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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书剑恩仇录+碧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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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1)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 “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插翅飞了回去。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 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 ”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 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 “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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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2)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 “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 。“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里。 ”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 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 □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那道人身穿黄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 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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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3)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 ”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 “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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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4)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休。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 “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 ”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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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5)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上来。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 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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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6)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 “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 “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下去。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 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 “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么奇特花样。”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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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6: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7)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是英武矫挺。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 ”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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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8)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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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1)

  袁承志在十三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与秃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甚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一时没发见。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袁承志打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前面是些练功秘诀以及打暗器的心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的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难保不再遇到阴恶的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世上原来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是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人,可说是毫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直是异想天开,往往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叠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当下不由自主的照着秘笈一路练将下去。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法关窍,记载详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视,必有独到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甚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顾,有些招式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潜运内力,嗤的一声响,拔了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剑尖竟有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竟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强,当年手持此剑横行江湖,剑刃不知已饮了多少人血。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 中颇多招式甚不可解,原来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舞到酣处,无意中一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金蛇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奋力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使尽了全力,剑虽锋锐,但剑身终究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金蛇剑这么一插,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怪侠尚颇有不及,对《金蛇秘笈》中所载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解之处?”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 “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那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插还原处。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猩猩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只见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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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2)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种造反的歌儿,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是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不久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正要去投军呢。”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此外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呢。那都是闯王部下的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然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自己这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了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为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始终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一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那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当真是一见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门之外,见识甚浅。李岩和红娘子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当真茅塞顿开。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过得潼关,便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龙德邻也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病重,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睛盯着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刚吃过饭,只听得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的瞪了几眼。温青秀眉一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甚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气? ”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离开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甚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当下上岸四下闲逛,喝了几杯酒,买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心想:“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 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两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么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只见温青身子一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左边一人踢下了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一挡,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了刀锋,顺势削落,只听得喀擦一声响,那人连肩带刀,都被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 ”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们龙游帮和你石梁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袁承志听他提到石梁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石梁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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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3)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样就怎样,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龙游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了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甚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龙游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挟手夺了去,龙游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石梁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甚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甚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甚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为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温青叱道:“有甚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刀光剑彩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巧巧的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昼,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沙老大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袁承志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时呼叫,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急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将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长声惨叫,晕了过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一剑,割下沙老大的首级,跟着两脚,把他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跳入江中的龙游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心下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温青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也不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温青道: “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甚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影,先后落在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 “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子,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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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4)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说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那老者见他十分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么硬的一个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于是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甚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还未接口,温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这个人可当真蛮不讲理。”当下默然不语。

  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有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言下颇有结纳之意。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么要伤他性命?”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给拾下来。等我捡了,又是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 “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袁承志见温青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温青被人欺侮,却动了锄强扶弱之念。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甚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不下两百多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早已拨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之极。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被他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青右腕忽被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定剑尖,双手里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温青吃了一惊。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断剑上投去。

  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撞击之下,虎口一痛,断剑竟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护。那老者姓荣名彩,是龙游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石梁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寥数人,武功数他为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魔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被对方一枚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 “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惊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温青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龙游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满脸怒容。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输了给你。

  袁承志寻思:“如和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与人结怨。”于是拱手说道:“ 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荣彩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们走吧。”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发恼。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说玩话。”荣彩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甚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龙游帮的帮主呢?”荣彩怒气冲天,挥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缘将近他面门,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到了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荣彩道:“好说,好说。你进招吧,大家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点到即止便是。”温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讨饶呢,苦苦哀求你别打痛了他的老骨头。”荣彩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向温青吐了过去。温青嘻嘻一笑,侧身避过。袁承志知道若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五行拳,发拳当胸打去。荣彩和旁观三人本来都以为他武功有独到之秘,哪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最寻常不过的五行拳。敌对三人登时意存轻视,温青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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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5)

  荣彩心中暗喜,双拳如风,连抢三下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独步,三四招之间就可破去对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再拆数招,荣彩暗暗吃惊,原来对方所使虽是极寻常的拳术,但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的内力。五行拳本以猛攻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荣彩双手欺不近身。荣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温青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他一招,温青免不得还要说嘴。”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叮嘱,容让为先,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鱼那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开两步,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荣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袁承志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这时荣彩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招,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链,“ 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你。 ”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嗦甚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温青在桌上打开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甚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住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个小镇,附近便是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石梁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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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12 09: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6)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 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甚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 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 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 ”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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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1)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 心想这人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 ’。”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 “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吧?”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 ”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青道: “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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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09: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2)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家才好。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绌,连遇凶险。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道:“ ‘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 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 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 …”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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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09: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3)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 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 “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去帮着花么?”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袁承志道:“ 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 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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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09: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4)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爷。”袁承志一一行礼。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 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陪罪。”这时柴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燃烧开来。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石梁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震落温正,武功委实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袁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温南扬身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温方义喝道:“ 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 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应了?”温方义道:“走着瞧!”手一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情。” 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是向来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身子仰后,躲开了这招。袁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温方义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瞧不出这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门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华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袁承志怕对方识得,每一招均略加变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方义如何能识?温方达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当下不敢再行戏弄,一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温方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被他打到了,于是拳风一紧,招数仍是平庸,劲力却渐渐增强。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被他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居然甚是了得,那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 ”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他当真,有甚么希奇了?”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了。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甚么兵刃,自己挑吧!”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 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世兄,你使甚么兵刃?”袁承志游目四顾,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温方山听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风势劲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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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10: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5)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反击对方。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袁承志在杖缝中如蝴蝶般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权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已将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龙游帮帮主荣彩可高得多了。袁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出华山派正宗剑法来,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温方山大喜,横杖扫来。袁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方山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袁承志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一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已转过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哪里避让得掉?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却见袁承志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温方山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这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在地。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袁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已尽皆心惊。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再躲不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来咬噬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 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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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1-2012 10: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6)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袁承志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小慧伸手接住。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么人?他在甚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与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么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志笑道:“见他有甚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甚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温方义听得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 “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袁承志对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甚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石梁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江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温方悟道:“忙甚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温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温方悟提了起来。温家众人一见,无不大骇。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袁承志后心飞去。袁承志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袁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是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甚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甚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 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甚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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