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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類小說』 誓鳥 作者:張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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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誓鳥
作者:張悅然
以下是一些書友對此書的評價:
作为一个年轻写者,张悦然令人感动之处,是她的坚执。
以《誓鸟》作为书名,是对此恰如其分的注解。精卫填海,其故事的张力,在于大与小之间微妙的失衡。抗拒无限的决心﹐是悲壮生发的内核。
大航海时代﹐为故事铺垫了灿烂繁盛的底色。一个叫做宵行的男人﹐锲而不舍地朝花夕拾﹐是全书散淡而坚实的索。牵引了一些人﹐一些事步入历史的前台。他们虽则微小﹐但是触动人心的﹐是这些微小的凝聚﹐成为了大的和声。他们的痛﹐即使是绵长﹐之于时间长河也仅是易为忽略的阵痛。但是﹐撼人的是这些痛感稠密地衔接与绞结起来。我们看到一些不愿放弃的女性﹐春迟﹐淙淙﹐以生命作为筹码﹐投入到未知下落的赌局中。也有些男人﹐影影绰绰于女子的侧畔。对男子﹐作者无法决绝﹐年少未艾的一群不在话下﹐即使是如骆驼般的男人﹐在运筹帷幄之外﹐也始终有些温情﹐有些贪图人间小的欢爱﹐是一些家常的英雄。
作者的文学储备有着很奇特的面目﹐因未有学院的規约。其中包含了一种浑然﹐因为一无拘束而无畏。在这些文字中﹐你会看到一些如针脚般细腻与精致的拳脚﹐是作者的用心﹐如章回体的叙述形式和现代语言的交迭。看得出其中的锐利之处﹐将一些既成的东西切割开来。
而她的语言﹐同样因为无所羁絆而坚执下去。女性作者对于语言风格的执着﹐会更为纯粹﹐如安傑拉卡特与尤瑟纳尔﹐张悦然亦然。 悦然对语言的痴迷﹐是她的长处﹐有时亦成重荷。她是太易沉浸于文字美感的人。语言有如灿然的绳索﹐捆缚了手脚﹐叙事节奏的抑扬则迷失于其中。若论语言本身﹐与其以往的作品相比﹐则收起了冷利的芒﹐变得柔和婉转﹐然而激情仍在。这是成熟之处。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历史有如魅影﹐在叙事的主干外频频浮现﹐如残酷的句逗。这是一个年轻写者心事的投射。亲历海啸过后﹐浮世之外﹐即使遥遥看去﹐已有切肤之感。如花于菩提﹐叶于世界﹐足够令人感怀。
早前﹐印刻杂志为郭松棻作了特辑﹐题为〈凝视原乡的异乡人〉﹐借来一用﹐送给张悦然。在她的笔下﹐我们恍惚地看见百年前的南洋﹐疏淡而温存的影。因为时空观照的距离﹐这影的轮廓微有残缺﹐茸茸地发散着热力。海水青涩的鲜咸味道﹐在一个年轻写者的笔下悠然溢出。他乡传奇﹐只因此心安处﹐皆成原乡故事。
PS:張悅然與安妮寶貝彷彿是同一風格寫手,卻又不同的華麗寫法令人眩目。
记忆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骨碎
而实际上春迟的记忆一点不美,张悦然的文字太过黑色决绝,她笔下的人物冷漠的病态,春迟肯定是个病人 于是她用烧红的银针刺瞎自己的双眼,这还不够,于是她又用石灰水浸泡自己的指甲 然后把它挑断。而这血腥的只是肉体,还可忍受,让我不可忍的必须跳脚出来要说两句的是因为他们灵魂的残忍病态。
有一段文字写钟潜 那个太监,有个寡妇带着她的女儿和他生活在一起,对于她们的到来,他谈不上来欢迎却也没有拒绝,她们母女就像他家里的摆设,让镇上的人们不知道他是个太监,“几年后寡妇得了病,又折腾了许久,她才死去,她出殡的那天,钟潜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这冷冰冰的言语真让人寒到心底,于是钟潜开始非常思念春迟,在一段岔路之后,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艰辛又愉快的道路上了——陪春迟一起病着的路上了。
宵行的冷漠更加可耻,他对于婳婳的千里迢迢的找到他的时候,没有一丝感动,只想到了她跑出来了 春迟(他养母)怎么办?有谁来照顾春迟呢?并一再责备婳婳 只交给你这么一件小事居然做不好。而宵行看到婳婳之后端详了她一会,只觉得失望,觉得她没有以前美,变得憔悴而邋遢 望着婳婳因日晒而生满黄斑的皮肤 明明知道婳婳是因为找他而吃尽了口头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在知道婳婳一直孕育着他的儿子,当婳婳把儿子带入他的生活的时候,他透不过来气,他觉得这母子粗暴的闯入了他的生活,把它纯粹的生活变得庸常,他觉得婳婳恶毒,存心要成为自己的牵绊。
宵行爱春迟,因为他从未与春迟靠近过,只是一场幻觉 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走近她。他在帮春迟寻找记忆的路上,他的儿子夭折,这明明和他有关,后来婳婳因把幻觉寄托在一只野猫身上,那只猫身上有奇异的芳香,可以帮宵行的咖啡豆卖上上好的价钱 可以买到春迟的记忆,于是宵行的执着又杀死了那只猫——婳婳最后的精神寄托,当宵行拿着藏有春迟记忆的贝壳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家门口挂着一个吊死的小鸟,走近了他看清那是婳婳的身体。如小鸟单薄的身体。
春迟 她拥有很多贝壳 很多记忆 唯独没有自己的,她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
终结了,看了一本浅薄的小说,最近总是看一些很失望的书,看了亦舒的《喜宝》后 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的文字在当今社会不受追崇了,他们的文字太过自我 自私,描绘的东西太以自我为中心,当今时代需要庞大的灵魂,强大的过硬的观念,而不是这样一个个的自说自话的浅薄。
记忆一点不美,记忆是最容易被混谣的心底印记,现实一点点腐蚀它,它变的影焯而朦胧,今日的记忆和你当时的现实也许是不一样的,永远不要相信曾经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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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2-2011 11:1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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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记 上阕(1)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里最快乐也最悲伤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不管怎么说,与春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奖励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候我的乳母兰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过家门。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枣馒头装在干粮袋里给我带着,也许是怕我晚上看灯走路多会饿。我们要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迟相撞。因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总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样柔软,即便是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从不让人来扶,没有人察觉身边步伐缓慢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听见摊主的吆喝声,她忽然停了下来,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手中接过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惊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烛火犹如困在罐子里的蛐蛐,一番惊恐地上窜下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高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春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璀璨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春迟的踪影。预感使我相信,她是有意离开了这里,但我却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这时天气大变,北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贵妃醉酒”的灯火一层层暗淡了下去,对面卖桂花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们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了。
可我却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满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满了眼眶.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跳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破纸灯笼的垃圾堆。就这样,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呼啸的北风为我带路,我沿着一个方向奔跑下去,那么笃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个馒头越来越硬,像三只小拳头,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铺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们打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得漫长。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欢喜,说:
“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有合过眼。”
她说着,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积雪。
春迟到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停顿在那里,静默地聆听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面色安详,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不会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地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只得把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几乎贴在了面条上。
此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临行前她不忘嘱咐兰姨,要她好好照顾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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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9-2-2011 11:1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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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记 上阕(2)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待,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界。兰姨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可是春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对我也很冷漠。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孩子难道不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么,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去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情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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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2-2011 11: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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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记 上阕(3)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黯淡了许多。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懂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皇成长,竟也生得颀美高大。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身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怀里,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身后,也向春迟的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她又去捣鼓她的那些宝贝了。”
兰姨指的是春迟装在木箱里带回来的贝壳。她观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明白春迟千里迢迢带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我迷惘地看着那扇门。它什么时候会再开启呢,这是我唯一关心的。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春迟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凉了,慢慢踱回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了。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雨点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的雨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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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9-2-2011 11: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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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壳记 上阕(4)
兰姨却巴不得春迟快点离开,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每次春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觉得因为种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在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前那样。
兰姨一直忍耐着,除了因为天性温和之外,她也在积蓄与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几年,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曾经在她怀里尿尿的小孩现在比她高出一头,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她若是在意你,就不会丢下你,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谁知道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为她在船上做什么?还不是唱曲陪笑讨船上男人的欢心!她在家的时候,总关在房间里捣鼓那些贝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好像对周围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个妖精……”
相处多年,兰姨却始终一点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当她说春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厌恶她,我看见她用濯满泥浆的脏手,在我对春迟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搅动、搅动。
我只是埋头帮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声,便又说:
“我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钱,只要节省些,还是够咱们两个过一阵子的。何况我还可以再去做工,总之,无论怎样,都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她见我仍旧不说话,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的事——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当然记得,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淡淡地说,令兰姨着实一惊。但她仍不罢休,又问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摇摇头。
“在那之前,我曾与她聊起你。我说:”宵行少爷越长越俊俏了,眼睛那么深,还是蓝色的,简直像波斯人一样。都说男孩长得像娘,宵行少爷的母亲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儿!‘我说这些话本来是一番好意:她养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岂不是很可怜?谁知道她听了我的话脸色一变,很愤恨的样子。我就问她怎么了,她冷冷一笑,开口说——你猜她怎么说?“兰姨卖个关子,戛然而止,看着我。
“她怎么说?”我喃喃地问。
“她说:”宵行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儿,却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这话说得有多么狠毒!说不定……“兰姨斜睨着我,”你亲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话犹如一簇幽蓝的鬼火,倏地蹿出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兰姨的脸,也被一层幽蓝的火光映着,显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我知道了。”我缓缓地说,继续帮她整理包袱。
我帮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窑花樽、均窑的鹅颈瓶等几件古董都仔细地缠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我才对她说:
“我去帮你叫辆马车,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兰姨失神地看着我。这冷漠的少年,用越来越像春迟的口吻,与她如此疏冷地说话。这少年他曾那么眷恋她的怀抱,眷恋她绵软的胸脯、沾满奶香的衣襟。
兰姨委屈地哭了起来,扯开嗓子对着我大声吼叫。她骂我不知好歹,良心给狗吃了,骂我忘了自己是喝谁的奶水长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谁做的饭,落雨时到学堂门口迎候我的又是谁……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她从不了解我——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话不仅不会令我改变主意,反而使她对我的恩情减损。我始终还是属于喜欢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一副坦荡漠然的模样,从不在意别人是否亏欠了自己,仿佛整个人只是一缕薄雾,穿行于世间。
她哭得累了,喊得声音沙哑,才终于停下来,从我手中夺过包袱,朝门口走去。她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忽然又折回来,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挎着她的包袱冲出了大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努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点,她那包缠得硬邦邦的小脚,她那在胸前摇曳的软绵绵的奶子。我知道,也许不过多久,我就会忘记她的模样。
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欢吃鱼,不喜欢吃猪肉;她知道下雨时我会很开心,却总因为欢喜地淋雨而着凉;她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去一次海边,一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恶、远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然而她为何就是看不出我为什么那么依恋春迟。
随着一年年长大,我发现自己天性凉薄,和春迟十分相像。纵使是那些长久相处的人,也不会令我感到亲切和温暖。他们不过是一种天气,不管怎么变,都很难带给我什么影响。然而春迟对于我而言,是个例外.
兰姨那个邪恶的猜测——我的生母就是被春迟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随着对兰姨的淡忘,这个念头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过于平淡抑或对春迟太过想念的时候,我会掘出这一念头,犹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蹿出的血腥味着实令人感到兴奋。
在内心深处,我竟然有一丝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迟害死的。因为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它注定了我和春迟的生命将互相绞缠,终生难以分离。
后来,我常常梦见生母在门外哭泣。她的哭声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梦里,那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许是因为这将意味着对春迟的背叛。我没有看到过生母的模样,她来的时候,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别的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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