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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打赌
一切都开始于,或者,不如说终止于一个初秋的夜晚。那晚,十三从学校的后山捡回一只竹哨。从此,我们平淡忙碌的高中生活画上了句号,死亡的阴影在校园上空悄悄蔓延。
——题记
入秋没多久,清晨的风却已经浸渍了深深的寒意。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垂着眼皮走进教室。将书包扔在座位上,我长出一口气,开始翻找今天要交的作业。这时,预备铃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将视线向右飘去,旁边的座位空着,看来同桌十三又要迟到了。
“韩冰,作业!”化学课代表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前,一面敲着十三空落落的桌面,一面轻轻摇头:“这个十三,怎么又迟到了?一会儿让她自己交到老师办公室去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前排的章亚美扭过头来,两个青黑的眼圈破坏了她原本秀丽的脸孔:“反正她已经保送复旦了,别说迟到,就算是不上课不交作业也没什么啊。”语气中透出淡淡的讽意。
我苦笑了下,没有说什么,抽出化学作业递给课代表,他伸手接过,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耸耸肩,转身走了。
十三的本名叫毛睿,我们同桌一年多了,却很少讲话,我甚至不清楚她为什么有那样的外号。她是个又黑又瘦、头发短短的女生,假小子般的外表很难令人想到她是那种天才型的人物。是的,十三在数理化方面天分极高,但就像大多数天赋异禀的人一样,她在日常生活中格外粗枝大叶,并且似乎患有某种“多动症”,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课堂上,她从来不会举手,想说什么就大声嚷出来。理科考试中,她往往能在看完题目的一瞬间找出正确思路,却经常因为计算错误而丢分。最糟糕的是,十三异常热爱危险的恶作剧。据说,她初中时曾在假期到亲戚家的点心铺帮忙,有过往蛋糕里藏图钉和向冰饮料中撒玻璃碴的“光荣记录”——了解十三的人都明白,她绝无恶意,仅仅是对于玩笑的尺度天生迟钝罢了。
不难想象,十三这样的怪才,在男生中算得上如鱼得水,跟谁都可以称兄道弟,女同学却多半对她敬而远之——性格安静如我,以及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才能维持中等成绩的章亚美,尤其不喜欢她。
事实上,那天十三不只是迟到而已,直到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她也没有露面。
伴随悦耳的铃音,同学们三三两两步出了教室。我没有动,望着走廊上拥挤的人流,皱了下眉,又埋头去整理笔记——自从升上高中,为了节约时间,我中午通常都不回家,在校门口随便吃点东西就回到教室继续自习。
章亚美抱着一摞书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离开。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她突然压低声音道:“韩冰,你知道吗?昨晚十三没有回宿舍过夜。”
“啊?”我茫然地抬起头。
章亚美面无表情,又把音量放低了些:“你知道她是住校生吧。我就睡她上铺。她今天早上五点多才溜回寝室,现在应该在补觉。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小美,你怎么那么八卦?”学习委员陈欣然拎着书包踱了过来,将手搭在章亚美的肩膀上,冲我微微一笑:“别污染咱们班最纯洁的好学生嘛!其实,昨晚十三也不算一宿未归,她是十二点熄灯之后才出去的。”
章亚美挑了挑眉:“那有什么区别?”
“哎,你们都不记得了吗?”陈欣然看看我,又看看章亚美,眼珠不住地转来转去:“昨天语文课上的事。”
我手中的笔微微一滞,无数记忆碎片掠过心头,随之浮起的,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错,事情的序曲,是一堂语文课。
我们语文老师姓白,为人挺风趣。也许是为了让课堂气氛活跃起来,他会不时在教学过程中出一些“怪招”:比如,做古文翻译练习时,他都会首先提问跟文中主人公同姓的学生;又或者,每次开讲新课文,他总要叫一个同学来写标题。有一次,他拍醒一个打瞌睡的男生,说:“今天我们要讲古文《触龙说赵太后》,你去讲台上把这个题目写出来。”那男生睡眼惺忪地晃到黑板上,拿起粉笔,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触龙睡赵太后。顿时全班哄堂大笑。
昨天的语文课讲了什么内容,我仅存有微薄的印象,唯一能清晰记起的是:临下课时,老师将话题引向了“胆量”。接着,十三照例扯开嗓子跟老师“抬杠”。
“我胆子最大了!”十三说:“从小到大我就没怕过什么,只要不犯法,什么事情我都敢干!”
“是吗?”白老师饶有兴致地盯着十三,仍是惯常那种亲切、富有活力的笑容:“空口无凭噢。要不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们打个赌,你敢吗?”
“谁怕谁啊,”十三哼了一声:“赌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我们这样……”老师将目光移向窗外,旋即收回:“放学以后我把一样东西拿到学校的后山上,放在一座荒坟前,然后我先回家。等天全黑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具体地点,你一个人去把它取回来交给我。怎么样?”
“好啊,好啊,”十三回答得很响亮,像是刚刚得到一件新玩具的小孩:“先讲清楚,老师输了怎么办?”
白老师还是微笑着,没有接腔,不过那笑容已经掺杂了一丝无奈。好在铃声适时地响起,他说了声“放学”,便卷起教案走出教室。
“哎,老师,你还没说完……”十三正在兴头上,怎肯罢休,立刻把书包甩上肩头,一溜小跑追了过去。
“什么嘛,”望着她的背影,我背起书包,微微摇头:“她以为老师真的会干那么无聊的事吗?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
“因为十三不是本地人,”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声音的主人是坐在我后排的宋奇志。他是个地道的布依族少年,祖祖辈辈定居黔南,于本地的风俗掌故再熟悉不过:“否则她一定笑不出来了。”
“咦?”他的同桌姚琨诧异地张大眼睛:“什么意思?”
我不由住了脚,转身审视着他俩。
宋奇志笑了下,朝我挤挤眼睛:“对了,韩冰,你也是当地人!你一定知道。还是你来告诉这小子吧,美女的话他更听得进去。”
“知道什么?”我理着书包的肩带:“我的外婆和奶奶都是当初躲日本鬼子才逃到这里的。我算不上正宗的本地人。”
宋奇志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后山禁地的传说啊。你们都没听人讲过吗?我们学校的后山上原本有个苗寨,好像是秦汉时就存在的。寨子里的人都信奉一种邪教,名字我忘记了,反正那里巫蛊之术盛行。解放后,政府几次派人去那里宣传教育,全无成效。文革开始后,一群红卫兵浩浩荡荡上山去了,想要烧毁他们的神庙。结果,苗人放出剧毒的蛇虫,那些人……啧啧,死得好惨哪!跟着,寨民们把尸体全部抬进神庙,祭拜过后,将神像和几件供奉的神物请了出来,由几个壮小伙背着,然后便一把火烧了庙宇,大家扶老携幼,弃寨而去,从此再无音讯。”
姚琨眉头紧锁,说话的嗓音比平时高了一些,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屑:“这……这跟你刚才讲的什么‘后山禁地’有什么关系?”
宋奇志清了清嗓子,语声越发轻柔飘渺:“你们上过学校的后山没?山顶不是有四棵大槐树?据说,那四棵树之间的地带就是那些苗人的族葬墓地。他们迁走以前,寨子里的魔公,也就是巫师,为了不让外人打扰自己族人的灵魂安息,给那片土地下了一个诅咒。从那时候起,但凡在那地方动土、伐木、打猎、建房的人,必死无疑。本地人都把那里称作‘禁地’。而且,邻居家的老爷爷告诉我,其实整座山都不干净,禁地之外游荡着许多当年惨死的红卫兵的鬼灵,他年轻时就撞见过。所以,你们看,附近几座差不多高的山,成天人来人往,挖野菜的、锻炼的、约会的……半夜三更都络绎不绝,可是咱们校园这后山,大白天也没谁上去吧?”
“完了?”我打了个呵欠,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喂,韩冰,”宋奇志纳闷地挠着头:“你怎么这样?好歹发表一下感想再走嘛!”
“这情节太烂了,”我在门边停住,懒懒转过头:“第一,布依族的男巫才叫做魔公,苗族的巫师统称白马,其中占卜巫师叫做胜乃莽,祭祀男巫称鬼师,别的我也不大清楚;第二,你说的这件事,被害者死光了,凶手全跑了,也不像是会有目击者的样子,它是怎么流传下来的?”
宋奇志立时瞠目结舌,姚琨趁机在他头顶重重拍了一下:“听见没?少在这儿宣传封建思想!亏你还是城里人呢,我这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没你迷信!”说罢转向我,双手托腮做崇拜状:“韩冰好了不起,不但每次考试都拿第一,课外知识也这么丰富!”
我笑了笑,走出教学楼,步履却有些沉重。“到底是在哪儿看见过那些少数民族巫师的记载?”我在心底不断地追问自己,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当时那些话就那样脱口而出,那样自然……我的课外阅读量很大,但只涉及四个领域:生物、医学、历史、诗词——有关玄学或是神秘主义之类的东西,我一向避而远之——我并非对超常的事物没有兴趣,只是很反感把那些东西强行拼凑成一门学科。
……回忆到这里就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回家、吃饭、背单词、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做自己买的参考书……就像事先设计好的计算机程序。
那晚所有的不同,仅是在完成了当天的学习计划、听着英语磁带入睡前,一个念头挤开串串英文字母,浮上我混沌的大脑:十三真的去了后山那片禁地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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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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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竹哨
午饭后,我同往常一样慢慢地踱回教室。
阳光很晃眼,却没多少温度。操场的水泥地面泛着微光,给人一种盛夏的错觉。我沿着围墙边的法国梧桐往前走,一面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不经意间,我发现操场中央的石雕人像基座上摆了一大束彩绸捆扎的月季,各种颜色的花朵争奇斗艳,让人移不开目光。
“出去时明明没有的,谁这么有闲情逸致?”我小声嘀咕着,却没有驻足,速度不变地往教学楼走去。
其实,这算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小小谜团吧——那尊雕像并不是什么伟人英雄,只是一个背着书包、没有任何特别涵义的少女。然而,从我入校至今——也许早已如此,只是我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必有一大捧鲜花放在人像的底座上,操场另一头的鲁迅先生像却没有这种待遇。次数多了,同学们难免议论纷纷。后来,有人问了老师,结果只能确定那不是校方所为,终究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将花束摆在那里——归根结底,那实在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谁也未曾深究。
我从侧门进入教学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我走上楼梯时,却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投射过来。我没有回头,继续向上走着。大约是自己精神过于敏感,好几年以前,我就时常产生这种被人从暗中窥视的感觉。当然,每次转过身去,都一无所获,什么异常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自己才有的情形,还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不会因为身后虚无的目光频频回首。尽管如此,我仍觉得极不自在,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终于站到了教室前,我的额际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我见状不由得微微一怔——教室的帘子向来只有在老师使用投影仪时才会拉上。
谁这么早就来了?把窗户遮起来难道在里面做什么见不人的事?那又为什么不关门呢?
我迟疑了片刻,走上前,透过门缝向内张望。教室里很暗,一切都蜕变成了黑色的影子。我的课桌后也坐着一个黑影,头发长长的,应该是个女生,那身形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好像异常陌生,又好像熟悉无比,但决不是班上的任何人。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看轮廓,俨然便是十三。
“什么嘛!”异样的感受一扫而空,我一把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十三,你带朋友来玩啊?干嘛神神秘秘的,把帘子都拉上?幸亏是女生,不然别人肯定以为……”
瞬间,笑容和动作一起僵住,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教室里分明只有十三一个人。她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背部抵着后排的课桌,怔怔盯着虚空中某一点,听见门响和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刚才我眼花了?虽然光线很暗,但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啊……躲起来了?”我在心底嘀咕着,等不及一一拉开窗帘,一下子按亮了日光灯。明亮的灯光中,我四下看了一圈,除了自己,房间里的的确确只有十三一个人。
“应该是我看错了。她一定也觉得莫名其妙,才懒得搭理我吧。”我镇定了一下心绪,走到十三身边,盯着自己的桌椅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坐下:“今天怎么这么早?”我从书堆里抽出物理习题册,继续调侃道:“你不当‘迟到大王’了?是为了弥补上午的旷课吧?其实不要紧的,上午没有班主任的课,他也没来巡视,应该不知道啦。”
她不说话,仍旧保持那个后仰的姿势,神情有些恍惚。
我撇了撇嘴,也不再开口,埋头做起题来。这时,却有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飘进我的耳中:“我找到了。”
那声音太轻了,显得很陌生,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分辨是谁在讲话。愣了下,我微微侧目:“十三,你刚才说什么?”
她终于动了动身子,把脸转向我,双目无神地直视前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半晌,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摆在桌子上:“我找到了这个。在山顶的一个坟头边。”
“你真去了?”我诧异地望着十三,她别开眼睛,似乎不愿意接触我的目光。我怔了一怔,低头端详桌上的东西。那是一只残旧的哨子,似是竹制的,黄绿色,上面沾满尘土,一端雕琢成鸟头的模样,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可惜已经缺了一块。
我决不是一个有洁癖的女孩,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但看着眼前这只覆着黄泥的竹哨,我的胃一阵收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就要直窜上喉咙——不,不是竹哨上附着的泥灰带来这种恶心感,而是哨子本身。
下意识地捂住嘴,我想用袖子将它拂到十三那一边,却不知为何竟会伸手去抚触它灰扑扑的表面。霎时间,指尖接收到轻微的刺痛,宛如被虫蚁啃噬的感觉,紧跟着那哨子自己动了,就像手机的振铃那样一阵微弱的震颤,下一秒,我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因为大脑的联想而以为自己听见了低沉的“嗡嗡”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挥手,将课桌上的竹哨往地上扫去。然而,哨子没有如预想般坠地——十三接住了它,但她的手也微微发着抖,哨子在她掌中犹如活物似的一直在震动。
“你又在恶作剧是吧?”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十三,拿不准到底希望她承认还是否认:“你物理那么棒,一定是在这东西里面安了什么能够震动的装置。是用电池的?不可能是热感应那么高级的玩意儿吧?”事实上,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她的新游戏——不仅因为她蜡像般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呆滞的眼睛;也不是因为那只哨子散发的难以作假的古旧气息;更重要的是,刚才那阵细弱的嗡鸣——尽管不想承认,但我确实听到了——声源不在竹哨里,而是来自我的耳道,仿佛一个隐形的耳机塞在耳朵里放出声音那样。想到这里,我觉得内耳开始发痒,好像飞进去一堆蚊子。
十三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把竹哨放进口袋里,再一次把视线飘向了半空中。
“这、这东西……”心里充满了疑问,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发现这玩意儿的?这不可能是老师放在那里的。你知道的……老师不可能当真让学生去做那种事情,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再说,即使白老师真的跟你打那个赌,也不会用这种东西。看它的样子,不晓得掉在山上多久了……”
十三梦呓一般喃喃地说:“我到山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我听见哨子的声音……走过去,它就在那个坟前……我把它拾起来,擦了擦,还吹了一下,然后我就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尽量用平常的声音问,心却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但十三又恢复了原先的沉默,仰着头,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教室上空某一点,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肯再回一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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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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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半犬声
凌晨一点,我依然在各类参考书中鏖战。房间里只亮了一盏台灯,书桌周围的一切全隐没在黑暗里。
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顾我。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与外婆住在一所老旧的居民楼内。此刻,外婆早已沉沉地睡去了。偌大的屋子,仅有一只年约半岁的小花狗趴在脚边陪伴着我。
整个下午我都被那种呕吐感缠绕着,晚饭也没有吃,现在胃已经空得发痛,可我还是没有一丝食欲。一只手按着上腹部,我瞄了眼贴在墙上的学习计划表,抽出另一本参考书翻阅起来。
突然,小狗从桌子底下一跃而起,狂吠着冲进漆黑的客厅。
“喂,别叫!你发狂犬病了?”我低叱着,匆匆起身,朝外婆的房门瞥了一眼,便恼火地跟了过去。
摁亮了客厅的顶灯,我发觉小狗正站在屋子中央,脊背高高地拱起,目露凶光,直瞪着厨房紧闭的木门,獠牙龇了出来,喉咙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嘶吼。几乎同时,我隐约听见门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噪音:仿佛一捧沙子从高处散落,撞击地面所造成的声响。
“有小偷?”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刹那间,千百个想法在大脑中闪过,最后,我俯下身,伸出左手抱起小狗,另一只手摸出水果刀,用膝盖顶开厨房门,向里面望去。厨房面积不大,客厅的光便足以让其中陈设一目了然——什么异常都没有,不过另一边的门敞着,通向黑洞洞的阳台。
怀里的小狗仍在低声咆哮,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厨房,手肘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啪嗒”一声,阳台上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里,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有些不自然。我挨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窥伺外面的情形:长约五米、宽近两米的空间内,一切物品均在自己的位置上,其间绝无半个人影。可是没来由地,我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回事?你刚刚一定也听到了什么,是吗?”我低头望向小狗,却发现它已经不做声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耳朵和尾巴耷拉着,正簌簌发抖。这时,我猛然感觉后颈一片刺痒,好像被一蓬半软不硬的细线摩擦着,触感十分熟悉……
“怎么感觉像……”还没有想到那个名词,一幅图像抢先一步闯进了我的脑海——厨房满布油污的门框上,一簇乌黑的长发倒垂下来,发梢刚好扫过我的颈项。尽管心里山崩地裂,我却一丝不露,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只是把小狗搂得更紧了一些。过了几秒钟,脖子的刺痒感消失了,我抬眼扫视着门框——当然,那里不会长出头发;我又扭头看了看身后,仍旧找不到头发或者类似物,甚至连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
心一横,我一步跨到了阳台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不完全如此。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仿佛原来包裹东西的塑料薄膜被撕开了,每一样物件都比之前鲜亮不少。是灯光的关系吧?我的目光落在头顶的电灯上。然而,阳台上安装的是一盏普通的白炽灯,不是日光灯,也不是节能灯,不存在电源接通一段时间后才能达到最大亮度的现象。
掌心传来湿热的感觉,我垂下头,小狗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常态,一边舔着我的手,一边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我,尾巴摇来摇去。我轻轻地将它放在地上,又四下巡视了一番,仍旧没什么异样。先前的声音、触觉和视图,统统恍如梦境。
回到书房,我瘫一下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那种恶心的感觉又加剧了。同时,左肋附近某一块地方也在隐隐作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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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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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宗死亡事件
过后一个星期,我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主要症状是发热、恶心、乏力,以及左侧腰腹之间一个难以捉摸的区域剧烈疼痛。医生做了各项检查,始终无法查明病因,甚至,他们连病变部位都不能确定,一直用广谱抗生素和退烧药对付着,结果毫无作用。到了第六天,就在医生们束手无策、准备建议转院时,我的不适感开始减退,隔天竟完全消失了,正如降临的时候一样莫名。
在州医院做完全面复查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我找了个街头小摊,随意吃了点面食,便直奔学校。
似乎不久前才放学,门口的店铺中人声鼎沸,校园里却静悄悄的。我一边快步走向教室,一边在包里摸索钥匙,但我很快住了手——教室的后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章亚美靠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瞪着窗外。似曾相识的场面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十三,想起她给我看竹哨的那个午后,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真是念书念傻了,”我敲敲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定住了——章亚美眼睛红肿着,似乎才哭过。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一面弯下腰把包塞进课桌里:“你阿爸又来了?”
章亚美来自黔南最贫困的山区,村子里超生成风,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母都是重男轻女的人,妹妹一生下来就给人了,三个姐姐也早早地辍学在家种地。父亲已经打定主意牺牲所有的女孩子给儿子上学攒钱,偏偏章亚美成绩优异,她的弟弟却很不争气,小学第一年就开始留级。在校方一再劝说、并同意减免大半学费的情况下,家里勉强答应让她来城里念高中。然而,在乡里总是考前三名的章亚美,到了我们班后,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上。她废寝忘食地学习,却不见多少起色。每当地里年成不好,她父亲就会借故跑来学校大吵大闹,逼她退学回家,直到老师们纷纷赶来劝说,最后承诺再减去一些学费,他才满脸愠色地离开。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章亚美的性格有点阴沉,不爱跟人来往,每天一个人默默地看书。班上的同学都有意无意地疏远她。但不知为什么,一贯冷漠的我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怜悯,平时总是尽可能地照顾她,自然,她也跟我较为亲近。也许,她那种资质不高却始终默默努力的毅力、和在人群中坚持自我的模样,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章亚美摇摇头,哽咽道:“十三死了。”
“死了?”我听见自己说:“什么时候的事?她是怎么死的?”声音里没有悲伤,仅含淡薄的惋惜——这很平常,我跟十三没什么交情,况且我也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从来都不是——可是,为什么我的声音里也没有惊奇的成分呢?难道自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吗?也许吧,也许早在那天中午,在我触摸那枚哨子的时候,潜意识中便偷偷埋下了死亡的预感。
章亚美闷闷地说:“前天晚上,其实是昨天凌晨。死因不清楚,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她的尸体。”
“这样……”大脑一片混乱,我看着亚美红肿的眼睛,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但是……你为什么哭?”
十三家境富裕,脑子灵活,加上粗线条的个性,说话做事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同住一个寝室的章亚美,除了还算俊俏的外表,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与之相比,是个敏感而自卑的女生。入校以来,两人一直摩擦不断,好几次亚美都被十三气得躲到洗手间里哭泣。我实在很难相信,十三的离去会让亚美如此伤心。不,她脸上的神情并非伤感,而是——恐惧。
章亚美垂着眼,眸子闪晶晶的,好像又要落下泪来:“上午公安局的人把我叫去问话。他们、他们……我觉得他们在怀疑我,”说到这里,她蓦地抓住了我,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教室自习。后来,教学楼锁门了,我又到宿舍一楼的值班室外面就着路灯看了会儿书。我进寝室时已经断电了,陈欣然还没回来,十三躺在自己床上,好像睡着了。我摸黑上了床,趴在帐子里打着手电背单词,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后来……我是被一阵很尖利的哨声吵醒的,声音是从十三那里传出来的,你也晓得她前段时间捡到一只哨子吧?我很生气,叫她别闹,她不理我,哨子还在响。我坐起来,想要下去跟她理论,可是脚刚踩上梯子,她就安静下来了。我跟她讲话,她也不吭声。我看了下表,居然四点零七分了,我就躺下睡了。没想到……问话的那两个公安说,十三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二点至两点之间。所以,他们就认为我在撒谎,他们……都好凶,他们问话的那种架势,就像已经认定我是凶手了。韩冰,我真的没有说谎,那时我的确听见了哨声……”
“我信你,”我低声道,在包里翻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
“那……你觉得是法医出错了?”章亚美松开我,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盯着一道木纹发呆。
“应该不会,”我的声量很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想你们两个都没弄错。说不定……是那哨子自己响的。那东西……根本就有问题。”
“你说什么?”章亚美紧张地竖起上半身。
“没什么,”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韩冰,我怕!”她又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我感到上臂一阵钝痛。
“别傻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轻声道:“那些警察是在吓唬你。十三的父母不同意解剖尸体,即便她真是被人害死的,也不可能找到证据了。我想,这事最后会以猝死结案吧。”
“可是别的同学……大家都知道我们俩不和……”章亚美眉头紧锁,眼睛底下的黑晕显得比平时更深重了。
“管他们呢?”我拉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再说了,高二的学生,除考无大事,谁有那么多闲工夫嚼舌根啊!”
“其实,”章亚美摸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地左顾右盼,好像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我怕的不是这些。我倒是很希望查出十三的死因。你想想,自己下铺的同学,半夜死在寝室里,还死得不明不白……”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抬手打断她的话:“按我的理解,法医应该是推断出十三可能的死因了,只不过要通过解剖才能进一步确定。他们不可能一点头绪没有吧?”
“从那两个警察早上的问话来看,”章亚美小声说:“他们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十三床上有一摊血,从枕头一直蔓延到床中段,被子也是血迹斑斑的,但她身上没一点伤痕。而且……虽然不能解剖尸体,但警察化验了十三的血,没有发现毒物。”
“有些药物是化验不出来的,”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当然,我们这样的学生几乎没可能接触到。”
“对了,韩冰,”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上次你不是说九月下旬要来学生宿舍住一阵子吗?”
“嗯,”我点点头:“过几天外婆要去江苏走亲戚,爸妈的房子在郊区,上学一点都不方便。我正发愁呢。不过,上回我说要来学校跟你挤两天是开玩笑啦。学生宿舍不能留宿外人吧?再说我最多住十来天,去办入住手续的话,学校绝对要收一个学期的钱。”
“你又不是外人,”章亚美拉起我的手摇晃着:“你跟班主任说一下,让他去找楼管就行了,哪会收什么钱呐?你学习那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拜托了,来陪我几天嘛,我一个人好害怕……”
“可是……”我想了想,问道:“陈欣然呢?她不是跟你一个寝室的吗?”
“她经常都不在,”视线移向我身后,章亚美轻轻地说:“现在她跟宋奇志……唔,就是……那个……你知道的。晚上他们总是一起自习,常常一整晚都不回宿舍,不晓得去了哪里。”
一向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兴趣,我漫不经心道:“是吗?一点也没看出来呢。”
“是你没注意吧,别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章亚美又一次露出虚弱的笑容,双唇微微颤抖:“喂,别犹豫了,搬来住嘛。几天就好,我……我想我过一阵就没事了。”
“亚美,”我的口吻严肃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虽说室友死了,但我觉得……你的害怕未免……超乎寻常。”
她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不是我隐瞒什么,而是……有些事情压根说不清楚,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信。”她叹了口气,用手抚着前额:“你请了一周的病假……没看到那些天十三有多反常。”
“我知道,”我苦笑了下:“说不定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我住院前一天的下午,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但你没看到她的尸体,”章亚美又激动起来,双手不断地握紧、松开:“她死时的表情……她在笑,很诡异的笑容。还有,她出事以后,那些公安把寝室搜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那只哨子。后来,学校安排我们搬了一间宿舍,没想到……昨晚我又听到下铺传来吹哨子的声音,真的!我绝对不是在做梦。”
“那……”右手涌起被硬物挤压的痛感,我低头看去,发觉自己将钥匙攥得太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将钥匙装回包里,我揉着掌心的红印:“你有没有下去找找看?”
她用力摆头,接着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我不敢。要是灯亮着也许我会,但当时已经拉电了。何况,下面是空床板,如果有什么,我们进进出出的,早该看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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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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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电梯惊魂
两天以后的晚上。十点,晚自修结束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却仅有教师和几个高一的学生走出教学楼,多数同学都选择留在教室里自习。当然,我并不在这“多数”人当中,我抱着几本书出了教室。跟大部分人不同,我学习时从不需要什么“氛围”,相反,一个人时我的效率更高。
“韩冰——”
“嗯?”我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只见一个身穿火红色改良版旗袍、披着白纱的女生向我跑来。
“刘红琴——”我惊喜地站住,等待她靠近。可是看到对方穿着八厘米高跟鞋狂奔的摸样,我觉得自己的脚踝也痛了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十七年了,通过各种方式认识的人不计其数,但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只有三个人,刘红琴便是其中一个。我们是高一时结识的,可惜相处不到一年,她就分到文科班去了。随着功课的日益繁重,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刘红琴是个美人儿,有一张很像影视明星贾静雯的脸蛋,不过由于她酷爱烹饪和跆拳道,手臂跟小腿的肌肉过于发达,身材显得不够匀称。在别人眼里,我们差不多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个近乎书呆子的好学生,具有浪人般孤独的性格,素面朝天,不修边幅,每次考试都拿全年级第一名,看不出什么课余爱好;而她,虽然成绩一直处在“垫底”的水平,但因为家里有钱、家人又很开明的缘故吧,成天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总是穿得犹如流行杂志的封面女郎,遇见顺眼的男生就不顾一切去追求,娇纵、任性又泼辣。
然而,我们确确实实是最好的朋友,似乎她能够弥补我的某些缺点,每次跟她在一起,我都能轻易忘却不愉快的事情,打起精神来。
“前段时间一直看不到你,我去你们班上问,你同学说你生病住院了,”刘红琴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有我的手机号吧。想去看望都不晓得你住哪家医院。人家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可是我来上学以后怎么又不见你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表姐来看我,刚好我又钓到一个帅哥,我们就一起出去玩了几天。”
“呿,还说担心我呢!”我故作生气地瞪着她。
刘红琴却忽地严肃起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严重到要住院一周?现在完全康复了吧?”
“大概吧,”我摇摇头:“医生根本不能确诊。”
听了这话,她的面色越发凝重:“这算什么?一群庸医。那……你都有些什么症状啊?不如我去问问表姐,就是我姑姑的女儿。我以前告诉过你吧?我姑姑是南京一所私家医院的外科医生,表姐从小跟一个老中医学习,十几岁就能独立看诊了。现在她在上海医大念书,这次还参加了学校的互换留学生,马上要到英国去了。”
我正要开口,教室的门开了,陈欣然和宋奇志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就像没看见我跟刘红琴一般,他俩埋着头,径直朝楼道尽头走去。接着,班里一个女生探头出来,横了我一眼,重重地把门关上。我笑了下,拉起刘红琴的手:“我们先下楼去吧,在操场上找个地方坐着聊好了。”
“哼,”她狠瞪着那扇门,大声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就赖别人吵!姑奶奶我虽然成绩差,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借口……”
“好了……”我拉着她往楼梯口走,她却反拽过我的胳膊,走向走廊中央的电梯门:“本来就是嘛!你来我家的时候,我在旁边放音乐跳舞,你不是照样做题!像我一拿起书,全家都不吱声,我还不是照样看不进去!”
“你还好意思说,”我哭笑不得:“喂,我不喜欢坐电梯。”学校只有这座新建的电教楼设有电梯,原则上专供教职工使用,但许多同学都趁偷偷地乘坐,老师们看见了也不会深责,我却一次也没进去过。
“知道,”刘红琴放开我的手,看了看指示灯,电梯正停在一楼,她按下向下的按钮,冲我做了个鬼脸:“你是好学生嘛,当然尊敬老师,不愿意违反规定。”
“才没有,”我回敬她一个鬼脸:“我只是讨厌占别人便宜。再说,走楼梯可以锻炼身体,而且……我会晕电梯。”
“别傻了,哪有人晕电梯?”她理了理白色的披肩,又去看指示灯,电梯已经到了我们所在的八楼,但没有停,而是继续向上。她“咦”了一声,说:“八楼以上不都是实验室吗?晚上还有人在上面?”
我向指示灯望去,只见电梯上到顶层——十二楼以后就不动了。
刘红琴接连按了几次向下键,电梯依然停在十二层:“真烦!顶楼难道有一群蜗牛要乘电梯吗?”
“走楼梯算了,”我轻声道。
“不行,”她单手叉腰,霸道地说:“这电梯我今天是非坐不可!”那摸样非但不令人讨厌,反而显得可爱极了:“对了,你真会晕电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叹了口气:“就跟晕车、晕船差不多呗。反正我每次坐电梯,不论上下,超过五层就开始头晕。不过还是比晕车轻微很多,出来以后走几步就好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刚要回话,电梯门在我们面前打开来,里面没有人。她立刻扯着我走了进去。
门刚一闭合,我便感觉气氛有些诡异——这里的灯光十分古怪,灰白之中透着惨绿,映在人的皮肤上,说不出的妖邪。低头看着地面,我小声道:“学校怎么在电梯间装这种颜色的灯?也不怕吓着值夜班的校工!”
她眯起眼睛对着头顶的灯泡看了一会儿:“可能灯出毛病了,平时绝对不是这种颜色。”
我没有再开口,随着电梯的下降,我开始感觉些微的晕眩。
突然,刘红琴看着电梯里的按钮,笑道:“你这书呆子,按错键了,你按到地下一层去了。”说着,她伸手在“1”这个数字上按了一下:“你肯定看也没看就按了最下面一个,这栋楼还有个地下停车场。”
我也将目光投向那些按钮:“不是我按的,我进来之后什么都没碰。”
“真的?”她斜了我一眼,跺脚道:“一定是顶楼那些家伙的恶作剧!难怪刚才电梯在上面停了那么久。”
这时,门上那个滚动的亮点落在了“1”上,可是电梯没有停,一直向下走去。
“怎么搞的?”刘红琴话音没落,电梯停住了。
我抬眼望去,只见那点红光刚好滑动到“-1”上。接着,门开了,外面漆黑一片,直觉是个相当开阔的场所。正对电梯门的地板上,有一小团东西在发着幽幽的绿光。我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只竹哨——那只被十三从后山捡来、在她死后又神秘失踪的竹哨!
一时间,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刘红琴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她用力拍了拍手,不远处,两盏感应灯闪烁着亮了起来。借着那昏黄的光,我看见停车场里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孤零零泊在一个角落里,空旷的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此时,刘红琴已经弯腰把那枚哨子拾了起来,托在掌中观察着。
“别……”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一切告诉她,包括十三与后山的禁地、哨声与离奇的死亡,但我最后出口的话却是:“很脏哎。一定是哪个老师的小孩玩坏了丢掉的,赶紧扔了吧。”
“不像,这东西似乎有些年头了,”她掏出纸巾将哨子包起来,塞进了提包里,然后伸手按下关门键,又在“1”上重重压了几次:“挺好玩的,我拿回家研究下。”
我没有说话。我不能断言世上是否真的存在“鬼怪”之类的东西,但我早就发现,在所谓的超自然事件中,真正造成伤害的,往往是人们自身的恐惧。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好。
电梯门开始缓缓闭合。就在两扇门距离几寸的时候,一只手猛地伸了进来,死死扳住门边——那一只让人浑身发毛的手——与其说,那只手长满了黑色的疥癣,皮肤表面挂着片片细碎的、黑色的皮屑;不如说,那根本就是一只煤渣做成的手,上面分布着一个个小眼,周围悬吊着许多纸灰般的片状物。
刘红琴发出一声吓人的尖叫,电梯门也同时向两边弹了回去。虽然我心头也是大大地一跳,但还剩一点理智驱使着我使劲跺脚。于是,停车场又亮了起来。实际上,门开的刹那,凭借电梯间的微光,我早已看清了门外空无一物。可是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很想再看一看停车场内的情形。然而,刘红琴立即又按了关门键,这一回,电梯门正常地闭合了,旋即电梯缓缓向上升去。
我揉了揉眼睛,尽管只有几秒钟,但我已然看到地下停车场的模样跟第一次没多少不同,除了——停在角落里的,是一辆红色的轿车。
一楼到了,电梯门正常地开启,刘红琴拽起我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大厅,直到操场的秋千旁才停了下来。她靠在秋千架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在调整着呼吸:“可能是谁在恶作剧吧。”
“这种恶作剧太冒险了吧?”她大口喘着气:“他不怕手真的会受伤吗?”
我在一架秋千上坐了下来:“你上物理课没认真听吧?老师说过,电梯的门是感光的,当两扇门之间有物体遮住光线,门就会弹开。偶尔有人被夹住,是因为门的反应慢了一拍,但也不会受伤,因为它马上就会向两侧弹开。”
“去死,”她在我后背推了一下,秋千荡了起来:“明知道人家是文科生!”顿了下,她又道:“如果是人为的,对方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门一开就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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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奈地笑了:“如果当时我们出去找找,也许就能把他揪出来。你敢吗?”
她连连摇头:“就当我们出现集体幻觉好了。还是说说你的病吧。”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那晚小狗的异状讲起,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不过,我并未提起十三或者那只竹哨,我不知道那些跟我突如其来的病症有没有关联,但我不想被她看成那种胆小、神经质的女生。
“这么说,”刘红琴皱着眉:“你是因为惊吓过度才病倒的?”
我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她露出一个顽皮的笑:“我觉得……你胆子比我大。”掏出手机看了看,她正色道:“十一点了,该回家了。你的症状就是头晕、想吐、左肋疼?我回去问问表姐。”
“那个部位……”我站起来:“很难形容。反正是左边,开始疼的时候是肋骨附近,后来好像又在腰腹间……还有……其实……应该还有一种症状……做噩梦……或者是幻觉?”
“噩梦?幻觉?”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就是刚刚我们看到的……”我感觉身体在微微地战栗,声音也变得干涩:“那只手……其实,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以往都是在梦里。我住院的时候,每晚都梦到一只那样的手来揭我的被子,然后我就被惊醒。现在出院了,梦的内容也变了:我在一个长长的走廊上走着,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什么也看不到,但就是感觉后面有东西……我越走越快,跟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尖锐的哨声,旁边有一扇门打开了,一只那样的手伸了出来……我就醒了。”
刘红琴的样子像是要大叫,但她立刻捂住了嘴,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是编故事吓我吧?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刚才……在电梯里……你为什么还能那么冷静?”
我不答,她也没有再问——她会那么说只因为发生的事情太离奇了,并非不知道答案。作为最好的朋友,她当然明白我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
事实上,我简直是个缺乏感情细胞的家伙。也许,我本来就没有人的心。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发觉自己跟身边的人截然不同。
我不是那种会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要是认真打扮起来,走在外面的时候便有许多异性纷纷侧目;从小学开始,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父母都是普通的技术员,家里决计不富裕,可作为他们学习优秀的独生女儿,我想要什么,他们多半会满足我。
然而,这样的生活令我透不过气来。别人羡慕的眼光,让我感到又可笑,又压抑。他们从不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盲目地跟随大众追求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是我不一样,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我一直以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得创造;一个人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童年的幻想里,我一次也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想象英勇无敌的王子或者帅气多金的少爷。我时而期待被土匪劫去做压寨夫人,时而憧憬跟一个科学怪人躲在一座破败的古堡里,做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研究。
年龄的增长,也没有使我“成熟”起来。当我对于生命的构造、物质的循环、历史的变迁……一切的开始与结束、极大与极小之谜了解得越多,我越是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感到悲哀,包括我自己。
不知多少次,我想要打破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然而我不能!我既没有刘红琴那样的家世,也没有十三那样的天才,所以我只能在这条别人设计好的路上走着,痛苦,而又无奈。
我发疯地想要不一样的生活,即使是坏的不一样。我常常想,随便发生一点什么都好,只要能够打断这种所谓的“正常生活”。走在放学路上,我总期盼着可以遇到流氓或者劫匪,然而从来没有,或许命运就是不会让人如意的吧。
如果可以经历不平凡的事情,死又何憾呢?
当天夜里,我依然做了相同的噩梦。在尖利的哨子声中醒来,我只翻了个身,又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时候,感情匮乏是件好事,又或者,应该感谢高考的压力和繁重的课业,我没有恐怖小说里的人物那种遭遇诡异事件后的惶恐不安,分毫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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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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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鬼影
章亚美的寝室在学生公寓一楼最里侧,门牌是“126”。这是一个八人间,靠墙摆着四架双层的铁床,中间放了八套小小的桌椅,衣柜位于门后,跟超市里的投币式储物一般排列,大小也完全相同——塞不下多少东西,寝室里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充斥着各种箱包,就连床底下也堆满杂物。不过,这样拥挤的房间倒是挺让人心安,因为绝没有容人躲藏的地方。
毕竟只是一所小城市的中学,我们学校的宿舍相当宽裕,高二以上的学生基本都是两三个人一个房间。因此,楼管很痛快地答应让我在126号寝室借宿一周。
这是我住进学生公寓的第四天。夜,静极了,宿舍早已断电,我和章亚美坐在各自的小桌前,利用应急灯继续学习。
“一点半了,”章亚美忽地看了看表,合上书本:“我睡了。”
“噢,”我冲她笑笑:“我还想再看一会儿,晚安。”
她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对面那张卧具整齐、似乎从未有人睡过的床铺:“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宋奇志是走读生啊,家又离学校近,他有什么借口晚上不回去?陈欣然跟他呆在什么地方?他家人都不管吗?”
“可能他爸妈思想比较前卫吧,”我头也不抬地说,翻书的手却微微一滞:“不过……前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一起走出教室。两个人那种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情侣,简直像……唉,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感觉怪怪的。”
章亚美抿着唇,把应急灯塞进抽屉里,踩着梯子向自己的床爬去。
我摇摇头,视线落回摊开的参考书上。这时,章亚美突然惊叫一声,从梯子上跌下,撞翻了一张椅子,之后坐倒在地。她一只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床,脸上没一点血色,双唇不住地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了?”我大吃一惊,急忙走到她跟前,却不敢冒然伸手扶她:“摔到哪里了?要不要紧?没伤着筋骨吧?”
她机械地摇头,仍旧死死盯着自己的床。
我一边把她扶到椅子上,一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将床罩得严严实实的蚊帐。住过校的人都知道,寝室的帐子会一年四季挂着,给人隔出一个私密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因此,住校生总喜欢挑选那种密实不透明的质材,章亚美的蚊帐也是如此,这让我的窥探无功而返。
这时候,走廊上有了动静,有人开始一下下拍着我们的房门:“126的,刚刚怎么回事?是你们寝室的人在叫吧?”是楼管阿姨的声音,明显透着从熟睡中惊醒的不悦与懵懂。
我看向章亚美,她还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自己的蚊帐,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楼管的问话。我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没事,没事,我同学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现在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
“上下床要小心着点,现在的小姑娘真是的……”楼管咕哝着,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十三!”章亚美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低吼出这两个字以后,她猛地站起来,躲到我身后,双手死死抱住我一只胳膊:“十三,是十三……十三在我床上……我一掀开帐子就看到了……她、她在冲着我笑……”
“怎么可能?”我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却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此刻,我的应急灯已经快没电了,灯泡呈现出一种煤炭即将燃尽时那种余火的红色。我迟疑着,探手拿过那盏吐着小小红色光圈的灯,一步步挪到章亚美床前,踮起脚,将灯举过头顶,靠近那厚厚的蚊帐——帐子里有一大团影子——不是人的形状,体积也比人大许多——那是一团形状不规则的黑影,几乎占满整张床,黑影的顶部紧紧贴着帐顶。
“呀——”章亚美在我身后低叫了一声,两手把我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刺进我的肉里。我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觉得全身软软的,表面上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屏住呼吸,一把掀开了蚊帐。当然,里面没有人。床铺收拾得十分整洁,枕头边摆着电筒和英语词典,床尾是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这些物体,怎么都不可能在帐子上映出那一大团黑影。
我茫然地将床铺扫视了几遍,又侧头与章亚美对视了一眼,她的大眼睛里尽是惶惑。我略一思索,松开手,蚊帐垂落下来。红光里,帐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床铺上所有物体——刚才那个巨大的影子不见了。
两个人默默地站在床前,半晌,我先开口道:“是你眼花了,十三出事把你吓到了……我们该睡了,快两点了。要不,今晚你睡陈欣然的床?”
章亚美惨笑了一下,放开我的胳膊:“先不说十三的事。你明明也看到那个黑影了。”
这个时候,应急灯的电已经耗尽了,周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我摸索着把灯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一样:“那个应该是角度问题,一定是灯光把寝室里什么东西投影在你的蚊帐上了,加上距离的关系,那东西被放大了。哎,我们都学过物理,都懂光学原理,别乱想了。”
她没接话,但寝室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我听见对面下铺的床板“咯吱”一下。我知道她已经听从我的劝告躺到陈欣然床上去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摁亮了挂在上面的小电筒。借着那点微光,我摸到自己床前,拨开蚊帐睡了下去——寝室共有四架铁床,我们三人各自单独占了一架。其中,我跟陈欣然图方便选了下铺,而章亚美因为喜欢打着手电在帐子里背单词,怕影响别人,一个人睡在上铺。我的床和章亚美的在一侧,正对着陈欣然的铺位,章亚美对面则是架空床。
我睁着眼睛,面向墙壁侧卧着。只打算住一个星期,我当然不会去准备蚊帐,结果,早已习惯了拥有独立卧室的我,每晚都无法进入深层睡眠,总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更何况,不久以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躺下好一会儿了,我的意识一直很清醒。对侧的床铺不时咯吱作响,让我知道章亚美也没有睡着。突然,她很坚定地说了句:“明天我要把帐子拆了!”
“嗯,睡吧,”我苦笑着,自己却坐了起来。室内很黑,张大了眼睛去瞧,也只能看到一团团模糊的轮廓,完全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我怔怔地坐着,没有目的地打量着周围。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大概是起夜的学生经过,接着,廊上的感应灯亮了,光线透过风窗泻进来,屋里的景象清晰起来。我心里一动,披上外衣,下了床:“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找出电筒来看书好了。上回住院浪费了不少时间,眼看就要月考了……”
我蹑手蹑脚地挨到书桌前,正想拉开抽屉,却蓦然看见旁边那张上铺——章亚美自己的床,帐子上映着一个人影。我一惊,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影子还在,分明是一个人的形状,但看那身形并不像十三,而是一个陌生人。我想了想,决定不惊动别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影子,我开始轻轻地、一样接着一样移动身周的物品——我希望移动某样东西时,那个影子会做出相应的动作,这样就可以证明它不过是一场光线的闹剧。然而,我把手边可能造成那阴影的几样物品轮流试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影子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似乎睡熟了。而且,注视着它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它并不是帐子之外的物体投射出的黑影,而是蚊帐里面实实在在地存在一件人形的东西。忽地,影子动了,它扭动着,慢慢地坐起身来。几乎同一刻,走廊上的灯灭了,视野再度被黑暗占据。
一颗心几乎冲出嗓子眼,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大脑乱作一团,只能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尽管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的心跳渐渐平稳。
理智告诉我应该走上前去,揭开帐子,用手电照亮里面的东西,然后我一定能够找到合理的解释。可是人大抵都有种“鸵鸟”心里吧。真正面对不可思议的现象时,尽管我不害怕死亡,却无法逃脱生物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最终,我闭着眼睛摸回床边,躺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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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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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坠楼
隔了一日。晚饭后,我绕着操场散步,一面在心里默默地背诵一篇古文。
旁边的林荫小道上,走来一个女孩,她一头挑染出亮紫色边线的长发,身上是一件缀满亮片、简直可以当演出服的风衣。
对着她凝望片刻,我挥挥手,大声叫道:“刘红琴——”
她身形一滞,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十几秒,然后笑着跑了过来:“你要上夜自修吗?”
“我们班主任要求的,”我一摊手,无奈道:“不管晚上那两节是讲课还是自习,走读生也必须每天上。你们班也算重点班,难道没有这种规定吗?”我没有告诉她自己住校的事情,因为我要找一个地方住而没有去她家的话,她是一定要生气的。
“有是有,不过我可不打算遵守,”刘红琴哼了一声,怀疑地望着我:“你从前不是也只在讲课的时候来吗?”
“嗯,”想了下,我平淡道:“今晚就是要上课啊。”站近了我才发觉她今天不若以往有精神,脸色发黄,虽然化了妆,可是粉底竟一颗颗浮在脸上,腮红好像两块锈迹——这并非她的化妆技巧拙劣,而是她脸部的皮肤极为干燥,化妆品似乎没有办法贴合。不好的预感又上来了,我轻声问道:“你看起来很没精神哎,怎么了?生病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强笑道:“就是这两天没胃口。真不巧,我表姐又出去旅游了,等她回来看一看吧。”说着,她垂下头,声音也放低了一些:“那晚过后,我就这样子……老是没什么食欲。呵呵,原来我竟是这么胆小的人啊。不过……虽然当时吓到了,现在想起来,那只手就像梦一样,一点也不真实。回忆的时候,说一点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只是心跳加快一点点,最主要的感觉……应该是恍惚吧。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吃不下东西。”
“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担心地看着她,心里忽地划过一个念头:“对了,那天你捡到那只哨子,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那个啊,你看”她拉下肩头的lv包包,一下子打开来,里面零散地放着课本、纸巾、钥匙、化妆盒和一些证件、优惠卡之类的物件。
我瞥了一眼,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便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她的脸上:“你叫我看什么?”
“笨蛋,”她把带子拉回肩头,用手臂把包包固定住:“我包包的搭扣坏了,一直没有修,那东西我回家就找不到了,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当然,因为我把它包在纸巾里,也可能我稀里糊涂地把那团纸巾拿来擦什么,然后扔掉了。”说到这儿,她突然定住了,直直瞪着我身后,满脸惊怖之色。
“你怎么了?”看着她的表情,我只觉得一股寒流顺着脊柱涌向全身。我想立即转身确认背后的情况,但脖颈不知何时变得僵硬,不听使唤,我只能急急的问着:“怎么回事?我后面有什么?”
她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抑或望着我身后的“东西”,一步步向后退去。她涂着粉色唇彩的双唇蠕动着,翻来覆去地说一句话:“原来你也一样……”完全退出操场之后,她一转身,向着校门口奔去,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已经没了踪影。
直至此时,我才回过神来。没有半点犹豫,我转头向后看去——左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一排秋千在晚风中轻轻荡着,十几米开外,一群初中生正在踢球。我慢慢转动身体,巡视着眼前的一切。四周仍笼着明亮的暮色,教学楼的灯却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远处隐约飘来学生们的喧闹。我摇摇头,走向自己的教室:“天都没黑,操场上又这么多人,会冒出什么鬼怪来?刘红琴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距离晚自修还有半个小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有的趴在桌上假寐,有的埋头做题,气氛极为沉闷。
我叹一口气,翻出上午刚发的数学卷子做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陈欣然拿着纸笔走到我身边:“韩冰,数学作业写完没?”
我直起腰,示意她自己看:“早呢。刚做完填空题。”
陈欣然把我的卷子翻到背面,指着其中一道计算题:“先帮我看看这题嘛。我从吃完晚饭想到现在都没想出来。”
“你不会做,我多半也没戏。我又不是那种思维敏捷的人,”我嘟囔着,将那道题仔细看了几遍,果然完全没有思路。这时,旁边组一个老实得近乎土气的男生正站起身,向着讲台走去。那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伍海,人很忠厚,学习勤奋,成绩非常好,尤其是数学,在班里仅次于十三。我用手肘碰了碰陈欣然:“你去问问伍海吧,我看他中午就一直在写那张卷子……”
自然地,陈欣然的目光也落到了伍海身上:“他是要去擦黑板吗?真是乖孩子。我就不会自觉去做这种事。”
我笑了下,没有说什么。当时我也认为伍海必定是为了擦黑板才走上讲台的。然而,很快他从讲台另一侧走了下来,径直向教室左边一扇窗户走去——我们的教室位于八楼,右墙外是走廊,左面再无其他建筑,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成片的灌木,更远处有铁丝围成的栅栏,栅栏外的地势陡降了十几米,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运动场,只有长跑测验或者运动会时才会使用。
伍海踱到窗前,伸手将两扇窗户完全打开,眺望着远方,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这个时候,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已经隐去了,外面黑乎乎的,微寒的晚风从窗口扑进来,让人精神一振。我感到些微的诧异——这种举动不像是伍海会做出的——那是个除了吃饭睡觉就只知道学习的男生,恨不得一天有七十二个小时可以让他多做几张卷子。摇摇头,我推了推陈欣然:“去问啊,趁他现在有空。”
“哦,”她朝着伍海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抓起我的卷子:“借一下!”
“喂,拿你自己的,我还要用,”我半开玩笑地起身去夺,她也嬉笑着躲闪。然而,下一秒,我们的动作都凝住了,只是骇然地盯着同一个地方——没有任何预兆地,伍海向窗外望了一阵之后,两手在窗台上一撑,整个人随之跃到了窗台上。
“他要干什么?”陈欣然走调的声音,像小刀刮着玻璃一样刺耳。我来不及说一个字,只见伍海扶着墙站起来,紧跟着,张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扑进了窗外那片灰黑当中。
我说不清时间过去了多少,好像不到一秒钟,又好像几个世纪那么长,窗外传来一声闷响。陈欣然捂住眼睛,大叫起来;另外几名目击的同学,也发出惊骇的呼喊,其中一个人,飞快地蹿出座位,向教室外奔去;更多的学生则是一脸莫名,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出声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能听清别人的话。
一片喧闹中,我缓缓往窗边走去。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微颤的手扶上窗台,探头往下看去。教学楼后面除了清洁工几乎没有人去,是以没有安装路灯,靠着底楼教室射出的灯光,我只能辨出大楼与树丛之间的空地上,有两团黑灰的影子。一个俯卧着,应该是伍海的尸体;另一个静静地站在一旁,似是留着长发的女生。
我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我很清楚,刚才冲出教室的是个男同学,并且他绝无可能那么快下完八楼。另一方面,我也不以为一个女生会如此接近一具尸体而无动于衷。更诡异的是,此刻明明没有风,那女生的头发、衣服却不断扬起、落下,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形状。
我闭上眼睛,又一次把头探出窗外,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来。果然,下方的水泥地上,只摊着一团黑色的物体。我苦笑着,伸手按住前额,又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不一时,校园里响彻尖锐的鸣笛声,我听不出这声音属于警车还是救护车,或许两者都有。反正我从来不愿凑热闹,于是一直坐在课桌后,用透明胶带修补那张被陈欣然惊惧之下扯破的卷子。这会儿,室内室外都挤满了好奇的人群,窗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好在班主任很快赶来了,将几个与伍海关系较好的男生和三名自告奋勇的目击者领了出去,大概是警方要问话。教导主任和校长也随后现身,主任驱散了外班的同学,将教室门关上,开始训话。跟着,是校长的谈话。
教导主任大力抨击九零后娇生惯养、心理脆弱,校长又出来“唱红脸”,说了一些开导安慰的话,以及学习的重要性跟如何自我调节。总之,和每一堂政治课的内容一样,冠冕堂皇,但全是废话。我一向最恨这种长篇大论的空话,便盯住校长的秃顶,不住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不过,最后他总算也讲了点值得高兴的事:月考和星期天补课的制度暂时取消了。
晚自习结束得比平时要早,我步出教学楼,校园里随处可见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学生。我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朝宿舍走去。经过操场时,眼前不禁又一次闪过刘红琴看向我身后的神情,当时她的眼光陌生而复杂,除了恐惧,似乎还有痛苦、愤怒,和深深的悲悯。
我停住脚,又将操场扫视了一遍,仍没有什么发现。几个提着暖水瓶的女生,正站在秋千架旁,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我以为一定是不久前发生的自杀事件,偶尔飘过来几个词却是“美男”、“帅哥”之类。我摇摇头,疾步奔向宿舍,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了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我并不曾看到或听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但沿途一直有种被人从暗中盯视的感觉。
敲了敲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虽然不甘心,可我的确只是个平凡的高中生,别人有什么理由跟踪监视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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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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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蛊
回到寝室时,才刚刚九点。出乎我的意料,房间里不止章亚美一人,陈欣然竟然也回来了——这是我搬进学生公寓以来,她第一次回宿舍。两人都没有像平时那般埋首于一堆参考书中,陈欣然躺在床上,面向墙壁,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章亚美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的小桌上,摊着她拆下来的帐子。
我放下书包,还没说什么,章亚美先开了口:“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我怔了一怔,轻声道:“你是说伍海?我哪儿知道?我们又不熟。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说话跟挤牙膏似的,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会多说一个字。从进这个班到现在,我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章亚美靠在椅子上,一脸倦容:“刚才好多外班的住校生都跑过来问情况,说什么我们班竞争激烈,他压力太大,心理素质也不好,才会走到那一步……”
“他的心理素质我是不清楚啦,”我把抽屉内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有的用塑料袋装好,有的放进书包里:“不过,伍海成绩一向稳定,最近两次月考都在前五名,不应该是为了学习的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自杀?”陈欣然的声音陡然响起,沉闷得犹如来自地底,把我跟章亚美都吓了一跳。我侧目看去,她依然背向我们躺在床上。
“他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亲眼看到……”我话没说完,就被章亚美打断了:“欣然,你跟我想的一样!”她一下站起身来,神情激动:“我觉得……伍海不是自杀,他的死跟十三脱不了关系!”
“十三?”陈欣然慢慢地坐起来,撩开蚊帐望着章亚美,目光中半是惊讶,半是疑惑:“我以为十三是得急病死的。”
章亚美下意识朝自己下铺看了一眼,用力摇头:“她去了后山的禁地。你也看到她捡的那只哨子了,那东西一定被诅咒了。你不记得了?她捡到竹哨以后,成天都在把那玩意展示给别人看,有一次还撺掇班上的男生吹。大家都嫌脏,一下子散了,只有伍海留在位子上写作业。她就一直纠缠人家。后来,伍海拗不过她,只好拿了那哨子,用纸巾擦了擦,吹了几下。我想他、他……他一定也中了那个诅咒。”
“我不觉得那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陈欣然双手抱膝,蜷在床头:“我说他不是自杀,是因为我知道……他被人下蛊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对,不对,我看他是被鬼上身了。”
章亚美竟然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讽意,一本正经道:“这跟我的说法不矛盾啊。鬼上身可以是诅咒的一种实现方式。”
陈欣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知道我跟伍海是老乡吧?我们村在山脚,他家住在半山腰。山顶有个苗寨,伍海小时候,家里替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就是那寨子里一个苗女。伍海考上高中以后,他爸妈就后悔了,一心想让他上大学,以后找个城里姑娘。所以,他爸妈就去退亲。那家人当然不答应,可是他爸妈决心已定,说了句反正儿子以后要去大城市就走了。过后,同村的老人提醒他们,女方家是懂蛊术的,万万不能得罪。想也知道,伍海念了这么多年书,哪能信那些呢?”
我思索片刻,道:“既然他们家去退婚是在他上高中以前,怎么到现在才出事?”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定亲是与这个时代绝缘的情节,似乎只会在文艺作品中出现。但在少数民族聚居的黔南地区,那些偏僻的乡村和山寨里,这种风俗仍然延续着。我早已见多不怪了。
“你以为现在才开始?现在已经结束了,”陈欣然苦笑了下:“其实我跟伍海也不怎么往来。但是他跟姚琨关系不错,姚琨又跟宋奇志同桌,这些事……我都是听宋奇志说的,”她低下头,双颊微微发红:“高一的时候,伍海跟姚琨在校外租房子住。有一天晚上,伍海正在看书,忽然觉得面前有人影晃动。他抬起头,发现窗外有个长头发的女人经过。当时,他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第二次经过窗口,还转过脸来,朝他笑了一下……”讲到这儿,她蓦然静下来,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呢?”章亚美将椅子移近陈欣然的床铺,催促道:“接着讲啊。”
再出声时,陈欣然的语速明显变慢了,似乎她对于自己所说的内容也没什么信心:“据说……那个女人,嗯,看体态穿着,应该也就二十来岁,可是,脸上满是皱纹,而且她没有眼珠,眼眶里是两团嫩红的肉。伍海吓坏了,从凳子上蹦起来,大声喊姚琨。接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住的是三楼,回头再去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顿了下,向我们看了一眼,见我们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续道:“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太离奇了,我也不大信。姚琨虽然没见着,也觉得毛毛的,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就退了房子来住校。再后来,伍海开始每天做噩梦,他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身体里面有许多虫子。在梦里,他可以看见那些虫子在自己体内爬来爬去,啃咬自己的内脏……”
“别说了,”章亚美捂着嘴,伏在书桌上,很恶心的样子。
我平静道:“只是梦而已。”
陈欣然叹了口气:“你们不觉得伍海这一年来瘦了很多吗?”
章亚美点点头,还是用一只手捂住嘴,似乎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当然不只是梦而已,”陈欣然又是一声长叹:“听说……那时候,他每个月会有一两天早上醒来觉得浑身发痒,而且说不清哪里痒。开始好像是皮肤,可是一旦伸手去抓,又觉得是肌肉在痒,他使劲拧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又感觉那痒在身体内部。其他时候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吃不下东西,不是恶心没食欲那种……他说是明明很想吃,胃却像堵了块大石头,装不下。总之,他整个人一天比一天瘦。开始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不想花钱看病,特别是怕影响上学,后来实在受不了才跟姚琨说。”
“我也发现伍海比进校时瘦很多,”章亚美苦笑着:“我以为那很正常。高中生都那样吧,特别是高三的时候,家里有钱的就补成胖子,穷人家的小孩就熬成瘦子。”
陈欣然掀开帐子,坐到了床沿上,声音也随之清晰起来:“高一放暑假的第一天,我跟宋奇志、姚琨一起陪他去州医院看病。宋奇志有亲戚在那里工作,所以,医生很认真,做了各种检查……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
“然后呢?他就是因为这个自杀的?”我突然觉得莫名地烦躁,不,不是莫名地,是因为我想起自己那场怪病,想起了傍晚时刘红琴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清楚……”沉吟了一下,陈欣然又道:“我觉得事情应该比我知道的严重。从医院回来,伍海就收拾行李回家了。他说要去附近几个少数民族村寨找巫医看看。开学以后,我们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没事了,再问具体的,他就不肯讲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章亚美紧紧抓着椅背,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从自己床边捡起几件衣服,叠好,放进袋子里:“应该是哪位巫医告诉伍海他的病治不好,非但治不好,将来一定死得很痛苦。”
“真的有蛊这种东西吗?”章亚美喃喃地说:“那个苗女……他们家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伍海一直在上学,应该没有跟她交往过,那也就算不上背叛……都什么年代了,还把定亲看那么重,人家要退婚,就对人下蛊?”
“蛊,当然是存在的,”我望向头顶一只正绕着灯泡盘旋的飞蛾:“那是个会意字吧,虫在皿中,毒在心中。你不知道,那蛊是定亲时就下了的,叫‘同心蛊’,而且两个人身上都要落,当一方变心时它就发作了,如果两个人一直好好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妨碍。那苗女一定对伍海很痴情,笃定自己不会变心的人才敢用那种蛊。蛊的种类太多、太复杂,没人能完全弄清楚。像两广那些水上人家的姑娘,说是用蛊,其实是对男人下一种秘制的毒药,定期给他服食解药。男人离开她超过一定时限,自然毒发身亡。”
陈欣然挑了下眉:“怎么跟日月神教似的?”
我什么也不想,继续说下去:“单是‘同心蛊’,每个寨子做出来的就不完全一样。比较低等的,好像要一方有了实质的,嗯,按我理解……是指肉体上的背叛行为吧,才会发作;最高级的那种,真的就是心里想法变了就会发动。”
陈欣然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我以为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我说了句绕口令似的话,翻着桌上的书本,将这两天不会用到的都塞进袋子里去。不是第一次了,我脱口说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知识,自己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吗?那么应该是一本挺有趣的书,何以我没有半点印象?以前听别人说起过?
“太荒谬了,”陈欣然又倒了下去,用枕头压着脸:“感觉我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我还是不相信现实生活中会有什么下蛊、闹鬼、诅咒之类的事情。我看伍海是因为女方家的威胁,自己精神太过紧张,内分泌紊乱,才会那个样子的。”
我伸了个懒腰:“闹鬼、诅咒什么的不好说,不过蛊并不荒谬。很多科学家认为,蛊其实是一些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的病原生物,包括寄生虫和微生物两类。这些生物进入人体之后,处于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当宿主发生了某一方面的改变,导致身体的内分泌发生变化,超过了一定的阈值,它们就会‘苏醒’过来,大量繁殖,也就是所谓的‘蛊毒发作’。但是我不明白,有千万种原因可以导致内分泌改变,‘蛊’又怎么辨别哪一种变化是由‘变心’造成的?不可能它是有意识的吧?”
陈欣然移开枕头,微微一笑:“那你明年就报生物专业好了,把这个问题研究清楚,应该算是科学的一大飞跃吧。”
章亚美却一直注意着我手上的动作,脸色苍白:“韩冰,你在干什么?”
“收东西啊,”我冲她笑笑:“我外婆明天就回来了,我明晚回家去睡了。”
“噢”了一声,章亚美目光闪烁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垂下眼皮,肩膀微微颤抖。
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即便这世上真有什么诅咒蛊毒,你又没有去侵犯那片禁地,也没有辜负过哪个痴情郎。还是说,你真的做过什么……”我刻意放慢了声调,用暧昧的眼神瞅着她,陈欣然也在一旁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章亚美脸一红,站起身来,把椅子拖回小桌前,用后背对着我们:“胡说八道。不理你们了,我要写作业了。”
我思忖片刻,从文具盒里翻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两个电话号码:“你们谁借电话卡给我用一下?我想给一个朋友打电话。”
“我找找看,”陈欣然说着,拿过自己的书包翻找起来。
章亚美从背后悄悄牵了下我的衣角,低声道:“我今天拆蚊帐的时候,发现一件事。”声音里满是惊恐,听起来又细又尖。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眼睛一直定在刘红琴的电话号码上,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措辞。
“那帐子……”章亚美贴近我耳边,语声里交织着迷茫和恐惧:“寝室的蚊帐是统一交给楼管去洗的。十三死的那天,确切地说,是前一天,我……把帐子拿出去洗了。可是我又清楚地记得,凌晨我被哨声惊醒的时候,是挂着帐子的……当时,我醒过来,帐子没有关好,留着挺宽的缝,我就从那儿探头出去……”停了几秒钟,她接着道:“过了两天,楼管把洗好的帐子摊在宿舍门口让大家领,是欣然帮我领的。当时我从她手里接过来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不,其实……出事那天早上,我起床时就觉得不对了,只是怎么都想不出来。刚才拆帐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我转身望着章亚美,又看了看她桌上的蚊帐。
但她已经背过身去,双手抱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我那是没有睡醒,就连听到哨声也是做梦……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呵,蚊帐还能成精吗?可是不找个人说一说,我简直要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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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绿发少年
下午第三节课刚刚开始。尽管站在讲台上授课的是班主任,教室里依然充斥着低微的嬉笑吵闹声,像是细小的虫鸣,一直在耳边回响,却听不出来自哪个角落,说了什么内容——明天是十一长假的第一天。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上,同学们自然都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学校规定高二年级只休息三天,但已经足够让我们兴奋了。
班主任习惯性地举目四顾,而后,却没有开始讲课。他用教鞭敲着讲台,厉声道:“你们怎么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别以为才高二,自己算算,离高考还有多少天?有些住校生,中午放学就坐车回家了,还故意上了车才打电话跟我请假,哼,这笔账,等放假回来再慢慢算。”
教室里慢慢变得安静,仿佛连空气也冻结了一般。班主任重重哼了一声,视线扫过班上每一个座位:“宋奇志呢?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县里乡里来的同学,想家急着回去,我还可以原谅,他家离学校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他跑哪里去了?”
“老师,”说话的是姚琨,他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怯怯地:“宋奇志……平时跟伍海比较要好,伍海出事以后,他……状态很差,要请几天假在家休息一下。他应该跟您说过了吧。”
“他是请了假,”班主任那张瘦削的、骷髅似的脸上泛起一片青紫,声音更加冰冷:“我原本认为他说的‘几天’不会超过三天。现在伍海都走了一个多星期了,他还不来上课?是不是伍海不能上大学了,他也不打算上了?”用下巴示意宋奇志坐下,他稍微放缓了语气:“朋友去世了,每个人都会难过,但是就因此连学也不上了?我想这绝对不是那个朋友乐意看到的。”
见班主任没有继续讲课的意思,我打了个呵欠,开始神游天外,继而昏昏欲睡,他威严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
叮叮咚咚的下课铃响了起来,教室里顿时炸开锅一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闹声。我睁开眼,刚好看见班主任脸色铁青地步出门去。打着呵欠,我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陈欣然低着头从外面走进来,一路上不断与急于冲出教室的同学相撞,走过十三的位子时,她便冲我难看地一笑,坐了下来,让那大队人马先行通过。
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坐车回家了呢。下午怎么不来上课?生病了?噢,我知道了……你该不是打电话给bt男(班主任的外号)请假时被他恐吓了,结果又跑了回来?”
陈欣然摇摇头,转过身去,对着后排的姚琨摊开双手,使了个眼色。姚琨满脸焦急,不停拍着桌子:“怎么办?bt男今天还问起来,很生气的样子。要是他打电话去问家长就惨了!”
我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将书包扣好,准备起身。陈欣然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向姚琨道:“告诉韩冰不要紧啦,她不会乱说的。多一个人拿主意也好啊。”
姚琨点点头,神经质地向四面张望。
陈欣然凑近我耳边,轻声道:“宋奇志不见了。”
我皱了下眉:“什么叫‘不见了’?”
陈欣然踌躇了一会儿,把声音压得更低:“这学期开始……他骗家里人说宿舍里学习氛围好,要住校,其实……他用自己攒的零花钱在学校外面租了套房子。伍海出事以后,他说心里难受,想静一静,跟班主任请了两天假。第二天,他整个白天都关在房间里睡觉,也不吃饭。等我下了晚自修回去他就不见了。开始我以为他回家了,也没在意。可是,又过了几天,他一直没跟我联系,也没来上课,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然后……”
“陈欣然跟我说了,”姚琨小声地接过话头:“我打电话去他家试探了一下,他一直没回去过。到今天都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我的目光在他俩之间移动着:“你们早该报案了。失踪三天就可以报警了。”
“我们知道,”姚琨挠着头,眼角一直瞥向陈欣然:“可是……一报警,学校和家长那边就什么都晓得了。如果什么事也没有,他过两天就回来了……他们两个不就惨了?”
“说的也是,”我点点头,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以一种奇特的眼光望定了姚琨——我感觉自己的问题很有点“小人之心”的味道。我想,没有哪个同学死了会让我失常至此,即便是那三个朋友,也许失去她们我会在很长时间里夜夜哭泣,但我一页参考书也不会少做。没办法,我是个冷血动物。所以,我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我一直没看出来,宋奇志跟伍海的交情这么深?”
姚琨一摊手:“别说你,连我都不知道。我以为我跟伍海的关系是这个班上最亲密的呢。不过,那也不是他对我比别人有好感,只不过我们一直是室友。唉,伍海家里太困难了,他……别人都说他很老实,但我们住一起久了,我感觉……也许我的感觉是错的。反正……他给我一种……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印象。宋奇志也这么说过来着。”
这时。值日生开始洒水了。我赶紧站起身来,把椅子翻过来架在课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我没有随着人群走向大门,而是朝学校的图书馆疾步行去。图书馆位于校园西面,华丽,高大,可惜我只进去过一次——这所建筑纯粹是校方为了应付各种检查而修的,只有参观团、检查组到来时才会开放。
我绕过图书馆,向它后方的小山进发。没错,我已经决定要去后山的禁地看一看。那个黄昏,刘红琴满面惊惶地奔出校门,我再见到她已经是四天以后了。其间我不知拨了多少次她的手机号码,始终都是关机。再见面时,她一句解释也没有,脸色异常的差,没有化妆,头发乱乱的,没一点光泽。不只是看起来没精神,她的话很少,语无伦次,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记得了,让我感觉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在跟一个陌生的女孩谈话。
就在昨天中午,我们约好一起吃饭。正当我们两人踏上一家小饭馆的台阶时,她忽然僵住了,紧接着,一下子转过身来,推了我一把,声音不大,却近乎凄厉:“不要靠近我!我是下一个,我知道的,诅咒已经选中了我。但是你……虽然你最终也逃不掉,但是能拖延一些时候发作也是好的……你快走,离我远远的!”说完,她又像那天傍晚一样,飞快地跑掉了,只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同学,我会一笑置之,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继续啃书。可惜,那是刘红琴,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做点什么,尽管我也不知道去到那片所谓的禁地,会对她有什么帮助,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至少,我可以验证,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块禁地,触碰的人都会受到诅咒。
立秋过后,白昼愈来愈短。当我站在后山的山脚之下向上仰望时,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里,整座山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怪异的、以前从未听过的虫鸣鸟啼,让我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我不讨厌这种心悸的感觉,甚至有点喜欢。它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别人的牵线木偶。
我从书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手电和一把裁纸刀——我不知道将要面对些什么。在超自然的事物面前,刀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拿着它能多少能给我一些心理安慰。
四周越来越黑了,学生宿舍的窗户一扇扇亮了起来,小小的、黄黄的光晕,看上去好像遥不可及。我一横心,打开电筒,绕着山体慢慢前行,打算寻找一条上山的捷径。
山不算高,七八十米的样子,满山都是杂树野草,一个个坟包散布其中,全然无路可走。“当初十三能上去,我也一定可以!”这样想着,我加快了脚步。沿着山脚行出好远,我才在背向学校的一面山坡上发现一条依稀可辨、但是已经被荒草覆盖的小径——小路约摸二十厘米宽,应该是人踩踏出来的,弯弯曲曲,在夜幕下忽隐忽现,仿佛要将人引入另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渐渐地,视网膜上浮出刘红琴微笑的脸,清晰得好像就在我的跟前一样。叹了口气,我张开双眼,提脚踏上那条狭窄的小径,向山顶攀去。电筒的光柱跳荡在及膝的蒿草上,偶尔也照出一棵张牙舞爪的枯树,或是坟头的几块青石。靠近山脚的坟堆旁边,还可以看到白色的招魂幡随风飘动,再往上走,入目的尽是一些连墓碑也残损倒塌的荒坟。
我定了定神,专心观察脚下的情形,不时能够看见几株倒伏的野草,似乎几天内有人走过这条路。“谁会来这儿?”我思索着,不由得紧张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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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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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天空乌漆如墨,看不到任何发光的天体。前方某一处,草木簌簌抖动着,似乎什么东西躲在那里。我一惊,将手电向前移动,光柱聚在那片杂草上,白晃晃的一个圆,而草叶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完全定住了,但我仍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点,不敢挪动。忽地,身侧又传来“哗哗”的声音,我扭过脸,并随之转动电筒,光圈罩住的草丛,正瑟瑟发颤。须臾,另一处荒草中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定是什么小动物。可能是只野兔吧,”我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一甩头,大步朝前走去,视线重新落在地面。
然而,没走出几步,我就僵住了,心跳加剧,几欲裂胸而出——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书包带,紧紧地,力道极大,我再不能前进一寸。竭力调整着呼吸,我在心底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定是被树枝勾住了,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不愿意转过身去察看,我害怕一旦回头就会失去继续探索的勇气。我甚至想到扔下书包跑开,可这毕竟不是拍电影。生活是那么现实,至少,老师和家长是那么现实。除非我下定决心去死,或者出走,否则,书包里的课本和参考书,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弃。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左手伸向自己的肩头,慢慢往后摸索,想要摸到那根挂住包带的枝条,把它解开。但,我摸到了一只手,一只冷冰冰的手。我一下子缩回胳膊,几乎跳了起来,如果可以喊出来大概会轻松一点,可我的性格决定了我就是那种不管受到什么惊吓也不会尖叫出声的人。我只是猛地转身,用手电四处照着。与此同时,我感觉肩头一松,攥住书包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来路上,就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立着一个黑影。人的形状,却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就宛如雕像般伫立着。我一咬牙,将电筒光直射向那人影头部的位置,白光映出了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不过,不是我想象中扭曲变形的鬼脸——是一张非常好看的少年的脸。
我微征,手电略略移开一些,柔和的光晕里,站着一个男生。那一霎,我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幻觉”,第二个念头是“树精”。我不大会分辨人的年龄,但对方看起来应该跟我差不多大,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头发有些长,染成鲜亮的绿颜色,散落肩上,远远望去,像是一棵奇形怪状的大树。
不知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不时能够看到足以媲美电影明星的漂亮女孩,却极难遇见荧幕上那种级别的帅哥——至少我就没见过。也许是雄性不善于打扮自己吧。然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年轻男性,就绝不输给言承旭或者泷泽秀明。他不像同龄的男生那样,要么瘦长形如竹竿,要么胖乎乎的像一头熊,他至少一有百八十多公分,宽宽的肩膀,身材标准得犹如古希腊雕像,棱角分明的脸上,分布着相对于他的体形来说过于俊秀的五官。
“你……”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眉头紧锁——他的眉毛跟睫毛也是绿色的。当我把电筒移开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除了动物,我只听说吸血鬼的眼睛会在黑夜里有这样的闪光。但说不上什么缘故,我一点不感到害怕,原有的几分张皇也在见到他的一刹那烟消云散了。
“喂,不想死的话不要再往前了,上面很危险,”那男生开口了,突兀地,用一种跟老熟人说话的口吻。说着,他朝山顶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低头看着地上的野草——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瞬,他就不望我,似乎很不喜欢与别人有目光接触。
我疑惑地瞪着他,想提的问题太多了,一时间我拿不准应该先问什么,最后我说:“山顶上有什么?”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微微摇头:“不知道。我没上去过。”
我皱了下眉,有些恼火:“刚才是你说上面很危险的!”
他耸耸肩:“直觉而已。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你……”我再度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试探着问:“你黑灯瞎火地在这里干嘛?”
他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地面:“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有病,”我一字一顿地说,左手伸到衣袋里,握住了刀子。我开始想,他是不是一个无聊的小混混,才会在夜里四处游荡,拿我寻开心;又或者,他在等待着一桩“无本的生意”,眼下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开场白?
我缓缓移动手电,从头到脚,又由下至上,好几次,好几次地认真审视眼前的少年。我不会认牌子,但他的衣服看起来质地很好,整个人无形中透着一种生活优越的感觉。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他绿色的长发上:“你……是玩cosplay的?”
“哈,哈,哈,”他发出机械的、背诵课文一样的笑声,倏然抬起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够了,冰,一点也不好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诧异地张大眼睛,同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轻慢又暧昧的方式称呼我,即使是亲朋好友。
少年轻蔑地一笑:“打算用那种假装不认识的戏码来对付我吗?”
我看着他,心底一片茫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连连冷笑,面色比之前更加惨白:“不,你心里明白得很。你不高兴理睬我,就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就像你对付你那两个小学同学一样。”
“你……”我愈发惊讶了,随之浮起的,还有一丝恐怖,一丝愤怒:“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的的确确,曾有两次碰见很讨厌的小学同学,因为不愿再与之发生任何交集,而在擦肩而过时,装出迷惘、陌生的表情,不顾对方的呼唤,匆匆离去。可是,这个刚刚邂逅的男生,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呢?
陷入半失神的状态当中,我看着他的眼睛,心头已经有了警觉,但仍郑重地说:“我确实不认识你。”
少年哼了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我的身上。他声音冷冷的,带着点嘲弄:“假如你不认识我,这种月黑风高夜,荒山野地里,你一个女生遇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你不担心我会劫财或者劫色?”
不可否认,少年的身高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不过我的面孔和语声没多少变化,只希望他没听见我剧烈的心跳:“因为不管是财还是色,看起来都是你比较多,要劫也应该是我劫你吧。”
看着少年精致的面孔,我心想:“真的,要是刘红琴看到他的话,一定会立刻扑上去劫色吧。”想起刘红琴,我不禁一阵心酸,很快又转化成了对跟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生的恼怒。我转身面向山顶,冷冷道:“你发神经上其他地方去,别浪费我的时间!”说完,我弓起身子,顺着小路快步往前走去。
风从耳畔拂过,湿冷的草叶在脚下沙沙作响,身后却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走出七、八丈后,我忍不住驻足回望,半米高的荒草间似乎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我用手电照了一圈,四下都没有人。摇摇头,我继续朝高处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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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爬行人
越接近山顶,地势越发陡峭,我必须用一只手抓住身边的草茎,以维持平衡。牛仔裤被夜露沾湿了,贴在腿上,很不舒服。呼吸有些困难,鼻腔火辣辣的,但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早在念小学的时候,我就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是个非常讨厌运动的人,只有体育考试前夕才会“临时抱佛脚”地练习几天。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我的身体不很好,常常头痛恶心,不论是晕车、受寒、中暑、过敏……必定伴随这两种的症状,尤其是头痛,有时没有任何诱因就会发作。此外,我平衡感极差。可是另一方面,我的耐力相当好,虽然不常出门,但每次陪朋友散步或者爬山,走上几个小时也不会累。而且,我的力气极大,在扳手腕的游戏中,就连热衷跆拳道的刘红琴或是班上最胖的、体重是我两倍的女生也赢不了我。最古怪的是,从来只爱静静坐着的我,小腿肌肉却异常发达,跟学校足球队的男生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至今仍让我十分苦恼,也是我一向不穿裙子的原因。当然,我未曾把这些看似矛盾的异状放在心上。我相信,每个人的体质都有自己奇特的地方。
临近顶部的一段路几乎是陡直的,我再也顾不得会划破皮肤,探手攥住一蓬灌木,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敢再向前。当我终于攀上山顶时,双掌已是伤痕累累,袖口也撕裂了。我胡乱抹去额角的汗水,借着电筒的光,四下打量——一到山顶,地形蓦然变得开阔平坦,似是一个巨人用大斧劈出来的,遍地都是灰白的草茎,落叶浮在草间,树木没什么规律地排列着,仿佛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妖怪。这时,手电光比最初暗了不少,惨白的光线里,每一样物体都显得扭曲而诡异。
“四棵大槐树之间……”我用心回想着后山禁地的传说,一面用手电照向近旁一株大树。即将进入十月,那树的叶子落去大半,缀在枝头的也尽数焦枯翻卷,根本无从辨认品种。我叹了口气,霎时间涌起一股茫然无措的失重感,怔怔看着黑暗中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
“管他的,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沉思了一会儿,我一跺脚,从书包里翻出一把用塑料纸包着的极小的铲子,向荒草深处走去。电筒的光又暗了几分,我加大步子,一边焦急地左顾右盼,每当看到凸出地面的小丘,就奔过去铲起一些土,希望自己可以无意中触碰那所谓的“诅咒”。我不知道自己在山顶呆了多久,只是一直那样机械地走着,用铲子刺向隆起的土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感觉有些不妥。沿途好几处地面,枯草被压断,石块翻倒,泥土上甚至有指甲刮出的痕迹,似乎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一阵冷风吹过,山下传来远近难辨的虫鸣,我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恐惧沿着脊柱迅速往上攀升——山壁上随处可闻的虫鸟鸣啼,到了山顶却陡然绝迹。我环顾四周,明明草木遍地,却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此际尚未入冬,虽然山顶不少植物已经干枯,犹有大片的绿意点缀其间——那是几十株松树柏树,和一簇簇不知名的灌木,理应是小鸟小虫小兽的乐园,然而竟会一片死寂。到底是怎样一种力量,让小动物们不敢涉足这里呢?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但是心中的好奇也达到了顶点,还有些微的兴奋。同时,我又忆起了十三从后山回来以后的一言一行:“那晚,十三真的在这里呆到天亮?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竟让她忘了时间?还是什么力量羁绊着她,不放她离开?再怎么古怪,不过是一枚哨子,吹响之后会看到什么?对了,那哨子在黑暗中泛着绿光,那种东西不可能是夜光的……难道是磷粉?那竹哨是从坟里挖出来的?不可能,十三再怎么荒唐大胆,也不至于……”
似乎为了应和我的想法,不远处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好像无数细针扎着我的耳膜。拼命忍住滚到喉头的惊叫,我在原地不住打转,一面忽左忽右挥动着手电。光柱乱射中,仿佛所有景物都在旋转蠕动,我一阵目眩,不由得站住了,单手捂着眼睛。哨声仍在继续,时短时长,时高时低,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音,我却在声音中渐渐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握紧手里的电筒,照向哨声发出的方向。然而,电池已经快耗光了,手电的光只能找出几寸远。
哨子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伴随着什么物体擦过枯草的响动,我浑身僵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看着,前方三四厘米高的草丛倏地一阵摇晃,草间出现了一个幽绿的光点,这个时节,不会有萤火虫,也不像是什么猫科动物的眼睛——那样应该有一对。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同时使劲拍着电筒,却不能让它更明亮一点。
“是只独眼野猫吧?”苦笑着安慰自己,我忽然心念一动,关掉了手电——我并非想让对方看不见自己,如果那是一只野兽,即便它没有夜视能力,单凭嗅觉和听觉也足以捕捉我的动向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极普通的生活现象:快要没电的灯具会越来越暗,可是,把它熄灭一段时候再开启,会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恢复电量充足时的亮度。
我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尖利刺耳的哨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又迫近了一点。我慢慢看出,在一簇荒草中之中泛着幽光的,正是那只哨子!凭借它可怜的幽绿的微光,我发现草丛中伏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应该是一只体型跟人差不多的动物,那家伙四肢着地,嘴里叼着竹哨,哨子的幽光,映出两排青森森的牙齿。
“那是什么?”我心头一紧,竭力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一下子摁亮了手电,将白色的光柱向对方投去——
野草间,趴着一个人。从衣着和发型看,是个男生。
那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身上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男装,动物一般四肢并用地在地上抓刨着。他的脸如同烧熔的蜡像,白花花一大团,凹凸不平,仅能辨出一张嘴——一个没有嘴唇露着牙齿的黑洞。那张嘴依然咬着哨子,随着尖锐的哨声,嘴角淌下一道道黄色的黏液。
这时候,手电再度变得暗淡,我眼前一黑,耳中灌满疯狂的哨声和草叶摩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我感觉那张惨白的脸近了些,似乎那人正向我爬来。全身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我微微发着抖,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跑步绝非我的强项,而且,把背部暴露给“敌人”,是愚蠢的事情。事实上,那一瞬间,我仍以为眼前的一切太荒诞了,现实中并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一切只是幻影,不能对我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你是猪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一个阴恻恻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接着,一条黑影撞进了我的视野当中,是那个绿头发的少年。他一把夺下我手中的电筒,朝前扔了出去。一声闷响过后,我听见枯草折断的脆响,伴随尖利的哨声,草丛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那是一种介乎狼嚎与猫叫之间的细细的、凄厉的声音,我感觉背上汗毛一根根直竖起来。
那男生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吼道:“快跑!”便扯着我,飞快地朝山下跑去。我什么也看不清,不时被石块、树枝绊住,好几次险些摔倒。他骂了句什么,伸手握住我另一只手臂,几乎将我整个人托了起来,风一样向前冲去。
半小时后。学校的操场。
我坐在秋千上,一边喘气,一边对着路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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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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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详自己的手表。也许是上山的时候撞到了什么东西,指针早就停了,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刻,不过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学楼只有两三个教室亮着灯,晚自修应该结束好一阵了。
“奇怪,”旁边的秋千上,坐着那个绿发黑衣的男生,他始终凝视着后山的方向:“你注意到了吗?刚才那家伙,是用门牙咬住哨子的,那样能够吹响吗?”
我侧目扫了他一眼,他脸上一滴汗也没有,呼吸平稳如常,应该是个运动健将。我叹了口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大脑一片混沌。半晌我问他:“你也看到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少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山顶到处都是断草和指甲刮出来的印子。你的幻觉可以造成那种景象吗?”
我想了想,低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报案?”老实说,我很希望少年能够说“不”。我不怕什么鬼怪,却很怕麻烦,怕占用自己的学习时间。何况,我也不认为警察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直觉那“东西”不是鬼,却又相信他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有种莫名的预感:当很多人一齐去寻找时,他一定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报案?”少年皱着眉:“报案说什么?说山上有个疯子趴在草丛里吹哨子?警察会管这种事吗?”
“那是一个人吗?他怎么会……他的样子……”我喃喃自语着,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一个念头在心头慢慢膨胀: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今晚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不管是眼前的少年,还是山顶的怪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存在。可是,我又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幻觉呢?
这时,几个女生勾肩搭背地穿过操场,往学生公寓走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盯着她们的背影,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伍海自杀的那晚,我从操场边经过,一群初中生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关于“帅哥”的话题,也就是那时,我忽然产生了被人跟踪的感觉。难道说,那个时候真的有人在暗中窥视我,而且是一个“帅哥”……
我悚然一惊,回头望住那个绿发少年,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喂,十点半了。你再不回家,你阿婆会来找的。要是她发现你跟男生坐一起聊天,你就惨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情?你……跟踪我?”我又惊又怒,却还是感觉荒诞和不真实:“你究竟是谁?你想干什么?”
少年又一次露出那种奇怪的笑容,冰冷,带着深深的嘲讽:“我是一个忍者。”
我怔了下,怒极反笑:“那么说,你跟踪我是在执行任务?”
“当然不是,”少年淡然道:“我都是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来看你。”
我耐着性子最后问了一句:“你是日本动漫的狂热爱好者?”
少年不说话,扬起脸看着黑沉沉的天空,脸上依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讽刺的神色。
我又一次打量他剪影一般轮廓清晰的侧脸,微微叹息着跳下秋千,往校门口走去。毫无疑问,这个英俊的少年有某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我对精神病学没多少研究,应该是妄想症之类吧。但我没有将自己的看法说出口,只是带着些羡慕,想象他在另一个奇幻世界的景象。
多数人都把精神病等同于疯子,像对待什么可怕的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但在我看来,他完全有妄想的自由,他的行为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喜欢留在那个世界里。我不知道,妄想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更幸福。可是,他看起来显然比我快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欢欣的笑容,但他脸上没有我那种麻木和疲惫——不只我有一张那样的脸,班上每一个同学不和别人说话时都是那样一张麻木而疲惫的脸,那是心累了的人才有的没有光泽的面容。
也许,十三是一个例外,可是她已经死了。当然,刘红琴也没有那种被遗弃的破布娃娃一样灰败、疲累的脸——她不是我们班的,但她班级里其他的学生,看上去也是那种无精打采、眼神茫然的样子——应该说,那就是大多数高中生的表情吧。可她不一样,她有一颗自由的心,从来不在意世俗的规矩,总是过得自在奔放,这也正是她强烈吸引我的地方。不过,现在的她……
“啊,刘红琴……”从那个黄昏开始,每一次想起这个名字,我都感觉心口一阵刺痛。好友正陷身于巨大的麻烦当中,不,不仅仅是麻烦,而且是危险,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她?今晚我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许,我不该就这样走掉,我应该追问绿头发的少年,问他觉得山顶上“那个”究竟是什么。
蓦然停步,我回首望向操场的方向。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具少年曾经坐过的、现在空空的秋千在前后晃荡着,生锈的铁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举目四顾,依旧没有半个人影,空荡荡的校园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秘气氛,仿佛后山那个怪物下一秒就会吹着竹哨从某个角落里爬出来。噢,不,不是“他”吹出的哨声,“他”只是咬着一只自己会响的哨子。
我低下头,疾步冲向大门。正面的两扇大铁门已经落了锁,只有侧边的小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往外走,就在刚刚步出门口时,我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脸——镜中映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只是脸很脏,从脸颊到额头,有一大片污迹。
“怪了,我不记得有蹭到脸……”我不自觉地止住脚步,站到镜子跟前,借着门卫室里射出的灯光,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面部——我的脸上一团刺目的黑色,不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仿佛一跤跌进煤堆里那样,一粒粒细小的煤屑似的东西嵌进了皮肤里,只有针尖大的一点儿露在外面。
“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大脑一片空白,我捂住脸,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我的许多行为习惯都不像女生,但爱美这一点,却未能免俗。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略一定神,重新凑到镜子前。那片黑印还在,但又跟刚才不一样了:颜色稍微淡了点,看起来像是内出血,表皮上那些黑点消失了——或者说,它们全部钻进去了?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把我吓住了,我使劲挥手,想拂去这个诡异的想法,大脑却不受控制地运转着:“它们是什么?它们会进入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它们将在我的身体里做什么?”
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镜面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一面伸手按压脸上那片乌青。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不只是手而已,我的肩膀、背部、双腿……身体每个部分,都开始发抖。被手按住的脸上的肌肉,也一起战栗着。在压力的作用下,灰黑的颜色渐渐淡去,最后消失,我仍不想放手,皮肤被压得发白,直到出现疼痛感,我才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合上眼睛,我垂下手,做了几次深呼吸,再睁眼时脸上那片淤青似的黑色已经不见了,皮肤只沾着一些灰黄的尘土——应该是从手上蹭到的,从后山下来,我还没洗过手。用袖子擦去那些污迹,镜子里我的脸又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心头的阴影怎么也抹不掉。
不祥的感觉汹涌而来,海啸一般。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走在平常回家走的那条路上,用比平常快得多的步伐。书包里还有一大叠卷子需要完成,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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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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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门后有人
假日总是过得特别快,三天的时间,眨眼就结束了。
来到学校,太阳还隐在云层当中,四下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初中和高一的学生都还没开始上课,校园显得有些冷清。宣传栏内贴上一周后举行半期考试的通知,黑色、肃穆的字体让人看了心里沉甸甸的。周围学生空虚的脸上逐渐浮起一些紧张。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想,我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教室里异常安静,每个人都把自己藏在一堆堆课本和参考书后面,空气就像绷紧的弓弦那样,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没办法,理科的大部分功课是死背无法解决的,考前的气氛也就分外紧张,是那种找不到努力方向的焦灼。
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随意扫视着周遭,除了陈欣然、宋奇志和姚琨,同学们都到齐了。跟着,班主任走进教室,他的脸色犹如陈旧的石膏像那般难看。当他拿起教鞭时,我发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起的颤抖,是因为极端的恼怒。
好像大家都感应到有事情发生了,每个人都停下手里的笔,惴惴地瞪着班主任。他却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三天前那些用“先斩后奏”的方式向他请假的同学一一点名,然后宣布处罚——抄写英文单词。接着,他开始讲解半期考试的具体安排,同学们都认真地做着笔记。
由于不是正式上课的日子,学校并不打铃,班主任讲完考试安排后,就挥手让我们休息。这时距离早读结束还有一刻钟,我看得出,他是故意的,他要把“重头戏”放在最后。谁也没有离开教室,大家都在座位上盯着刚刚记下的考试安排发呆。过了五分钟,班主任用教鞭敲了敲讲台,讲起物理课来。直到下课前,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宋奇志同学受不了繁重的课业离家出走了,你们帮忙留意一下,谁有了他的消息立刻通知我。”仿佛不经意提起似的,但那种催眠一样轻柔、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即便不认识他的人也能从中嗅出危险的气息。
我默默看着班主任走出门去,又扭头望向后排空落落的两套桌椅,最后我的视线落在教室另一侧的一个空座位上。我当然已经想到陈欣然和姚琨不是迟到,而是被校方找去谈话了,甚至是警察的审问也说不定。
我也很清楚班主任如此恼火的理由——班里最优秀的几个学生接连出状况,他预期的荣誉、奖金都岌岌可危:先是获得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而被保送复旦的十三离奇死亡;不久,成绩优异的伍海跳楼自杀;现在,非常有希望考上清华北大的陈欣然又陷入“早恋”;至于失踪的宋奇志,学习不算拔尖,但上一所普通重点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随着木门的闭合,班主任的身影被隔阻在外。就像有谁突然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了,教室一下子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唧唧喳喳地小声议论,有人刻意大声调笑,有人捏着嗓子发出一种奇怪而暧昧的声音。我听见一个词语被他们反复使用——私奔。直到姚琨跟陈欣然一前一后地推门进来,教室才重新变得安静。几乎每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欣然脸上,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那样的眼光。当然,不包括我。
我尽量把脸埋低,专心看着桌面上不知谁用涂改液画的小人儿。尽管我是一个恶毒的女孩,从来都不喜欢帮助别人,可我决不会把他人的隐私当成谈资笑料,也不愿意对失意的人落井下石。只是那一刹间,有个模糊的概念在我脑中一闪即逝,我来不及想清楚那是什么,就伸手拦住了刚好经过我身边的陈欣然。
“韩冰,”陈欣然停下来,低声问:“什么事?”语声里带着重重的鼻音。
“我……那个……”我抬起头,从她进教室以来,我第一次直视她的脸,她的眼睛红红的,蓄满了泪水。我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终于无奈地才放下来。刚才那个念头太缥缈了,我无法捕捉,只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对了,是一个问题,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是一时之间,我怎么都想不起要问她什么。我尴尬地冲她笑笑:“算了,没什么。本来想问你点事……”
陈欣然静默片刻,垂着眼,在姚琨旁边坐下来。姚琨手忙脚乱地翻出纸巾递过去,她摇头不接,声音依然带着哭腔:“是我主张告诉校方的,不能再拖了。昨晚我打电话跟班主任说了,他报的警……宋奇志的家长……”
我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想了下,我猛地一拍头,问道:“宋奇志出走时穿的什么衣服?”
陈欣然疑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问?”说着,她的神情激动起来:“你是不是看到过他?”
“没有,”我皱了下眉,轻声道:“不过要寻找失踪人口的话,总该知道这些信息才好。你再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衣着是什么样子?”此刻,我的脑海完全被那个在草丛中用双手支着爬行的身影所占据。从那身校服来看,那“人”似乎是我们学校的男生。不过,我问陈欣然这个问题,仅仅是出于一种直觉,并非发现了宋奇志跟那个“爬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很惭愧,班里的同学,除了章亚美,我跟谁都没多少来往,也没什么感情。虽然宋奇志坐在我后面一年多了,对我来说,他也只是个知道姓名的陌生人,我从未多看过他一眼。当他站在跟前时,我能认出他是我的同学,但没有看着他的时候,我根本描述不出他的外形。
陈欣然低下头,双颊微微发红:“警察也这么问来着。可我真的不知道。我最后一回看见他……他在睡午觉……用毯子蒙着头。”
“噢,”我思忖片刻,道:“他的校服还在不?”
“校服?”陈欣然用她红肿的眼睛望着我,脸上写满那种惶惑而焦急的神情:“韩冰,你是不是看到宋奇志了?不然你为什么这样问?你看到他了,对不对?”
触到她的目光,我心里忽地一阵烦躁。我偏过头去,沉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欣然咬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古怪。过了几秒钟,她轻轻地说:“他不是穿校服走的,他的校服还挂在门背后,我昨晚带他家长去的时候还看见过。”说罢,她使劲摇着我的手:“韩冰,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快告诉我,求你了!”
我用力抽出手,耸了耸肩:“既然他不是穿着校服出走的……那个人就不是他。”
“可是……”陈欣然的眼睛泛起一层水光:“校服很多人都有啊,根本不能说明什么……他可能……”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我们谈话的姚琨开口了:“韩冰,这件事情很严重。你要是知道什么,不管有没有用,或者是什么不起眼的东西,都说出来吧。你说了,我们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他。”
“其实……”我犹豫着,编了个真假参半的故事:“那天我上街买东西,几个初中生摸样的男孩走在我前面。我听见他们议论说,九月三十一号那天晚上,他们上了我们学校的后山……唔……去探险,结果在山顶看到一个穿校服的、很奇怪的男生,把他们吓了一跳……我就听到这么多,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你们说,那个男生会是宋奇志吗?”
姚琨跟陈欣然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管他的,反正我们刚好没去后山找过。我这就去跟班主任说,让他联系负责这事的警察去找找看吧。”
上午最后两节是英文课,老师用来做单元测验。我草草地写完卷子,顾不上检查,就写了名字交到讲台上,然后快步走出教室。我看了下表,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我尽量放轻脚步,跑下两层楼,来到刘红琴的教室门外。紧闭的门后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我松了口气,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等待着。
这是个阴天,太阳一直没有露面,风里透出浓浓的秋意。我紧紧攥住低领毛衣的领口,眺望后山的方向。白天里,它和周围的小山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深绿与枯黄两种颜色交错涂满山体,间或露出一两点青灰的石块。我不知道那个用四肢爬行的人是不是还在山顶,也不知道警察是不是准备搜山,但我直觉他们不会有太大收获。
身后突然一片喧哗,我回身看去,教室的门开了,一位中年女老师抱着教案出来,径直走进教师办公室。跟着,仿佛拉开了一道闸门,一大群学生如同倾泻的洪水那样吵嚷着、笑闹着冲出教室,奔下楼梯。视线迅速划过涌动的人潮,我吁了口气,将目光定在教室门口。渐渐地,从里面走出的人越来越少,我等待着,张望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没有看到刘红琴的身影。最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出现在门口,她一出来就反手带上了门,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似乎准备锁门。
我急忙走上前去:“请问,今天刘红琴没有来上学吗?”
她朝我笑了下:“刘红琴上午请了病假。”
“噢,”我悻悻道,一种无力感涌了上来——不是身体上的疲乏,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忽然想起,即使找到了刘红琴又能怎么样呢?那晚的行动没有任何收获,我依旧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把山顶的事情告诉她?那只会增加她的恐慌。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响动传入耳中,那是种让人听了牙根发酸的声音,我皱起眉头向四周张望,却对上了那个女生惊惧的眼睛。
“门,”她一下子松开手里的钥匙,向后退去:“门在动,门自己在动。”
我僵了下,缓缓走近门边,直到我的右肩抵在门板上。门的确在轻微地晃动着,不,与其说是晃动,不如说是战栗。同时,门板发出一种细微而刺耳的声音,近乎用手指轻轻地弹门、指甲划过木板表面的声响,又有些像白蚁在啃噬木头,再仔细听却觉得两者都似是而非。接着,“啪”地一声,教室门裂开了一道一尺来长的缝,犹如一只奇形怪状、不怀好意的眼睛。之后,慢慢地,一切怪声都平息下来,门停止了抖动,只有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连同上面垂吊的挂饰,犹自微微摆荡。
风从侧面吹过走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冰凉,我将衣领向上拉了拉,望着那个矮小的女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教室里还有人吧。是不是你同学在开玩笑?”
她一面摇头,一面躲到了我的身后,颤声道:“不可能。我锁门前看得清清楚楚。教室里哪有地方能藏人啊?”
“说不定那个人正好弯腰捡东西,你没看见……”我定了定神,伸手握住那柄钥匙,试探着向右转动。锁开了,我屏住呼吸,一点点推动着那扇门。一间空落落的教室映入我的眼帘,里面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稍稍后仰,从墙壁与门板之间的缝隙看进去。室内的光线不甚明亮,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门后立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团人形的黑影。
我松了口气,笑着说:“躲在门背后呢。”说着,我一步跨进教室,顺手撑住门,门后的情景顿时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堵粉白的墙。我怔了下,默默退出房间,又将门复原到刚才的位置,依然透过门与墙的间隙向内窥视,见到的只是被阴影覆盖的墙面,那个黑得仿佛要连人的灵魂也吸入的影子不见了。
我摇摇头,重新把门关好、反锁:“里边没有人。最近忽冷忽热的,木头开裂很正常。”说到这儿,我禁不住又去看门上的裂缝,那道几毫米宽、像蛇一般弯弯曲曲、毫无规律的窄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是热胀冷缩造成的。我拔下钥匙,转身递给那个娇小的女孩。
她却不接,两只因为紧张而睁圆的眼睛瞪着我:“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没有啊,”我勉强微笑了一下,将钥匙塞进她手里:“我看错了。”话音没落,一股冰冷的气流猛地扑到了我的后颈上,似乎有谁在背后对着我的脖子吹了口气。我一震,立即扭过头去,当然,后面只有漆成奶黄色的门板。
“怎么了?”那女生紧张地盯着我,起初的两三秒钟,她的脸上写满迷茫,还有些微的惊惧,接着,她的脸色突然变了。我第一次那样真切地看到,书上写的“血色褪尽”是什么样子。她瞪着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双肩剧烈抖动,五官都有些变形。她用颤抖的手指着我,她的关节似乎因为害怕而僵硬无法弯曲,钥匙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她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那样望住我。她青紫的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想说什么,但一个音节也讲不出来,只不断发出牙齿撞击的“咯咯”声。
“你干什么啊?”我莫名其妙地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我狐疑地看着她,一边向前走去:“你看见什么了?”
“别过来——”她尖叫着,抛下掉在地板的钥匙不管,一头扎进了楼梯间,像疯子一样双手挥舞着朝下冲去。
我目瞪口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俯身捡起那串钥匙,慢腾腾地往楼下走。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那个黄昏刘红琴惊骇地瞪着我背后、然后被什么追赶着似的狂奔而去的情景。不,现在,我又不确定起来。她真的是看向我后边,不是在盯着我吗?她和刚才那个女生在我身上,或者身后,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吗?那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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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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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丢失的记忆
一路走一路思考,我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的才来到校门外。一个女生站在一家小吃店的台阶上,向我挥着手。我凝目看去,不由得愣住了——是刘红琴,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她虽然又瘦了些,脸色仍然很差,但其他的地方都再正常不过。她的长发修剪过,错落有致,泛着紫色的光泽,身上穿了件深v领的连衣裙,配上华丽的风衣和靴子,简直像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一样。
“韩冰——”她一下子蹦下三级台阶,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举到我眼前晃动着:“喂,你发什么愣!没见过美女啊?人家都等你半天了,还以为你今天翘课呢。”
“翘课的人是你吧,”我回过神来,顺势将手里的钥匙按在她掌心里:“我刚才去你们班找你呢。喏,这个,是你们班管钥匙那个同学……落在门上的,你上学时顺便还给她吧,是个个头特别小的女生。”
“知道了,”刘红琴收起钥匙,拉着我往店里走去:“哎,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等一下,”我用力拽住她,往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你……究竟怎么回事?上次你那个样子,吓死我了。那件事……结束了?”
刘红琴住了脚,歪着头看我:“什么事?我上次怎么吓着你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抬头直视她的眼睛,里面明明白白的尽是疑惑。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小心翼翼地问:“就是……你上次说的诅咒的事情,那已经结束了对吗?”
“诅咒?”刘红琴眨了眨眼,盯着我半晌无语,然后忽地笑了起来:“拜托,今天不是愚人节耶!你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昨晚一直在背书,结果导致记忆错乱?”
“是你说的啊,”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刘红琴的样子并不似在说谎,何况她一向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个性,根本不擅长也不屑掩饰什么。然而,分明是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让她十多天以来生活在惊恐当中的事情,她何以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的?”刘红琴满脸迷惘之色:“我说了什么?我对你提过什么诅咒?我不记得了,诅咒……我只听说过法老的诅咒。”
“是你说的,”我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好好想想。你说你被诅咒选中了,你是下一个,而我最终也逃不掉。”
“天,这是哪部恐怖片上的对白啊?”刘红琴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使劲晃着我的手:“我以为你这种优等生没时间看片子的。”
“一点也不好笑,”我冷冷地说:“我的确进了初中以后就再也没看过电视了。”说完,我沉默下来,大脑却高速运转着。半晌,我盯着她的脸,问道:“你知道我们班有个男生跳楼的事吧?”
刘红琴望着我,含笑的嘴角渐渐收敛,但我能感觉到,并非我们的谈话内容让她心情变沉重了,而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与关心。她抓着我的手紧了一紧,皱眉道:“知道啊,直到现在还属于本校的热点事件呢。韩冰,你……你在那个特尖班,是不是压力很大?”
“还好啦,”我耸耸肩,将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就是那个同学自杀的那一天,放学以后,你在操场上遇见我,你还记得吗?”
刘红琴低下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记得啊。怎么了?”
就要问到最关键的部分了,我作了个深呼吸,语声由于紧张而变得干涩:“你记得我们当时谈了些什么吗?特别是我们两个分开前最后说的那些话。”
刘红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投向我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担忧:“那天……我们没说什么啊,不就跟平常那样,扯了几句闲话就各自走了。”
我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量:“那你总该记得我们在地下停车场捡到哨子的事吧?你还记得电梯里发生过什么吗?”
这一次,她立刻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那么诡异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韩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问我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我感到烦躁异常,甩开她的手,吼道:“从那天在操场碰到我,直到放假前我们最后一回见面,差不多一个礼拜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诅咒,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刘红琴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恢复神采。她淡淡地一笑,满不在乎道:“病了呗。那次在操场上遇到你之前……大概往前一两天吧,我就觉得不舒服了。后来好些日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一直发烧、想吐,前两天才慢慢缓过来。你说的那段时间,我真是记不清楚怎么过的。但是……那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如果我对你讲过那么奇怪的话,我应该会记得。而且……在我印象中,我生病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你了,直到今天。”
“我们当然有见面,”我沉声道:“国庆以前那个星期我们几乎每天一起吃中午饭。就是我们平时经常去的那家饭馆,你可以问那里的老板。”
“有就有吧,”刘红琴一甩头发,摊开手,大而化之地:“反正我们一起混的时候都差不多嘛。我本来就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记错了也没什么啊。你干嘛那么在意?难道我那几天跟你借钱了?”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她却做了个“收声”的手势,扯着我向小店内走去:“行了,再争下去午休都过了。今天我把表姐带来了,你一定要见一见。”
我苦笑了下,顺从地跟着她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走进那家小吃店里。我知道,在我和刘红琴当中,必定有一个人的记忆出了问题。我不敢说一定不是自己,也不会傻到去分析是谁——对于发生幻觉的人来讲,他经历的一切都跟真实没什么不同,再回想多少遍也察觉不出那是幻象。也许,我们真的需要向第三者求证。
因为今天补课的学生不多吧,店里只坐了三四个客人。我刚跨进大门,就有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孩迎了上来。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大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接着,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小冰块,你长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放开了我,但一只手仍搭在我的肩头。“让我好好看看,”她说着退后一步,如同鉴赏古董似的,仔仔细细端详我的脸。
我被看得有些慌乱,但还是慢慢地、矜持地垂下头去,满腹疑问,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没错,我的姓名里有一个“冰”字,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不过,“小冰块”这个昵称实在可爱得紧,我不由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了一种好奇与亲切掺杂的感情。
“嗯,你是……”我正要发问,刘红琴已经抢上前来,介绍道:“韩冰,这个大美人就是我姐姐刘迎菲。世界真小啊,是不是?”
“咦?”我依然一头雾水,但出于礼貌,也只能先向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点头致意:“姐姐,我也跟着刘红琴这样叫你了。姐姐你怎么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给外号啊?”
“什么嘛,你不认识小琴以前也叫我姐姐啊,”刘迎菲嗔道,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来回摇晃着:“还有,这外号怎么是我起的?我去到你们寨子以前别人都这样叫你了。小冰块,你不会到现在还没认出我吧?很过分哎,我以前对你那么好!”
“我们认识?”我小声地问着,同时仰头凝视她。尽管都是美人,但她跟刘红琴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个子很高,肤白如雪,虽然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墨玉般的眼珠,可那极富立体感的面庞和深邃的五官,都昭示着她身上带有一部分欧美血统——从刘红琴平日的叙述当中,我知道她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豪放女,她随母亲的姓,跟母亲一起生活,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似乎她母亲也不清楚——从她的长相来看,那位男士无疑是个白种人。
我收回自己的视线,强笑着说:“姐姐认错人了吧。你这样的美女看过一次就忘不了,我从前肯定没见过你。”三天前,我在荒草丛生的后山上,跟那个俊美的绿发少年之间,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我伸出手,重重抚摩着面颊,感觉自己好像迷失在梦境里,身边的一切都透着不真实感。
刘迎菲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但仍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行了,小冰块,别玩了。你不可能忘记的。那时候你每天放学都要绕路到神庙,就是为了找我玩儿……”
“神庙?”我低声念着这个词,呼吸变得急促,浑身冰凉,双颊却烫得像火燎一样。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身体的这些变化是为了什么,记忆里完全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信息。
“韩冰,”刘红琴扯了下我的袖子,郑重道:“别闹了。你真的不认得我姐姐了?前两天,我提起你的名字,她说自己认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我就把我们文理分科前那个班的合照给她看,结果她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不可能有一个人跟你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吧?”
“我不知道,”我用力按住额角,感觉自己的脑中仿佛装着一大团水泥,混沌,坚硬,不知道内部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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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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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迎菲望着我,脸色渐渐严峻起来。她轻轻挽起我的胳膊,扭头对自己的表妹说:“小琴,你的炒饭都凉了,你还要不要吃?”
“废话!”刘红琴嘟着嘴,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一起床就被你拖来了,早餐都来不及吃,饿出胃病来你负责哎!”
“胃病是幽门螺杆菌感染导致的,”刘迎菲微微一笑,很美,可惜有点沉重。她柔声说:“那你自己慢慢吃,我跟小冰块好多年不见了,我们要找个地方叙叙旧。”说罢,她拉着我向门口走去。
“喂……”我刚要出声,却在下一秒触到她焦急而严肃的眼光。她脚下不停,只是低头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想跟你谈谈小琴的事。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心头一凛,点了点头,顾不上跟刘红琴告别,便跟着她姐姐走了出去。
刘迎菲既不回头,也不松手,就那么拽着我一直往前走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晕晕乎乎地跟在后面,感觉好像在梦游。我们穿过马路,进了校门,又绕开操场,最后停在实验楼前的花架下。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我抬头望向那个爬满藤蔓的花架,一串串不知名的小花正在随风摇曳。这时,一股淡淡的、草药的香气窜入了我的鼻端。真怪,什么花儿会散出这样的气息?
我摇摇头,稳定了一下情绪,轻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也发现刘红琴最近不大对劲?她好像对前几天发生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对小时候的记忆,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意思?”烦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偏过头不去看她。对一般人来说,这个问题或许很难回答,于我,却可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我只对小学五年级以后的事情有印象。”
是的,十岁之前,我的记忆都是一团被水浸开了的水彩画那样朦朦胧胧的影子。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晰地记起小时候每一件事。比如对五、六年级发生的一切,我只记得每个任课老师的长相……考试成绩不理想而被外婆责打的事情……和那时的好友梁水一起上下学的情景……然而,再往前将近十年的光阴,我连这样的记忆片段也没留下。每次想起来,脑海中就浮现一团团晃动的、彩色的浓雾。我完全想不起我在哪里上幼儿园、我进入小学的第一位班主任是谁、四年来我的成绩怎么样。我不清楚人对于自己童年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但应该不会如我这般晚,只是我始终未曾在意——我从来也不是一个记忆力出众、心思敏捷的人,记事比别人晚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再者,那一段记忆的缺失,似乎对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反正日子总是不停地重复,四年级以前,我应该也是一样地上学、放学、写作业、考试,别人做什么,我就做些什么。
“小学五年级……”刘迎菲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而且你又是小琴的好朋友……我本来是为了她的事情来见你的……结果……唉,她只不过丢失了几天的记忆,你却有十年的记忆不见了。”
我心念一动,扬起头来,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姐姐,你是在我十岁以前认识我的是吗?你知道我那几年的经历,对不对?”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知道另一个人的事,”刘迎菲浅浅地一笑,眼神很是复杂。停了一停,她问我:“你对‘月坡’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月坡……月坡……”我喃喃自语着,心越跳越快,却又想不起什么。那种感觉难受极了,就像打喷嚏打不出来那样,我一甩头,不愿再想:“行了,你知道什么就讲出来吧。”
“记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刘迎菲安抚似的拍拍我的胳膊,眼睛却定在远处连绵的山峦上,似乎藏着很深的心事:“你知道小琴生的是什么病吗?”
“什么?”我紧张地问,一边伸手抚着眼皮。不知道是昨晚复习到两点半的缘故,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整个上午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她闭了下眼睛,说出两个字:“肝癌。”
“你说什么?”我失声叫道,但凉薄的个性让我立刻冷静下来,尽管胸口仍然像压着块巨石一样透不过气:“怎么会?是误诊吧?哪家医院检查的?都进行了哪些检查项目?医院为了赚钱当然是没病说有病,小病当大病,检查结果未必可靠。再说,她……她……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啊……”
“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刘迎菲的声音轻而清晰,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也希望是弄错了。贵州省几家大医院我们都去过,国庆前我还陪她到成都去做了检查。我看过她肝部的片子,很多黄色的丝状物包绕在外面,有的穿过肝脏,那就是一种癌变。”
我沉默着,直到舌尖尝到了咸腥的味道,我才惊觉自己把嘴唇咬破了。我用指尖抹去唇上的血丝,低沉道:“你没告诉她真相吧?”
“我全说了,”刘迎菲依旧望着远方:“虽然舅舅跟舅妈都不赞同。但我觉得绝症患者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而且,小琴也不是那种会被疾病吓到的人。我原以为你也不是。”
我怔了下,默默地点头。的确,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不会因为获悉自己身患顽疾就惶惶不可终日,说不定我还会为了生活出现转机而兴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受到各种莫名其妙的束缚,只有两种人,人们不会用太多的规则去捆绑他们:疯子,和绝症患者。假使我罹患癌症,大概就可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了。我长叹一声,为刘红琴,也为自己。我问:“那……你们准备怎么治疗?她会继续上学吗?”
“小琴在吃我开的中药,她说还是想来上学,除非你退学去陪她,”刘迎菲终于收回了远眺的视线,转而望向我:“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的外表像个花瓶是吧?不过……唉,如果你有那段日子的记忆,就不会怀疑我的医术了。”
我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有把握治好刘红琴的病?”
她轻轻摇头,面色阴沉起来:“那样的话我可以得诺贝尔医学奖了。只是……我怀疑她的病因……假如真像我想的一样,就还有希望。她的症状很古怪,肝癌会令人头昏、恶心、没有食欲,但不会让人丢失一段记忆。特别是听她说起那晚电梯里的事情……还有你生病的经过……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我用耳语般的声音问。
“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刘迎菲垂眼看向地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的怀疑一点证据都找不到。我想请你先详细说说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你生病的事、电梯里的事、前些天小琴的表现……还有其他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即使现在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也不要紧。”
“好吧,”我略一思索,在实验楼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始讲述。这一回,我毫无保留,从那节语文课说起,一直讲到刚才在文科重点班教室门口发生的怪事。
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两人都静默着,看风把一片片落叶卷下。我咬着唇,等待她的嘲笑或者质问,但她似乎完全接受了我的话,正陷入沉思当中。半晌,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呀,两点多了,你上课快迟到了。我也该回家给小琴煎药了。明天中午我们三个还在那家小店碰头。”言罢,她朝我挥挥手,大步流星地往校门外走去。
我慢慢站起来,身体被一种异样的疲惫贯穿着,手足都有些不听使唤。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缓步走向教学楼。那股药草的气味依然缠绕着我,我踮起脚尖,摘下一朵垂在半空的小花,凑到鼻子跟前嗅着,出乎意料地,什么味道也没有。
摇摇头,我捏着小花,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又反复低喃着:“月坡……神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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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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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显微镜下的秘密
下午有了点淡淡的阳光,第三节的生物课,老师让大家去实验楼上。这是一栋老旧的建筑,每当门窗被打开,总会发出一阵“咯吱咯吱”仿佛生锈的骨节摩擦的声音。
上了半个小时的课后,我们开始做实验——观察观察植物细胞的质壁分离与质壁分离复原。这个实验非常简单,动作快的同学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不一会儿,实验室里就没有多少人了。我却故意磨蹭着,做完一遍又借口效果不好,再去倒试剂重做。实际上是因为我喜欢用显微镜看东西,每回生物实验做完了我总要随手拿一些东西制成临时标本去观察,比如自己的头发、皮屑,随手摘到的野花,水管流出的水滴……
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种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创造着或者毁灭着我们?它看窥世人的生活,是不是也如人通过显微镜里观察微生物的情形?我偶尔想到这些问题,又很快绕了过去。不管有没有不知名的东西在掌控着、窥视着,我都是一样地生活,照我自己的原则。
“今天看些什么呢?”我望着面前的显微镜,思索片刻,从书包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来。医学是我最感兴趣的学科之一,尤其是病原微生物学。当然,以我目前的知识水平和精力,只能接触一些粗浅的读物。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寄生在人体额、鼻、鼻沟、头皮等处毛囊和皮脂腺里的蠕形螨,能够用一种简单的方法检定——将透明胶纸贴在上述部位,用手挤压一会儿,然后撕下透明胶纸粘在载玻片上,拿到显微镜下观察。据说,相当数量的人都是无症状带虫者。
“就看看自己有没有螨虫好了,”我剪下一段胶带,粘到自己的前额上,像挤痘痘那样按压着。正在旁边清洗玻片的章亚美诧异地偏头看我:“韩冰,你在干嘛呢?”
“没干什么,”我冲她笑了下,漫不经心地答道。须臾,我揭下透明胶带,贴在一块干净的载玻片上,放到了显微镜的载物台上,吸了口气,左眼慢慢凑近目镜。就在这时,生物老师威严的声音从前方讲台上传来:“韩冰,上来一下——”
我微微一惊,抬眼看了看老师,又望望桌上的显微镜,有点恋恋不舍地,起身朝讲台走去。“应该不会被骂吧?”心里嘀咕着,我在老师身旁站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副很乖的模样。
生物老师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一向挺喜欢我。但当她不笑的时候,就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韩冰,质壁分离是最简单的实验,你怎么做了那么久?”
我不吭声,只是将头埋得很低。我不认为她能支持我的行动,即使理解,也不会鼓励,我们这个阶段,只应该做跟高考有关的事情。
“我不是在批评你,”见我不说话,生物老师的语气反而缓和下来:“我只是想弄清楚原因。今天讲的内容没有问题吧?”
“没有,”我稍稍扬起脸:“我只是想多观察一次,就做了两遍。”
“那就好,”老师微微地笑了,用手敲着讲桌:“你知道吗?下学期有全国的生物竞赛,你很有希望。虽然不比数学、物理的竞赛,得了一、二等奖就能保送,但对你大学录取肯定有帮助……”
我一面听一面轻轻点头,心思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了十三,自然而然地,我又想到那只竹哨,想到电梯里那只手,想到伍海的自杀,想到后山上的怪人……最后,我想到了刘红琴的病,我的心往下沉了沉,目光没有目的地四处乱扫着,像是溺水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不经意地,我看见章亚美坐在我之前坐过的地方,面前摆着我用过的那台显微镜。她的眼睛贴在目镜上,一只手移动着玻片,另一只手调着显微镜上的旋钮,一脸专注的神情。
她在看什么?是我从额头上撕下来的胶带吗?
“韩冰,你说呢?”老师用探询的目光盯着我,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我根本没听到她问了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不是下学期的事吗?”
“是下学期,开学一两周内举行,”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又打开了话匣子:“别以为还早,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尽量花一两周把高二、高三的课本全部看完,半期考试过后我找个时间,把班上几个生物比较好的同学集中起来辅导……”
我唯唯连声,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章亚美。她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显微镜,终于,她的手不再动了,似乎已经调整好焦距。她双手撑在桌面上,两只眼睛轮番看向目镜——这是违反操作规范的,而且她的手,不,其实是肩膀,在不停地颤抖。下一秒,她猛地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几乎将背后那张实验台上的玻璃器皿撞落。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双眼死死瞪着台上的显微镜,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迅速转成灰蓝。
“她看到什么了?难道……我脸上真的有螨虫?”我心道,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告诉章亚美整个实验的原理和可能的结果,她有了心理准备,就不会吓成这样了。绝大多数人都很害怕虫子,尤其是女生,当看到寄生于人体而且是脸部的虫子,心理上是会受到巨大冲击的吧。
“韩冰,你觉得这个竞赛辅导定在什么时间比较好?”老师似乎没有觉察我的走神,笑着问我。
“嗯……”我想了想,一摊手:“这个没得选,只有周日下午有空了。最近几周倒是把周日上午的补课取消了,但听班主任说半期以后就要恢复。”
“一周只有一个下午?”生物老师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够啊,对了,你们好像有两个晚上不上课,只是自习?我去跟你们班主任说说……”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章亚美,想象着她刚才看见的影像。我在书上见到过蠕形螨的图片,当然不令人愉快,但也没有多么恐怖。渐渐地,章亚美似乎从惊惧中挣脱了一点,她放下手,一下子瘫倒在凳子上,胸口犹自剧烈地起伏着。可她立即又弹了起来,一把抓过我的透明胶带,学着我刚才的样子,将胶带贴在额头上,挤压着。她按压得如此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血挤出来一般,俏丽的眼睛里泛起一簇恶狠狠的光芒。半晌,她扯下胶带,粘到玻片上,换下了我那一片。这一次,她没再有调整什么,只那么凑上去看了一眼,就发疯似的拽出玻片。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滚下来,那张面容呆滞而没有血色,双眼却红红的,充斥着一种绝望和恐惧交错的神情。
我开始感觉不对劲了,不是没有人因为长螨虫而惊骇到如此地步,但章亚美不是那样的女生,否则我也不会跟她有交集。生物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全然入不了我的耳朵。我知道问题就出在那两张玻片上。不明白,我们前额上存在某种恐怖至极的东西?
这时,章亚美蓦然抬头,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凄然一笑,随即别过脸去,动作僵硬地捡起桌上那两块玻片,塞进口袋里,然后,卷起课本冲出了实验室。紧跟着,管实验室的老师抱怨着走过来,开始归整台子上的东西。
“为什么要将那两张玻片带走?她想干什么?她刚才究竟看见什么了?”我暗暗跺脚,却只有继续听老师叨唠,一边胡乱应付着。
过了十分钟左右,生物老师终于站起来,说:“你回去好好计划一下。等半期考试结束以后,我们再谈。”
“老师再见!”我看似天真地向她挥着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自己的实验台前。然而,值日生和管实验室的老师已经把台面收拾干净了,显微镜也锁了起来——看来今天没有机会再重复那个小实验了。我叹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收好东西,奔下楼去。
步出那扇红漆大门时,我又有了那种被一双眼睛从暗中盯视的感觉,后背窜起一股针扎似的刺痒。我穿过花架,站在操场边的石坎上四下张望,可是,章亚美早已没了踪影,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
“这算什么事儿?”我怏怏地走出校门,向家走去。尽管我有些担心章亚美,更担心刘红琴,但我没有忘记一周后的半期考试。
当某种手段被一再使用,人们有时会误以为它就是目标,甚至把它化成了一种本能。比如说,赚钱;又比如说,考试。我常常感觉自己是一台考试的机器,从有记忆开始,外婆就对我的成绩有极严的要求,一次测验分数不理想就会受到责打,而一旦哪次期末考试没考好,直到下一次期末考来临,整整一个假期加上一个学期,家里人都不给好脸色看。我不是个很有天分的人,为了达到他们的条件,初中时我就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上了高中以后,最早上床的时间是一点半。虽然爸爸妈妈和外婆尽量在物质上照顾我,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欠他们什么,而觉得这是一场交易。虽然我也不懂我的成绩除了为他们带来面子上一点光环还有什么意义。当然,大人们总会说那是“为了你好”,我仍不明白。即使上了好的大学,有了好的工作,找了好的配偶,买了好的房子车子,我也不会快乐,而且一想到那种生活我就烦得要命。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但不论我愿不愿意,为了考试而非兴趣的学习早已成为本能。我不能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不顾一切去探究不可思议的现象,或者守护在自己担忧的人身边。这一晚,我只能带着怀着些微的恨恼与愧疚,埋首于书堆中,直至无数的习题、公式、定律、语法……将我的思绪全部占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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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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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自焚
第二天一早起了风,气温骤降。我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肢体上缠绕的那点从被子里带出的暖气一下子消散殆尽。我缩着身子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浑身冰凉,鼻子也变得酸酸的。“该死!这鬼天气,起床时还好好的,说变就变!”我一跺脚,冲回家去换了衣服,还做了几道习题,估摸着早读快结束了才重新上路。
到学校时刚好是课间休息,我穿过汹涌的人流,来到班上。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推开门的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向我扫了过来,四下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我微微一怔,条件反射地去看讲台,继而环顾周遭——老师并不在教室里。
我咳嗽一声,纳闷地走到自己座位边,坐了下来。渐渐地,有人开始说话,却是用那种耳语般的音量在交谈,教室里充斥着一片“嗡嗡”声。我放好书包,慢慢掏出书本文具。这时,我突然发现正前方的位子空着,抽屉里也没有书包——章亚美没有来上课。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袭来。
门又开了,班主任闪身进来,径直走向我的位子,脸色就像坏掉的牛奶那样,头发乱蓬蓬的,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不住摇晃着,四周又寂静得犹如坟场一般。我微感诧异,虽然早读课没有上也没有请假,但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班主任一向很纵容成绩好的学生,解释几句就没事了。我挺了挺身子,正要开口,他却俯下身来,严厉地看着我,问道:“韩冰,你跟章亚美很要好吧?”
我张开嘴,过了几秒钟,才发出声音来,自己都觉得那声音低沉得完全不像本人的声音了:“也不算啦,只是比跟别的同学好一点。”
“我希望是这样,”班主任的声音也干涩得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觉得她最近有什么不妥?她有跟你提到学习上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我呆了一下,缓缓移动视线,似乎全班同学都在屏息细听我们的对话,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复杂而古怪的神情。已经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我仍问道:“章亚美……她怎么了?”
班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她今天凌晨两点在学生宿舍天台上自焚。”
“自焚?”我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事实上,当我看到前方那空空的桌椅时,已经想到她可能出事了,甚至在我的潜意识中也产生过她可能会像十三、像伍海、或者像刘红琴那样子的念头,但我怎么都料不到,她竟然会自焚!那该需要多大的决心,多少的勇气?
大脑一片凌乱,我使劲揉着太阳穴,半晌,才轻声答道:“章亚美家里头的困难学校都知道啊,最近她也没特别提过。她就是……被十三的事情吓到了,近来精神一直很差。她……自焚……那……她、她……死了?”
“嗯,”班主任向两边看了看,脸上忽地不自然起来,音量也压得极低:“她平时……有没有什么信仰?”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地盯着他,随即明白过来。我不悦道:“老师不会怀疑她在练falungong吧?别说那早就取缔了,即便有什么余孽也不会跑来黔南这种贫困山区发展吧,一点前途都没有。再说,高中的功课那么紧张,睡觉时间都不够,你看章亚美的黑眼圈就知道了,从高一开始,越来越深,一天都没消过。我还在想要是以后她考上大学了仍然消不掉……”我咬着唇,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知道自己说的再没可能发生了。
面色连变了几变,班主任直起腰,用一种慢腾腾、仿佛别有深意的腔调说:“高一结束到现在,只考过两次月考,半期考试还没举行,就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建校至今,也没出过这种状况!要不是你们这一届学生心理素质特别差,那就一定是有人在教唆!你们是不是承认自己特别差劲?”顿了顿,他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相信,一定有同学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或者上了不适宜的网站,而且不止一个同学。你们当中一定有人知道的,对不对?你们都不小了,应该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了,帮着隐瞒这种事情,只会害了你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谈话。当然,电话、邮件……任何方式都可以。”
班主任住了口,犀利的眸光依次划过每个同学的脸庞。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大家都木然地坐着,像一只只密封的罐子,彼此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班主任的肩头往下垮了垮,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当然,没有表情本身就是一种表情:“现在收拾好书包,五分钟内到一楼的大会议室里集合,按开学典礼时的位置坐好。今天上午的课程全部取消了,学校请了一位心理专家来,为高中部的同学做一个释放压力的心理讲座。”
不一时,教室里渐渐有了“呯呯砰砰”的响动,那是椅背撞上了后面桌子的声音。大家陆陆续续地站起来,向楼下走去,我也背起书包,随着人流往外走,但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着我,我的目光一直飘向章亚美那套空桌椅——不,其实那不算一张空课桌,抽屉里只是没有书包而已,可是还放着一摞课本和参考书以及袖套之类的杂物。我心念一动,退回她的位子旁,将那些书取了出来。最上面的一本赫然便是生物书。
“看来她昨天离开实验室以后又来过教室,”我信手翻着那本教科书,一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不知道这是章亚美多少青春时光变成的,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她,她总是佝偻着身子伏在书堆前,眼睛下面的青黑一天天深重,脸也越发苍白浮肿。我叹了口气,一页页地看下去,终于,我在还未学到的一页上发现了一句话,跟那些工工整整的课堂笔记截然不同,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却灌注了极大的力道,每一笔都划破了好几张纸。
“韩冰,你在做什么?”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我的左肩。我应声回头,原来是陈欣然。她扯一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语声中却透着浓浓的倦意:“用功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吧。人都要走光了,再不下去班主任又要发火了。”顿了下,她突然放轻了声音:“待会儿我们坐一起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点点头,攥起那本书,跟着她下了楼,来到大会议室中。往常在这里举行活动,都是按人数给各班划出一片区域,每个同学依照教室里的位次就坐,今天仍然如此,只是我旁边和前后的座位都没了主人。陈欣然四下张探了一番,最后坐在十三的位子上:“班主任好像还没来。不会被骂吧?”
“他只关心我们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我不以为然道,将那本书摊在腿上,努力辨认着那一行字:“我会不会被警察找去问话啊?真是麻烦死了。”
“应该不会,”陈欣然靠在椅背上,眼睛空空茫茫的:“事情发生以后班主任马上把住校的女生找来谈话,好几个人都提到上回警察找亚美问话对她刺激很大,校方一定不想重蹈覆辙了。再说,亚美自杀的时候……上百人都看到了,没什么可怀疑的。”
“怎么会?”我侧目望着她:“凌晨两点,顶楼天台上,怎么被发现的?”
陈欣然摇摇头,闭上眼睛,沉声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也知道旁边的男生宿舍比我们住的高出两层,从那里看下去,女生宿舍天台上的情况可以说一目了然。下周就要考半期了,开夜车的人很多。亚美打着手电,一上天台,旁边宿舍里就有人看见了,起先以为她是图清静跑上去背书什么的。后来……她的举止……越来越不对劲,他们才跑去叫楼管。我在宿舍里看书看睡着了,被敲门声吵醒时她已经点火了。我一听说就……全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楼管拿钥匙开门的……当时我脑子乱极了,只知道身边到处都是跑来跑去、吵吵嚷嚷的人,大概所有住校生都起来了。我清醒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了,好多校领导,还有警察……”她捧住头,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最后完全听不到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记不得什么时候起,学校不再使用那种单调刺耳的电铃,改成了婉转悦耳的音乐声,可惜他们不明白,只要是表示上课的声音在我们耳中都一样难听。一位校领导陪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走上主席台,当然,他们的话就像耳畔的风声,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断回想着陈欣然的话,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并不感到难过和恐惧,只是胸口很闷,仿佛抵着什么重物,以致呼吸有些困难。我坐直了身子,低下头,轻声道:“昨天放学后你见过章亚美吧?她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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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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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欣然将一个本子摊在膝头,随手拿起一支笔,装出一副专心做笔记的样子:“昨晚我只见过她一次。这四天不是正式上课,晚上住校生不强制上晚自修,但我还是去了教室。昨天下午放学早,我吃完晚饭,又回宿舍休息了一会儿,到教室时也才刚刚六点半,亚美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埋着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当时我以为她在背书,现在想起来,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呢?”我追问着:“你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知道一个词语也好啊。”
“我一个字都没听到,她说的简直是‘唇语’,”陈欣然神色黯然,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我一跟她讲话,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教室去了。十点多我回到宿舍她也不在那里。唉,我那时留心一下就好了。可是,马上就半期考了,加上宋奇志的事情,我自己已经够乱了,根本没心思注意别人。”
我怔了一下,目光又落回面前那一页书上。我把书朝陈欣然的方向推了推,低声道:“你能认出这些字吗?”微微偏头,我迎上她疑惑的目光,于是添了句:“这是章亚美的书。”
“噢,”陈欣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地把书拉到自己膝上,反反复复看着:“这些字,明显是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写的,会跟她的死因有关吗?”过了十几秒,她伸手指着那句话开头两个字:“好像是‘诅咒’。”良久,她的指尖缓缓后移:“中间这几个字我也认不出来。后半句应该是‘我不要变成另一个人’。什么意思?”她偏头向我望过来,两眼惊恐地瞪得老大。
我摇摇头,把那本书拿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行字,然后,将它收进了书包里:“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看吗?”
陈欣然点了下头,身体稍稍后仰,低唤道:“姚琨!”
后排的姚琨没有出声,只是掏出一只手机,从椅子下方递了过来。陈欣然弯腰接过手机,按了几下,放在我的腿上:“一共有三张,看完一张就按翻页键。”
我疑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拿起那只手机,摁亮了屏幕。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拍得有些模糊,画面大部分都被黑色笼罩着,只在中下部有一团昏黄的光晕,那是一盏路灯,灯下站了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浅色的毛衣和牛仔裤,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什么,看不清面目,也看不清她手中的东西。我注意到,她脚边横着一只瓶子,周围的水泥地面湿了一小块。在她身后,一道孤零零的影子被无限拉长,直至融进了远处的黑暗当中。
“这是……章亚美?什么时候拍的?”呼吸急促,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瞥了陈欣然一眼,她嘴角动了动,还没发出语音,姚琨低哑的声线已在背后响起:“就是她。我听说女生宿舍天台有人要自杀,就跑上顶楼去了……那时楼管已经接到消息,把那边天台上的路灯打开了,我才能拍到……这些都是她点火前半分钟拍的。你先看完下两张再说。”
我深吸一口气,按动了翻页键,另一张照片随之闪现。视线碰触屏幕的一霎,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体往后缩了缩。我从不忌惮看恐怖片,多么血腥的画面,我都可以视若无睹,但看着自己熟悉的、有感情的人遭受痛苦,是另外一回事——照片里,那个人依旧站在路灯下,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只是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变成了黑色。我闭了下眼睛,沉声道:“你不是说都是点火前拍的吗?”
“是啊,”姚琨弓起身体,伏在陈欣然的椅背上,歪头盯着我掌中的手机。他笑了下,是那种拼命想要忘却恐惧的笑容:“三张照片都是起火前拍的。火烧着后我根本没有勇气看,更别说拍照了。你再再仔细看看。”
我重新让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是的,画面中根本没有火焰或者浓烟,我也立刻想到,起火后章亚美不可能还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但她的皮肤分明呈现一种诡异的焦黑色。我皱了下眉,扭头望着姚琨:“是曝光的问题还是……”
姚琨摇摇头,表情很是古怪:“你看下一张就明白了。”
我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点开了第三张照片。第一个印象是熟悉,极度的眼熟——映在视网膜上的,是跟第一张完全相同的画面。我正疑心是不是自己多按了一次翻页键,却倏然僵住了——我发现了两张照片的不同,唯一的不同——第三张照片里,章亚美身后附着一个黑影,宛如一团人形的黑烟似的东西,紧紧贴在她的后背上。我定了定神,连续按下翻页键,循环的画面从眼前飞速掠过,同时,一个事实在我心底渐渐成形:有东西藏在章亚美身体当中,在她点火自焚前,那东西透过她的皮肤,逃逸出来。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你看明白了?”陈欣然轻轻地说。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感觉晕晕乎乎的,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想一定是红红的,很不正常。我“嗯”了一声,垂下手,将手机从椅子下方还给姚琨:“这个……是不是应该交给警察?”
“拜托,”姚琨冷哼了一声:“刚才bt男说什么来着?你还要跑去跟警察宣扬封建迷信,给他们看了,最好的结果是教育你不该拿这种有曝光问题的照片妨碍他们查案,坏一点,说不定就把你当邪教组织成员抓起来了!”
我能听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喷着冷冰冰的怒气。我没有感觉奇怪,对付恐惧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将恐惧转化为愤怒。我也没有反驳,因为我也认为人们无法接受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心里未必不信,却不想也不敢承认。
陈欣然忽地抓住我的手,她的皮肤冷得像冰,我微微一颤。她低声说:“韩冰,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希望这世上有鬼,因为生活太平淡了,多一些不可控的、神秘的事物,会让我觉得比较有意思。可惜,生活总是不会让人如意的。从小到大,虽然我也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却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鬼的存在。”
陈欣然从喉咙挤出一声低低的、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呻吟:“那三张照片还不算是确凿的证据?你我都明白,亚美决没有理由自杀的!”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很怪,可是……即便有了那些照片,也只能证明她的死跟某种我们未知的东西有关,你没有办法肯定那就是‘鬼’。而且,我觉得……我不明白……按我的理解,鬼应该是没有实体的东西,它为什么要在章亚美点火之前离开她的身体?难道它怕火?”
“我怎么知道?”陈欣然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她的身体战栗得如此剧烈,连带我的手也颤动起来:“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我们寝室三个人,十三死了,亚美也死了,下一个、下一个……”
我抽出手,苦笑着,但不失平静:“我不认为那跟寝室有关。你怎么不想想我的处境?先在坐在我旁边的十三猝死,然后是坐在我后面的宋奇志失踪,现在坐在我前边的章亚美又自杀了,下一个轮到我的可能性更大吧。”思索了片刻,我续道:“可是别忘了,还有伍海。把他考虑进来的话,可以认为这种神秘的力量既不是跟宿舍联系在一起,也不会跟座位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儿,我心头笼罩的疑云越来越厚重。刘红琴的突然患病,甚至我自己身上的种种异状,是不是也和这种力量相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它又凭借什么来选择攻击目标?那只竹哨就是媒介吗?也许吧,十三、我和刘红琴先后触摸过它。是的,章亚美曾经提及十三拾回哨子之后的情形——伍海不仅碰到、还吹奏过它。那么,章亚美呢?宋奇志呢?他们都摸过那只哨子吗?还会不会有其他人摸过那只哨子,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诅咒”还未曾发作?
陈欣然一面听着一面缓缓地摇头,直到我讲完了,她才停下动作,颓然地将身子缩成一团:“我告诉过你,伍海的死另有原因……真的有诅咒……我可能已经被诅咒了……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我想……我就是下一个……”
我耸耸肩,不再看她,烦躁的感觉却一直攀升。我用一只手抵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拿出英文书,摊开来,想背一会儿单词,然而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所有的字母都在脑海中疯狂地跳舞。最终我扔下书,没什么目的地东张西望,身体随之在椅子上不住扭动,牛仔裤擦过椅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韩冰——韩冰——”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用耳语般的音量。我转过脸去,在靠近后门的过道里,看到了一身时尚衣饰的刘红琴。她接住我的目光,眼睛闪了一闪,冲我比了个手势,接着,拉开后门窜了出去。我微微一怔,迅速收拾好东西,低声对陈欣然说了一句:“bt男来了帮我请个假,”便蹑手蹑脚地向后门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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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5-2012 01: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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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鬼影再现
出了教学楼,我一眼瞥见刘红琴在操场上那尊少女雕像的阴影里等着我。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风不大,但很凉,她风衣的领子竖着,低着头,似乎正拨弄着什么。我走过去,她似乎很高兴地向我晃晃手里的一大束玫瑰。
我挑了下眉:“男朋友送的?”
“错,”刘红琴挽起我的手,径直走向教师宿舍。我们学校是半封闭式管理,不到放学是不开大门的,不过逃课的学生自有他们的秘密通道——从教师宿舍与车库之间一条小巷绕出去。
刘红琴把花束凑到鼻端闻了闻,才笑着说:“我刚飞了上一个男朋友,下一个还没找呢。这是那个神秘人供在少女雕像底座上的。不晓得谁这么有闲心,我注意过,真的是每次花刚刚有点枯,隔天早上来看就换新的了。该不会有一个学生或者老师,爱上了一座雕像吧?”
“你以为在演电影啊,社会教育爱情伦理大悲剧,”我侧头打量刘红琴手中的玫瑰,一共是九朵,四支粉红,五支纯白,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滴,用非常漂亮的闪光纸包着,系着金色的缎带。“真的很好看呢,”我笑了下,眉头却微微蹙起。犹豫着,我道:“这样不大好吧?要不……你喜欢的话我去买一束送给你。”
刘红琴挤挤眼睛,从包装纸里取出一张卡片,狡黠地望着我:“猜猜看,上面写着什么?”等了会儿,她把卡片举到我眼前,上面只有一个字:冰。
我愣了几秒钟,随即从她暧昧、揶揄的目光里醒悟过来:“拜托,你在想什么啊?光是我们年级,名字里面有这个字的人,就不晓得有多少。”
“我不管,”刘红琴嘟起嘴,蛮横地说:“反正我喜欢这束花,就当它是送给你的,然后你又送给我了。”
我笑了笑,苦涩地,不再争辩什么,因为我想到了她的病。我软软地走着,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跟着,我听见自己吞吞吐吐、干涩、愚蠢的声音:“刘红琴,你……你……还好吧?”
“白痴,我当然好啦,”刘红琴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脸上依然带着欢快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会那么害怕,反正不痛不痒的,前些天有点恶心,后来吃了姐姐开的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虽然我姑姑早就说过等我高中一毕业就出资送我去国外学厨艺,让爸妈别因为学习的事逼我。但她又不能时时在我身边,平时爸妈还不是为了我成绩不好天天板着脸骂人,又不让我练跆拳道,又限制我研究烹饪。现在就不同了,我想干什么、想买什么他们都依着我,老师也不敢管我。还有,你也知道,我爱吃肉,爱吃甜食,又怕胖,总不能尽兴地吃,现在呢,怎么吃身材都好,越吃越瘦。这日子多爽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怔怔望着她,她美丽的大眼睛流光溢彩,我担心她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才如此虚张声势,然而,在她的眼底,我找不出一丝胆怯惊惶的神色。于是,我露出许多天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握紧了刘红琴的手,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慢慢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直至这时,我才想到要问:“我们去哪儿?”
“去找我姐姐啊,”刘红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我发短信告诉她我们逃课了,让她来上次那家店跟我们接头。”
还不到十一点,店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小姑娘坐在门口洗着菜。刘迎菲已经到了,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她咬着吸管,从装着奶茶的杯子上方朝我们挥手。她面前的桌子上,还摆着一瓶可乐和一瓶果粒橙。刘红琴发出一声怪叫作为回应,奔过去坐下,拿起可乐就喝。我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坐下去,伸手抚着饮料瓶,心里暗暗惊讶——似乎刘迎菲真的曾经认识我,且交情匪浅——就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讨厌可乐,最热衷柑橘类水果——我告诉过刘红琴,可她不是一个细心的人,每次都记不住。
刘红琴将可乐瓶用力往桌子上一顿,用手指抹着印在瓶口周围的口红痕迹:“真邪门,我们学校又死人了。”
脸色微微一变,刘迎菲向我投来探询的目光。
“是章亚美,”我垂下头,盯着手里的橙汁:“我昨天说到过她的,你有印象吗?”
刘迎菲点点头:“就是坐在你前面那个女生吧。她是怎么死的?”
“自焚。今天凌晨,在女生宿舍的天台上,”我轻声道:“详细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觉得她这么做很可能跟前一天她在显微镜下看见的东西有关。”说着,我抬头,正对上两人迷惑的眼光,我做了个手势阻止她们发问。然后,我把昨天下午生物课上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又将我与陈欣然、姚琨先前的对话转述出来。
她们一直静静地听着,有几次刘红琴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姐姐拦住了。终于,我讲出了最后一个字,静默下来。刘红琴发出几声不以为然的轻笑,可那声调飘飘的,显然没什么底气。刘迎菲深邃的眼睛向上看,然后望向我的方向,沉声道:“章亚美那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我拉开包,取出那本生物书,找到折起的一页,递了过去。这时,我又嗅到了那股极淡的药草气味。
刘迎菲双手捧着书,专心致志地看着,半晌,才将书还给我,低声道:“她写的应该是‘毒虫一点点吃掉我的灵魂,我不要变成另一个人。’”
“不是诅咒,是毒虫?”我闭了下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不管她在显微镜中看到什么,我的情形必然跟她相同,她是先看到我做的标本,才会想到自己做一个来看。我实在想不出,那玻片……上头除了表皮细胞、细菌,大不了还有螨虫,还能有什么?为什么竟会让一个人看了跑去自焚?我很想……再做一片来观察,可是不知道下一次生物实验要到什么时候去了,而且那个实验也不一定用到显微镜……”
“显微镜我家里有,”刘迎菲微微抬手,打断了我的话:“我家在本市有一套房子,就在开发区那儿,里面有许多医学仪器。你一定要看的话可以周末到我家去。不过,我不认为你会看到那种让人看了想要自杀的东西。”
“为什么?”我跟刘红琴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耸耸肩,正要开口,刘红琴却蓦地站起来,坚决地说:“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我不关心那个谁怎么死的,但我要确定韩冰不会有事。不管结果怎么样,总要看一看才能安心,即便是不好的结果,也不如这种不上不下、胡思乱想的状态难受。”
刘迎菲的回答很干脆:“好。”说罢,她也跟着站起来。
开发区距离学校挺远,我们结了帐,走出小吃店,到公交车站去等车。车子很快来了,人很多,我们只能站着,但我其实挺高兴,对于晕车的人来说,站着要比坐着舒服。尽管如此,十分钟之后,我还是开始感觉头晕、胸闷,好在车子随即到了站。刘迎菲第一个从车上蹦下去,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踉跄着冲到人行道上,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我一惊,脱口叫道:“巫医姐姐——”
整个车厢的视线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些有色的眼光,充满好奇、嗤笑和不友好。刘红琴叫了我一声,惊诧地,从身后抓住我的胳膊,推着我下了公交车。
刘迎菲抱着手,立在绿化带旁,我们走近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勾:“终于记起来了?”
我茫然地摇头:“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突然就这么冲口而出……”
刘红琴双手叉腰,不悦道:“哎,你们两个搞什么鬼?老是讲我听不懂的话。”
刘迎菲的家离车站很近,是带小花园的两层楼房。由于母女俩都是学医的缘故吧,天花板和地面都是白色的,大部分家具罩着厚厚的防尘布,露在外面的几件摆设也全是白的。
“不好意思,有点脏,这次来贵州我一直住在小琴家,”刘迎菲解释着,拉开了客厅墙上的一扇门,门后是一道昏暗的、倾斜向下的楼梯:“我把地下室作为自己的私人研究室,比较安静。”说着,她按下门边一个开关,楼梯间亮了起来。我稍稍前倾,羡慕地往下张探着,只见十几级台阶的尽头,有一扇白漆木门。刹那间,我忽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刘红琴猛地大叫:“看那里——”她一只手指着地下室的门,一只手死死拽住我的袖子:“那扇门、门上为什么有四个影子?”
我的心缩了一下,四肢变得软软的,但我没有颤抖,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那扇门。没错,白色的门板上,清晰地映着四道黑影。因为彼此的衣着发型差别很大,我很容易就辨出了我们三人的影子,剩下的那一道,像是一个长发齐腰、穿着长袍的女人——一个我素未谋面却异常熟悉的女人,不,是女人的影子——那个午后,跟十三同在教室内、坐在我位子上的黑影;凌晨一两点的女生寝室中,躲在帐子里的黑影;教学楼背后的阴影里,站在伍海尸体旁边的黑影;章亚美打燃火机前,从她身体中逸出的黑影。
“奇怪,”刘迎菲咕哝道,脸色略显苍白,可是声音动作一如往常。她扭头看向客厅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又望了望楼梯尽头的白门,轻声道:“你们看,楼梯间的灯光照过来,我们的影子是投向客厅的,而客厅的地面上只有三条人影。门上的影子是窗外的光线传播受阻形成的,我们每个人的影子……怎么说呢?是拉长了的,影子的脚都跟本人的脚连在一起,影子的腿刚好投射在台阶上,映在门上的其实只有上半身,不过看起来跟本人身高差不多。而多出来的那个黑影,是正常人的大小,它的脚就踩在地上,它……”
就在这时,楼梯间突然被黑暗填充了,就像把一盆墨汁倾倒在水彩画上一样,一级级的台阶、白色的木门、门上的影子……一切都被黑色覆盖了,同化了……
“呀——”刘红琴又发出一声惊叫,低低地。
“灯灭了?”我迷茫地问,继而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对啊,客厅都是落地窗,光线挺充足,门又开着,没理由里面这么暗。”我四面看了一圈,是的,我们身处的客厅还算明亮,可是仅仅一门之隔——隔着一扇敞开的门——楼梯间全然没一点亮光。
“不是灯的问题,”刘迎菲一瞬不瞬地盯着漆黑的楼梯间,呼吸有些急促,但我能感觉出来,她此刻的情绪,警惕要远远大于惊恐:“在我一拉开门、还没有亮灯的时候,里面没有那么暗的。现在好像有种诡异的力量盘踞在那里,让光线无法存在似的……”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刘红琴轻声问道。
刘迎菲立即回应,一脸倔强的模样:“用电筒照一照楼梯,看看会出现什么状况。你们谁有电筒?”
“我钥匙圈上有一个,不过超小的,也不够亮……”我手忙脚乱地翻着衣兜和书包,却感觉眼前一下子光明大作——楼梯间蓦然恢复了正常——的确跟灯重新亮起不同,眼前的景象更像是那里原先充斥着厚重的黑雾,却在霎时间被某样东西吸了进去——包括门上那条多出来的影子。
直至此时,我才真正信服,学医的人总是比较胆大。那一瞬,我跟刘红琴都僵在当场,只知道傻傻地瞪着那扇白门,刘迎菲却伸手试了几次灯开关,很正常,灯光一明一灭间,楼梯尽处那扇木门显得更加诡异。但她毫不犹豫地走下台阶,掏出钥匙开了锁,接着,推门直入,并随手摁亮了电灯:“好了,进来吧。”
“嗯,”我很响亮地应了一声,开始挪动有些僵硬的腿。刘红琴依然在后边攥着我的衣袖,此时,她的手向后扯了扯:“还是不要吧。”
我转过身,她还没来得及掩饰自己脸上惊骇的神情,但她立即别开眼睛不看我:“你不觉得……如果那种力量能够让光线消失,我们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你在这儿等我们好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平静道:“我实在很想看看自己的额头上寄生着什么。”
刘红琴一震,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似的,坚定地回望着我,声音也强硬起来:“我们一起去,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怎么可以半途而废?而且我也想看看什么寄生虫那么可怖,让人一看就想去自杀。”说完,她松开我,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我赶紧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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