灶台给她看。
灶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陈非正在处理的菜蔬,这是他做饭的风格,厨房在此时总像个解剖现场。米萝还没走进灶台,扑面而来的腐臭味已经让她胃里泛酸,冲到厕所一阵好吐。回来再看时,陈非已经打开了排气扇。
但那腐臭味已经扩散到整个房间,将他们完全浸泡在其中。
米萝打着嗝,仔细看了看灶台——灶台上的东西很简单,一块猪肉——臭的,暗红色腐败的肉上流出猩红的血水——一棵大白菜——烂的,叶片发黄发黑,几乎已经成为半液体状态——几只鸡蛋——臭的,灰色的外壳上满是黑色的斑点——一些乱七八糟不知道原来是什么的腐败物质……米萝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冲到厕所里吐了一遍。
等她再次出来,陈非正惶惑地看着她:“我买来的时候都是好的。”
米萝点点头——这还用说?这种腐败程度的东西,别说陈非不会买,卖菜的也不会拿来卖。
显然,这些菜都是拿到这里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这房子不对劲。”米萝说。
陈非现在完全确信这点了。
问题是,他们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手里那点钱都折腾光了,再换房子也不可能了。打老包的电话,死活也没人接。
天渐渐黑了。
两个人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眼睁睁看着天上的蜘蛛网越来越多,眼睁睁看着地板上的灰尘慢慢积累起厚厚一层。最后,两人都受不了了,换了衣服出去吃了一顿,又在外边转悠了半天,到夜里10点,才筋疲力尽地走回来。
房子里已经脏得无处落脚,一开门就呛了一鼻子灰,但谁也顾不上打扫,随便洗了洗就赶紧上床了。
陈非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米萝却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觉得烦躁,心里的恐惧忽然强大忽然弱小。她从这边翻到那边,又从那边翻到这边,每次翻边都把长头发扯断几根,这让她更加郁闷。
蜘蛛网已经垂到了半空中,她从脸上把它们拂开,睁着眼睛,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醒来时,陈非已经上班去了。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上了个厕所,又朦胧地回到了床上。
啪哒啪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谁在家里?
她吓了一跳,猛然坐起来,蒙了满头的蜘蛛网,大声喝道:“谁?”
脚步声停了。
她侧耳听了好一会,再也没听到动静。
疑惑地躺下,后脑勺刚沾到枕头,啪哒啪哒的声音又想了起来。
这声音似乎是从另一间卧室里传来的。
她想了想,轻轻地坐起来,光着脚,毫无声息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走到另一间卧室门口。
啪哒啪哒。
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吸了一口气,猛然把门拉开。
声音消失了,门内空荡荡的,一张没有床垫的木床裸露着光溜溜的木板,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也没有看到人。
她觉得有些头晕,使劲支撑着自己,在门口站了一阵。
大约一分钟后,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方向十分明确,脚步声直接来自天花板。她抬头望去,在无数蒙着灰尘的蜘蛛网中间,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正在快速移动着。
她退出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灰尘悄无声息地堆积着,渐渐淹没了她的脚趾,白色的袜子变成了灰色。她的眼泪落在地板上,滴答的声音被灰尘阻隔,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在灰尘上形成一个小窝。
米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快速穿好衣服,拿上钥匙和手机,走出了这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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