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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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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1-2012 01: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10)

  李莫愁与杨过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後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著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著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著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麽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後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让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馀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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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1-2012 01: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1)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相似,丑俊却是天差地远。这丑雕钓嘴弯曲,头顶生著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著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烂,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中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於她。”正在转念如何捕捉,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弯嘴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当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甚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只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眼见那雕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里咬得中甚麽,丑雕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喙在蟒头戳啄。眼见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良久,终於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著转头向著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於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随在後。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才追上,心中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人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著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著甚麽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於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当真是住著武林奇士,还是甚麽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道:

  “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的寂寞难堪之意,心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终於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著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後,是神雕衔石堆在他尸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於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麽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已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後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後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於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著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後,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 “你到那里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那里有甚麽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著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著圈子疾走,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还活著干麽?”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麽?”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喝道:“你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麽?”

  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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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1-2012 01: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2)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 三娘,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惊,颤声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著两个儿子的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後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

  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尸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洞地甚麽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渔隐参与大胜关英雄大会之後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言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转辗寻访,终於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後,得知两个儿子竟尔越墙而斗,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里到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荡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大生敌意,喝道:“ 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麽?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公证人来著。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是甚麽朋友?”说到後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泄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须发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这里?世界这麽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况与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 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右掌落空,当即弯过左臂,一记肘锤撞了过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著,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於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於我麽?” 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幌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困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大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极暂,学後又未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著黄药师的面子,二来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著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次却是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於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著第三指又出。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飕的一声,倏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了过去。这一招虽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下也没甚麽。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著听得杨过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後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後。只听脚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 “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袖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著举剑立个门户。武修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後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著还了两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无半点偏袒,眼见二人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边,寸步不离的防御。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间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辛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登起:“我一生没做过甚麽於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这位老伯终身记著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死结。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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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3)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但自丧妻之後,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此刻於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後,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後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麽?”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麽?”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麽?”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於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里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麽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後,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後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於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有名份,日後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麽?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 “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於是笑吟吟的道: “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著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麽?大武哥哥,你总是这麽阴阳怪气的,你要跟我说甚麽?”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後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著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後自然友爱深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後,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 “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於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著自己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後,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著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麽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著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我不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於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著道:“好,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 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麽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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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4)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著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著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著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麽?”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麽?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著,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著木棒上翻下绊,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後闪避,武修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 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後,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里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算得甚麽?”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後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麽功夫? ”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 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麽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著,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後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过笑道:“不错,後来我岳母……好好,後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於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後打伤武修文那一推,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馀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著,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倏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後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身随棒去,寓守於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馀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刺,潇洒自如,著著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麽两兄弟日後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法,著著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馀,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著,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里这根树枝中竟有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後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著向下压落,双剑剑头一齐著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倏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後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著,此後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麽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於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著。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荡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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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1-2012 01: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5)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著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後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麽?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挂於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麽?”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著从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著,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 “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著。”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後路,孩子我自抱著。”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著著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婆娘,凭甚麽说多情不多情?”说著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 “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後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後心往後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 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下蓦地里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後衣领之中,左手抱著婴儿,右手揪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著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防备,给他抱个正著,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夥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馀,又有些疯疯癫癫,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麽?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麽?”说著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著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实在没甚麽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於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後,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心中感激莫名,苦於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後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著自己叫道: “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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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6)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著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著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於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麽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 我回城之後,也没与龙姑娘遇著。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馀,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著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於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麽?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令郎吮毒,丝毫没甚麽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麽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 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著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麽灵丹妙药,竟连情花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後,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後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麽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於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著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麽?”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 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著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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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1)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净。 ”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著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著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剩著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著一双大眼怒视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麽话麽?”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著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後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著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麽?”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甚麽?”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麽?”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麽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著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麽?”郭芙低沉著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麽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麽?”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後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麽?”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麽?”杨过一怔,道:“昨晚甚麽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後,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麽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麽。”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麽?”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伯母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於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麽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麽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去……”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抢著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著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後身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於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麽说便怎麽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麽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於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麽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麽?”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後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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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2)

  杨过满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麽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 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麽?”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麽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後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後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脱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馀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著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於是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後,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於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後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於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後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於是连夜驰回襄阳,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甚麽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麽,但“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著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谷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馀三人却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於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於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著头脑,连问:“你说甚麽?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著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日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後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销魂滋味……哈哈。”说到这里,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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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3)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日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为了甚麽?”赵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甚麽?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终於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後悔,不,一点也不後悔……”说到後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著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後悔。你本来不用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但你怎麽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赵师兄,你要做甚麽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著尹赵二人说话,但於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著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著,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著,那也有趣得紧啊。”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麽?须知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颈之中,身子一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著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著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著催动剑招,著著进逼。他是丘处机的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於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蔑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後将养多日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馀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著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著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数丈後,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著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 “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麽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甚麽?”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麽。他揉了揉双眼,暗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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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4)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 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後十馀之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著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後,只是她足下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馀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後,相距三四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後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双腿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恶阴谋。”尹志平惘然道:“甚麽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好跟随在後,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著,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後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著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後,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著溪水,於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後。尹志平脸如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著停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麽要陪著你送终?”拉著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馀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粒米未曾入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夥计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後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馀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後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著七八名兵卒,指著尹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夥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麽?”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关你甚麽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麽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麽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著披开马匹後腿的马毛,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於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麽?”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胸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著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里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於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麽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著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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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5)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尹师弟… …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後面跟著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著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著痛连声答应,苦於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於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著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馀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後心。法王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麽?”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後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於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滩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著吃饭,自是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道:“从後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身来,奔向後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後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有些诧异,左杖著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强,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後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将他抱了起来,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只觉右臂剧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脱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鉴,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麽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後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麽?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欢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馀十八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须发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後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後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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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6)

  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麽?”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麽?”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镑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个交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著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後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子遥遥跟随在後。法王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麽?”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馀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後,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後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後。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里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後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著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 “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麽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後面麽?”周伯通向後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道:“为甚麽?”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麽发脾气?”周伯通指著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麽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麽?”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麽?”法王点点头道:“怎麽?”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麽?”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传,道:“哼,怎麽?小道士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 “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甚麽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是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麽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法王飞身下马,身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麽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无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过招,说著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耻麽?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 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著。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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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7)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著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当,忙运内劲相抗,但终於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馀,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於是出言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麽?”尹志平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於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於颜色,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於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身毋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王败於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闲 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著一提缰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藏僧不但武功高强,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後,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麽。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麽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後,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於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於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於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後,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性鲁莽暴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查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於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怕更胜於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著驴子站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著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於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著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後,法王陪著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於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 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下感激,当下有问必答,於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於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後,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听法王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麽?”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里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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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8)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 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结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 “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著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也是一个接著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後,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後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於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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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1)

  周伯通抬头见杆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於是隐身一座营帐之後,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就算未及百龄,也己九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杆,游目四顾,只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军,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甚麽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里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杆,急奔过去,喝问:“在那里?”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後,不再出声。周伯通望著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於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麽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里。”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著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後面。他迳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里又有两株大榆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著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里有毒蛇麽?”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著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里照去,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甚麽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麽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顿刻之间,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甚麽毒物,竟然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旗,更是心寒:“原来那法王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里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却是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罄,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还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满心想逃,便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

  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於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後回到大营,恨怒之馀,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著实厉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虫豸,全凭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於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是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实是好生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便己与公孙止成婚,事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胆战心悸。不料他竟丧命於此,心下甚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甚麽东西咬我,这麽……这麽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 “你没死麽?”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 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著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麽?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蜘蛛是甚麽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法王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後,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 “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法王笑道:“这个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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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2)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法王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著。”小龙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幌身避开金铃,探手入怀,已是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後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法王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馀招。法王倘若恃力抢攻,小龙女原是难以抵挡,但他数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後事之师,他那肯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轮铮铮,夹著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击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著,听著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加害,总是卸不了罪责,这等弑尊逆长之事,於武林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龙女获胜,又或给她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後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著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法王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究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躯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锐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见法王挥轮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馀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也亏他武功委实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拔起丈馀,十馀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铅双轮连著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天空十馀丈处。星光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著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但法王跃起之时,早料到敌人必会跟著进击,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於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双足著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是仗著绝顶武功加以聪明机变,於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却也因此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里扣著一把仅馀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声。

  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当下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著地掷出,一前一後,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幌,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针,跟著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她戴著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夹夺。

  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运劲回夺,就这麽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著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於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馀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後,尸身还要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麽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麽?”她不懂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经死了,可是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 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於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於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是骇然,暗想此人真难道是神仙不成?乘著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结果了他,否则日後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於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发自远处,不怕对方以金针突袭。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这铅轮看来不大,份量却著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倏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著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法王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便即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无机心,想到甚麽,口中便说了出来。

  金轮法王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甚弱,心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尼摩星自断双足之惨,竟自十二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馀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肿,无处不是麻痒难忍,不运气却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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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3)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馀只彩雪蛛蠕而动,其时朝阳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一只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著一只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出,每只毒蛛带著一根蛛丝,黏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被十馀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後来,一个直径丈馀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被蛛网黏住。本来昆虫落入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只蝴蝶躯体虽大,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跳,急忙抛下枯枝。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周伯通看了一会毒蛛吃蝴蝶,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麽?”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甚麽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甚麽。”周伯通怒道:“我甚麽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麽?我陪著你又有甚麽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有甚麽了不起?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麽?”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甚麽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於是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 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麽?”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慧。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甚麽‘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说我是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拉不几,说话行事,有点儿疯疯癫癫。”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後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後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 “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麽?你这一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麽?”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甚麽难了?”周伯通搔著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麽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甚麽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 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则已练得心如止水,後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後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麽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但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一呆,问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麽?”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甚麽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馀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後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皆冲烂,十馀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头,眼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法王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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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4)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

  法王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间已窜出十馀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麽?”小龙女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法王围住,可没想到这些野蜂乃鸟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著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馀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幌。

  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麽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听他不住的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於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馀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著一运气,却觉体内馀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条条地,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大穴。约莫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蝌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甚麽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头问道:“你说甚麽?”小龙女道:“没甚麽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後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著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後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蓦地里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著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 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著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个?”遥遥望去,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後。但小龙女那花驴後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尹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著脸道:“ 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尹志平回重阳宫接任掌教之位。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戮,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於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後,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但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著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只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只有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树上稍有声息,便要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诚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尹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师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甚麽?”祁志诚低声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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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1-2012 01: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5)

  原来那日大胜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亲眼得见。何况杨过在郭靖书房之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狼狈不堪,後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便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後来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法王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隙之事,他们却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的人才,古墓派上山寻仇之时,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小龙女等十年後再来,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门厉害武功出来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後相随。

  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麽?”

  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不透她的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来覆去的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麽?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麽?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遇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而起。

  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您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於交接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後再行。”尹志平道:“师父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麽?”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剑、铁钵等法器,见尹志平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後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後。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馀丈处,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尹志平本来委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著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那蒙古贵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尹志平道: “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尹志平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後殿侍茶,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甚麽?”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当即陪著贵官和潇湘子到後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视咱们。”说著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 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 甚麽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甚麽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麽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甚麽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处置不当,将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於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於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後,若是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转头向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於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赵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只是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君臣兵将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麽?”有几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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