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尽心思

卓欣仪

天亮之后

我住在闹市中的那座高楼，从露台遥望远处，每日都像在观看活生生的动画片。在糜烂的霓虹灯下，看不到路人的眼睛、耳朵或者鼻子。因为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所以看起来更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想想，把人生卡通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在天亮之前，你不必面对黑与白之间的巨变。

四周一直都弥漫着诡异的味道，一如我心中无时无刻都感受到的那种类似诡异的感觉。可是自我与母体分离的那刻开始，我的人生本就与诡异牵扯不清了，不是么？因为诡异的缘故，我在人群中愈发孤寂。孤寂的气息是与生俱来的，惟有面对自己在墙上的倒影时，我才能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时间/是你还来不及计算/就已经逝去的抽象体。」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市区里一家简陋的酒吧的壁上写过的这一句话。是喝了点酒后，假借披头四的约翰·李侬曾经说过的：「人生就是当你在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时，流逝的东西」，依样画葫芦写出来的。抽了几根烟后，有时我还会兴起随着雷鬼的音乐节奏舞动身体。如果再喝多几口黑狗啤的话，我还会唱歌，用我那副走调的嗓子。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专家说，人类在入夜的时候会变得更真实。我想那时侯的我，应该就是真实的我。不自觉地爱上了天亮之前的那个时刻，害怕面对天亮之后的未知数。由于厌倦了戴上面具的生活，我更加厌恶天亮之后开始的生活步伐。成千上万的事情在同个时候在不同的地方发生着，却没有一件事是我感到值得庆幸的。

如果我们大家都专注于内在的情感交流的话，可能这个世界就不会产生一种语言纷乱的局面了。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失去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的。因为我们都只懂得渴望和要求，却忘了用心去感受。正因为有了渴望，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只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欲望而已。

「欲望，会侵蚀潜伏体内的人性，激发起随着血液沸腾的兽性。」

天亮之前与天亮之后的差别，仅在渴望和欲望之间。有了这层认知，我更加惧怕黑与白之间的巨变。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消极地、绝望地面对生活。只是不要过度地渴望而已。

于是我在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人类都忘了如何使用语言与别人沟通，忘记自己的双眼能够凝视，无法记起怎么利用文字来表达自己。而我也不必再因为天亮之后感到莫名地恐惧。

我知道，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当晨曦无声冒起的那个时刻，大家就会发现说再多的话语，都比不上浅浅的回眸一笑来得伟大。



（09022007－2009）


[ 本帖最后由 卓欣仪 于 2-3-2009 05:58 PM 编辑 ]

if

读你的散文，仿若正在听你本人复制出来的声音，一如你的本性。
天亮之前或之后，真正的自己是离开自己太远还是太近？

cind3reLLa

尤其喜欢你的第4段和第5段

卓欣仪

原帖由 if 于 12-2-2007 03:06 PM 发表
读你的散文，仿若正在听你本人复制出来的声音，一如你的本性。
天亮之前或之后，真正的自己是离开自己太远还是太近？

也许真正的自己一直潜伏于我们的细胞里头，只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那个“自己“，而一直在重复演出一个接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阿如，

比起诗，有时我想我比较适合写散文。呵呵。

卓欣仪

原帖由 cind3reLLa 于 12-2-2007 04:28 PM 发表
尤其喜欢你的第4段和第5段

灰姑娘，

谢谢你的喜欢。

阿彤

天亮以前, 才是真正的醒着, 还是天亮以后?

欣仪, 好久不见

很高兴能再次读到你的散文....

卓欣仪

原帖由 <i>阿彤</i> 于 13-2-2007 02:22 PM 发表<br />
天亮以前, 才是真正的醒着, 还是天亮以后?<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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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仪, 好久不见<img src="images/smilies/loveliness.gif" smilieid="56" border="0" alt="" />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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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能再次读到你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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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吧，才是真正地醒着。

卓欣仪

男人，请你吻我的屁股

1。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昏黄的灯光摇摇欲坠的，忽暗忽明地照着我的小房间，在微弱的灯光底下，播放着似忧愁小鸟的蓝调，我大口大口地抽着我的丁香烟，懒懒地什么都不做，大刺刺地神游太空。

也许当音乐播放到第三首时，我已经起身煮咖啡，让烟草和咖啡的味道混杂在窄小的空间里，奢侈地想象着你在身旁，可能会突如其来从背后抱着，轻轻地在我耳边吟着与周围的空气不搭调的诗句，然后...然后四唇紧贴......

2。
其实我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思绪沉淀，才会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实际上，是什么姿态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还未被自己的影子淹没，然后忘了自己的存在。与其让自己感觉卑微，倒不如挺起胸膛好好地演一场名为“有骨气”的剧情。

3。
我逐渐地疯狂爱上那种夜晚。微弱的灯光、蓝调、丁香烟和咖啡不断地在我的太空神游中重叠着，我忘情地呐喊，企图宣泄埋藏于心底的种种不满足......

在想象王国里头，你只不过是一个委屈求全的奴役，没有不快乐，只有一阵接一阵愉悦的高潮陪伴着你我......

4。
男人呵，你算是什么？你只是在抗拒着一切有可能会让你的生活脱轨的事物，自私地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游戏，却又无力控制住整个局势，然后你说抱歉......

5。
“男人呵，请你吻我的屁股。”

卓欣仪

0.
再深深地吸了一口两指之间夹着的烟草，外头上演了数个小时的潮剧突然落幕。一片死寂重重地打在我身体上，再继续向心底最深处钻入。那个仿佛遥远的梦，此时清晰得犹如在我眼前。
一个情节、两个情节......反复重播。

1.
年轻时的母亲首先登场。她抱住年幼无知的我，在那个被我遗忘了二十多年的房间里，轻轻地流放她心头的哀伤。我的头发、脸庞，遍布她的泪水。房间空旷得很，却死寂一片。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空气才风干我身上的湿气。母亲还挂着青春的脸庞，一下子被愁容淹没了。死去的青春、死去的心，摧残了她的整个人。

后来我开始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有时候胸口会突然变得紧紧的，鼻头偶尔会酸酸的。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症状。这种情形会维持好几秒钟，有时甚至会持续好几天。

我以为我患上了什么绝症，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在内。其实我心里恐惧得想要把自己浸进装满冷水的桶子里，把全身上下的细胞给冻僵。细胞僵硬后，行动就会迟缓了。那么我就不会再呼吸困难。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那个我误以为是绝症的状况，是一种叫做悲伤的感觉。

2.
“不要参她玩，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小孩。”
“就是就是，她没有父亲。”
“又穷又丑又没人要的小孩，连成绩也不好，真可怜。”
“你们看，她从来没有到过食堂吃东西。”
“呐，请你吃冰淇淋，但是我舔过一口了。”

我看到七岁的我，躲在课室旁边的一个角落，伸手接过班上一个女同学舔了一口的冰淇淋。我很想很想吃。我想知道吃冰淇淋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似乎很喜欢巧克力口味的，我每次都看到她买可可色的冰淇淋。我很讨厌巧克力，可是我想吃。

八岁时干干瘦瘦的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凭着一股蛮劲，每个学期都在班上考获第一名。年尾成绩放榜，全级排名第十七。虽然挤不进十名以内，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工程。因为我看见了母亲脸上的笑容。

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小孩，有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理解。我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才华。那时候美术节都是排在星期四，我每个星期三晚上都会哭着完成画得很丑，上色上得乱七八糟的图画。有时母亲会放下工作帮我画，有时帮我上色。记得有一次，我把天空涂成粉红色。美术老师说我色盲，天空哪里是粉红色的。

硬是挤进了第一班，我才开始交朋友。我的好友晶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眼睛大大的，成绩也很好。她住在我家附近，每次母亲为了生计不得不到外坡工作，而我却固执得想要一个人留在家时，她的母亲总会叫我回家吃饭，我不爱吃鱼，但是她母亲总把鱼烧得很好吃。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把门和窗都锁得紧紧的。母亲说，电话也不准接。我一个人在家看书、做功课、看电视，然后睡觉。晶有时会过来陪我，但是她不会留下来过夜。

我喜欢那种静得仿佛时间已经停止的时刻，只有我的影子陪着我度过。

3.
久未见面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校园里，满脸笑容看着我，抱了抱我之后，一直摸我的头。我推开他，对他非常抗拒。这就是我的父亲吗？为什么我无法每天看到父亲的？为什么他要让母亲哭泣？为什么他抛弃我们，还把弟弟带走了？为什么他走了，然后又回来？

我别过头不想看他，最后他塞了一张写着“50”的钞票给我，然后就离开了。

夜晚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原来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早已被遗忘在某个不知名角落了。我以为我看到父亲后会开心，可我却无法忘怀母亲那张忧愁哀伤的脸庞。

然后我决定，我和母亲还有妹妹，三个人好好地过就好。

4.
两指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痛，原来夹住的香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燃尽了。活了二十七个年头，我头一回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被黑夜燃尽了。释怀不等于忘怀，有个朋友如此对我说。我曾反复思考这句话的背后意义，很久之后才真正了解它正解释着我目前的心境。

那天我跟他说我要离开了，他只是静默。静默就代表默许，我自以为是地如此颠覆他的回应。看得太透彻反而痛苦，很多时候我宁可装疯卖傻，也不想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

母亲、父亲，还有妹妹在襁褓中号啕大哭的脸，犹如一个梦魇般的烙印，我始终无法忘怀。

而我的人生，才刚启程......

5.
小学生涯很快就过去了，我考上了镇上那所人人挤破头想进入就读的中学。我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不要再哭泣，也不要像以前那样软弱无助，于是我开始学着让自己强悍起来。

很快地我就发现，其实我并不那么喜欢校方那套人人都必须考到优等成绩的教学方针。无奈也无助，我依然必须乖乖地度过中学生涯。那时候我像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嬉闹时最疯癫，进入课室却变得异常安静，取出稿纸后躲在最角落的位置，涂涂写写我所有的心情和想法。

我偶尔会非常憎恨课本，也憎恨那样的一个学习环境。当我开始顺应着课本随波逐流地过，颓废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也把我推入了另外一个深渊。

开始懂了，又变得越来越不懂。

6.
“如果你对社会妥协，它也会对你好一点。”
“为何你就不懂得学会奉承呢？”
“你这个人...直率得叫人害怕。”
“最终你会自食其果的。”

记忆模糊的中学生涯，一直是我不愿想起的时光。我故意做了很多伤透母亲的心的事情，以弥补我内心那个越来越大的缺口。大专和职场生涯，更是一种类似幻境的现实生活。我对任何事情都不热衷，也从未投入。对于朋友，我更是不敢付出、不敢要求。

我和所有求学时期认识的朋友，几乎都断绝联络了。偶尔认识了几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总会在感情即将升华时被我推拒在生活之外。我乐于这种自己一个人承受一切的生活方式，不必对任何人负责，甚至也无需向自己交代。

回忆是个恼人的癌细胞，假如一不小心让自己沉沦，它就会如洪水猛兽般侵蚀你的全身。任何与回忆有关的事情，我都抑制在心里最深处，也许有天我能学会和它和平共处，就能够抵抗那些癌细胞。

小时候那个呼吸困难、胸口紧紧的状况一再发生......究竟我是习惯了回忆，还是习惯了忧伤？

7.
距离班机起飞还有八个小时，屋里的一切都还在它们所该驻守的区域。我还未收拾行李，也没有突然兴起想跟任何人道别的念头。再怎么说，我这一走也不懂何年何月会再回来。我不想惦记任何人，而任何人也不必牵挂着我。这样的告别式比较像我一贯的作风。

凌晨三点钟。手机简讯铃声却突然响起......

“我一直都会在。”

这六个字重重地敲了我的脑袋一击，也把我的记忆给重新释放。母亲、父亲、妹妹、晶......还有小学那个曾经递给我她舔过一口的冰淇淋的女同学，狠狠地漂白了我蒙蔽在黑暗许久的心房。

而我的脑袋不停地重播那六个字：我一直都会在。

8.
如果我们都必须说再见。

那么，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