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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7-2011 07:2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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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人間悲劇
淋漓的汗水拭不勝拭,不斷地冒出來。在陽光晃眼的天空,飛機發出低沉的轟轟聲,更使人感覺天氣熱得令人受不了。太明應召入伍後,以軍屬身分被派遣到廣東來。廣東市內大體上已平靜了,但居民還是有所怯怯的,過著不安的日子。太明在街上走著感覺到腰間掛著的不習慣軍刀的重量,在街上遇到的市民,令太明感覺到都顯露出一種形容不出的,無言的抵抗神情。市民們的態度,表面上恭順的樣子,但骨子裡令太明感覺到充滿了敵意。太明想對他們傳達出自己的真情,但只是一點皮毛的同情倒不如不表示同情好,而且還不一定能表達得出來,因此他保持著沉重的沉默。
有一天,太明走過街上,在烈日似火照的橋畔,看到一個身體結實的漢子被八號線鐵絲捆綁著。那時的廣東市秩序相當恢復了,但依然還頻頻發生縱火、竊盜、暴動等事件。那漢子大概是屬於這一類的人物。他被曝曬在烈日下,對於路人頻頻投以求救的目光。顯然曾極力嘗試欲逃走,全身歷然可見其掙扎的痕跡。但路過的中國人都裝作視若無睹的樣子。那漢子的身旁豎立著一塊木牌,黑黑的鮮明墨字寫著他所犯竊盜的罪狀,那中文的內容並以威嚇的文句昭示大眾:﹁作惡者一律與此人同罪。﹂但是看那人的表情,有一點善良相,跟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記載的罪狀相比之下,令人覺得很可憐。
﹁真可憐||這樣被曝曬著,馬上就會被曬乾,成為木乃伊呢。﹂
太明這樣想著,感到一種無法正視那人的心情。
那人突然看出太明的眼睛裡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的嘴要講什麼似的動著,但體力已非常衰弱,聽不清楚他所說的話。﹁可能是湖北或山東人,不是當地的人。﹂
太明從其口音推測他的出身地,對那人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太明掃視著四周,看清沒有人影,便迅速解開自己的水壺,送到那人的嘴給他喝。那人的雙眼露出無限感謝之色,咕嚕咕嚕發出聲音,如獲甘泉地喝著水,無暇說話。
這時,突然從對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大概是日本兵。
﹁不可以!﹂
太明慌忙把遞出水壺的手縮回來,就想走開了,又覺得不忍心,想想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便從口袋掏出了仁丹,把容器裡所剩的仁丹粒全部放入那人的口中,太明才走開了。那人不久將因飢餓與口渴和酷暑,被曬乾而死吧。他給那人的這一點小惠,畢竟救不了這個人的生命。不過,在他臨死前短暫的還有一口氣時,那人因為獲得了水與仁丹,少許的滋潤了他的生命。他這樣想著,感到有一點安慰。這天晚上太明回到宿舍後,仍然忘不了那人充滿感謝的目光。
有一天黃昏時候,因為天氣太熱太明到土堤散步,草地上有三個士兵正在喝酒。
﹁軍屬!你也來喝一杯吧!﹂
打招呼聲傳來。他們都是喜歡親近人的士兵。太明便走過去加入那一夥人消遣。
不一會兒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開始談論女人。
﹁不過,廣東姑娘的貞操觀念很堅固呢。﹂
其中的一個中年士兵這樣說,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軍歸途,對一個廣東鄉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範,我便拔出長劍亮給她看,她不禁癱坐地上,我正想這可好極了,就要動手,她卻一溜煙跑了,逃得快極了||因此,眼看著到手的美妞兒又被逃走了。﹂
他到如今說起來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個士兵用舌頭舔舔嘴唇,說起他的經驗談。
﹁我遇到的可妙極了。那是我們在華中的鄉下搜索敵人時,發現麥田中有動靜覺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有年輕女人的聲音。頓時我感到心跳加速,跑進麥田,看見有差不多三十個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們哇的四散奔逃,但有兩個年輕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發抖著我硬把她||我從未感覺過那麼美妙。但是,事畢,我的戰友那傢伙唯恐以後事情暴露了麻煩,從那姑娘的背後一步槍給解決了。讓我們取樂一番卻馬上就殺了她們,實在很罪過。﹂太明聽著酒醉也清醒了。這些士兵還是比較老實善良的,也會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獸行。因此對他們有重新的看法。
他們不知道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個年輕的士兵又說起,與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經歷過的事。
﹁我們進入南京城時,難民區裡擠滿了金陵大學的女學生,隨你挑選,她們個個皮膚細白又嫩,比廣東姑娘更好。可是,我們先鋒部隊的人都年輕,沒人下手。而其後來的年紀較大部隊的人,把她們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
﹁捷足先登。陷落後的三天全是我們的天下,但後來憲兵會進入就不行了。老實人常吃虧嘛。﹂
太明不想再聽下去了。
﹁謝謝招待!﹂
他匆匆道謝,便逃也似的走開那裡,一邊走一邊想:
﹁啊,戰爭是什麼呢?戰爭究竟是什麼呢?﹂
他想像著戰爭背後所隱藏的無數慘無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心情,簡直要發瘋呢。
然後又過了幾日,那一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動﹂嫌疑犯,雖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經被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決定了。首先審問一下,太明擔任通譯。他們看來全都很勇敢,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脅迫都不屈,顯然對死已經有心理準備。
但是審問的結果,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因此那主持審問的軍官漸漸不耐煩起來,而出諸於感情的下判斷。他們被逮捕的直接動機,只不過是他們的手上沾有油漬這微不足道的理由,審問官硬認為那油是槍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機械油為理由,建議再慎重調查,但審問官不聽。駁斥的說:
﹁別囉嗦了,這是上官的命令!﹂
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動犯人處刑才滿意。太明沒有提出自己的意見的自由,他沉默著。於是審問官大聲說:
﹁審問完畢,宣告死刑!﹂
這宣判,太明以暗淡極了的心情聽著。
逮捕﹁抗日暴動分子﹂,其後仍然持續不斷。依然是照例審問一遍,他們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於面臨死亡。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通譯工作,漸漸的對其職責感到說不出的痛苦。由他們從容就死的態度,表現出捨身殉國的崇高的勇氣,使太明感到受壓迫的心情,跟他們臨死的精神安定比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動搖與受到自責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衝擊的事件。那一天,部隊逮捕了﹁救國義勇隊﹂的十名抗日暴動分子,其隊長是一個年僅十八、九歲的白面英俊青年。
受審訊時這青年的態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動分子更堅定。
﹁你所屬的單位?﹂
﹁救國義勇隊。﹂
﹁隊長是誰?﹂
﹁不必說。﹂
﹁你的身分?﹂
﹁中隊長。﹂
﹁階級呢?﹂
﹁少校。﹂
﹁學歷?﹂
﹁師範學校畢業。﹂
﹁你的部下有多少人?﹂
﹁||||﹂
﹁部隊的所在地在哪裡?﹂
﹁不必訊問,要殺就殺!﹂
他這樣說著,一笑,充分地表現出勇敢無畏的態度。
那天下午,終於要被執行死刑,連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們被押上一輛卡車,後面跟著一輛載著武裝士兵的車,六挺輕機關鎗緊對著這些俘虜的背,槍身發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著執行官同乘另一輛車,駛向刑場。開往在郊外刑場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著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隊人馬到達目的地。囚犯們依次從車上被押下來,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溝,那將成為他們的墓場之穴,他們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時間到了,面向墓穴跪著的囚犯們,已面臨死亡,身體不動,伸出脖子,靜靜地等候著這一瞬。
﹁嘿伊!﹂
劊子手一聲運氣時所發出的吶喊,震動了四周的空氣,盛夏的陽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閃光揮出空中的那一瞬間,低沉的咕地一聲,頭顱脫離胴體,滾落穴裡,而那失去頭顱的胴體,失去中心,崩潰似的向前傾倒入墓穴中,從頭頸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噴出來,轉眼之間四周的地面染滿紫色的血斑。
隨著執行處決的進展,太明感到無法形容的身上發出惡寒,幾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著,但後來全身的惡寒使他發抖得牙齒都格格打顫,那顫抖無論如何止不住。
最後輪到那游擊隊長的處刑。
那時太明突然聽到那隊長叫他:
﹁軍屬!﹂
那銳聲傳來,太明一邊顫抖著一邊走近去通譯。
﹁不要用刀砍,用槍決好嗎?﹂
﹁那浪費子彈。﹂
﹁既然那沒有辦法,墓穴另外好嗎?﹂
﹁只挖了一個穴,所以不成。﹂
﹁是嗎?﹂
﹁還有什麼遺言嗎?﹂
﹁沒有。請給我一根香煙吧!﹂
﹁好。﹂
太明點燃一根香煙,讓游擊隊長的嘴含著。游擊隊長美味地吸著,白煙從嘴裡吐出來,吸完煙,斷然地說:
﹁不必眼罩,我是軍人!﹂
然後又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好漢||﹂
他的口中唸著這句話將完未完時:
﹁嘿伊!﹂
劊子手運氣的聲音一響,游擊隊長的頭顫脫離胴體,骨碌碌地滾落穴中,接著胴體倒了。那一瞬間,太明覺得眼前發黑,臉上感到颯的一陣冷風,就那樣昏過去了。
﹁軟弱的傢伙!﹂
他好像聽見背後有人這樣罵他,後來的事便記不得了。
從那天晚上起,太明便發高燒躺下來了,熱度高到四十度,意識不清,嘴裡不斷地說著囈語。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周時間,仍然不見好轉,他終於被送入陸軍醫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於激烈的精神衝擊所引起的。他在前線連續經歷了異常的體驗,戰爭的殘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動搖,再加上肉體的疲勞,已使他的精神和肉體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場目擊的慘狀,對於他衰弱的心身,實在是過於強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來。對於他拖長的病狀,軍醫終於也認為不可救藥。
﹁送還吧!既然已這樣留在現地也沒有用處。﹂
軍醫的一言,便決定了他的命運。於是有一天,他終於要被送回台灣了。遣送船靜靜地下了珠江,沒有風,平靜的日子。太明的身體好不容易稍有好轉,他從船上眺望著漸漸遠退的廣東城市。想來被徵召的期間短,而他卻覺得非常的漫長。而今後他將能夠再有和平的日子,可是戰雲依然覆蔽在人人的頭上,其中縱然有人能得到和平,那畢竟不是真正的和平。也許有一天他又會被捲入戰爭的漩渦中,太明想著心裡感到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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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7-2011 07:2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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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恢復期
太明回到台灣後,起先暫時住在妹妹夫家林東嶽的廣仁醫院裡。因為他是生病而被遺送還鄉,若要回到熟識的人很多的故鄉,使他感到有一點顧忌。因此他打算暫時不見任何人,一個人安心靜養。
由於異常的體驗,太明荒廢疲勞的精神,在故鄉和平的風物中,漸漸地恢復健康,但體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復,什麼事情也不能做。而且雖然說是靜養,但廣仁醫院出入的人多,還是無法真正使神經得到休息。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了短時期後,不久便回到故鄉。太明的故鄉,最高興的是他母親阿茶。她對於歷經生死的兒子又回到她身邊,今後無論有任何事,她心裡發誓不會再放手讓他走。她等著太明恢復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斷許久不曾再跟他談判的婚事,這一次一定要實現。兒子娶妻,她也一起過著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這是她唯一的願望。
太明回來後飢渴似的體味著故鄉的風物和親情,身體恢復健康後,卻又漸漸開始感到苦悶無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探望哥哥,適逢鄉公所的鄉長助理東先生和附近的四、五個知識分子在那裡雜談著。這些人都已改為日本姓名,東氏原來姓陳,他把陳的偏旁除去,以那﹁東﹂做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姓分解為二,改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們彼此稱呼﹁東樣﹂、﹁古月樣﹂、來滿足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在處世上也是一種方便。
東一看到太明便展現他圓滑周到的本性,先稱讚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後說:
﹁可是太明兄、你還是跟哥哥一樣,改姓吧!﹂
於是又說:
﹁不過,剛改姓時也有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裡去,縣府裡那沒有見識的課長,替我介紹縣長說,東先生是改姓名,原來姓陳,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靜的想來,這是過渡期的現象無可奈何,為了後代子孫經過這過渡時期之苦,便可以成為堂堂的日本人||﹂
太明的樣子看來顯然不為這種意見所動,第一保甲的保正便從旁插嘴說:
﹁胡先生大概還不瞭解問題的切實之點吧。孩子到了進中學的階段,就面臨切實的問題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會感到改姓的必要。﹂
也就是說,未改姓者,升中學的入學考試的被錄取率低,縱然錄取了,將來學校方面依然會硬要他改姓。
太明聽了他們改姓的論調,忽然想起﹁物?徠﹂這個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為醉心於中國文化,而改為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的日本學者反而對此加以非難。畢竟一個人若除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以外,沒有別的能耐,不可能因為改姓名而產生出新的人格。而像這些人為了生活上方便的動機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動機不純的要素,太明不願意這樣。那時流行著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詩,公學校的低年級學童唱著:
廁所蠅︵日語發音:阿卡泰,紅鯛︶紅鯛的改姓名保正也不例外廁所蠅 廁所蠅
這首打油詩學童們有節奏的唱著,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國語家庭︵日語家庭︶有黑券配給的恩典,有時可以特別配給到紅鯛。太明對於那從童心裡唱出來的徹骨的諷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當聽到那最令人厭惡的廁所紅頭蒼蠅,和最高級的紅大頭鯛並比,太明便覺得啼笑皆非,他臉上的表情複雜。他想起志剛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學校學來的簡單生硬日語跟客人寒暄,寒暄將畢,滿臉通紅的跑進裡面的光景。
﹁廁所蠅和紅鯛嗎?台灣人的努力皇民化,終歸是一場作秀罷了。﹂
太明的心情覺得有點受不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時太明的母親阿茶,為了生活上的自給自足,在自宅附近種蔬菜,種菜後有興趣,又繼續開墾新地。太明也幫忙母親。不只種蔬菜,還種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開墾的土地札根,日益迅速生長。
有一天,太明不厭其詳的,仔細看著自己費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長的情形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日語的大聲喝問:﹁喂!這是你種的嗎?﹂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是水利會︵水利組合︶的巡視員,此人以前當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壓的口氣說,這一帶谷地是屬於水利會管理的,不許擅自開墾種植農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堅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視員強詞奪理地說,谷裡有水流著,便應視為河川,河川當然由水利會管理。並且硬說,連水埤側的樹木也是屬於水利會的。
那時水利會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評,凡是與水有關係的都被視為課稅的對象,這是水利會的做法。尤其這裡來了這個巡視員以後,這種做法更明顯。他是藉口要對太明種的香蕉課稅。為了要把他不當的課稅要求合理化,那巡視員賣弄他的小聰明的法律知識,企圖使太明屈服,這原是他們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聽了,不由得怒氣湧上心頭,因此便嚴詞反駁,那巡視員碰到這有理的反駁,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農民不同,是強硬的對手,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會寄來的通知書,事由是有關於水池的廢止與對水池的特別水租,並且為了增產,應把水池填平,改為水田。水利會指定的應繳納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二次,共計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後,每年不過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對此課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別水租,再加上被課普通水租,那麼種田做什麼呢?若再加上開墾費和地租,比買新田的費用還高。而且,那水池並非僅僅是養魚池而已,是彌補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實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將成為乾乾沒有水的看天田。顯然是水利會無視實際情形的不當要求。太明決心去水利會一趟,詢問其理由。
水利會的建築物是堂堂的二層樓房,比鄉公所有氣派。這全是由不當課稅在吸取大眾的血汗之上所築成的,太明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入。一個年輕的台灣人辦事員出來,太明簡單的說明事情。那年輕的辦事員從開始便以高壓的態度對待太明,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無法顧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協力者便是非國民。他的措詞雖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聽飽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樣。是台灣人當日本人的爪牙來苛斂誅求台灣人。而且,借非常時期的名目||太明覺得不能退縮,但跟這個辦事員交涉無益,他就鼓起勇氣,要求跟社長見面。
社長以前當過鄉下郡守,五十開外的人,身體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看來通情達理些,太明詳細說明有關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這些話無論誰聽了都會同意的,條理分明的陳情。社長﹁嗯,嗯﹂的聽著,他說,增產計畫是展望將來的方案,即使土地狀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但還是有繳納水租的義務,顯露出有點妥協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見轉到本質論上批評到水利會的做法,觸怒了那社長,他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一定要填沒水池。太明瞭解自己不應該觸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沒有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對方。
兩人終於各自說得情緒激昂起來了。
那社長甚至說,為了遂行當局的方針,縱然水池下方的田都變成無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計。至此已沒有妥協的餘地了。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決然的從坐著的椅子站起來。或許為太明的氣魄壓到的吧,社長叫住太明,自動妥協的說,只繳納水租,並且在一兩年內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麼的狡猾,討價還價,那麼何不一開始就說要這樣處置呢?這也是政府機關處理事情的心理嗎?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會建築物,看見其後面有七、八戶相當好的宿舍。那是水利會的職員宿舍。從裡面傳出留聲機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館流行的,低級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眾身上搾取的血汗,結果是注入這種事。﹂
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憤怒。他抬起那因為憤怒而發熱的視線,看到浴著微弱的冬陽,掠過大雪山頂上那白雲的來去,似乎也有點孕育著不穩的氣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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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7-2011 07:2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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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母親之死
戰爭時的一年相當於平時的一百年。以平時所見不到的激烈的速度與壓力,一切的事物都在改變著。連植根於台灣人的歷史與傳統的種種風俗或習慣也不能例外。首先,義民廟的拜拜改變了。以往每年到了七月中元節,十四鄉的居民聚集,供上一千多頭的犧牲豬,使數萬民眾狂熱的榜寮義民廟的大拜拜,今年連台灣歌仔戲也不能上演,像火熄了一樣。還有舊曆改為新曆,太明的家也與村人同步調,迎接非常時期的新曆的新年。那是沒有情緒的,僅是形式的過新年。他母親阿茶只過新曆年意猶不足,到了舊曆過年,她念念不忘又私下做了年糕,再一次祭拜祖先和媽祖。
又在高喊增產聲中,到了插秧的時期了,因為當局勵行插秧要﹁正條密植﹂,取締嚴厲。由於沒有勵行正條密植,而被傳去挨警察申斥的農民前仆後繼。被叫去的農民,要罰跪水泥地上一小時以上,還被打耳光。儘管如此處罰,農民與巡察的技術人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還是不斷發生爭執。例如因為勵行正條密植,插秧的間隔用尺測量,若沒有按照規格:縱二十一公分,橫二十公分,檢查人員使挑剔、指責。
例如有一個老農,同一的田,從童年時一直種到七十歲了,憑他自己的經驗,他知道最適當的而收穫量也最多的插秧法,因此他不改變,但巡察人員用尺測量後說,不合規定而挑剔。
老農便說明,從他的經驗中得來的方法沒錯,上田和下田不同,因此不能一律如規定的插秧,還有通風不良的低窪地,如果過於密植,出穗時容易發生稻熱病,以及若沒有適當的間隔,稻莖生長不粗等的情形,希望能夠按照他自己的經驗插秧。太明正巧為這個老農當通繹,覺得老農的話說得有道理,但鄉公所的人不聽老農說的話。
﹁不行不行,不照規定絕對不行,重新插秧,否則明天到鄉公所來!﹂
最後是這樣威脅。他們只知道要農民依照規定,實際如何無所謂,硬要把一切納入規定的鑄型中才行,即使因此而出現減產的結果也不顧||老農對於官員的這種石頭腦袋非常氣憤:
﹁你娘的||﹂
他嘟囔著,咋舌,把犁放入田中揮鞭:﹁呵伊,噓噓﹂的趕著牛,把一列一列整齊地剛插好稻秧,讓牛慘不忍睹地踐踏倒。老農因為懾於官員的命令,不得不把自己費勞力剛插好的稻秧,自己用犁頭剷除,太明想到老農難受的心情,非常同情。官員們看了,這才同意:
﹁好,我們回去吧!﹂
臨走時對於這樣的對待老農,官員也覺得尷尬,便對太明討好似的說:
﹁老頭子的腦筋頑固,這方面年輕人就容易瞭解。﹂
在嚴厲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田,縱橫都按照規格整然如棋盤一樣被統一了,使當局滿意。但結果顯然並沒有達到增產的效果。儘管如此,當局依然固執於在桌子上計算出來的增產目標,因為實際的收穫量未達到,便怪到農民頭上,農民對於這過大的要求叫苦連天。而這增產的要求,以更加嚴厲的形式,壓在農民身上來。突然,台灣被分配到應提供一百萬石的米,這提供米的運動開始了。
在農民之間有一句:﹁四五九月人情斷絕﹂的諺語。在農村裡四、五、九月經濟枯竭,所以人情淡薄。農民插秧後,應支付的費用都支付了,然後便期待著收穫,灌溉、除草、撙節度日,盼望著收穫的時期,四、五月的田圃放眼望去一片青青,是對於未來的收穫孕育著希望的月份,但生計是苦的。而且,豐收歉收全賴天候而定,所以農民關切天候,祈禱不要有暴風雨,他們翹首而待收穫之時。就在這樣的農民頭上,突然下達了供出一百萬石米的命令。街上的人已都在談論這件事,而當事的農村卻還沒讓他們詳細知道,因此蒙受最大犧牲的農民,尚不知道其實情。不過,隨著街上傳說的各種消息,農村不安的空氣也展開了。
有一天太明在花生田裡除草,附近的三、四個農民聚集來,說起了有關供米運動街上所傳的流言。
﹁聽說街上已買不到米了,米店都空空無米。﹂
其中有人說,米總是不夠的,有人說,別的地方一定可以買到米,有各種意見。但米糧的問題已開始急迫了,顯然已是沒有懷疑之餘地的事實。這天晚上,太明的母親阿茶說,最近村子裡頻頻被偷竊蕃薯。太明聽了,認為這和米不足有關係,便把白天在花生田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阿茶聽了說:
﹁這怎麼辦呢!不過,太明,你阿公在生時經常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他不曝露稻穀,一定收藏好,晚上還要檢視外門。尤其是晚年,為了以備萬一,每年蓄存著很多米。阿母也跟阿公學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沒問題啦。﹂
然後,她又說起阿公的祖先時代,在中國鬧大饑饉時的情形,由於發生暴動,看到有炊煙的地方,暴徒必來搶。但阿公的祖父,從那年的收穫便預料到會有饑饉,對於四、五、九月的糧食事先有準備,他把稻穀混合赤土做成﹁土角﹂︵混土磚瑰︶,堆積在牆壁邊,暴徒們屢次來搶,都沒有被發現順利避了難。但是,無米的情形,還是使阿茶擔心,她低聲問太明:
﹁可是太明,這種情形,真的要怎麼辦呢?﹂
太明說,朝鮮和北九州的歉收是事實,但日本的政治和昔日的唐山︵中國︶不同,不致於招來饑饉,這樣的說明以使母親安心,但他母親還是顯出不安的樣子。
翌日,當保正的志剛從﹁供應糧食報告會議﹂開會後回來,向村人傳達會議的結果,議決:每人每日配給一合米︵合:容量單位,十合為一升︶,其餘的米谷全部供出,拒絕者便是非國民,要受嚴罰。志剛的傳達,立刻引起村人的恐慌。各人絞盡智慧,有人要提供一部份糧食,其餘的設法私藏著,有人要把米磨成粉,或做年糕,有人要把米蒸熟曬成飯乾,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池裡,大費周章,但個人為了一家的安全之計,沒有辦法不得不這樣做。太明一個人超然,但阿茶和其他的村人一樣用種種方法藏匿糧食。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也到太明的村落來了。村民戰戰兢兢,心裡祈求媽祖或義民廟的神明保佑。而膽子大的人,派人守望著,而把糧食搬移到樹林或竹林裡藏著,卻顯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這種大批私藏糧食的人,諷刺的是卻逃過搜索之網。
太明的家被搜索時,起先沒有被發現什麼,最後鄉公所的一個官員說:
﹁那堆放蕃薯的地方十分可疑。﹂
阿茶聽了,臉變成土色。
於是一個青年團員,毫不客氣地走到那堆蕃薯旁邊去搜索。
﹁有啦,有啦!﹂
他高興的發出聲音,大家的視線都一齊集中於那裡。青年團員得意的把搜出來的一個石油罐,高高舉起來給大家看,很沉重,內容是什麼很明顯,鄉公所官員恨恨的以客家話罵了一句:
﹁不知死,非國民!﹂
於是一行人把石油罐的搜得物意氣揚揚地搬走了。他母親阿茶從最初的恐懼恢復過來,突然絕望地大膽起來了:
﹁呃,白晝土匪!﹂
她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充滿憎恨的尖聲,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表情霍地變了,但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被說中了的,一瞬的狼狽似的。
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就那樣默默的走了,鄉公所的官員對身為保正的志剛嘟喃了幾句什麼。
當晚志剛來,激烈地詰難母親。太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袒護的說:
﹁阿兄,那些米不是阿母藏的,是我,不要那樣的責備阿母。﹂
但是志剛還是責備個沒完,太明不禁反問他:
﹁那麼阿兄家裡如何呢?一點也沒有私藏嗎?﹂
志剛啞口無言,他當然也私藏糧食的,但因為有保正的身分,可以免於被搜查,他這種利用特權私藏糧食的做法,比一般人的私藏更不道德,他被太明說中了這弱點,又嘀咕了幾句,便回去了。目送著志剛的背影,阿茶說:
﹁夭壽子食日本屎!﹂︵當日本人走狗的笨兒子!︶阿茶言詞銳利地罵著,她的眼眶裡含滿了淚。她對自己的兒子罵說﹁夭壽子﹂,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從那次日起,阿茶便躺下了,雖然那時過了兩三天便下床了,但從此以後,像她那樣勤勞的人,而常常說身體不舒服便躺著。身體的衰弱明顯的看得出來。到了稻穗出盛的時候,嫁到廣仁醫院的妹妹秋雲,不知以什麼方法弄到手的,帶了一斗米來探望母親。
﹁啊哎,阿母的臉色很不好!﹂
那衰弱的樣子使秋雲吃驚。太明因為和母親住在一起,每天看著不大感覺得出來,而秋雲隔了許久才看到母親,母親身體的衰弱便很顯著。事實上從那時起阿茶的身體已跟以前不一樣了,到了將近稻子的收穫期時,長久的人生疲勞一下子發出來似的,病臥床上了。廣仁醫院的林東嶽盡心竭力為她診治,但依然未見起色。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畔,以振作的語氣說:
﹁太明!稻子開始收割了吧?已可以安心了。﹂
她又把種種蓄藏糧食的方法告訴太明,說的話很清楚,不久病狀改變,進入昏睡狀態,嘴裡不時叫著愛子之名:﹁太明!﹂而她的意識已不再清醒過來。林東嶽始終不離左右地救治,但已沒辦法。她像朽木倒下般,長久的一生閉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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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7-2011 07:2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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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被摧殘的青春
母親的死,把太明原來就已減退了的生活意欲,更加的削減。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曾經使他感到心情平靜的田園生活,看來也像籠罩著灰色的色彩般索漠。母親去世過了﹁百日﹂,他仍然沒有走出書房,就這樣不久歲暮,過年到了。
阿玉在阿茶死後,自然而然的代替為母親,照料太明的生活。
她的兒子志南長大了,現在加入了青年團。
阿玉對太明由衷的一份好意,不知不覺的使太明的心體會到了。因此,在佃作問題上,她和佃農之間若有麻煩的糾紛時,太明便協助阿玉解決。阿玉的佃農是個抓住地主的弱點經常找些難題來的人。自從糧食供應運動開始後,佃農要求減租,或要把耕的田退還地主的事情層出不窮,那時候的情形是地主反而要向佃農低頭。
正月十五日晚上,阿玉拜﹁天公﹂,招待太明過去吃飯。這請吃飯包含著感謝太明平常對她的種種幫忙。太明對於阿玉的誠意,也就不客氣的接受了,父親胡文卿同席吃飯。
胡文卿雖然顯著的老了,但身體仍然硬朗,喝了酒興致好,便暢談﹁進出大陸論﹂。太明不贊成他父親的進出大陸論的看法。這跟一般的進出大陸論者一樣,他父親也是中了日本人宣傳的計,認為去大陸就是建設大陸。
但是,太明在大陸體會過生活,不贊同這種看法,不過太明看見父親老了精神更好,還是很高興。阿玉看著父子和睦的樣子,歡歡喜喜地上菜,後來有點坐立不安的神情。太明關心地問她,才知道她兒子志南應青年團的召集,而尚未回來。召集間只有上午,鄰家的團員已經回來了,只有志南到了晚上還沒有回家。
尤其是近來因為青年團指導者粗暴的做法,使社會上的人常談論著,因此她很擔心自己的兒子出了什麼事情嗎?
到了九點,志南終於回來了,臉色蒼白。
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因為校方勸他加入志願兵,他拒絕,觸怒學校的老師,把他禁閉到現在。
志南因為拒絕志願服兵役,情緒暴躁起來的青年訓練主任,把志南帶到一室,狠狠地整志南一頓,罰他跪水泥地上,鞭打他,但是,志南還是不肯。
鞭打聲連連響在志南背上時,志南猛然回身,從那主任手裡奪下鞭子,當面把它卡嚓折成兩段,然後從窗戶跳出來,這是他所能做到的盡全力的抵抗。
但是,志南的這種行動,使學校的全體教職員都激動了起來,他們總動員來抓志南,志南不得不聽天由命,乖乖地被帶去辦公室。
教職員們因為太激昂了,情緒失控的怒罵志南,因此辦公室內騷然沸騰,志南蒼白的臉像石頭般硬,忍受著被人痛罵,以一種不像年輕人的堅定口氣說:
﹁老師!請把志願兵的﹃志願﹄二字,讓我瞭解的說明好嗎?﹂
他不畏怯的這樣說。這句話對於那些激昂的教職員,像被潑了三斗冷水似的有效果。這時,校長對事態看不下去,制止教職員再說話:
﹁你,跟我來一下:﹂
校長說著,把志南叫去校長室。並且以溫和的口氣,詳細勸說志南一番後:
﹁那麼,你慢慢地考慮吧!﹂
校長說完,把志南留在校長室走出去了,輪換的首席訓導進來,他是台灣人,曾經當過志南的級任導師。他說:
﹁志南,老師並不認為你的看法是錯的,只是時勢由不得你有這種看法,不如就自己委屈一點,順從地蓋章吧!﹂
於是他又把學校的方針和社會情勢,詳細地向志南說明,政府的做法是;有職業者在其服務單位參加志願入伍,無職業者,由派出所辦理志願蓋章。青年團員則由學校辦理。世間的事情看來單純,其實不然。這種名為志願,其實並非出於自願,但卻可以產生由下而上的力量,促進徵兵制的實施便是政府的方針。首席訓導說明。然後又說:
﹁||所以老師不說對你無益的話,因為這後來會麻煩,你還是乖乖地聽老師的話吧。今天你發生了這樣的事,即使你志願了,也絕對不必擔心你會被徵召,因為學校方面已沒有勇氣再推薦你,第一要模範青年才有資格||﹂
他巧妙的遊說志南。
志南終於聽信他的話,在志願書上蓋章。聽了志南說的這些話時,胡文卿和太明都闇然吞聲。阿玉則從身為一個母親而感到悲傷,掩臉哭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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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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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再會
映入眼簾的,聽到耳朵裡的事情,一切都使太明感到悲傷,他因為逃避現實,更加閉居家中,足不出書房。但是緊迫的時代動向,也毫不容赦地傳入他的耳朵。首先在春去夏來時,突然傳出德蘇開戰的消息。而德軍立刻就席捲巴爾幹半島,使法國屈服,以破竹之勢進行有利的對蘇聯展開戰爭,另一方面依然對英國作戰,令人覺得世界現在已進入毀滅的時代似的。
太明的心情有點無法一直待在家不動,他想找一個可以談談話的人而走出書房。然而,卻找不到他所希望的談話對手,觸目耳聞的,是唱著軍歌割草的國民學校的學生或是年輕人去勞動服務後,農村只見老弱婦孺的景象,一切情形都呈現出戰時的色彩。而在路上相遇的人,話題總是說,政府實施配給制後吃不到豬肉了,國語家庭︵台灣人改日本姓名家庭︶和日本人,縱然物資缺乏,因為有黑券配給︵特別配給︶,依然可以配給到砂糖和其他種種民生物資。而民眾應提供給政府的物資其範圍擴大,米、蕃薯自不在話下,又增加了應提供豬、鴨、鵝、稻草、月桃、菎麻、馬草、竹、木材、苦楝子、拱樹子、塞馬頭皮、扶蓉皮、以及金屬類廢品的破銅爛鐵等二十幾種,民眾發牢騷,負擔實在沉重得喘不過氣。
有人自嘲地說:
﹁已經什麼都屬於國家的啦,兒子當然是國家的,馬上連老婆也會成為國家的啦。﹂
太明不得不重新好好的思考,首先為了改變心情,要換一個環境,他決定再寄居廣仁醫院。
他久未搭乘火車,在鄉下習慣看山的眼睛,面對著明朗的海岸景色,眼睛一亮地感到新鮮。他望著海岸線的風物忘了時間。
﹁呀,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
這樣說著,站在太明眼前的是一個中年紳士。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窗,在日本的時候也見面相聚的藍。他青年時代的神彩已消失,成為一個穩重的中年紳士的風貌。太明和他,是在到大陸去之前相見過而已,後來就沒再晤面。
太明遇到了藍,邀請他到廣仁醫院坐坐,敘敘舊。
他妹妹秋雲迎接哥哥和他的朋友,高興地招待他們。
藍因為從事政治運動,坐過監獄,歷盡種種遭遇,如今安定下來,開業當律師。他雖然已不像昔日那樣的顯露銳角,但話題一說到政治上的批判,從前的一鱗半爪便會現出來。
﹁你知道吧?近來世間流行著:寧為瓦全,不為玉碎,這一種謬論。﹂
他這樣的說了開場白,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觀,那是批判台灣人中的皇民派的看法。他們放棄自己的歷史,放棄傳統,一味希望皇民化,以為那樣是為子孫謀幸福,因此皇民份子如雨後春筍般的增加。不僅如此,而且還陸續出現了皇民文士,皇民文學者。但是,縱然外表皇民化了,最後剩下的血統問題要怎麼辦呢?
﹁那麼,大概為政者便會認為必須連血統都一新,才是真正的皇民吧!﹂
藍這樣說著歎息,然後他的槍口轉到經濟統制方面。
那時候,台灣也和日本內地一樣,嚴厲施行﹁經濟統制﹂,但是在台灣於﹁統制﹂之名下,巧妙地強化保護日本人的政策,統制公司的重要職位,高級職員全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是老官僚,呈現出養老院之觀。
而且,最近還有一種論調要把台灣人不斷遣送到南洋,而把日本人移民到衛生狀態已確立的台灣。乘著這種風潮,台灣人的所謂皇民派抬頭了。這便是所謂的瓦全論。這實在是面臨滅亡的民族,悲哀的一個側面。
不過,太明則有另一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的確是打擊台灣人脊梁骨的政策,表面上看來,台灣人也許會因此而去勢,但是事實上並未如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之毒的,僅是一小部分因名利而眼睛看不清的台灣人,其他大多數的台灣人,尤其是在農民之間,依然保持著未受毒害的健全精神。
他們雖然沒有知識沒有學問,但有得自於大地的生活,由此而產生的生活感情,具有不為名利或空宣傳所動搖的健全心理。他們與大地緊密相連,所以絕對不動搖。相比之下,有中間性格的皇民派容易動搖。這是因為他們由肉體的感覺而動的緣故,那是無根的浮萍,看來其浮力雖大,其實不然,稍微有一點風就會被流走。
這天夜裡太明很晚才就寢,他又想起大陸上的情形,因為中日戰爭,由日本人捧出的,或自動自願的,許多搭時局便車者進入大陸,他們施展各種手法呼喚民眾前往,但民眾卻完全不為所動。因為這些搭便車到大陸去的﹁指導人員﹂,是為了名利而出賣同胞,民眾聰明的知道這種情形。太明想到這裡時,覺得像黑暗中出現了一線曙光似的,那光代表什麼呢?它無疑的象徵著一種希望。
﹁現在的黑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將天亮了。﹂
這是太明思索之後得到的一個結論。他感到全身充滿了清爽的活力。驀地發覺天漸漸地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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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1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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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日美開戰
病從心上起,這諺語的意思是,病情的好壞,在於情緒。太明的健康情形也是這樣,他的苦惱是由於從他的思想上引起的,而在與藍偶然再相遇的機會,不可思議的使他抱了一線希望。這雖然是淡淡的,卻在直至如今他的絕望感中,投入一線曙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對光明的未來的想法,使他的心從消沉中振作了,因此,他的健康看來日益恢復了。
但另一方面,台灣的知識份子和年輕人在聽任緊迫的環境中,因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有所作為而焦躁。即使有意到大陸去,但因為申請護照的麻煩手續,其夢想便破滅了。還有,台灣島內的企業受到嚴格統制而無法動彈。甚至連祖先傳下的事業,都因為受到統制而不得不放棄。就這樣戰爭的壓力,日益讓人感覺到步步逼近。
那時,日本對美國的輿論強硬,開戰危機一觸即發。但太明相信日本還是有一些具有遠見的良知之士,會避免引起戰爭之愚。然而,太明的這種希望無情地破滅了。
是十二月八日的事,隔壁米店老闆拿著號外,慌忙跑來找太明。
﹁我們的頭家︵日本的老闆︶,終於跟富人開火了!﹂
他興奮地這樣說,跟富人開火,結果是會失敗的意思,他大概是為此而高興的樣子。
太明從米店老闆的手裡接過號外來看,讀著那用躍出紙面的大標題報導的戰果,那是出乎預期的大戰果。
儘管日本旗開得勝,太明的內心裡卻想著:
﹁結果是重蹈中日戰爭的覆轍!﹂
這使他心裡才萌生出的最後一線希望,完全破滅了。
但從這種希望破滅的谷底,太明的心生出一個決意:趁這個機會再去大陸,過著沒有矛盾的生活。他無法像米店老闆那樣說的。
﹁我們不管世界怎樣改變,只要身上有兩塊錢便行了。﹂︵意思是若有兩塊錢便可以買一雙高木屐,不管是窪洞或高崗都可行︶。
太明無法這樣袖手旁觀,太明要去大陸,必須有大陸的簽證,但太明在大陸的朋友,隨著戰爭的進展都跑到腹地去了,並未留在日本佔領的地域。眼前沒有辦法得到渡航許可。而且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上海的航路已三個月缺航,也沒有航空的班機,想設想弄到簽證,連其手段都沒有,因此太明想去大陸的念頭,不得不暫時打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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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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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新職
太平洋戰爭,轉瞬之間擴大,進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間陷落。捷報湧到台灣,使皇民派或模範青年欣喜,他們都夢想著早日向南洋發展。但是,除了應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夢想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急激變化,太明想回去大陸的念頭更堅定起來,但依然一籌莫展。
他那熱烈的大志,只因申請護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麼他不得不暫時蟄伏以待時機。他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狀態,不見得完全是消極的,他好像是一隻貓鼬︵蒙鼠︶,看來潛藏著卻不斷窺伺對手的虛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裡沉思著,忽然看見已結了無花果,那是掩蔽在大葉之陰,不注意不容易發現,結了好幾個好幾個豐碩的果實。他摘了一個用手剝分開來看,果肉裡滿滿的是熟的通紅的分佈成花形狀的籽,他注視著,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凡是生物有兩種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樣美麗地開了,不結實即凋謝,又如無花果一樣,不醒目,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結果實,這對於現在的太明,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啟示。他對於無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裡受打動。
他一面把玩著無花果,一面走到籬笆邊,台灣連翹整齊地擠入竹籬笆裡,嫩葉萌芽似的築成了青青的一面牆。太明看了那籬笆根,一根大樹枝從籬笆底根編隙中間穿過,自由地伸展著他的手腳,他顯露出驚異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樹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橫生長都必然會被修剪,而只有這根樹枝能夠免於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發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動。
﹁連台灣連翹都知道,不屈自己的個性掙扎著活下!﹂
大自然的奧秘,使他開了眼界,他回顧自己,覺得自己連台灣連翹都不如很慚愧。
﹁對了,要堅強地活著,像台灣連翹一樣||﹂
他這樣下決心,這是意味著他將以往的消極態度中走出來,在環境條件許可下,盡量積極的生活著。他已踏入現實裡。於是他在糧食局外圍團體的米穀協會就職。
這個協會是由統制米穀而產生的掮客機關。表面上是承攬糧食局工作的輔助機關,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工作。會計上在各種預算項下,各有一兩名職員分擔其事務,太明的工作屬於一般會計,主要的是處理薪俸和其他經費,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時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會計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長,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還有分處長。分處長由糧食局的事務所長兼任。這是因為他必須利用監督米穀業者的糧食局的勢力,來大大控制米穀業者。因此分處長在這裡只是一塊重要的門面招牌,除了盲目蓋章以外,不處理任何事。而盲目蓋章的代價,則由協會領取旅費、津貼或獎金。
因為有這種額外收入,糧食局的官員大都兼任類似的工作,這個米穀協會似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著工作而進入的,當他明瞭這種官僚機構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長和主任並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業務,遇有客人來訪,談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便耗了幾小時,上層的人既然這樣,那些等候上級裁決的書記或僱員,自然手就空著無事可做了。他們因為閒得無聊,為了排遣時間,並使人看起來他們是在做事情,而把無用的文件或公文夾翻開來又合閉,苦心地消磨時間。
太明到這裡來上班才知道這種情形,這一套要領似乎是上班族應自悟的原理原則。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有這種心情。
有一天,他覺得白白浪費時間,不如把時間用來讀書,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無關的文學書籍。一閱讀起來,自然的熱中,時間的經過都忘了,驀地發覺他鄰桌的書記用手觸觸他的腰,他吃驚的回頭看,主管嚴厲的目光望著他,但旋即走開了,太明想,周圍的同事還不是都在混時間,所以他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工友來叫他:
﹁胡先生,主管請你去一下。﹂
工友的臉上露出頗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為是有什麼公事,主刻走去見主管,主管一看到太明,突然一喝:
﹁喂!現在還看敵國的書好嗎?﹂
太明心想,是為了這麼一點事,便解釋說:
﹁不,那本書是︽浮士德︾。﹂
﹁浮士德也罷,基督也罷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敵性的。﹂
﹁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樣是德國人。德國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
主管因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頓時顯露狼狽之色,但立刻改口說:
﹁哪有人在上班時間看書,糊塗!﹂
﹁是,我明白了。﹂
太明難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這樣的上司下面做事令人遺憾,而一些同事,沒事做,卻翻弄文件裝做有工作,心裡卻一味巴望著下班時間來臨,這種機關的風氣實在令人覺得非常敗壞。而在這主管下,有許多學歷、教養良好、品德高尚的台灣人,但台灣人畢竟是台灣人,無法任官。太明實際在這種單位工作,才深深地體會到台灣人立場的悲哀。
第二天,太明上班時,台灣人同事們都安慰他的說:
﹁哎!昨天被整了。﹂
大家對主管都很反感,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因此大家都同情太明,其中一個姓范的青年僱員,他對太明說:
﹁胡先生,對勤務員要特別小心。﹂
勤務員是會計課長的綽號。太明並沒有什麼可讓人挑剔之處,所以他覺得不必對誰有警戒心,不過大家關心他的好意,太明感謝。
這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太明在辦公室附近散步,提醒他注意的范姓青年,微笑地從後面追上了太明,突然用流暢的北京話跟他打招呼,太明立刻直覺到他是從大陸回來的青年。
於是像他鄉遇故知似的,有一種親切感。
范談起了種種事情,他是廈門高中的畢業生,在大陸住了五、六年,因為中日戰爭而回台灣。
他的家富有,不必要有工作,但眼前﹁國家總動員﹂,游手好閒不太好,因此來這米穀協會工作,他是一個快樂的,討人喜歡的青年,因此協會裡的台灣人同事都愛他。范告訴太明關於協會裡的種種內幕事情,使太明知道這裡也有各種派閥、追從,以及為了討上司歡心的告密等,這種複雜的氣流漩渦著。
而且這裡的台灣人中,也是有皇民派,那個日本名字叫中島的局裡的辦事員,便是其典型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皇民化,一直過著穿和服和喝味噌湯的生活,私立中學畢業後立即考上普通文官,很能幹的人,對皇民化的努力也熱心,但不知為什麼,工作二十年沒升進始終是一名僱員,不過薪俸是增加的,這反而妨礙他陞遷,因為他的薪俸已跟股長相等,若要使他陞官,至少須給一個主任的地位。那麼就要立於日本人的頭上了。因此,經過了二十年,他依然沒有得到什麼陞官的機會,但這個悲哀的皇民派,很可憐的自已還不知道這原因,還以為自己不能陞官的理由是皇民化不夠的緣故,所以更加在這方面耗費精力。這種情形其他的皇民派也是相同的,那便是對台灣人妄自尊大,相反的,對於日本人卻卑躬屈膝。而且他們連思想也傚法日本人,還賣弄一知半解的話,幼稚的讓人不忍卒聽的對中國的批評,有一次他說:
﹁中國人是誇大妄想症,胡說八道的名人,什麼白髮三千丈,說這種荒唐無稽的話還自鳴得意,實在是無藥可救的民族。﹂
他在大家的面前如此放言,范以及一些平時就對中島印象不好的人,都想狠狠整一整他的狂妄,而煽動太明。太明雖然覺得這樣做沒有大人氣概,但他還是溫和地反駁說:
﹁中島先生,我和范桑都在中國居住過,中國是非常廣大的國家,實在不容易捉摸,更何況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不過,中島先生所舉出的﹃白髮三千丈﹄之句,常被人用來說明中國人的誇張癖,但中島先生,你知道其下句嗎?﹂
然而,中島不知其下句,太明便說:
﹁大凡五言絕句,要把兩句合起來才能瞭解其意味,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合起來才能瞭解。﹃白髮三千丈﹄這句的情形也一樣,不知下句,便不明白其真正的意義。因為被斷章取義,所以才令人感到誇張。李白寫,白髮三千丈相比憂愁更長,李白的詩絕對不是誇張,會覺得誇張,那是因為不瞭解李白的憂愁。這首詩是李白被流刑夜郎後的作品,他的本心是愛國的,反而被判流刑之罪。像杜甫那樣風格堅實的詩人,有時也會寫出令人感覺誇張的詩,例如杜甫有一句﹃家書抵萬金﹄,現代人花三分錢買郵票,即使是任何窮鄉僻壤都可以通信,而不瞭解其心境,不過縱然是現代,若到大陸腹地或新畿內亞一帶的地方去,大概便會瞭解杜甫的心境。日本人對﹃白髮三千丈﹄任意解釋,李白在地下也會苦笑吧。﹂
太明這樣半帶開玩笑的說明,中島說不出第二句話,其他的人舒了一口氣,同時對太明學識的淵博,重新給予評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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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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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愚昧的後方
太明在米穀協會工作久了,對於其內部情形已詳細瞭解,出差是他們增加收入的絕好時機。太明也曾和主任以調查﹁檢驗手續費﹂的名義一起出差,從頭到尾都有業者招待飯局。協會的檢查員到米倉庫檢查,每人每日至少可以檢驗三、四千袋米,每袋的檢驗手續費三分錢,總數便相當可觀,全島的數量若以九百萬袋計,僅是手續費便達幾十萬元,此外還有麻袋和碎米的外快。而且協會所做的檢查只是預查,以後還要經過糧食局的複查。也就是說,實質上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協會卻借糧食局的權限,坐享中間的利益。
而且,這個協會是老朽官吏的收容機關。因此,糧食局對於它的中間利益容忍,雙方勾串好了,狼狽為奸。太明跟隨著去出差的主任,撥了二十幾年的算盤,為人沉默寡言,也許是由於出差在外的輕鬆心情,他對太明說:
﹁協會裡的工作難做,但是要忍,服務十二年就可以領取四十個月的退休金和跟退休金相當的獎金,若是做到幹部,退職也夠吃一輩子。﹂
由此可見,糧食局和米穀協會,與製糖公司或台拓、台電目的相同的機構。
分處長的妻子留在日本,因此他常出入玩樂場所,太明有一次看見一個可疑的女人來分處長處訪問。
太明納悶,便把那女人來的事問主任,主任翹起小指:
﹁她是牛︵分處長的綽號︶的這相好。﹂
據主任的說明,分處長和那女人在值班室同宿,這種旁若無人的做法,太明驚訝,主任又說:
﹁你看這些。﹂
主任說著,把幾張餐館的帳單顯示給太明看。那些都是分處長消費的,已裁決由雜費項下支出,令人吃驚的公私不分的爛帳。不僅如此,又說:
﹁慶祝辦事處落成時,業者贈送了幾千元的禮金,牛把這些錢也都花在同一家餐館裡。﹂
太明越聽越感到吃驚。
但是這分處長不久應召也要入伍了,糧食局和協會聯合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會,這是最後了。他一走,從這天起,以往奉迎他的一些人,立刻像翻手掌般態度完全改變,批評他在任期內的橫暴做法。還有,他愛好蘭花,因為迎合他也愛蘭花的一些人,變成對蘭花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將新到任的分處長,聽說喜歡釣魚,會計股長便準備天蠶絲,大家忽然對釣魚有興趣起來,實在是很鮮明的變化,有人甚至早已把釣魚竿帶到辦公室來。
新任的分處長是個年輕技師,在台灣出生看來穩重的日本人技師,果然如傳聞的他喜歡釣魚。所以大家對釣魚的熱度更高了。糧食局裡的庶務股長把他自己做的掛鮠魚袋特地帶來,在中午休息的時間拿給大家看,大家順口稱讚,股長更得意,便講解材料和製作方法,善於奉迎的人,即使是懂得的事也故意裝作不知道地問他,使他更加的得意。
沾沾自喜的庶務股長,休息時間便到協會來,大談其釣魚經,那些以前熱中於玩賞蘭花的人,馬上轉向成為股長弟子的釣魚黨,沒有人再回顧蘭花了。那沒有人回顧的蘭花,太明有時照顧它們。他在前所長時代,並沒有像大家那樣為了奉迎上司而愛蘭花,如今那些蘭花無人回顧,他覺得蘭花可憐,在中午休息時間,和范去散步順便照料蘭花。
所長主辦了一個釣鮠魚的比賽會,釣魚熱越來越盛,大家爭先恐後的熱中於釣魚。
在前所長時得寵愛的一些人,又以同樣的筆法得到新所長的歡心。只有太明不受這種風潮的影響,一個人超然。他的這種態度,上司似乎有一點不滿意。
於是他漸漸地受到上司的冷待似的。
過了年,糧食局發表局長巡視的日程,因為局長兼任米穀協會的會長,大家期待萬全的迎接。據說局長有一次視察某辦事處時,因為汽車的聯絡不如意,局長勃然大怒。因此協會從前日便打掃辦公室,儘管物資入手難,仍設法準備接待的茶點,辦公室裡的人全忙得不亦樂乎。
終於到了局長巡視的當天了,估計著局長蒞臨的時間,局員和協會職員當然要在辦公室前迎接,望眼欲穿的等候著。可是時間過了,局長依然未到,大家等得很累,局長還是沒來臨,卻看見局裡的庶務主任急急忙忙跑來說:﹁局長因為坐火車累了,在旅館裡休息。﹂大家聽了都目瞪口呆,雖然沒說出口,都感到很鬱悶。於是像小學生一樣行列散開隨意聊天或用腳踢地上的石子。然後又過了兩個鐘頭,得到通知局長離開旅館了。大家連忙如先前一樣列隊等候。
不久傳來嘟嘟的汽車聲,車子在行列前停下,局長下車僅向大家輕輕點頭,便走入辦公室裡了。誠然是個官僚派頭的中年紳士。局長進去所長室大概不到十分鐘。然後一巡廳舍即出來。大家恭恭敬敬地歡送。
但是局長對大家並不一顧,僅和所長說了兩三句話,就匆匆上車走了。為了迎接局長的巡視,大家那樣的神經緊張,卻草草就落幕,因此非常失望。簡直不過是﹁瞻仰﹂了局長的臉而已。總之,協會所做的工作,都是一連串這種無聊極了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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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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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范的操守
日軍在南太平洋受到的反攻日益熾烈,軍方這才發覺到敵軍大量物資不知其底的威力,於是立刻向台灣島內呼籲,謀求狂熱地增強生產。與此呼應的,捐獻金屬運動加強了。所有金屬製品,連鍋釜在內都必須捐出來。這項捐出的工作以派出所為中心,透過鄉公所和保甲人員來進行。金屬製品搜集了相當數量後,便集中在一起,每街莊舉行﹁金屬供出報國展覽會﹂。以促進捐獻的宣傳效果。而每一次展覽,協會的職員便被動員去參觀,因此職員各自選擇適當的時間去展覽會參觀。
那一天,太明邀范一起去展覽會參觀,會場內堆積著白鐵罐、亞鉛板、鐵銹農具、鐵窗欄、鐵床、鐵桶、鐵板、鐵軌、吊鐘、銅鑼等,不大的場地處處堆滿著。而倉庫那邊,鐵屑堆積如山。另外的一間特別陳列室,則陳列著鐵製品、鋁製品、銅製品、銀製品等,還擺列著貴重的美術品,或祖先傳下的家寶之類,宛如一間骨董店。赤銅花瓶、煙灰缸、仙人像、佛像、金銀製作的裝飾品等,價值一個自一百元至數千元之品有不少,而貴重品上都貼著捐獻者的姓名牌子,那些全是知名人士之物。
太明看著這些物品,不知怎麼有一種奇異的心情。一些出自名匠之手的有名的美術品,不久也將變成步槍炸彈或銳利的刀,供人做為大量殺人的目的。這真是和平與戰爭的象徵。一樣的金屬,由於製作者和製作目的不同,可以成為優秀的美術品,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凶器。名匠煞費苦心製作成的美術品,卻要將它重頭改造為殺人的工具。這是多麼糊塗透頂呀。他這樣想著,興趣索然冷了,連在會場裡都感到痛苦,他催促范,匆匆地離開會場。
隨著戰局的越來越激烈,﹁生產志願兵制度﹂緊鑼密鼓。在台灣,十八歲以上,三十八歲以下的男子,一律成為其徵兵的對象。在協會方面也接到上面指示,應招募在職人員的志願兵。但這與其說是招募,不如說是強制的,除非有正當的理由,必須志願入伍。而所謂正當的理由,是指盲人或無用的殘障者。但是太明因年齡已超過,所以沒問題。
范在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肯志願入伍,所長遊說了他幾次依然沒有效果,因此他終於被協會解雇,他離開協會時,悄悄對太明說:
﹁被歪曲的歷史潮流個人是無法力挽狂濤的,但是,希望自己能夠超越。﹂
太明從這個年輕友人的態度上,出乎意外的發現了他強毅的精神,而感到鼓舞。
﹁希望我們彼此都忠於自己,堅強些!﹂太明鼓勵他。
范走後,太明突然感到寂寞。到協會去上班也覺得提不起勁,心裡打算辭職,每天更是日益做著這準備。
有一天下班後,太明一個人在街上走著,並非有什麼目的只是信步而行。街上沒有任何景物使他覺得有趣,蕭條的街頭沒有陳列一樣他所喜歡的東西。他走累了,便進入一家喫茶店。
他許久沒上茶店,叫了一杯紅茶,店裡的客人相當多,他一邊喝茶一邊看看四周,沒有見到什麼熟人。他一氣地喝下一口紅茶,那發紅的紅茶顏色使他想起大陸上的老紅酒,他不禁想念起留在大陸的妻子和女兒。
﹁紫媛長大了吧?她若是跟著淑春過著抗戰之旅的生活,也許都沒有好好讀書呢。﹂
他這樣想著,親子的切實感情由心裡湧了出來,他想回大陸的衝動越熾烈。他覺得在協會上班糊塗,甚至連住在台灣都感到無意義。
驀地他發覺坐在對面角落的一個男子正注視著他,太明覺得好像以前曾在哪兒見過那人,但一時想不起來。那人離開座位向這邊走過來,向太明打招呼:
﹁你是胡君吧?﹂
太明在其瞬間,從其說話的口吻勾起了從前的記憶,認出那人是佐籐。他認識佐籐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太明從日本的高等工業學校畢業回台灣的歸途在船上認識的。那時佐籐還是很年輕的青年,比現在瘦一些,左頰的一顆大黑痣依然如昔日一樣。雖然只是相處了幾天而已,但不知怎麼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佐籐對事物銳利的批評,一直殘留在他的腦海裡。
兩人很高興有這樣的邂逅。佐籐說最近才來台北,因為沒有朋友極力勸太明到台北來。
太明聽從佐籐的意見,打算辭去協會的工作,但因為種種關係無法立刻請辭,他等著適當的時機。
有一天,會計股長把裁決卷宗啪地丟在太明的桌子上,這是對太明的某種態度,也是跟兩三天前的事有關係。股長說要太明幫忙他弄些花生米,幫忙是一句文雅的話,其實是希望太明送給他一些花生。這是上層部的人想獲得戰爭時期難入手的物資常套手段,太明雖然瞭解卻沒有給他幫忙。所以他當面給太明一個難堪。太明平靜地打開卷宗,看見原公文上被用紅筆畫了許多線。他仔細檢討那些被訂正的文字,實在不合理。
股長或主任,可能是因為沒有事情做,總是把原來的公文加以修改,這表示他們已經過目了。至於修改的方法,那是為了修改而修改,例如日誌上寫著﹁XX蒞廳﹂,便被修改為﹁XX巡視﹂。可是這次的公文被修改的情形不同,全文都被紅筆抹殺、訂正。而被訂正的新文章,讀起來卻文意不通。若就這樣把公文發出去,各分所一定會困惑。雖然說已經被裁決了的公文太明沒有責任,但他仍然沒有勇氣發出這種公文。他為了慎重起見,便去請示分處長。分處長對於這種不通的文字大概很驚訝,立刻把股長叫來問話,其結果,分處長瞭解股長訂正的意圖,分處長便苦笑著命他修改。分處長以苦笑置之,然後卻留下無法以苦笑了結的問題。第二天,股長悄悄的把太明叫去,狠狠申斥一頓,那是不合道理的完全感情用事的斥責法,而最後竟然說:
﹁好啦,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你給我記住!﹂
沒有什麼記不記住,這時太明的心已決定了,在這樣的空氣中再待下去他受不了。他當天就提出辭呈不幹了。
隔了好久他才回故鄉,一年不見,他父親胡文卿看起來老了十年似的。村人看來都明顯的露出飢餓相,顴骨高突眼眶凹下,雙頰落肉面無血色,再加上衣服破破爛爛,更顯出一副邋遢相。一度為了改善生活而流行的阿巴巴裝也不見了,又恢復穿原來的台灣服裝。朋友們見了面總是互訴糧食缺乏的痛苦,太明很驚訝世情變化得這麼快,他想到這是因為戰爭造成的。
胡文卿對於太明的回來非常高興,一直到深夜了仍然在太明的屋裡談著話。
﹁太明!我總感覺人民有一點被逼得走投無路,這種情形將怎麼辦呢?﹂
他說出了對時局的不安。由於他是中醫有職業上的不安。因為交通斷絕,中藥的藥材已完全無法進口,代用品又沒有藥效,因此本來可以醫治的病人也常無救死亡。醫生在這種情形下已完了,他已對自己身為醫生感到可怕。儘管如此求診的人多,處置困難。尤其米是配給的,因此病人增加,以配給的量每天吃稀飯,一個月還欠十天無米可炊。而且,既無糧食代用品,也沒副食物,一直營養不足。吃不飽而工作加倍,衰弱的身體沒抵抗力,僅是必須去參加激烈的勞動服務就讓人民吃不消。
胡文卿內心的不安,便是由此而來,他老了,很想依賴太明,容易的就流淚了,他又說:
﹁太明,當今的時世,簡直超過秦始皇的惡政呢。﹂
他歎息的這樣說。秦朝採用商鞅的變法富國強兵,施行焚書坑儒的愚民政策,興築萬里長城奴役人民,又實施保甲制度的鐵鎖政策。因此被稱為中國有史以來的暴政。胡文卿把口碑相傳的修建萬里長城的情形,說給太明聽: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單丁獨子也須行。﹂
也就是說,有三個壯丁的家庭須一人服役,五個壯丁的家庭須二人服役,單身或獨子也須服役。並且是以保甲的連帶責任徵用,所以沒有一個人能逃避。胡文卿說,現在政府所徵召的軍夫、軍屬、工人、服務隊員,從比例上來說,已超過三抽一,五抽二以上了。而且實施配給制度,在不容許逃避這一點上,徹底發揮保甲制度以上的威壓了。
太明找不出話來安慰年老了的父親的歎息,他只能說再忍耐一時便會好轉,但是他說的﹁一時﹂,究竟還要多久?太明自己也不明白。
還有,他父親擔心的原因,便是在如今的情勢下,他死的時候,恐怕連棺材也買不到。
﹁你母親有福氣,葬禮和棺材,那時還能辦理得風光。﹂
他這樣說著,怯怯地向太明提出:
﹁太明!我想趁現在先買一具棺材置放著||﹂
太明對於身體這麼硬朗的父親,精神卻如此衰弱,他的心裡感到說不出的蒼涼。
不過,胡文卿依然鞭策著老軀,盡他做醫生的責任,他的診所每天從早上便湧來許多的患者,他們大都是過勞或惡劣的糧食引起的疾病。太明探頭看診察室,得知戰爭的慘禍超過他預想以上深刻的情形,在醫療地方出現,他不禁感到闇然。有一個患者並非對誰而言,自言自語的說:
﹁我去﹃青埔仔﹄的公用地勞動服務,那裡衛生惡劣,到處都是糞便,走出工寮,無論田圃、山崗,遍地都是糞便,我一想到這種情形無論如何就是吃不下飯。瞧瞧!我的皮膚變成這樣了!﹂
他這樣說著用手指捏一下前臂的皮膚給大家看。在他旁邊一個候診的婦女,接下他的話,擔心地問胡文卿:
﹁先生!我的病會好起來嗎?身體這麼虛弱||﹂
她說她結婚六年,從未生過病。但自從去年,她丈夫應召入伍後每夜失眠。她掛念著丈夫,擔心著孩子的撫養,想著想著天就亮了,因此身體漸漸衰弱,胸部難受。給任何醫生看,都說擔心對身體不好,可是擔心卻總是無法消除,她這樣說著深深地歎息。
胡文卿聽著患者的訴說,一一嗯嗯地回應表示他細聽著,給予病人應有的安慰。他回頭對太明說:
﹁唐詩裡有: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煞人,這詩句大概就是寫這樣的境遇吧。﹂
胡文卿顯露出,他拯救不了這個病人的心靈的無奈表情給太明看。
太明有一天晚上接受熟識的農民的招待。太明出外就職好久了才回村子,所以農民要請他吃些料理。太明不好意思無視其盛情,便黑夜走了二公里路到那農民的家。到了看見四、五個認識的農民坐在竹子做的手提油燈昏暗的燈影搖曳下。他們見了太明都站起來讓座。太明坐下,其中的一人說:
﹁先生,市內沒有山豬,吃不到的吧?﹂
山豬是指配給以外的黑市豬肉的隱語。然後:
﹁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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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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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招呼,忽然壓低聲音:
﹁其實今晚,在我這裡||﹂
他說著,做出殺豬的手勢。表示殺了豬,請太明吃。說過了私宰的話,大家等著夜深。
到了十一點了,鍋裡滿滿的燒著開水,三個農民走去豬舍,只聽到一點聲響而已,又恢復夜的寂靜。只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便把豬裝入籠子裡來了。把那籠子連豬沉入水池中,豬一點也不哭,只聽池水咕嘟咕嘟冒出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水又恢復原來的平靜。農民把豬籠拖上來,擔回來了。太明對於這樣簡單的處理法感到驚訝。他小時候,每年七月中元必會看到殺豬拜拜的,銳利的刀刺入豬的喉部,豬聲嘶力竭地哀嚎,宰殺不俐落的不容易使豬猝死。太明想起小時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對私宰的巧妙感到吃驚。
農民把溺死的豬燙滾水剝皮,眼看著屠體被處理乾淨了,開腹後,附近的人不經通知自動地集來一人得到幾斤。太明也分到四、五斤。豬肉分配好了,農民們立刻開始料理,農民一邊切肉一邊說:
﹁先生,新鮮的裡脊肉很美味||﹂
農民這樣說著拿起那幾乎還會顫動裡脊肉給太明看,太明想,門外漢做的料理馬馬虎虎吧。豬肉煮好了,農民首先盛一碗請太明品嚐。太明吃了一口,因為過於美味驚歎。也許是因為空腹,或是料理拿手,總之,那幾乎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美味。他喝著米酒,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一邊吃一邊聽著農民說的話:近來私宰的手法巧妙,絕對不會流傳出去所以也就安心。村人全體飢餓,因此沒有人會去告密。在黑市上,村人的心完全一致,不僅如此,大家預想到未來的大災難,切實地感到必須同心協力。這是弱者的抵抗。所謂﹁餓雞不怕打﹂,飢餓的雞任憑如何被打還是要偷食,同樣的,飢餓的人不怕誰了。這對太明是一個教訓。
第二天,太明到其兄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打招呼。那裡正聚集著一些甲長們,商量著供應鴨子的事。每一甲被分配到應供給四隻。但鴨子的黑市價格已漲到公定價的十倍,因此沒有人願意照公定價格供應,因此正在商量對策。
結果決定,鴨子都照黑市價格換算,其差額由各戶負擔。
商量完了,一個老甲長對太明說:
﹁胡先生,我們都經常繳額外的稅。昔日有所謂劫富救貧的義賊,如今卻要劫貧濟富。我七十歲了,這樣的時世是第一次看到。﹂
老甲長認為把民眾供應的家畜和蔬菜,作為改日本姓名的﹁國語家庭﹂和日本人的黑券配給的特別配給,視為一種劫貧濟富的做法。志剛立刻責問的說:﹁這是什麼話?連兒子都不是我們自己的,屬於國家的了,若想想那些應召入伍的人,供應一些食物不能發牢騷。﹂
老甲長很惶恐。太明對於哥哥還是這種態度起反感,也沒好好地寒暄致意就出來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一天,太明在村子裡出名吝嗇的阿旺的水池附近散步,看見兩三個陌生的穿國民服的青年在釣魚。他以為是派出所的警察大人,又覺得不是,看來像鄉公所的人。各人的魚簍裡都釣得了幾尾相當大的鯔魚。太明看著的當兒又釣上了一尾。
﹁若是被吝嗇的阿旺看到了,一定很生氣。﹂太明想。但是他離開那裡沒走多遠,便遇見那吝嗇的阿旺。
阿旺知道那些人在他的水池釣魚,他發牢騷的說:
﹁衙門狗這些人,就像活閻王。﹂
吝嗇的阿旺對這些人也無可奈何。供應糧食、國民總動員,全是由他們辦理的,如果被這些人盯上就完了,不但糧食的供應量增加,還會遭遇到意外的事情。而從戰爭以來,鄉公所人的特權漸漸增大,如今已跟派出所的警察大人一樣令民眾畏懼。太明的哥哥志剛也罷,這種鄉公所的人也罷,全是在強權背後,仗勢欺人。
不愉快的事還有,去海南島一段時間的志達回來了,他不知如何弄到一個據稱是百萬富翁之女的年輕貌美姑娘,志達帶著她到處走訪親戚朋友,得意地吹牛。據他說,他到了海南島後,施展他長年當律師通譯磨練出來的辛辣手腕,賺了一大筆錢,受到一位百萬長者的矚目,而得他的女兒做妾。
志達那天也到太明家來訪,果然那姑娘漂亮。但從太明在大陸上所見慣女性的眼光看來,自然地覺得她的教養低,不像一個大家閨秀。志達在太明這個中國通面前倒是不吹法螺。從志達所說的話推測,他不過是當日本軍方的一名密探罷了。志達原是警察出身,他擅長此道是太明的看法。
志達說話時順便故意把外國製上好的金錶給太明看,說是那邊的大官贈送的。太明覺得這顯然是不義之物。志達走後,胡文卿問太明:
﹁依你看,他怎麼樣?﹂
這句﹁他怎麼樣﹂之言意味深長,可以做種種解釋,太明汲取父親之意說:
﹁志達終究如同沒有物資保證的軍票一樣。﹂
太明的意思是說,志達就像現在南洋所使用的軍票一樣,因為沒有信用,會漸漸地變成無價值。胡文卿回應一聲:
﹁嗯。﹂
他的臉上浮現出同感的表情,又說:
﹁反正,像他那種性格的人到哪裡都|﹂
胡文卿把志達的為人提出來加以批評。太明認為不僅志達如此,現在一些搭時局便車者全是自私自利的人。
太明回來沒多久,便目睹種種現實,但他已不感到悲傷,他認為這是過渡時期的必然現象,他心裡對自己說,與其憂心忡忡,不如不要迷失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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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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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虎狼之府
太明聽從先前偶然再會的佐籐的勸說,到台北訪問他。
佐籐在上次相會時,提議請太明幫忙他正從事的雜誌編輯的工作。
太明的來訪,佐籐高興的迎接。而佐籐一知道太明已辭去協會的工作更欣慰。於是立刻說明發行雜誌的宗旨。他的意圖是,在極端言論的統制下,利用合法的局面以達到某種任務。
﹁歷史已來到轉換時期,因此必須要有成熟的條件。小兒科般的走法沒有用,必須踏踏實實穩紮穩打,著眼於本質的事物。對時局張起否定的論陣雖然簡單,但那是自取滅亡。偽裝成與時局同心協力,徐徐地讓讀者知道現實,這是雜誌必須持有的編輯方向。﹂
太明聽了佐籐這一番話時,認為這也是一種見識,佐籐是跟向來太明所會過的日本人完全不同,自然而然的對他湧起尊敬之心,覺得他是個足以共事的人。
太明馬上便和佐籐共同工作。太明的任務是照佐籐的編輯方針搜集材料,因此須採訪台北的知識分子。這也並非多麼難的工作,但先要認識一些人頗費苦工,然而習慣了,太明便覺得比在協會無為的浪費時間有意義。雜誌一期一期地發行問世,使太明感到新鮮的喜悅。
佐籐在工作之中,常常講起他自己對世界戰局的推測,太明對於佐籐透徹的分析和洞察讚歎不已。而戰局果然如佐籐所預言的進展。聯軍在諾曼第登陸了,而在太平洋繼麥金、塔拉瓦之後傳來塞班島的玉碎。戰局和政局都激烈動盪。到了這時候。在現實的險惡之前對太平洋戰爭的戰局之膚淺樂觀預測才消聲息氣。
太明不禁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那天他和佐籐上街,是炎熱的日子,夏天的陽光照著柏油馬路刺目。兩人走著,從背後傳來太平洋決戰歌的合唱,那是本島人青年的皇民煉成隊的進行。因為兩人慢慢的走,皇民煉成隊隨即超越了兩人,四列縱隊的隊伍井然有序,但個個衣服襤褸,打赤腳徒步的青年看起來寒酸不忍卒睹。佐籐目送著那隊伍說:
﹁你看,那些像敗殘兵似的樣子||你再看看那些女人||﹂
佐籐所說的那些女人,是指路上那些盛裝逛街的日本女人,他又對太明說:
﹁你對於這兩者的對照,認為如何?﹂
雖然佐籐並不多說,但僅他的這兩句話,兩人彼此的感觸相通。
佐籐這辛辣的批評家,一切的事情都是他評論的對象。例如家庭消防的訓練也一樣使他批評,照佐籐看來,那是無可救藥的日本人非科學性的表現,是精神主義者所產生的愚昧作法。
這樣看來,那在糕餅店和餐館前大排長龍,衣著光鮮的日本婦女和擺派頭的紳士,若把他們那傲慢的假面具剝了,還不是跟被貶低的台灣人一樣,令人覺得面目可憎寒酸。
不一會兒兩人走到榮町,進入一家喫茶店,相當大的店內,客人很多座無虛席。佐籐大概常來這家店,他站著,頻頻環視周圍,顯然是看看有沒有熟人。於是從角落裡有一個人站起來向佐籐招手。佐籐看到了:
﹁噢!﹂
他應聲,帶著太明走過去。對方也有一個同伴,據稱兩人都是新聞記者。太明忽然發覺兩人的胸前都佩著文學奉公會的會員章。太明想,他們是作家啦,心裡就對他們湧起了敬畏之念。
坐下後,話題馬上移到文學方面上,太明有些愛好漢詩,雖然對於文學也並非沒接觸,但對於現代文學,外國文學,以及文壇的趨勢不大瞭解。因此他們所說的話,在他聽來,全是耳新的,很新鮮。看見太明謙虛地聽著他們的話,其中的一人又向太明講解莫泊桑怎樣、巴爾札克怎樣,及俄國文學怎樣,就像是對新入生的訓辭似的,那淵博的學識使太明完全傾倒,使他覺得彷彿探到了未知的世界般,心裡有一點感到興奮。
不久,四人一起步出喫茶店。佐籐讓對方的兩人走在前面,他一邊走一邊對並肩同行的太明悄聲耳語:
﹁胡君!瞧你對他們很敬佩的樣子,其實也沒什麼可敬佩的,說穿了,這不過是把︽世界文學全集︾導讀的現買現賣罷了。﹂
佐籐照例以他那辛辣的說法一貶到底。太明對於佐籐銳利的批評眼和透徹的觀察力表示敬意的,但這時候,佐籐潑冷水般的說法,不知怎麼太明卻覺得反感,覺得喜歡揭人瘡疤也應適可而止。然而當太明隨著他們到報社,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對於佐籐所說的話才瞭解。
報社內的情形,也許是因為截稿的時間到了,記者們都面對稿紙用鉛筆疾書,誰走入編輯室都不注意,只埋頭於自己的工作。那姓丁的和另外一名記者帶著太明和佐籐走過室內中央,到了編輯室一隅,把掛在壁上裱裝好的標語指示給他們看。這些全是照情報部的依囑製作的,戰意昂揚洋溢的標語,丁姓記者一張一張掀起給他們看,看到他自己的作品時便問:
﹁怎麼樣?這標語如何||﹂
他只差自己沒有稱讚很不錯吧,這樣說著他打量佐籐和太明臉上的反應表情。太明對於丁的這種態度,忽然感到他很庸俗不像文學者,因此太明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同時,覺得連剛才他在茶館所講的文學漫談,都有點淺薄,俗不可耐,這時他才想到佐籐所批評的話。太明這樣想著,看來連那些宣傳文句,都僅是光說不練的人嘴皮上的題目而已,所以太明更覺得討厭。那是迴避須實踐的犧牲,僅用筆桿欺騙一切的口舌之徒。他覺得這種大言不慚的徒輩,偏偏會出頭。而那僅是嘴皮上的題目,卻誤導不不知多少純情的青年。他這樣想著,連報社全體的空氣,都令人覺得無法忍受。
不一會兒太明和佐籐兩人走出報社,佐籐說:
﹁都是一些差勁的傢伙!﹂
佐籐不吐不快。
﹁胡君!剛才你在茶館裡不是對他們很欽佩嗎?如果這些傢伙也有文學精神,文學家會痛哭呢。現在的作家哪會有良心,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寫了。日俄戰爭時代的作家還有幾分良心,所以才能產生︽一兵卒︾這樣優秀的作品。像現在的作家這樣眼睛朦朧的傢伙是看不見現實的可怕。所以他們一直心甘情願做軍部的爪牙。﹂
佐籐說到這裡停頓一下,於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剛才那姓丁的說:從事文學工作,不這樣不會成功。他們顯然是把文學當作商品。但文學並非個人成功與否的問題,而是對人類是否能有更多貢獻的問題。﹂
﹁胡君!報社裡哪會有好人。近來報紙上頻頻提出台灣人的待遇問題而論,但從知道其內容者看來,會驚訝他們竟能真有臉寫出那種論調。在這次的統制,他們這些從日本來的都是沒有良知的人,據說一個最低階的記者本俸也有一百九十五元,另外加俸五成,編輯局長本俸一千元,加俸五百元。而台灣人職位最高的處長卻只能領到一百四十幾元。但他們卻在報紙上大書宣稱:﹃改善台灣人的待遇﹄,胡君,他們是想打動天下人的心嗎?﹂
佐籐以他一流的冷嘲熱諷這樣說,但太明這時對他的話不像剛才那樣起反感,而且,他覺得那些全是迎合時局以外無任何意義的作品,若是被後世的批評家注意到,那些失去靈魂,失去真實的文學精神的這個時代的文人,無疑的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他在心裡對自己誓言:不如無為自然,不如用無策來因應。
塞班島陷落後,隨即喊出了台灣全島要塞化。促起六百七十萬島民全體總躍起,為了要塞構築,台灣人連六十歲者都被動員。
太明也接到動員令,須出席﹁勤勞護國獻身大會﹂。接到動員令者聚集於公會堂的大講堂。因為特殊的職務,無法參加勤勞獻身隊者席設二樓。太明懷著佐籐為他酌情處理的證明書也擠在二樓等候著。大會開始時照例舉行國民儀式,由主辦單位代表致詞,接著由軍政長官說明其宗旨,皇民奉公會本部的主要人員大聲疾呼地的演說。台灣人方面則御用紳士輪班上台呼籲民眾以身殉護國大義,以一死捧報國之誠,他們的演說都獲得如雷的掌聲。
開完大會,數千市民分成各隊,跟隨著領隊去從事構築作業。最後還有一千餘人左右留在樓上。這些人各持有證明書,或是殘障者或病人。有證明書者幾乎都是台灣人紳士,太明也在其中等候當局的檢查。
不一會兒,市公所的五、六個職員上二樓來,他們是擔任安排國民動員工作的人員,其中的一人站在正中間開始指揮。
這個指揮的人胸前佩著在鄉軍人記章特別惹目。不知為什麼,他自始就殺氣騰騰,用含著怒氣的聲音的大嗓子說明檢查的順序。大家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著。前面的話說完了,指揮者更大聲的說:
﹁大家依次序走出去,從第一排起在左邊的人向左走,在右邊的人向右走出去,在辦理人員前待命。﹂
他這樣命令,但並沒有說明是從前面的第一排,或縱列第一排,因此出現兩種行動;左列從前面第一排的人起步走,右列縱的第一排的人也要走,那指揮者看了,馬上走過來,一連打了七、八個人的巴掌,說他們違反命令,其中挨打的一人勇敢地抗辯說:﹁照命令行動的。﹂指揮者不聽完他說的話,便大聲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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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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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鹿野郎︵混蛋︶!﹂
同時抗辯者的臉上響起啪噠的打耳光聲。
靜悄悄的,沒有人作聲,但在場者無不對指揮者的殘暴,內心裡燃起熊熊的怒火,從那沉默中,令人感覺到火辣辣的無言的抵抗。
過了兩小時太明才終於出了公會堂,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了,腦袋昏昏的,跟他一起出來的每一個人看來全臉色蒼白。
而經過半個月,太明又接到勤勞護國動員令。這次是動員上班族在星期日勞動服務一天,日本人也不例外。星期日到了,清早五點集合,各服務班編隊出發,太明也荷著園藝用的鐵鍬去參加。
這些隊伍宛如被趕引去屠宰場的羊一樣無精打采,而還沒走到兩公里時,這些人已疲勞了,隊伍已散亂不整齊了,被從後面而來的農民中隊趕過。
農民們有活力,勞動服務的工具齊全。
超越前進了的農民,回頭看著太明他們的隊伍彼此說:
﹁連這種臉色蒼白的人都被動員,真是太嚴厲了。﹂
不久隊伍到了╳╳公用地,已經有開始工作的班了。從鄉間來的義勇報國隊,賣力地挖土、挑土。但從城市裡來的人因為工具不齊全,用手取粘土塊,人人一手一手傳遞。
太明的那一班幾乎都是薪水生活階級。班長來到,把他們分成兩組:用擔架搬運組和挖土組。太明被分為搬運組人員,他的搭檔是個年輕有精力的台灣人官吏,勞動服務非常起勁,好像跑也似的搬運,因此太明和他的步調配合不上,對方終於不耐煩要放慢腳步等候著與太明配合,便向班長報告太明偷懶,班長馬上過來責問太明。
太明瞬間掩飾的說:
﹁實在是從昨晚就已肚子不適沒有辦法。﹂
﹁是嗎?若是生病那也沒辦法。﹂
班長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既然有病,就去休息吧!﹂
他解除了太明的勞動。太明坐在樹下看著大家勞動:
﹁這不是卑怯,也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兩個日本人從太明的面前經過,但並沒有注意到在樹下的太明,大聲說:
﹁工作由驢呀︵指台灣人︶去做,他們實在肯幹。﹂
﹁是的,就像牛一樣。﹂
太明聽了他們這樣的對話,不禁怒紅了臉。
第二天,佐籐見到太明,嘲弄的說:
﹁以鋤頭建飛機場的作業,怎麼樣啦,有進展嗎?﹂
然後,他又問太明:
﹁你對於台灣的要塞化和美軍登陸,看法如何呢?﹂
﹁日本軍希望在台灣作戰吧?如果這樣便可以利用台灣的物資和人力。昔日發生霧社事件的時候。其鎮撫也是驅使周圍番社的人去做。現在大陸上也扶持了汪精衛,採用以夷攘夷的政策。而且台灣又具備了做為要塞的絕好條件。但是美國不會把台灣做為什麼問題,因為台灣對大局沒什麼影響。台灣要塞化,我認為結局對日本沒什麼利益,但對台灣人相當有利。﹂
太明把平常所想的事,照實說出來。佐籐說:
﹁照你的看法來說,這便是惡意發揮了善意的效用。﹂
佐籐這樣說著笑了,從佐籐的話裡聽來,顯然他也贊成太明的看法。然後他靠著安樂椅子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像思索著什麼。
﹁今天我們到狼的根據地去走一趟!﹂
佐籐這樣說著,用力把菸蒂扔掉,霍地站起來。 太明以為佐籐所說的狼的根據地,顯然是指皇民奉公會本部,所以也沒再追問什麼,就跟他一起去了。然而出乎意外的,目的地是最高學府的大學。他想:
﹁為什麼這裡是狼的根據地呢?﹂
但辦完事情離開時,太明才終於瞭解佐籐所言的意味。
太明想起四、五天前的報紙上,登了一篇這所大學的校長和某教授所寫關於日本語教育的論文,認為要使台灣人徹底皇民化,必須抹殺台灣語才行,這是學者不應該有的暴論。由此可見御用學者對當局的政策奉承之心完全表露出來。太明這樣想著,便覺得如佐籐說的這裡就是狼的根據地吧。近來政府的官員太多由這所大學出身,皇民奉公會的顧問,也是由這裡的教授擔任。這所大學才是對殖民地搾取的合理化、其精神武裝的根據地。這裡的教授不忠實於學術和真理而忠實於政策,這只須從那麼被認為不合理的,台灣全島畫一的﹁正條密植﹂插秧政策,而這所大學的農學院無任何一位教授有異議便可以看得出來。在這裡學問的精神已死亡,只有擔任政策走卒的工作,是至上的命題。真的是掛著學問殿堂的招牌,扮演著精神上的虎狼角色。
到了十月,即有大空襲。
但空襲的目標都是軍事設施,一般市民沒有什麼大危險。不過與空襲台灣呼應似的,美軍登陸雷特島。展開激烈的絕地反攻。這時候,日本人看來有一點氣息奄奄。象徵著帝國主義聳立著的總督府建築物,也好像披上一襲喪服似的,看來有一點蒼涼。
戰局的展開日日不利,那一天佐籐突然說:
﹁德軍只不過做著動物般的抵抗罷了,無意義的犧牲。馬上就要看到歷史的大轉變了。﹂
佐籐批評了戰局,然後坦白地說:
﹁其實我想回日本。﹂
他的意思是,現在就應回日本,對於將來的新形勢做活動準備。他所說的新事態究意是指什麼而言,太明從他平常的言行中想像,便有某種程度的瞭解。佐籐要回日本,太明感到寂寞不捨,但知道佐籐的決意堅定,沒有辦法挽留他。為他著想,應讓他得到更有意義的活動場所和機會,現在應好好的慶祝他踏上壯途。而且佐籐所辦的雜誌,如今大體上已達到了目的,沒有理由再挽留他。
終於到臨別的時候了。太明略表心意的為佐籐餞行,兩人喝了很多酒,對談著,佐籐握著太明的手說:
﹁胡君!我喜歡你這種誠實的人,我一生不會忘了你。可是你太過於詩人氣質,為人太過於潔白,拙於面對現實。今後對於這一點要十分注意。因為不伴隨實踐的理論,是空虛的理論。﹂
佐籐由衷的這樣忠告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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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皇民派的悲哀
太明從台北又要回到故鄉。佐籐回日本後,太明為了處理雜誌社未做完的工作,仍然留在台北一些日子,如今都已處理完畢,便要回家鄉了。雜誌的停刊很可惜,但由於資料及其他原因,已無法繼續出版,而且佐籐所期待的發行雜誌的目的,已達到了某種程度的效果。
若想到已盡力奮鬥了,太明不覺得遺憾。一旦要回去,太明對故鄉滿懷著一顆心,但仍然帶著一抹哀愁上車。
太明回來後過了兩三天,鄉長助理東先生和兩三個鄉公所的職員,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來徵收總動員獻金,保甲內的住戶捨不得掏出錢者都被叫去。胡文卿因為感冒在家裡睡覺,所以太明代替父親到場,被叫的人員到齊後,那鄉長助理便對大家訓話。
﹁我們這一莊在進入大東亞戰爭以來,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從消除私心奉公服務到貫徹殉國的大義了。從這次的總動員運動看來,真的已表現出一億一心之誠,不肖的我很有助理的面子。尤其是我們這一莊的某醫師一個人就樂捐一萬元以上的獻金。相反的,今天聚集在這裡的諸位,僅是少數目的捐獻,就要我勞足而來,這太不光榮了。﹂
他這樣說著對大家一瞥,繼續說:
﹁我國如今實在面臨著非常時期,不,應該說是,超非常時期,敵人虎視耽耽窺隙,台灣要塞說不定有一天就變成台灣戰場。為了萬全之計,六百七十萬人須團結一心真的總動員起來,忍受一切犧牲和一切痛苦,必須做到當局所要求的。這便是我們國民應盡的義務。諸位都是忠良的國民,想必已瞭解總動員的宗旨,不必現在我還要在這裡囉囉嗦嗦的再說。總之,應好好的認識時勢,不要讓別人譏笑我們是非國民,自動獻金!﹂
他的語尾用力,非國民一詞特別震撼大家的心。然後鄉公所的職員一個一個調查,大家因為剛剛聽了鄉長助理的訓示,儘管無法再說什麼,但仍然舉出家庭的情況或各人的種種理由來要求減免獻金,但沒有效果,其中有兩三個人徹底求情,但結果還是不得不在認捐書上蓋上私章。因為胡文卿本人沒有來,最後才輪到太明。胡文卿是醫生,鄉公所的人說,捐款應照戶稅二倍才行,尤其說出應捐一千元。太明指出中醫和西醫不同收入少,而且胡文卿自身已年老無法出門往診為理由,請求依照普通捐款。那鄉長助理臉色一變:
﹁胡先生出身最高學府,而且還在大陸待過,是村子裡的先覺者,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不明事理的話。﹂
他說了這種挖苦的話。太明心頭火起,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盡量冷靜的回答:
﹁東先生以某醫師做標準,把它當做不成文法般來要我們多捐獻,同樣是醫生,但中醫和西醫大不相同。西醫由當局配給法定價格的藥,儘管如此,近來西醫有人擅自把藥價提高三、四倍,更有甚者,把藥改換為紅紙包或青紙包,當作貴重藥品,一份藥收費高達五元或十元,也就是從患者搾取的錢累積到一萬元吧。而中醫收取的是診察費,看診一人三角錢,十個人也僅有三元而已,在鄉下一天有十個病人便是最多了。醫生本來就是以仁術濟世,與賺錢的商業不同,若把行醫視為是賺錢的行業便錯了。賢明的東先生,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的吧?﹂
太明這樣說著,心平氣和的拜託讓胡家以普通捐款額度獻金。
但那鄉長助理不准,舉出胡文卿的不動產,硬要特別捐款。太明便再說明關於土地的收支情形,一甲步土地的收入,繳納了稅金、國民儲金以及其他法外稅款後,剩下的僅有一百元而已。但鄉長助理仍然嘮嘮叨叨的堅持著,太明終於生氣了:
﹁東先生,你以某醫師為例子來要求人捐獻,這也是合理的,例如像你這樣人格高尚,富有愛國心的人,在捐獻上一定可以做我們的好榜樣,請恕我很失禮,為了給我們啟蒙,請公開你的捐獻數目好嗎?﹂
太明這樣反擊,鄉長助理二話不說,馬上讓步了。太明知道他硬要別人捐錢,自己卻是不出錢的人,因此胡文卿的捐款,才能夠以普通的額度了事。一些和太明同時被叫去的人,對於太明的做法都心中稱快,歸途有人說:
﹁給台灣人一頂帽子︵地位︶,他便不顧別人的死活啦。﹂
這樣紛紛批評鄉長助理。
有鄉長助理這樣的人,但也有人打心底願意皇民化,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台灣人與日本之間的隔閡,因此而真正煩惱的台灣人。
有一天,突然來訪太明的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李訓導,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二十年沒見面,他看來很蒼老簡直判若別人,姓名也改為日本名的﹁吉村﹂。他仍然過著教壇生活,但最近似乎精神很空虛的樣子。
﹁我執教鞭二十年了,因此都可以獲得勳章了。在這期間,我誠心誠意的努力皇民化運動,做到﹃國語家庭﹄化自不在話下,而且改姓名等,不顧父母的反對最先實行。我覺得自己一代的吃苦頭,若能賺得子孫的幸福,還是划得來的。然而,現在的情形呢?我覺得越沿著其線努力,反而越離開其線。他們有屬於自己的長久傳統和歷史,但我們卻沒有這些。這種隔閡是無可奈何的。結果如今看來,人為無可奈何的事,我卻一直努力打拼著呢。﹂
他這樣說著,寂寞地笑了。我們無法說他這是愚昧的努力而笑。至少這裡有一個從別的意味而言真的苦惱著的人。這也是台灣人的悲劇。太明無話可安慰他,只是闇然默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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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恍然大悟
志剛的兒子達雄突然從大學回來,原因是為了要參加特別志願兵。志剛迷於皇民化運動,兒子要志願當兵,反而高興,但他的妻子哭著阻止,但是達雄自身志願的決意堅定,對於母親的阻止不在意,反而說:
﹁阿母的腦筋古板。﹂
達雄反駁母親的固執。而他母親還是不會就此放棄勸阻,她去拜託胡文卿規勸達雄,可是胡文卿還是沒有一種能夠使達雄的決意改變的理論和說服力。最後這勸解的差事輪到了太明。達雄的母親哭著拜託他,太明答應了:
﹁好,我來試試吧!﹂
太明看到了達雄。達雄瞭解太明也是想勸阻他,所以從開始他的態度就很堅決。太明要先從解開他的心情著手。便說:
﹁達雄!今天和叔叔兩人閒話一番吧!這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茗茶,跟我們這裡的茶葉有一點不一樣,你品嚐看。沒什麼可請你嘗的,為了慶祝你的征途,喝一杯茶,哈哈哈||﹂
太明若無其事的這樣說出來,達雄的心情顯然已緩和一些了。太明便又說:
﹁達雄!志願是很可嘉的事,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想法呢?把你的信念說出來聽聽好嗎?﹂
達雄便滿懷信心地,表露他所相信的事,據他所想的,台灣人今日正站在能不能成為日本人的大考驗階段。現在正進行著的聖戰︵他說是聖戰︶,只有我們同心協力,才能夠通過這考驗。為了解放十億東亞人民而當做人柱,便是我們青年人的宿願。這種理論是很幼稚的看法。太明想:
﹁這裡也有一個缺乏批判力的,可憐的年輕人!﹂
太明突然回想起應召軍屬時的事情,他在大陸看到祖國的抗日青年,還不到當兵的年齡,而勇敢的為大義殉身的英勇之姿歷歷如在眼前。太明心情沉痛的望著達雄。
達雄就跟那些高唱軍歌,神氣十足的邁著大步,那種粗獷的,連人性都忘了似的青年完全一樣。太明每當看到那些被巧妙地畫一化、傀儡化的青年們,他總是會感到皮膚有些冷,而他卻無能為力。但達雄是他的侄兒,有血緣關係,不,即使不是親人,對一個即將誤入歧途的青年,他也必須設法挽救他才對。太明這樣想著,心裡便湧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熱情。
他首先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倫理國家的理想,經常在霸道之前崩潰的過去歷史說起,他說明這是因為國家的根本理念有矛盾。到了近代國家更形墮落,資本主義把其成立的基礎的一方求諸於殖民地,經常壓迫弱小民族的發展,納粹德國更站在狹隘的世界觀上,錯覺自以為是最優秀的民族,夢想稱霸世界。在台灣呢,不但是搾取台灣的物資,而且還加以精神上的破壞。
﹁達雄!你看看在我們眼前的現實吧!﹂
太明說到這裡口氣終於激烈起來:
﹁他們要台灣人成為日本人,一方面卻採取強硬統制,把台灣人控制得無法動彈。現在你想拋出生命去作戰,究竟你是為誰?為什麼要拋出生命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明自然而然的口氣熱烈起來,一向保守的他,很少在人前滔滔說出自己的信念,但現在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要以自己的勸說,挽救出一個瀕臨在迷妄深淵的青年||
太明又說,戰爭中的大量殺人,以國家的名目而被合理化、英雄行為化了。一切的矛盾,從國家中懷胎而生。歷史以國家的前提而歪曲,教科書把國家的存在正當化,不過是為了擁護其權利的宣傳文罷了。從小學至大學的教育過程,總之,是其一貫的宣傳過程而已。由於這種教育,人人習慣於國家生活,這又成為因襲再成為制度。制度把人納入一個模型。不願被納入其鑄型者,被稱為異端者。
太明把其間的事情,引用中國的纏足為例子來說明。纏足以前在中國是一種美的標準,因為纏足而違背道德的一面則不被問及。全體社會都以為這是善的、美的,對它不生疑問。但是,因為接觸了西洋的近代文化,以為纏足是美的看法便崩潰了。新的美的標準,新的道德標準登場。而中國女性的解放史,由於纏足的廢止,而寫下其第一頁。制度有使人盲目的一個要因。太明再以國家與國家的對立問題而言,若社會進步了則其對立便會消失,戰爭的必要消失了。到了那時,戰爭將只是以過去曾經存在的殘虐習慣記錄於歷史罷了,太明這樣做結論。他所說的這種放棄戰爭的立場,不過是觀念性的抽象論,但這裡至少有更高的理想。雖然形式不同,達雄陶醉於一種觀念,以它做為行動的基礎,因此太明的這一番說法,對於達雄所抱的觀念便有了說服的效果。
太明長長的熱烈講話結束時,達雄如夢初醒般,發紅的臉舒了一口氣。太明說及的內容,對於達雄,是他不曾聽過的新鮮的驚訝。他不勝感歎地說:
﹁叔叔的看法實在與眾不同,超過赤色分子。﹂
﹁我的看法,不是赤色的或黑色的,而只是把當然的事,當然的思考,把事實以事實來觀察而已。對於事實有認清的勇氣,這至少是知識分子應採取的態度,你認為如何?﹂
太明這樣說著,看達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太明的那些話,顯然達雄已瞭解。
﹁叔叔!我很明白了,我會再重新考慮。﹂
達雄這樣說,一直低著頭。太明感覺得到自己的勸止,已獲得某種說服的效果。太明有一種感謝蒼天的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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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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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犧牲
第二天中午,胡家的門前停下了一輛軍用卡車,從車中抬下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發生了什麼事呢?家人立刻奔到擔架旁,那是阿玉的兒子志南。
志南從上月起被召集去勞動服務隊,在××公用地做工。因為過度的勞動而倒下了。而勞動現地衛生狀況差,而且也沒有醫生。因此病情日益惡化,終於無法救治了,最後才被護送回來。志南在擔架上昏昏睡著,枯瘦的臉完全無血色,一瞥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志南,變得如此的慘澹極了。想到這就是那樣的硬被逼著在志願書上蓋章,而被召集的志南,其淒慘,實在令人心酸。
家裡頓時慌亂起來,胡文卿先診察,因為病況已無法再拖延的惡化了,他一時很著急,立刻派人去請街上的西醫。因為以他中醫的醫術已無法著手診治了。醫生馬上趕來了,注射三針強心劑,說,然後要看經過的情形而定。病情已相當的急迫,從那醫生的表情也看得出來。
太明在志南被抬回來的那一瞬間起,便對週遭的什麼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究竟是誰把志南摧殘成這樣的呢?如果是他自願的倒也罷了,他不願意,硬威脅哄騙硬被徵召的,摧殘成這樣的身體才送回來||他覺得這簡直是太不負責任、太殘酷的做法。
傍晚時分,也許是強心劑的效果,志南終於恢復意識,他對於站在床邊的人,一一看著他們的臉,看到太明時:
﹁阿兄!﹂
志南虛弱的叫他一聲。
﹁怎麼啦,志南!你振作一點!﹂
﹁我已經不行了,以後拜託你照顧了。可是,落到這樣的地步||實在遺憾||﹂
然後他面對著胡文卿和母親阿玉說:
﹁阿爸!阿母!再見||﹂
志南就那樣,腦袋突然搭拉垂下來,嚥下最後一口氣,真是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死了。
首先阿玉放聲痛哭,胡文卿雖然沒有哭出來:
﹁天呀!﹂
他低聲喃喃叫天,眼睛一直閉著。
太明全身哆哆嗦嗦,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這不僅僅是悲哀的感情,而是更深刻的,一種從靈魂之底被搖動起來的使人慟哭之情。志南那無聲的屍體,被痛苦折磨曲了,在太明看來好像志南控訴著他的遭遇似的。
弟弟的死,不由得使太明必須與某一問題對質決定。弟弟的死,那是死於非命。他成為沒有代價的犧牲,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這在弟弟本身,是無可奈何的,就像宿命般的情形。太明這樣想著。而這種宿命,已經不只是弟弟的遭遇而已,不久無疑的也會降臨到太明自己和他父親的身上||。要﹁活下去﹂的路已絕了,能夠通往的是,走向死亡的路。太明想像親人全死了以後,只有他一個人活著的情形,那是靈魂都凍住了般的活墓地。
而如果只不過是苟活著罷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來太明一直到現在的生活方式,非常的不徹底,他想認真的生活著,但事實如何呢?他從事過幾種職業,但沒有一項工作做長久。戀愛的情形也一樣。
他想認真地生活著,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只是一切都妥協。他高等工業學校畢業,以台灣人來說是受了最高的教育,究竟這有什麼用呢?他覺得自己簡直跟螻蟻之輩一樣,是個軟弱無力而沒有用的人,對弟弟的死應感到慚愧!
太明是一個內向性的,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深深反省自己的人。這樣的個性,這與其說成為他行動力的源泉,不如說束縛其行動,使他把所想的事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一個非常保守的人。他到日本留學,然後又去大陸||他的行動看來似乎頗有作為,但其行動的骨子裡又有什麼呢?
此刻,很大的自責和反省之念,如狂風暴雨似的搖動著太明的身心。這對於他的肉體和精神來說,都是他忍受不了的。這時,他再度聽到阿玉悲痛的哭聲。這與其說是因志南的死而傷心,不如說是向天地哭訴的靈魂的慟哭。
那慟哭的哀號調子,漸漸的也感染了太明。那時太明好像忽然聽到志南臨終時呼叫的聲音。死者不會呼叫的,是錯覺吧。不,並非錯覺,志南的確在呼叫。
﹁啊!﹂
這時太明思考脈絡的經緯一下子全斷了,他感覺頭腦裡充滿了異樣的混沌。他失魂落魄似的蹣跚地走出房屋,他的視線已經焦點不聚,目光漂於空中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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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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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瘋狂
太明突然發瘋了,這傳聞擴展開來,有幾件事實,可以用來證實。首先,志南死亡的第二天,太明在胡家公廳的神桌上臉塗得像關公一樣紅的坐著,壁上有太明的筆跡,墨痕新鮮的寫著:
志為天下士
豈甘作賤民
擊暴椎何在
英雄入夢頻
漢魂終不滅
斷然捨此身
驢呀驢呀意如何(日本叫台灣人)
奴隸生涯抱恨多
橫暴蠻威奈若何
同心來復舊山河
六百萬民齊蹶起
誓將熱血為義死
但是,太明的言行雖然奇矯,似乎還不能斷言他已經發狂。胡文卿害怕寫在壁上的激越詩句被當局目擊了不妙,立刻在那上面掛了一幅畫遮蔽,但聽到這事情從近鄰來看的人擠滿了胡家的公廳。這時,太明臉上仍然塗得通紅,昂然走入公廳,在人人吃驚的騷然中,太明悠悠的端坐神桌上。
【告訴汝等眾生!】
他大聲說,那態度雖然異常,但卻出奇的有一種逼人的神情,因此人人靜悄悄的看著太明。太明接著朗朗吟誦:
頭家是大哥
大哥是賊頭
人剝皮
樹剝皮
山也剝皮
這些詩句,一句一句沁入眾人的心底,如那詩句所言,如今山已經成為赤土,相思樹的皮、桑樹皮、塞麻頭的皮都被剝光無餘了。雖然人的皮還沒有被剝去,但比被剝皮更甚的,許多人被驅使。而次一瞬間,坐在神桌上的太明,一改嚴肅的樣子,用另一種調子:
咿|呀|噯
白晝土匪
哪|噯|喲
他以奇異的節奏唱起了山歌,在人人之間哄哄然的起了嘈雜聲,在那嘈雜聲中有人說:
﹁已經發狂了!﹂
﹁發狂了!﹂
﹁可憐呀!﹂
人們交相這樣說。太明這時突然站起來,空虛的視線望著空中,一面說:
哎呀!瞧!
他們都是
老虎其面。
像吃人肉的野蠻人
那是發狂了,
你的父親、你的丈夫
你的兄弟、你的兒子
全都為了他|
他為什麼高呼為國家、國家。
這樣高呼的傢伙才是壞蛋。
借國家之力
貪圖一己的榮華。
是不道德漢子
是白晝土匪。
殺人要被處死刑
那傢伙殺了那麼多人
卻稱他英雄!英雄!為什麼?
混蛋!
是老虎
是豺狼
是野獸
你們不知道嗎?
他痛罵著,這些話貫徹入人們的肺腑。然而太明還沒有罵完,他又說:
混蛋!
你嘴裡說同胞、同胞
其實你是走狗!
是皇民之輩!
是模範青年!
是模範保正!
是贊成先生!
什麼東西?
混蛋!
他大聲說完了,又好像有誰在他眼前似的:
喂!混蛋!他怒罵,太明的精神已完全錯亂的狀態。
從此以後,太明成為一個完全的狂人。
太明每天在外面徘徊,在養魚池或商家的招牌上寫﹁白晝土匪﹂,這是指誰說的不難明白,雖然一時被人非議,但知道了那是狂人寫的,對他也無可奈何。而有時他連日安靜地端坐在胡家公廳。不久。由於村民們忙碌,也不再注意太明瞭。而不知幾時太明從村子裡消失了蹤影。
經過了幾個月,太明消失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但那時有一個到村子裡來訪的漁夫說,曾經有一個好像是太明的男子,坐他的漁船渡海到對岸。於是又有人說,在他乘船之前,看見他在海邊徘徊。
這傳聞尚未消失,又傳說,太明從昆明的廣播電台對日本廣播喊話。然而,太明乘船渡海到對岸,或他在昆明,真相如何,沒有人知道。只有他留在胡家公廳牆壁上的壁書,雖然不敢公開,這事情卻悄悄的在民間流傳,因此有不少人來看那筆跡。而那時太平洋戰爭,終於進入了酷烈的最後白熱化階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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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7-2011 09:3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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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有感
寫了︽亞細亞的孤兒︾已經過很長的時間了,現在突然聽說將再版,筆者重新感到非常高興。
大凡一個人,自己所做的事即使客觀上是錯誤的,也不容易承認其不對。過去的日本帝國主義者,以東洋和平的虛偽口號侵略中國,引起戰爭,殺了許多人民,使台灣等成為殖民地。
第二次大戰後,也有如日本一樣的,強國侵略弱小國,引起戰爭,在正義之名下,使許多人命傷亡。
在此時出版寫曾經是日本殖民地台灣現實的拙著︽亞細亞的孤兒︾,重新思考殖民地體制的本質,日本有這樣的有心人,使我肅然起敬。
這部作品是筆者豁出生命寫成的。當時因為我曾經去過大陸,在台灣成為被當局注意的人物,常常被刑警跟蹤。如果我的原稿被發現了,恐怕我的生命便沒有了。
從執筆至今經過了三十年歲月,其間本書在台灣和日本出版,在日本促成出版的中澤富美雄氏、神田孝一氏已去世了,由衷的祝福兩位在天之靈的冥福。此次承蒙﹁新人物往來社﹂的厚意,重新改裝出版,最後加筆,做為決定版。
末了,對於出版時的關照,並給予校閱和解說的戴國輝博士深表謝意。
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吳濁流於白椿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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