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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cblue

【金庸作品】笑傲江湖+连城诀(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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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砌墙(6)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房中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室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

  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剧痛锥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了,一片片飞出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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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砌墙(7)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齐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时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说道:“孩儿若不阻拦,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上,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去?”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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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砌墙(8)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了给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 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是发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身。事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的身子向前一扑,倒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声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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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砌墙(9)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发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发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杀死了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有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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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大宝藏(1)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满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有轻轻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究竟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替师妹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家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来到书铺里,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合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这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好,买书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想:“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来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还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 “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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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大宝藏(2)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墓”七个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他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样的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还要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是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这才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泥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是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看,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个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只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详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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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大宝藏(3)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字早已传开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是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问之也。”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是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揭明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若是找到万震山,决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找万氏父子是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却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他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

  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见他取过一支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选辑’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 ”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二十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杀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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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大宝藏(4)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只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到师父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的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金光闪闪,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果通体竟是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拍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一照,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了夹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长发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好,我跟你说。我女儿偷了我剑谱,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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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大宝藏(5)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被人一脚踢开,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万震山一声惨叫,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学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

  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了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象是人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了野兽在旷野中吼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怀疑亲生女儿,为什么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子定是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了一顿,身上仍是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边的一群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了马脚。众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各人眼见到金光,发一声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但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起,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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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3-2012 05: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跟斗,翻转来象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来待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两个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处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只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去帮同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戍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毁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了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这个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是故宫博物院院长,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也没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 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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