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晶实验

马盛辉

1。
我总是希望石晶住在实验室里。或者她的实验室很大，可以今天住这个部分，明天住那个部分。因为我喜欢看她戴着圆形眼睛，穿着实验室研究人员穿的白袍，专注于她的研究时的神情。我也喜欢她累时，轻轻除下眼镜，拿起塑胶水壶喝水的神情。跟她做实验时一样干净俐落。至少在记忆中，我还没看过她用双手抱着头皱眉或累极而伏在桌上的类似动作。也因为这样而连我这么一直一来不修边幅的人也必须在她的实验室之前肯定自己至少整洁，以及精神奕奕。事实上她却根本不在乎我怎样，只是我自己觉得不这么做好像有种不舒适的感觉。好像叫你喝冰冻果酒时吃咖哩饭一样。在她的感染和整个冰冷寂静的实验室气氛培养下，我也不知觉地开始在自己的小说和诗中加入更多冷漠的说理字句，甚至一些生物学名词。她却由始至终是短发圆眼镜白袍短靴的『石晶，研究员，苏曼岛生物实验室，理科大学』。资料虽少，一点也不含糊。如石头里的石晶。


2。
我是在大三长假之前认识石晶的。她是在大学的生物学院里工作的。但却不是边研究边授课的大学教授。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她太年轻或学历不足的问题。她很早就已留学美国，而且很早就在生物研究界出名了。近年来，我们大学生生物学院的知名度提升，多多少少和石晶有关系。

而我只是人文学院中某个不知名也不用功的学生。虽能主修自己兴趣的文学，却实际上与自己的写作方式没什么关系，甚至有冲突。

大三长假之前，我在讲堂外的某个布告栏看到一则征聘助理研究员的启事。因那则启事的署名为生物学院，我就跑去问念生物系的慧生是份怎么样的工作。其实我是被启事上注明之地点 ─ 丁加奴沙敏德拉海洋鱼类人工养殖场所吸引的。

『讲是助理，其实是打杂的，』慧生告诉我。她说她听当过的朋友说的。『不然为什么，连生物系以外的学生都有资格申请？叫你喂鱼，捞鱼，赶鱼，记录一些东西罗。』

她似乎很不屑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是石晶要征聘的。也知道慧生对石晶的印象不好。只是她不说，我也问，这「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3。
我随石晶从实验所出来。她虽然有大半时间都在实验所里渡过，但每次触到炽热的阳光时却不曾皱眉头或咪着眼或伸手在额前。

『你忘了脱下白袍，』我用手指轻触她肩膀。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我。我也停下脚步。

『你不是很喜欢看我穿白袍吗？』

我顿时语塞。她怎么知道我喜欢看她穿白袍呢？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我面对她那种好像在观察实验室中的生物一样的眼光，周围的阳光顿时冷却。她是那种能把实验所里的冷气也带出来的人。

『那你就穿着吧，如果你觉得舒服的话。』

『你才觉得舒服。』

这是多么富挑逗性的一句话。但由她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冰凉。你可以感觉到她话中的笑意，却在声音中无半点痕迹。

我想我可以开始研究这样一个生物了。


4。
在沙敏德拉海洋人工养殖场的那段日子，并非如慧生所说的只是打杂而已。事实上，以一个文学院学生的程度来说，我是学了不少关于海洋生物的东西。甚至在管理这门学问上也获益不少。石晶是那种讲清楚工作范围或吩咐任务之后，就信任你，或者就当你懂得自动自发，解决难题的上司。她的语调虽然冰冷，却不让你觉得她是上司。这些，对一向不喜欢被人家监督着工作的我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但我的兴趣毕竟不在研究这方面的东西。这可与我修的学科没有关系。从小学到现在，我一直是那种「这样也读读，那样也问问，却对课程内的东西漠不关心」的学生。那阵子，我的确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我却把那些东西转化为我兴趣的东西。我想像中的「海底牧场」就是在这个时候成性的。我向石晶借了一些关于古生代鱼类的书籍。以及问了她许多关于海洋生物的生活状况和特性。而且每天都留意人工养殖场里的鱼群，以它们的游姿、习性等来作形体和线条上的想像。甚至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将坐在喂鱼栏上拿着试管和填写报告的石晶想像成美人鱼。这种想像和后来开始喜欢她穿白袍的感觉，似乎有点格格不入。

后来我将画在打工笔记本上的一幅幅浮游生物想像画寄给友人办的一份文艺杂志，并写了一份类似介绍的「海底牧场」，其中还夹杂了一些浮游生物之间的故事和恩恩怨怨哩，刊登出来后，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实际上并不是个可以画得很好或很用心的人。我只是有一个奇妙幻想：将自己当成和石晶平起平坐的海洋生物学家，只是她用科学方式的探索，我用文学方式的意念，那么我们就可以坐下来互相交换各自对海洋生物的认识、感应和培殖(这一点我肯定强过她，因为我的浮游物是用想像配种的，其种类之繁复变化，肯定比石晶研究的真正海洋生物更加丰富。)

所以那篇以我的手绘浮游为插画的「海底牧场」刊登后，我剪下来送给石晶。


5。
『你最近在写些什么？』
『不能说最近，因为很久没写了。』
『为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某些东西一旦看得比较透彻的话，就好像没什么值得去写了。』
『会不会是这个环境令你的思维僵冷硬化？或这些科研令你对你的「某些东西」太透彻？』
『你这样讲就已经很透彻了。』

石晶的嘴角隐隐露出笑意。那种以前的我会觉得诡异，现在的我觉得恬淡的笑意。然而，在我的兴趣范围和接触人事的方式内，我只能通过各种象征式的表情和语调去研究石晶。

而她望着我的目光却是代表精准、深刻、全面性的探索。如果以我的方式为标准的话，她平时在忙着做实验写研究报告时，可以说不怎么在乎我的存在。而我却每天这么不请自来，仿佛很乐意提供自己作为她研究的对象。因为石晶的存在，也使我无法区别这冰冷的实验所和那个有阳光有海风的人工养殖场。甚至无法区别自己和那些被石晶研究的生物。

当我开始感觉创作力的枯竭，石晶式的冷静思考和语言，已开始占据我的生活。


6。
『人如果可以像你画的那些浮游物般透明地让各种学识思想感情欲望等自由地穿梭过而依然保持浮游不定形态，那有多好。』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类的话。一丝浅浅的哀愁在她眼中一闪即逝。我因此构思了一组新的浮游物，尝试注入这种一闪即逝的哀愁。那时我还以为她将成为我的研究对象。也就在那时开始我用她偶尔一瞥或听她几句话的印象来进行想像。

却被她消解了我的想像力。

我的海底牧场逐渐化为她的人工养殖场。我因此而变得焦躁不安。石晶似乎也观察到这点。但她的反应是给我加倍的工作和借我更多的参考资料。

那时候，我常望着养殖场外的海，仿佛那就是整个空洞的未来。而石晶就像一尾美人鱼般在我想像的海床底下静坐。

大四开课时，我已经变得像自己后来对石晶说的「比较透彻」了。


7。
于是，趁石晶还未写成研究我的报告之前，我用我仅存的记忆写成了这篇小说。

在冰冷的周围世界里，我唯有这样固执地认为自己正在被石晶当成实验品。

对石晶来说，一切可以研究的，都是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