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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海城著名妓院琴海书寓头牌妓女与海城京家大少离奇失踪;一九七六年,琴海书寓老鸨突然倒地身亡,死相惊恐诡异;多年后,海城多起残肢杀手连环案相继发生,凶手踪迹难觅,死者面容惊悚;少女安晓惠入住京家老宅,老宅上下先后卷入令人匪夷所思、恐怖离奇的事件中……(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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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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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春天,苏北海城,琴海书寓。
这一晚,是京洛最后一次踏进琴海书寓的门槛。琴海书寓内照例灯火辉煌,无数涂脂抹粉的妖冶女子,在夜里展现她们的风情。三月,春寒尚且料峭,柳梢新芽初绽,桃花却已含苞待放。京洛乘坐的人力三轮车刚刚停稳,京洛便一个箭步跳下来,一块大洋落到了车夫的掌心。在车夫弯腰一迭声的道谢声中,京洛已经冲进了琴海书寓的大门。
倚门招摇的女子嘻嘻笑着,伸手拍去,却只触到京洛一个衣角,京洛已经穿过庭院,直往后院而去。
琴海书寓内照例是每日的景象,女人们陪侍在男人身边,笑得风情万种,男人们揽着女人,大多已醉眼朦胧。唱小曲的小姑娘面无表情站在厅房中央,口中传出的曲儿却如莺啼般清脆婉转。厅堂四壁宫灯高悬,奔走的女人们身着红红绿绿的衣衫,光影将她们映衬得愈发艳光袭人。
暖暖荒靡的气息飘荡在厅堂的每一处。
京洛今晚无心在厅堂停留,他穿越前面的庭院时,有相识的朋友远远冲他挥手打招呼,他也佯作不见。此刻,他心急如焚,且忐忑不安,他迫不及待要往后院中去,去找薄荷。
后院中有宽脊飞檐的木楼,楼梯的扶手都雕了花纹上了油彩。楼梯上有心满意足的男人慵懒地搭着女人的肩膀下来,女人僵硬地笑着,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纸币或者大洋。
后院木楼名叫浣花楼。
京洛箭步上楼,撞了男人,也不理会男人在身后的咒骂,直往檐下走廊的尽头而去。走廊尽头,有陡峭的楼梯,上通阁楼。京洛来之前便已经知道,薄荷今晚将在阁楼之上。
阁楼上灯光昏暗,似已远离外面的笙歌。名叫杜月仙的中年女人正在阁楼外间徘徊,见到京洛进来,上前一通抱怨。京洛虽然心中焦急,但只能在边上垂首听着,目光却不住瞄向紧闭的里间房门。
门里,有女人呻吟声隐隐而至。
杜月仙抱怨得差不多了,悻悻转身出门,临了抛下一句:“这里的事全交给你了,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怨别人。”
京洛连连应着,目送杜月仙的身子消失在楼梯口,急忙转身向着呻吟声传来的门里冲去。
阁楼里间,更见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微光,将低矮的四壁与一些零散家俱映衬得影影绰绰。一个伛偻着脊背满面沟壑的老太婆,正往一只冒着热气的铝壶里添加冷水。那些雾气弥散开来,让屋内更见诡异。老太婆鸡皮鹤发,雾气中的眸子将一些冷漠投射到京洛身上。屋子正中,有张小床,面若金汤的薄荷便仰面躺在床上,额上不断有汗珠渗出,一些呻吟声便从她干裂的唇间飘荡出来。
京洛奔到床边,心痛地叫着薄荷的名字。薄荷睁开紧闭的双眼,欣慰地露出些笑容,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昔日的美丽来。
“你来了。”薄荷因为疼痛而抽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
“就算拼死我也会来的,这时候,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呢?”京洛握住薄荷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不会留你在这里,我一定会带你离开。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薄荷还想说些什么,但骤来的疼痛让她又一阵痉挛,涌到嘴边的话变作一声嘶叫。那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蹒跚地过来,从薄荷脚边掀开白色被单察看。
薄荷裸露的下身,有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排出。
“见红了。”老太婆冷漠的声音道,“做好准备,孩子就要出来了。”
民国政府明令禁娼,但娼妓问题却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做为首府的南京尚且如此,地方更是屡禁不绝,越禁越多。你不要被琴海书寓那儒雅的名字迷惑,它其实是妓院,而且是海城最大的妓院。
薄荷自幼被卖进琴海书寓,十八年后,终于挂了琴海书寓的头牌。
这样的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历史的发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与重复性。我们看到的薄荷,便在沿袭着历史上诸多名留青史的女人的命运。薄荷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而且才艺俱佳,但自懂事起便落落寡欢,常对影自怜,哀叹命运弄人,偏偏教她生在这烟花之地。待到了十六岁,老鸨杜月仙要她盘头接客,那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孩忽然变得异常刚烈,宁死不从。而且,聪慧的薄荷还替杜月仙算了一笔帐,她的处子之身可以赚来不薄之资,但之后她便沦为平常妓女,这样的女子杜月仙麾下不知还有多少。而如果杜月仙能依了她的话,她保证可以在短时间内成为琴海书寓的头牌,吸引无数垂涎的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弥足珍贵,而且,凭借薄荷自身的条件,一定可以牢牢抓住一批档次不低的客人。杜月仙闻言心中盘算许久,深感薄荷的机智。
自此后,薄荷成了琴海书寓内最特别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后来事情的发展正如她预料,她成了琴海书寓一块金字招牌,多少达官贵人商界巨贾,费尽心思百般琢磨,欲做她入幕之傧,结果却无不铩羽而归。但愈是如此,愈激起了一些男人心中的斗志,不断有新的男人加入到薄荷的追随者行列。
薄荷因此得以暂时保全清白之身,杜月仙亦乐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杜月仙还记得一九三六年春暮夏初的傍晚,她走进薄荷的房间,对着红漆马桶呕吐的薄荷让她心中怀疑。没用她过多追问,薄荷坦言自己有了身孕。杜月仙心中的震怒可想而知,薄荷已经成了琴海书寓一块金字招牌,很多省城的贵人来到海城,都要专程前来琴海书寓一睹薄荷的风姿。杜月仙心中盘算,薄荷的名气越大,她的处子之身便越值钱,她甚至已经在暗中物色人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薄荷此刻已偷偷委身他人,甚至已经珠胎暗结。
杜月仙飞快算出了自己因此而受到的损失,懊丧不已。那次是薄荷成为琴海书寓头牌后,杜月仙第一次挥手打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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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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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后来跪在她面前,哀求可以让自己生下这孩子。杜月仙哪里肯依,只一个劲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薄荷被逼得急了,再次以死相胁,说若没有了腹中的孩子,她一刻也不苛活于这世上。杜月仙被她震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薄荷后来又说,只要让她生下这孩子,杜月仙再让她做任何事,她都无所不依。杜月仙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这其实就是她答应了生下孩子后,便开始接客。杜月仙退一步盘算其中利益得失,正在她两难之际,薄荷又说出了孩子父亲的名字。当下,杜月仙再不犹豫,终于决定成全薄荷。
薄荷腹中胎儿的父亲便是京洛。
海城京家,在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家祖上,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但却世代经商。到了京洛祖父时期,恰好是中国洋务运动发展时期,京洛祖父当时是两广总督的幕僚,专司经营,身家在那段时间迅速膨胀。到了京洛父亲这一辈,家族人丁兴旺,做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了大官,做生意的发了大财,还有的为洋人服务,做了买办。京洛的父亲排行老小,按照父亲的遗愿,留守祖业。因为海城是京家的老家,所以京洛父亲便留在了海城。他在海城不仅继承祖业,还兴办了缫丝厂面粉厂和船务公司。若论财富,海城无人能与京家媲美。
现在,杜月仙知道薄荷腹中胎儿是京家大少京洛留下的种,当然喜出望外,因为如此便能借此与京家攀上关系,谁在海城能与京家扯上关系都是件非常荣耀的事。
但后来发生的事,谁又能料到呢?
薄荷分娩的这个夜晚,杜月仙在前厅里转了一圈,脸上始终挂着甜得腻人的笑容。那些客人见到她,都亲热地跟她打招呼,还有的在她经过他们身边时,会伸过手来在她身上捞一把。杜月仙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或者说她的心已变得麻木。但这晚,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前厅里流光溢彩,笙歌笑语都让她心神恍惚,仿佛可以感觉到有些事情已悄然逼近,但她却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
后来,杜月仙陪着省城来的一位银行家聊天时,走神得厉害。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头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嘶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身上骤起一阵痉挛。那一刻,她相信琴海书寓的所有人都能听到那声惨叫,因而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杜月仙讪笑着离开满面惊疑的银行家,直奔后院浣花楼而去。
后院里,已经有了些闻声而来察看的客人,大家对着发出响声的阁楼指指点点,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杜月仙赶到时,阁楼之上,蓦然坠下一个重物,发出迸然巨响。众人飞快地围过去,只见青石板的地面上,已经血迹斑斑。鸡皮鹤发的一个老太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全身像是被血浸泡过般,鲜红一片。
接生婆坠楼而亡,其实已经预示了阁楼中发生了不可知的变故。杜月仙脸色大变,飞快越众而出,沿着楼梯飞奔而上。
这时,楼下所有人都同时见到了阁楼中的火光。
火苗出现,立刻便一发不可收拾,整个阁楼在短短的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奔到二楼走廊的杜月仙,被一股浓烟呛得掉头就跑,回到楼下时仍然气喘嘘嘘。她顾不上喘息,转身一迭声冲着看热闹的人大叫:“失火了,快来救火。”看热闹的人大多是琴海书寓的常客,杜月仙既然发话,大家不能不给面子,便一起乱碌起来。有的去找可以盛水的器具,有的奔到前院大声呼叫。
火势太大了,根本不容人近前,泼上去的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楼下的杜月仙已经连续发出绝望的哭嚎,琴海书寓是她一生经营的成果,而今,即将毁于一旦,她此刻已是肝肠寸断。她不明白,好端端的阁楼怎么会起火,还有,薄荷和京洛还在阁楼之上,薄荷倒还罢了,若京家大少在琴海书寓出了什么意外,那京家一定不会放过她。
得罪了海城京家,她势必无法再在海城立足。
火愈发汹涌,杜月仙已经瘫软在地上。来救火的人这时也都丢了手中的木桶脸盆,远远地注视着燃烧的木楼。
火整整烧了一夜,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楼前只剩下杜月仙与琴海书寓的女人。杜月仙已经哭得哑了,她被两个女子架住胳膊,满脸涕泪。
黎明时分,火势渐渐微弱,早起的附近居民,一齐涌了进来。木楼已经坍塌下来,接生婆的尸体仍然仰卧在楼前,那血一样的身体,让许多人都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临近中午的时候,木楼的火终于熄灭,木楼也变作了一片废墟。杜月仙哭得都快昏死过去,一夜不眠加上心力憔悴,让她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火灭之后,便有人战战兢兢前去察看。京家的人此刻也得到消息,派了人前来寻找京家大少。
薄荷与京洛在大火中消失了,挖掘废墟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挖出几具骸骨,但身形却与薄荷与京洛全然不同。
京家大少与琴海书寓头牌妓女消失一时成为海城最大的新闻。
琴海书寓老鸨杜月仙大病一场之后,花重金重修浣花楼。浣花楼建成之日,战争的硝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海城。荷枪实弹的倭寇队列整齐地在海城的街道上行走,肩上闪亮的刺刀让人觉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京家大少与琴海书寓头牌妓女消失便成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了。
因为日本人的到来,琴海书寓的生意更见红火,老鸨杜月仙也很快就将浣花楼失火的事抛在了一边。但有些时候,忙碌了一夜的杜月仙在清晨失眠,她的脑海里偶尔会闪现一些困绕她许久的问题。京家大少在琴海书寓失踪,为什么京家的人不闻不问?更重要的一点是,好好的浣花楼怎么会失火?还有京洛与薄荷究竟去了哪里,他们的孩子是随同他们一道丧命于大火之中,还是与他们一块儿神秘地消失?
杜月仙七十岁亡故之前,这些问题忽然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因为得不到答案,她死不冥目。
杜月仙七十岁时,已是公元一九七六年。那时中国大地上,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没有人在意杜月仙的死亡,她是在被剃了癞痢头游街示众时突然倒地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她临终前的一声呼叫。叫声极其凄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研究了好长时间,才弄清她最后一句话的内容。
杜月仙临终前叫出的是四个字:大头娃娃。
没有人知道大头娃娃的来历,因为时过境迁,一九三七年发生在海城的那场大火,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但是,“大头娃娃”四个字,还是让许多人觉出了恐惧。因为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已经流传许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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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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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出现了一匹骆驼。
骆驼昂首挺胸走在柏油路面上,根本无视路人诧异的目光。这是一匹老骆驼了,不仅因为它骨骼宽大,而且它的两个驼峰都萎缩下来,虽然它行走时头抬得很高,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刻意标榜它还有无穷的精力,但几乎所有路人一眼看去,都能立刻感觉到它身上那不可抑制的苍老。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一匹从马戏团退役的老骆驼。
老骆驼实在太老了,除了还能支撑它庞大的身子,它已经不能再胜任任何表演,马戏团的老板便把它卖给了海城一家游乐场。运送老骆驼的车子一路颠簸,却意外地在离城十余里的地方抛了锚。当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钟左右,司机要通了游乐园老板的电话,游乐场老板便派了十八岁的马田去把骆驼牵回来。
十八岁的马田因而这天傍晚,享受到了和老骆驼一样的待遇,满街的行人都在向他行注目礼。
马田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羞涩。
马田是个身子略显单薄的小伙子,却生得眉清目秀。他在游乐场里工作不久,没有固定的工作,哪里缺了人手,他便到哪里去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他已经很满意了。高中毕业已经半年多,他不想到父亲的包子铺里去帮忙,便只能到外面找活干。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父亲一定会逼他回包子铺的。
想到长期烟熏火燎的包子铺厨房,他就觉得压抑。还有许多不便对外人讲起的原因,让他对包子铺更加厌恶。比如说父亲小便后从不记得洗手,面粉袋里发现过死老鼠,还有肉包子的馅,用的几乎都是郊区农民送上门来的病猪肉。这些事情他只能埋在心里,不管怎么说,都是父亲用那间让他厌恶的包子铺养大了他,他不想呆在包子铺里,也不能拆父亲的台。
家里除了他们父子俩,还有爷爷。爷爷自马田记事起,便生了重病,每天只能躺在阁楼上,一日三餐都由父亲送去。爷爷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阳光,连马田都记不清了。父亲说,爷爷得的就是一种怕见光的病。
找到游乐场这份工作,马田就能光明正大地呆在外面不回家了。那个家里阴暗潮湿,再加上没有女人收拾,简直就像一个猪圈。
像个猪圈。马田牵着骆驼走在街上,想到家时愈发坚定了这个比喻。他现在住在游乐场的一间小房子里,虽然小了点,但却被他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可不想像父亲爷爷那样窝窝囊囊地生活一辈子。
牵着一匹老骆驼在街上走,马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走路时低着头。他没有注意到,有辆车已经在后面跟着他和老骆驼好长时间了。
车是一辆崭新的桑塔那,开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男青年一身牛仔装,头发耷拉到脖子下面,满眼都是不羁的味道。在他身边的副驾驭座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漂亮是自不必说了,年轻更让她的身上笼着层青春气息。只是这小姑娘化了妆,身上的服饰太过成人化,削弱了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美。
车后座上,还挤着其它四个年轻人。三个人的座四个人已经很拥挤了,偏偏其中还有一个大胖子。那胖子真的太胖了,一个人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位置,剩下那三个人,便可怜兮兮地挤在一块儿。
跟着马田和那匹老骆驼,因为那胖子最初的一句话。当时车子停在十字路口,马田和那匹老骆驼刚好从车前面过。胖子说:“你们谁吃过骆驼肉?”
时间那时是公元一九九三年,身处一九九三年的人们必然满足于那个年代的丰衣足食,但如果跨越时间,站在现在回头去看,一定会为自己见识的浅薄与当时的满足感到羞愧。
骆驼肉,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实在是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还没有哪一家餐馆里有这种肉。而且,骆驼离海城实在太遥远了,无论你用再丰富的想象,都不能把骆驼跟海城联系起来。
现在海城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匹骆驼,你想不感兴趣都不行。
胖子感兴趣的是骆驼肉好不好吃。车里的少年对于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家因为意见不同分成两派,胖子跟副驾驶座上那女孩坚信骆驼肉好吃,而后面挤作一团的三个青年却持反对意见,甚至他们对骆驼肉能不能吃都抱怀疑态度。
“你们瞧那老骆驼,身上毛都要掉光了,老皮老肉的塞嘴里去不硌牙才怪。”
“你那牙吃豆腐都硌得慌。”胖子说话带着些威胁的味道,“没吃过的东西你怎么就知道不好吃,没听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吗?”
“你想骆驼生活在沙漠里,每天除了吃仙人掌就是嚼沙子,那肉肯定粗得非得用钢牙才能咬得动。咬不动的东西能好吃吗?”
“谁说骆驼肉就一定粗?”副驾驶座上那女孩回过头来帮着胖子,“我上天在菜市场上还看到你老妈买老母鸡,老母鸡能吃老骆驼干嘛就不能吃?”那女孩满脸的不屑,一头短发在回头说话时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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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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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发出一声欢呼,手臂就绕在了牛仔装少年的脖子上,“叭叽”一口亲过去后,女孩愈发兴奋,身子扭动,嘴里还哼起了歌。
后面几个人也明白了牛仔装青年的意思,大家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那胖子。想到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骆驼肉,他的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腆起的肚子不断剧烈起伏。另三个青年对骆驼肉也许并不很在乎,但让一头在街上走的骆驼变成死骆驼,却让他们兴趣十足。
马田牵着骆驼在前面慢慢地走,反正已经进入市区,离游乐场已经不远,再说老骆驼走不快,你叫马田有什么办法?
身后那辆桑塔那这时终于引起了马田的注意。他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老骆驼,他对骆驼也充满好奇。这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动物,他知道骆驼进入游乐场后,主要也就是供人拍照,如果体力好的话,也许会有人愿意骑着它转一圈。但现在马田挺担心的,担心老骆驼还能活多久。
马田回头看老骆驼的时候看到了那辆桑塔那。
原来开小车的人也会对这样一匹老骆驼感兴趣,马田现在心里隐隐有了些骄傲,因为其它人只能远远地看着骆驼,他却可以牵着骆驼慢慢地走。
马田着实没有想到,一场祸事离他已经近在咫尺。
车上的几个人这时正在为怎么让老骆驼变成骆驼肉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胖子建议花钱去把骆驼买下来,这样就可以任意宰割了。前头短发女孩立刻脑袋晃个不停,说这样太没创意了,不够刺激。那仨小子有的建议用老鼠药包个包子,晚上去投毒,有的说用刀从骆驼屁股割块肉下来,这样既饱了口福,骆驼说不定还死不了。还有一个小子没主意,眼睛眨巴眨巴光听不说。
开车的牛仔装青年不屑地从鼻孔眼里往外哼一声,显然朋友们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要一头骆驼死实在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哪用得着搞那么复杂。而且,他打心眼里,压根就没想过要听他们的意见,他要做什么事,一向采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车里的几个人还在说个不停,车子这时蓦然快了起来。几个人还没明白过来,但却都看见车子已经直直向着前面的老骆驼冲过去。短发女孩紧张过后,兴奋地欢呼起来。后面几个小子神情各异,大多兴奋不已,只有刚才没有主意的那小子脸上微露出些凄惨的表情。
牵骆驼的马田先是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回头时,那辆一直跟随他的桑塔那已经直冲过来。他惊得呆了,下意识地使劲拉了拉缰绳,但哪里拉得动,车子已经与老骆驼近在咫尺了。
马田出于本能反应,飞快丢了缰绳闪到一边。
老骆驼轰然倒地。车子撞断了它的后腿,它身子先是压在了车上,车子迅速后退,它便又从车上摔落下来,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血像小河一样不停地从它断裂的腿上涌出来,很快就染红了它周围的路面,并且,还在不停地扩散。
马田那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却刺进来一些连绵不绝的尖啸。整个世界变得白恍恍的,只有倒在地上抽搐的老骆驼还保持它的颜色,还有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继而世界便沉浸在一片血光之中了。
马田腿脚都瘫软下来,接着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恢复正常的视听,只见那辆肇事的车子停在边上,车窗里伸出几个脑袋来,还有几条挥动的手臂,好象在欢呼什么。
夕阳正悬在街道西侧的尽头,满天的霞光将街道映衬得金碧辉煌。
倒地抽搐的老骆驼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向这边涌来。马田坐在圈子里面,与老骆驼只隔着两米多的距离。老骆驼还在流血,马田开始哭泣。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么大的变故。这时候,他最先想到的是游乐场老板刻薄凶恶的面孔,和即将面对的咒骂和责罚,接下来他想到了家里包子铺那肮脏的厨房,面粉里的老鼠和常年躲在阁楼上不见阳光的爷爷。
马田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牛仔装的青年。这青年头发耷拉到脖子上,宽脸颊,鼻子很挺,身材高佻,脸上挂着些不羁与不屑。他身上的牛仔服是那种那个年代还不多见的浅颜色,线条流畅,一看就是名牌。
马田畏缩地低下头,那牛仔服青年却和他说话了。
“哭什么?”
“骆驼死了。”马田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回答。
“骆驼死了有什么好哭的。”
“怕老板骂。”马田说完又加一句,“老板挺凶。”
“你老板叫什么?”马田又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说出了游乐场老板的名字。
牛仔服青年回到肇事的那辆车前,打开车门探进身去,拿出一个块头挺大的移动电话来。移动电话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也是个稀罕的东西,马田不哭了,他看出来牛仔服青年是个不一般的人,也许,他有办法解决发生的事。
牛仔服青年对着电话说了会儿话,然后把电话随便地丢到车里,再走回马田的身边。马田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两眼期待地盯着他。
“好了,我已经跟你老板说过了,你老板不会怪你的。”
“真的?”马田有些不相信,游乐场老板是个吝啬且脾气暴躁的东北人,没事说话都像在扯着嗓子吼,马田刚才已经能预见到他知道这件事后暴跳如雷的样子。而现在,牛仔服青年却随随便便地说老板不会怪罪他了,他真有点怀疑牛仔服青年在骗他。
牛仔服青年不耐烦起来:“我说他不怪你了就不怪你,哪那么多废话。”
马田下意识地“噢”一声,心里还是有点怀疑。
牛仔服青年又到车那边去了一趟,回来后将一叠钱交到马田手中:“回去把这钱交给你们老板,就说是我赔给他的。”
马田小心地把钱紧紧攥住,已经飞快地猜度出那笔钱的数目,他心里更紧张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快走吧,回去把钱交给你老板就没你事了。”牛仔服青年说。
马田应一声,真的转身走了。
其实马田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于事无补,这牛仔服青年说得这么自信,说不定老板真的已经不怪他了,更重要的是,现在他手里有那么多钱,站在这么多围观的人中间,他觉得不安全。
夕阳已经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满身霞光的街道此时像蜕尽了青春的粉黛佳人,一下子就得灰暗下来。马田瘦弱的身子缓缓地向着街道那头走去,牛仔服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了。
他已经把该帮的事都做了,那个游乐场的老板在电话里满口应承不难为牵骆驼的少年,而且,他还让少年带回去足够买三头骆驼的钱作为赔偿。所以,牵骆驼的少年这时已经跟他再没有了任何关系,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伙伴们中间,盘算一下晚上到哪里去吃骆驼肉了。
世事无常,偶然性在人们的生活中常常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牛仔服少年显然忽略了生活里这一定律。其实,谁又能料到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都会发生什么事呢?
暮色初涌,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悄然降临。其实夜晚是白昼的一种延续,却比白昼更真实。所以,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是夜晚创造了城市的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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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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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三年六月的某一天,早晨七点钟,三路车站牌下。
京舒像往常一样随同一群人登上三路车,因为正是上班时间,所以车里很拥挤。跟随京舒一块儿上车的人里面,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大家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见面,所以在候车时会相视一笑,或微微点头。有些性格开朗的人还会互相攀谈。京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来没有在候车时跟谁说过话。
京舒上车后喜欢站在车的前面,这样,就可以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看清前方路上的景物。那些熟悉的街道和两边的店铺,如风一样从视线里飞掠而过,面无表情的行人或骑车者,在车子驰过他们身边时,大多会茫然地转头望一下车子,再茫然地掉过头去。车子在疾驰时,车厢里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还有车里无时不在的嘈杂声,轮胎辗过路面发出的噼啪声。一切都处于运动之中,京舒喜欢静静地感受这种动感,它能让他觉察出自己身体里面微许的激情。
京舒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年龄,三十一岁,在中年人眼中,还很年轻,可在年轻人眼里,他却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年龄是不知不觉中爬上我们额头的,京舒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曾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过自己的面孔。他已经能从眼角处发现几道细细的鱼尾纹了。他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时,面上不禁现出一些苦笑来。
这些年,认识京舒的人都会非常诧异他的改变,不仅是性格变得郁郁寡寡欢,就连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京舒在大学里原本学的是经济管理,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忽然自修起历史来,没用多久,就拿到了文凭,然后,他轻易地进入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委员会,成了一个典型的机关人员。
京舒身材高佻,面目俊朗,原本是个特别前卫新潮的青年,他几乎在别人不知觉间突然改变了形象。他精心保养的头发剪成了平头,平日也只穿最普通的休闲服,到哪儿都背着一个浅黄色的帆布包,让人看起来像一个终日在外面奔波的记者。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些原本成天腻在他周围的漂亮小姑娘全都不见了。到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京舒身上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京舒现在的模样。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京舒的生活不起任何波澜。
一年前,京舒被文管会分派到了桃花山武士崖研究所工作。说是研究所,其实只有一间办公室,也不用研究什么,只要没事去转转就行。研究所的主任姓高,收藏石头是他的爱好。他的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家里收藏的石头都堆到了车库里。高主任老出差,所以平时研究所里只剩下京舒一个人。
桃花山是一个没什么人气的景区,成立这个研究所,是因为一九七九年,有人在桃花山上发现三组石刻岩画,经专家鉴定岩画年代为新石器时代晚期,是目前中国发现的惟一反映农业部落社会生活的石刻岩画。三组岩画中间有块大石,经考证,是东夷族以石为神祗的土地崇拜遗迹。
成立研究所有两个目的,一是保护岩画,二是破译岩画内容。这两项工作你都没有办法把它落实到具体行为上去,所以京舒现在的工作很悠闲,可以在工作时间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这也是那个高主任可以满世界遛达的原因。
但京舒却几乎风雨无阻,每天早上都会坐上三路车,去桃花山。
他喜欢一个人呆在山上,静静的,一个人面对一山的绿色和一山的鸟鸣。只有在山上,他才能让自己彻底放松,困扰他许久的梦靥也会在这时远离他。因为长时间呆在山上,所以他对桃花山武士崖岩画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岩画在一处名叫武士崖的山崖上,据老辈人讲,武士崖的上方原有一个石篷,几乎能遮住整个山崖,石篷里侧的山壁上,刻有骑马武士的图案,武士崖因而得名。石篷在一九五七年的时候,被当地农民开山采石毁去,现在武士崖便光秃秃地任凭风吹雨打,上面的岩画已经愈来愈模糊不清了。
京舒因为考察得细致,半年前,无意中在第三组岩画的边缘,辩认出几条鱼的图案来。这在一般人眼里好象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一发现,不仅丰富了武士崖的内容,而且用实证说明了远古的海城地区曾有过渔业部落生活的历史。而在理论上,渔业部落早于农业部落。
这一发现后来在全国一百余家报刊上发了统稿,那段时间,在网上搜索海城的名字,搜索出来的条目排在最前面的,必然是鱼形岩画内容。
而京舒每天仍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呆在山上,甚至在那些报道中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京舒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能够在山上与山同在,静静地品味自然的味道,如果遇上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之时,在山坡上读一本喜欢的书,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他希望生活就这样不起波澜地继续下去。
但这种平静终究还是在二零零四年六月某一天的早晨被彻底打破。
三路车会在海城市区兜一个大圈,然后再驰出城区,它的终点是市区西南十余公里的桃花山。车子驰出市区的时候,车里的人一下少了一多半。京舒活动了一下站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坐到了司机后面那个座位上。
这里离终点桃花山,中间还有六个站点,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时间。
京舒就在这时第一次看见了安晓惠。
车上上来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拄根拐杖一个人上来。司机便回过头来让乘客帮着搭一把。京舒靠近门,搀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她架后面座位上坐好,回身往前走的时候,看到一个染金黄头发的女孩刚好踏进车厢。
那是个绝对可以称得上美女的女孩,个头不高,身材却匀称到了不可增减的地步。女孩有一双细长的眉,显然精心修过了,眉梢轻飘飘的微有些挑,下面的大眼睛水汪汪得飘荡着些让人心动的雾气。女孩随随便便穿着件黑色的T恤,下摆掖在了一条牛仔短裤里。黑T恤映衬出她皮肤的白皙,牛仔短裤更是将她修长的一双腿展露无遗。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孩,同时,身上也集结了许多矛盾之处。比如她的妆浓,衣服却穿得随便,好像就是从街头地摊上随意买来;她的模样看着新潮时尚,但坐在那里却安静极上,好像身上不沾染丝毫红尘中的浊气。
京舒看得呆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坚信自己的生活必将从此被改变。
京舒那是第一次见到安晓惠,第一次见到,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后来,当京舒把安晓惠带到我面前,我便一点都不奇怪京舒为什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爱上一个人了。安晓惠这样的女孩,所有男人见了都会喜欢的。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对美都有种下意识的钦慕,而当美成为一种力量,可以轻易击中你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时,你便会成为俘虏,为美所俘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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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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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黄昏,音乐厨房。
天实在太热了,这个夏天是我遭遇过的最热的夏天。城市的白昼因为酷热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从上午十点钟开始,一直到晚上六点,街道上罕有人迹。你站在高处观察外面的街道,会发现街道上方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它们让这城市看上去多了些不真实的感觉。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空旷街道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小贩,他们只穿内裤躲在遮阳伞下,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去,他们都在倒头大睡。城市里原本随处可见的骑自行车的人变得稀稀落落了,出租车生意出奇的好,往往打辆车你得花费很长时间。这城市几乎所有房间的空调都打开,源源不断的热气被释放出去,城市变得更加酷热难当。
清晨或者黄昏,还有夜里,是城市苏醒的时间,街上可以在瞬间涌现出千千万万的人,大家都趁着微许的清凉去处理自己的事。喧哗的街道有些沸腾的感觉,商店的门打开了,从门边过时,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你忍不住就要驻足停留;霓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夜晚因而变得更加绚烂。更绚烂的是街道上的那些女孩们,她们肆意坦露着自己的身体招摇过市,常常让一些路人瞪目结舌,在埋怨世风日下的同时,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盯着女孩的背影看。
这个夏天太热了,即使黄昏出门,用不了五分钟,你的身上也会被汗水浸湿。据气象台有关专家预测,今年夏天海城将有一个月的时间,气温会攀升到四十度以上。
音乐厨房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坐在临街的一个座位上,不消片刻,湿透的衬衫一片阴凉。
在我对面,坐着京舒和安晓惠,他们这时候已经俨然一副热恋中的模样了。
安晓惠果然有着炫目的美丽,这晚不知她是否刻意修饰过了,坐在她对面,我只觉得音乐厨房所有的色彩都黯谈下去,只有面前的女孩是灰暗中惟一的鲜艳。而安晓惠坐在那里却是安静的,她的神色平静得像是高原上的一汪湖水,丝毫没有常见的时尚女孩那种招摇的气息。
几日不见,京舒的气色也有了奇妙的变化,他坐在安晓惠的边上,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里也带上了些淡淡的不羁。
看着京舒的变化,我仿佛看到了几分他昔日的影子。我真心为他高兴,同时,惊叹爱情的力量。如果还有什么能让京舒重新振作,那一定就是爱情了。身处爱情中的京舒与安晓惠显得那么般配,倒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生活在一起似的。
我微笑着端起面前的“爱情”,为他俩祝福。
音乐厨房的调酒师据说来自法国,那个金黄色头发、吊马尾巴辫子的彪形大汉技艺高超,他调出来的鸡尾酒在海城市非常有名。现在,摆放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他精心调制的作品,“爱情”便是它的名字。
今天京舒约我到音乐厨房,本来就是要向我展示他的爱情。
安晓惠在她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她有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父母虽然是一对普通工人,但每月那不多的收入他们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漂亮的安晓惠一直是这个家里欢乐的源泉,父母节省下来的钱大多花在了女儿身上,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打扮得再漂亮些,这样,当黄昏时,女儿在中间挽着他们出去散步,他们心里便会生出更多的骄傲。
那时安晓惠还不在海城,她跟父母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那城市是中国文化经济的中心,而且,那城市还以顽固的自我优越感响誉全国。安晓惠的优越感更多的是来自她的美丽,从小学起,无论她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大家聚目的焦点。上了中学之后更是这样,学校里但凡有什么活动,总是让她冲在最前面,所以,在学校里,她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也就是校花。这些让安晓惠心里生出无比的自豪,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便是上苍赐给她征服世界的资本。
十六岁的时候,安晓惠还在上高中二年级,骤然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此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母亲在单位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查出患了绝症肝硬化。起初还只是肝脏边缘有一些硬化,但随后不久,便发生了大出血的情况。母亲躺到了医院里,接连一星期的急救,终于让她保住了性命,但危险并没有过去,她还需要长期住院观察。家里的钱都交到了医院里,但每天昂贵的医药费仍然成为一块负在安晓惠与父亲肩上的重荷。安晓惠找到了一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男生,那男生的父亲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安晓惠从同学父亲那里,买来了批发价的“人血白蛋白”,那是一种补血的特效药,价格昂贵,医院里卖到三百多块钱一针剂,而批发价只要一百九十元。就算这样,家里还是很快家徒四壁了。
父亲为了不影响安晓惠学习,每天还是让她按时到学校去,只在晚上去医院里陪护母亲。因为加不起床位,晚上她只能睡到外面的长条椅上,每夜都要起来许多回,看母亲有没有异样。安晓惠迅速削瘦下去,连她的美丽都似在那段日子里枯萎了许多。
然而,真正的灾难还远不止这些,安晓惠还记得那个初秋的早晨,她搀扶着母亲去洗手间,母亲的惊呼让她的心骤然收紧。她冲进去,眼中只看到一片血色。母亲又开始出血不止。
医生们来了,忙碌过后,母亲被送进了急救室。安晓惠急切地在外面来回踱着步子,满心都是惶惑与恐惧。那时候,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快些到医院来,这样,她就能靠着父亲宽阔的肩头,让惊惧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母亲被送进急救室的时候,她就打了电话回家。父亲那时已经准备了早餐,正要送到医院来。接了电话,他更是不敢懈怠,即刻出门。
那天,安晓惠一直等到中午,父亲还没有到。安蓝惠更惶惑了,家离医院不算太远,父亲骑车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可是,现在四个小时都过去了,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到呢?
一些不祥的阴影渐渐笼满了安晓惠的心头。
中午的时候,母亲被推出急救室,她的气息那时已经很微弱了。安晓惠顾不得上前查看母亲,惶急地拉住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脸色沉凝,缓缓地摇头:“让病人家属来见最后一面吧。”
泪水瞬间溢出眼帘,安晓惠需要拼命抑制才能让自己走回母亲身边。母亲眼睛睁开了,似乎从女儿面上的悲痛中明白了什么。她位住女儿的手,居然能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晓惠,你爸呢,你爸怎么还没来?”
安晓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母亲憔悴得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她的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急涌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整个身子都瑟瑟抖个不停。这时候,她像母亲一样,对父亲也生出那么多迫切的期望。父亲是家里惟一的男人,他一定会坚强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父亲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妻女了。他在来医院的路上,遭逢一场车祸,两辆相撞的汽车失去控制,其中一辆打横撞向人行道,父亲被车尾扫中,被撞得飞到了人行道的护拦上,当场死亡。
他甚至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死后,为妻女准备的早餐就泼洒在他的鲜血上面,他的眼睛还睁着,盯着医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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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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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晓惠母女直到傍晚时才得到父亲的死讯。在之前的整整一个下午,母亲握着安晓惠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映射进来,落在母亲身上,母亲那一刻安静极了,像一个即将飞赴天国的圣母。安晓惠知道母亲在等待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父亲,那个与母亲相依相携度过一生的男人,他在哪里?
父亲的死讯传来,安晓惠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呆了,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轰鸣,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向她倾倒下来。她想到自此之后,自己就将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全身变得如冰样寒。而母亲,听到父亲的死讯,片刻的震惊过后,居然很平静。她知道是上天不愿分开他们夫妻,要让他们携手共同去往另一个世界。如此,她反倒要感谢上苍的厚爱了。只是,只是这世上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她还只有十六岁,她如何用她柔弱的肩膀去承受生活中的风雨?
那个傍晚,母亲神奇般地恢复了精神,她坚持从病床上下来,换下了医院的病号服。她让女儿帮她打扮一下,她说:“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你的父亲。”
安晓惠在为母亲梳头的时候,眼泪一直不停地流。她知道母亲就要与父亲一道离去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让她满心恐惧。母亲就在这时对她说:“晓惠,有一件事我们瞒了你很久,现在看来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安晓惠精神恍惚,还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并没有认真听母亲的话。
母亲把女儿拉到面前坐下,面色严肃且带着些歉疚:“晓惠,你已经十六岁,我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安晓惠眼中的泪又止不住地急速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得伤心极了。母亲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晓惠,有件事情,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其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你并不是我跟你爸的亲生女儿。”
安晓惠恍惑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跟你爸结婚之前就知道,我们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们结婚后,就抱养了你。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爸部队里的一个战友,因为家里贫穷,所以把你寄养在我们家。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瞒着你,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我们本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一家人永远这么亲亲热热地生活下去,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母亲说得伤感起来,眼泪无声地从眼帘滑落。
母亲的话像晴空里的又一道霹雳,安晓惠完全被击倒了。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母亲就在那天夜里悄然逝去,她走得安详,没有其它肝硬化病人那种痛苦。医院的人要送母亲的遗体去殓房,但安晓惠那时却倔犟得像一只小兽,她死活不让医生动她的母亲。医生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默默地离开了,只留下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呆在母亲的病房里。安晓惠就那么静静地守着母亲的尸体,不停地流泪。她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醒的现实,她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位生活中最亲的人,却又知道他们原来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她这十六年的所有记忆到这时都已成为一段虚空,她再也走不进以前的生活中了。
在父母朋友的帮助下,安晓惠处理完了父母的后事,如何生活成为一件残酷的事情摆在了她的面前。就在这时候,一个男人来到她的身边,那男人告诉她,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了她养父母去世的消息,特地跑来找她,要带她回去。
那是一个安晓惠完全陌生的男人,安晓惠盯着他看了好久,实在没有办法把他跟父亲这个词联系起来。那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像所有小城市来的人一样,看人时眼睛里满是畏缩。安晓惠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她除了接受现实,其实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安晓惠十六岁时来到了海城,她的家便在桃花山下的一个小镇上。
来到海城后,安晓惠才知道亲生父亲现在的状况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她的亲生母亲早在数年前便跟他离了婚,她的一个哥哥跟随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回来过。跟着这个亲生父亲生活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就明白了亲生母亲离他而去的原因。他好吃懒做,而且嗜酒如命,连早晨起来都要喝上两杯。安晓惠好容易才收拾干净的家,用不了一天,就重新变得凌乱不堪。还有,他特别不注重个人卫生,离他三米远,就能闻到他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些,安晓惠都能忍,但他的不务正业,却真的让安晓惠伤透了脑筋。
桃花山下有磷矿,他本来是磷矿工人,却三天两头装病躲在家里喝酒,或者出去跟狐朋狗友赌钱,后来他干脆发展到了无故旷工的地步。安晓惠到海城的第二年夏天,他被矿上开除了,家里的生活拮据到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
十七岁的安晓惠,只能辍学在家,不久之后,开始到市区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漂亮的女孩在这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并不很难,但工作的长久性却成了问题。无数的男人会围绕在你身边,他们表现出的慷慨背后,全都隐藏着最猥琐的目的。安晓惠明白,如果她想有一天能改变现状,她必须有所保留,所以,她不停地更换工作。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小小的浮萍,不知道明天将飘向何方。
她的亲生父亲实在是个无耻的家伙,当安晓惠后来终于在一家叫做“夜佳人”的迪厅里做了一名DJ,每月有可观的收入时,他便开始不断地从安晓惠这里拿钱。安晓惠实在是腻烦了他,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这一切,直到两年前,他因为盗窃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才告结束。
安晓惠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静起来。
迪厅里当然少不了心怀不轨的男人,但安晓惠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她的绝色和她的冷漠成正比,接连碰壁的男人越来越多,于是,渐渐地,往她身边凑的男人便少了。安晓惠每天独来独往,对于那种平淡的生活似乎已经很习惯了,但有些时候,寂寞不可避免地会来侵扰她。这时候她已经搬回了自己在桃花山下的家,有些闲暇的时候,她便会一个人独自到桃花山上去转一转。
这个习惯她已经保持了一年多,但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她独自上山,才碰到那个略显削瘦衣着朴素的男人。那男人盯着她看时,她并没在意,漂亮女孩到哪儿都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她的目光从那男人身上一扫而过,却突然间,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她再回头看那男人,立刻便觉出了那男人身上与众不同之处。那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却能感觉到自己面对那个男人时,身上会有种暖暖的,如同置身春日阳光下的慵懒感觉。而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别的男人那种贪婪,相反,倒带着些淡淡的从容与宠辱不惊的镇定。
后来,她知道了那男人叫京舒。他们的爱情,就从桃花山上的邂逅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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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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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秦歌,是海城市刑警大队一名刑警。
那天在音乐厨房,我见到了京舒和他的女友安晓惠,我还没来得及听完他们的故事,我的手机便响了。
干我们这行的,你得随时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电话是队里打来的,城东发生命案,队里的其它同志已经赶去。我匆匆告别京舒与安晓惠,独自驾车直奔城东而去。
我的目的地是城东的拾荒街。
拾荒街拾荒街,恶棍懒汉加破鞋。那条现在臭名昭著的拾荒街其实几十年前不是这样的。当年一些逃荒者来到这个城市,在城市东郊搭起窝棚住了下来。来自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逃荒者们,为海城市带来了各种手艺与诸多的民间文化,曾一度繁荣了海城市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现在拾荒街上已经很少再有那会儿逃荒来的老住户,逃荒者的后裔在后来的日子里,分批搬到了真正的城区里,不着痕迹地混迹于海城土著中了。现在的拾荒街,几十年前那些低矮破旧的平房大多租给了外地人与一些别有用心的本城土著,其治安状况一直困扰着海城市所有有着正义感的市民。
拾荒街九巷十八弄,盘根错节,如蛛网般错踪复杂。我把车停在路口,步行进入估衣巷。
估衣巷解放前曾是海城最大的旧衣市场,一些住户走街串巷收来有钱人家不穿的衣服,缝补整齐清洗干净再拿来出售。估衣巷宽不过两米,两边平房的墙壁多用大块条石与青砖砌成,因为长期阴暗潮湿,壁上生满暗绿色的青苔。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如阶样向巷里延伸,消失在拐角处。
巷口停放着队里的车,同事们已经在巷里忙碌多时了。
死者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仰面躺在地上。穿白大褂的法医正蹲在尸体边检查,照相机的闪光灯噼啪闪个不停。
我走到跟前,跟同事们打个招呼,便低头察看尸体。
死者生前显然是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即使死后,他的头发依然整齐,只是前额脱发厉害,已经见到了头皮。他身上穿着白衬衫,坚挺有形的衣领一见便知道是名牌。颈上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真丝的面料上是几朵鲜艳的玫瑰图案。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而苍白,但是我还是能看出他皮肤保养得挺好,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一丝胡碴都没留下。
这样的人好像不该出现在拾荒街的估衣巷中。
估衣巷显然就是案发第一现场,因为鲜血已经沾满了尸体周围的青石板,而且,不用特别留意便能看出死者的致命伤在胸口,那雪白的衬衣前襟已经殷红一片。现场没有博斗的痕迹,这一点从死者整齐的穿着上也能得到证明。死者的眼睛圆睁着,脸上的肌肉因为痉挛而扭曲,一见之下便知是死前曾受过严重的惊吓,好像是在惊惧之中,便被人下了毒手。
法医面色沉凝,队里其它同志沉默无语。
我的心情在见到尸体的瞬间,也黯谈下来,不仅因为谋杀本身,而且,还因为我一眼看到尸体少了一只手,一只齐腕断去的手。
断裂的手腕处,白骨掩映在血肉之中,除了血腥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森然的气息直冲向我的心底。
残肢杀手。
六年前,我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海城市刑警大队。我第一次出命案现场,在一幢居民楼里,独身的死者被人从背后一刀插进心脏,当场死亡。他是在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的,房间里已经隐隐飘荡着些腐臭的味道。尽管事先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死者被人斩断的一条腿,却仍然让我忍不住有了呕吐的欲望。
死者的右腿被人齐根斩断,断口叁差不齐,根本没法计算刀口。法医鉴定的结果是被人乱刀斩断,凶手用的刀就是死者家里的菜刀,虽然还算锋利,但凶手用它硬生生斩断一条腿,还是得耗费不短的时间。后来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一致认定凶手的力量不会很大,很可能是个女人。这样认定还有个原因,就是据死者的一位邻居说,出事的那天夜里,死者一点多钟才回到家里。一个单身男人,深更半夜带人回家,带女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调查从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历时两月,几乎排查遍了死者的所有亲戚朋友,但是一无所获,案件被迫搁置起来。
半年之后,另一个男人死在自己的家中,死因是被人乱刀捅死,这一回,死者不仅被斩断了一条腿,连生殖器都被割掉。
案件调查没用多久,与前次一样陷入僵局,但大家更加认定了凶手是个女人的看法。大家猜测凶手是个受到过伤害的女人,现在,她用鲜血与死亡来向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复仇了。也许死者并不是真的伤害过她,她只是需要寻找一些目标来喧泄自己的仇恨。
这样的情节好像在一些影视作品里见过,但它现在真的就发生在海城里。
残肢杀手成为凶手的代号,队里的同志们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凶残的女人给找出来,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凶手仍然逍遥法外。而且,这些年间,残肢杀手隔上一段时间,就要制造一个血淋淋的现场,似乎在提醒我们她的存在。队里的同志恨得咬牙切齿,但就是不能把她从茫茫人海里给找出来。这除了凶手太过狡猾,每次都将现场处理干净,决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她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在案发现场发现过这么一个人。死者都是独居的男人,在他们生前的社会关系中,我们也无法找到一个人成为共同点。更重要的是,每次做案之后,残肢杀手都会销声匿迹好长时间,让我们积蓄的力量无处喧泄。然后,最少半年,她才会再次出现。她就像是一只隐匿在城市丛林中的狐狸,躲在暗处偷窥着猎人和猎物,并且在不经意的时候,再次用血腥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一些血案发生,但这样未被侦破的连环杀人案却不多见。市委市政府对此案专门做过批示,下达过限期破案的命令。甚至省公安厅都成立过专案组,在海城驻扎了将近半年时间,但残肢杀手每次做完案后,都像河里的水泡,很快就消失在水波之中了。
两年前,最后一名受害者死在家中。那是一个在美容院里工作的小伙子,生得高大魅梧,面目英俊,生前是海城市有名的化妆师,他的主顾多是些有经济基础的风韵徐娘,他开办的美容院生意兴隆,在海城市非常有名。
死者社会关系比较复杂,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他曾经的顾客。开始时队里的同志猜测这小子肯定跟那些半老徐娘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或者,他的生意兴隆与此也有莫大的关系。但是调查结果却出乎很多人意料,与死者保持联系的众多中年女人,都很坦然与死者的关系,甚至这些女人的丈夫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老婆与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来往。后来经过再三盘问,其中一个女人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那小伙子是名同性恋者。
同性恋在海城,甚至在中国都是个让人非常忌讳的词,我们常常觉得同性恋者离我们非常遥远,但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周围。
有了这条线索,我们对之前四年中被残肢杀手杀害的几名死者重新进行了调查,终于找到了这些死者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同性恋者。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凶手或者也是个同性恋者,至少跟同性恋者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这样,排查的范围缩小了许多。但是,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者,排查工作再次陷入僵局,案件再次被悬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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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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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之后的今天,残肢杀手再度出现。案情似乎仍然是以往的延续,单身男人被人乱刀捅死,尸体遗失了身体的某个部位,从现场我们提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估衣巷里的住户,也没有人能提供案发时的任何情况。但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案情也有了不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这回被害人不是死在自己的家中。
残肢杀手为什么会改变习惯,选择估衣巷做为杀人现场?
第二天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汇总来的消息证实了死者确是一名同性恋者,这样,凶手是残肢杀手便确凿无疑了。接下来的工作,依然还得从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调查,虽然大家明知这样几乎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基本工作还得去做。另外,死者死在估衣巷里,队里的同志还得继续在估衣巷周围展开排查,寻找知情的群众。最后,队长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
“每个变态杀手杀人都有他选择目标的习惯,从他连续杀害同性恋者来看,他必然和同性恋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而在海城,同性恋者人数究竟有多少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们必然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如果哪位同志能够在这个圈子里面展开调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队长的意思我明白,这一项艰巨的任务最终必然要落到我的头上。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忙着查案,所以也没有跟京舒联系。海城是中国东部一个临海中型城市,同性恋在这里是个让人避之犹恐不及的字眼,所以调查起来难度很大。我走访了死者生前的家人同事和一些朋友,从他们口中,确立了几个疑似同性恋的对象,但这些人对同性恋的事矢口否认,我需要寻找些确凿无疑的证据来撬开他们的嘴。
半个月后,京舒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把安晓惠接到了他家里去住,并且在最后,兴奋地告诉我,今年秋天,他就要和安晓惠结婚了。
我微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他跟安晓惠结婚,而是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些。从认识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已经谈到了婚姻。但我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安晓惠实在是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她能抓住京舒的心,从此便有了依靠。而京舒,能娶到安晓惠那样的女孩,也是他的福气。
那天晚上,我开车去城西一个酒吧。我得到消息,那家酒吧里很可能有许多同性恋者活动。酒吧在城西老区,车子刚刚驰上云天路,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中间,我一眼便看到了京舒居住的小楼。小楼鹤立鸡群般伫立在平房之中,很有些卓然不凡的味道,虽然在它身后,还有很多不知比它高出多少倍的小楼。
海城市经过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只保留了城东与城西两块旧城遗址作为城市历史的见证,一处就是城东拾荒街,一处就是城西云天路。城东的云天路两侧,许多当年在海城风光一时的老字号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地保留着过去的经营方式,只是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房舍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不知翻修过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着青砖黑瓦的建筑风格,让人踏上街道,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意。
云天路曾是二三十年代海城的中心。
京舒的家便在云天路上,那幢两层的小楼只是京家在海城无数的资产之一。我听老一辈的人讲,解放前的京家,在海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就连海城的地方官吏,有时都要看他们家的眼色行事。京家的衰败是文革中发生的事,大批的资产被充了公,资本家的帽子劈头盖脸砸在了京家人的头上。
资本家在现在人的眼里实在是个很荣耀的词,但在那特殊年代里,却能致人于死命。京家老太爷便死在文革中,他在被批斗时,一块从人群里飞出的砖头砸中了他的太阳穴,台下的人们只见到挂着木牌的老头晃了两晃便一头栽下台来。人群围过去时,老头已经没了气息。
京舒父亲一共兄弟三人,最小的老三那年二十出头,在大哥二哥被发配到邻近一个县城接受改造的时候留在了海城,继续接受伟大的无产阶级群众的批斗。某一天夜里,他从被看押的一所教室里偷跑回来,潜回了云天路上的老宅。那一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当革命小将们在老宅里发现他时,他衣衫褴褛,赤着双脚,正在堂屋里不停地跳跃,嘴里连续发出杂乱的呜咽声,嘴角的涎水一直流到了胸前。
京家老三那一夜之后便疯了,以后很长时间,海城人都能在街道上见到那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拔足狂奔,似乎在躲避着什么。有些好事的年轻人会拦下他,问他跑什么。京家老三嘶哑着嗓门说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但是,后来人们听得久了,还是从他含混不清的话里面听懂了四个字。
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已经流传了好几十年。听老辈人讲,每到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海城的任意一个角落,你会见到一个头大如盆,高不足一米的小孩。那小孩出现的时候通常赤身裸体,惨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下面如蛛网般密集的血管。大头娃娃在海城人心中代表了某种邪恶的力量,只要你见到了他,灾难便算降临到了你的身上。
我在数十年后,听一个老人讲起往事时,那老人脸上还现出许多惊惧的表情,说话时眼神闪烁,四处逡巡,好像在担心那个传说中的大头娃娃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老人最后沉默了一下,说:“有人说,京家老宅,其实便是大头娃娃的家。”
京家老宅,就是现在京舒居住的房子。京家到了京舒这一代,共有兄弟三人,京舒上面,还有两个堂哥。京家在海城重新崛起,都源于京舒这两个堂哥。他们在八十年代初涉足商场,也许京家的人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天赋,短短十余年间,京家便在海城再次富甲一方,成为海城最有名的民营企业家。
我能与京舒成为挚友,因为我们中学三年同学。后来京舒在海城变得低调起来,他开始刻意躲避以前的一些朋友,但因为我们曾共同经历了一些这一生都难忘记的事,所以,我们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因而我们之间这份友情才得以保留。
我开车经过云天路的那个夜晚,往事悄然再次掠上心头。我忍不住就有了去找京舒的念头,但我最后还是直接把车开到了酒吧的外面。我想到我已经是个警察了,警察是不该再为往事恐惧的。
我平息了一下情绪,下车进入酒吧。
“暗号”是这家酒吧的名字,门上方的招牌,有一只狮子趴在一艘船的船舷上。那狮子做得逼真,每根毛发都栩栩如生,特别是张开的嘴里露出的几颗牙齿,你仰视片刻便能感觉到它的锋利,和一些血腥的味道。
我不知道狮子和暗号有什么关系,但却知道,自己在暗号酒吧里,一定能有所收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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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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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舒根本就不相信关于大头娃娃的传说。他是学历史的,还参加过几次省里组织的大型考古活动,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古物,哪一件都跟死人有关。它们在京舒眼里,跟寻常的物品没有任何区别。死人是迷信的人们最忌讳的,如果连对死人都习以为常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再说,京舒就是在京家老宅里长大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旮旯,如果这里真是传说中大头娃娃的家,他在三十年时间里,不可能一次都见不到。所以,那些传说京舒听了只会不屑地笑笑,甚至他还懒得去分辩。
京家老宅是他的家,只要他清楚这里有什么便足够了。
安晓惠刚刚搬到京家老宅的时候,第一天夜里,京舒便跟她说起了大头娃娃的传说,安晓惠笑着拍打京舒,让他天黑后别说这些鬼故事来吓人。但是,京舒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眼睛久久都不闭上,面上也现出些迷乱的神情。
“大头娃娃真的会在这里出现吗?”安晓惠说。
京舒笑了,知道自己的故事吓住了安晓惠。他轻轻把女孩揽在怀里,柔声说:“大头娃娃的传说已经有几十年了,如果真有大头娃娃,他现在也该是大头爷爷了。大头爷爷有什么好怕的,他要真的到这里来,也会去楼下找三叔跟福伯,他们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语言。”
安晓惠眉头舒展了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偎在京舒的怀里。
京舒说:“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流传很久了,我觉得人们之所以把它跟京家老宅联系起来,是因为京家老宅是海城最老的建筑之一,我们京家,又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古老与神秘一直是民间文化产生和传播的基础,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传说经不起科学的轻轻一击,大头娃娃也一样。如果什么时候我们真在这里发现了他,一定带他去医院里检查一下,然后给他换个小一号的脑袋,让他以后不要出来吓人。”
京舒说得轻松,安晓惠便完全放下心来,那一夜,她在京舒怀里睡得又香又甜。而京舒,凝望着怀里的女孩,却久久不能入眠。睡梦中的安晓惠看起来有一种不属于这城市的稚朴,美丽得像一个落入凡尘的精灵,京舒甚至怀疑自己这一刻拥住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女孩。这样想,京舒便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能遇上安晓惠,并且能够得到她的感情。
爱情的降临是件非常美妙的事,京舒已经不再青春年少,早些年的经历让他对漂亮女孩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但是,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毫无挣扎的余地,义无反顾且心甘情愿地沉入到爱情的河底。
每次跟安晓惠在一起,他都会有心痛的感觉,眼前的女孩这些年穿梭在城市里,青春的年龄沾上许多俗世的浮华,但她在京舒心中,却不沾染任何红尘中的浊气。这样的女孩是要让人仰视的,虽然,京舒知道,她在这城市里,不过像是一枚风中飘的落叶。现在这片落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京舒便是她最后的归宿。认识短短半个月,京舒便已经开始梦想着女孩穿上婚纱时的模样。
他把安晓惠带回了京家老宅,几天时间,安晓惠已经和这里的每一个人相处得很融洽了。
京家老宅因为有了安晓惠而多了许多生机。
现在京家老宅里除了京舒与安晓惠,还住着京舒的三叔京柏年。京柏年就是海城人传说中文革时深夜潜回京家老宅,在第二天疯了的京家老三。文革结束,经过数年的将养调治,京柏年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常人无异。但是因为早些年的经历,他终身未娶,现在已近六旬,仍然住在京家老宅内。三叔房间的隔壁,还住着一对从乡下来的老夫妻,他们与京家是远房亲戚,文革结束后便来到京家,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京舒自记事起便管他们叫福伯福婶,记忆里他们在京家永远忙忙碌碌,除了照顾三叔的生活,他们还承担起了京家老宅内的所有日常杂务。
现在三叔和福伯福婶,都喜欢上了这个出现在京家老宅里的女孩,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盼望秋天的一场婚礼,这样,沉寂许久的京家老宅,必定会因为喜庆而焕发出许多生机。
秋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大家,这个酷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
“铃铃铃……”
京舒房中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沉睡中的京舒伸手试图抓起电话,但手伸错了方向,抓了个空。京舒眼睛还紧闭着,顺手抓起柔软的枕头压在了头上,电话铃声便小了许多,这样,他又能继续沉睡了。
“醒醒,快接电话。”耳边响起安晓惠的声音。
肩膀被摇晃了几下后,京舒终于不情愿地睁开眼。安晓惠已经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灯,可以看见对面墙上的挂钟指向三点。这个时候,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京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抓起电话,另一只手把安晓惠揽在怀里。电话铃声已经响了不短的时间,但它仍然持续不懈地响着,似乎京舒不接电话,它便要这样一直响下去。
“京舒吧,是我,肥马,我现在就在你门外了。”电话里的声音说。
京舒恍惑了一下,觉得屋里的光线跳跃起来,像是波光鳞鳞的水面,又像是接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里的雪花。但仅仅是一瞬间,一切便都恢复了正常,京舒的思维也回到了现实的轨道上。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形象出现在他脑海里,那就是肥马,他高中时的同学。
京舒皱了皱眉,记忆中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肥马了。肥马无疑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但他现在偏偏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没有了肥马的消息,换句话说,他根本记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因为此刻心头的疑问,他知道自己今晚必定要下楼去见他,但因为怀里的安晓惠,他犹豫了一下。
“京舒,今晚只有你能帮我,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带着哭音说。
京舒又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我这就下去,你稍等一会儿。”
挂上电话,京舒冲安晓惠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安晓惠并不在意,只是随口问:“谁这么晚还来找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京舒浅浅一笑:“没事,是我高中一个同学,可能碰到了什么难处。”他顿一下,接着说,“那家伙叫肥马,你只要想一下河马的样子便知道他的模样了。”
安晓惠婉尔一笑:“那呆会儿我真得下去看看河马长什么样。”
京舒披上睡衣出了房门,这么晚了怕惊动三叔跟福伯,所以他尽量放轻脚步。到了楼下,出了厅门,还要穿越一个十余米长的院落。院里花木葱荣,但因为天热,所有的枝叶都显得焉焉巴巴的。这天真的太热了,半夜时分,露天里仍然可以感受到一股热气弥漫。京舒这时还在想上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他脑袋都想得有点痛了,却还是想不起来。
打开院门,门外的月光地里,站着一个矮胖子。矮胖子其实个子并不算矮,一米七的中等个头,但因为人胖身子太宽,看起来像一个圆溜溜的西瓜,给人特别敦实的感觉。这人留着短短的寸头,腮帮上的肉坠下来,随着喘气还在轻微晃动。他上身穿件白衬衫,此刻整个怀都敞着,露出像女人样雪白的胸脯和肚皮,上面渗出一片汗珠。他实在太白了些,脸庞在月光下都有些煞白了。
他当然就是肥马了,他的体态特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一眼认出他来。
肥马站在京舒对面,神情略显尴尬,他满是赘肉的脸上堆出些笑容:“这天真是太热了,像要把人给蒸熟了。”
京舒盯着他看,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进去给杯水喝吧,我真要热死了。”肥马伸手掳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夸张地张大嘴,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喘气,好像这样就能散热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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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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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舒往边上让了让,肥马便笑嘻嘻地从他跟前进门,轻车熟路地穿越庭院,往楼底的厅堂里去。
站在楼底的回廊下,肥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廊下的阴影正好从他的脖子底下穿过,他的脑袋便都隐藏在了黑暗里。
“京舒,这回你要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哭音。
京舒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见肥马脖子以下的身体显露在月光下,身上忽然有了些寒意。今年夏天真的太热了,京舒身上出了层薄汗,现在这些汗便冷冰冰地附在身上,极不舒服。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帮的我帮你,不能帮的我也没办法。”京舒说。
肥马身子动了动,京舒能看见他半边煞白的脸了:“你再借我点钱吧,有三千块就行,只要我度过今晚的难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又开始赌了!”京舒脱口而出,“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没赌,我发誓再不赌了,这么晚了我来找你借钱,是帮我妈治病用的。晚饭那会儿她还好好的,半夜里下床倒了杯水,不知怎么就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中了风,得住院。可我们家里没钱了,不要说住院费,就连吃药打针的钱都没有了。否则,我能这么晚来打搅你吗?”
“你说的是真的?”京舒犹豫了一下。
“我保证没有骗你,如果我说假话,让我出门就让车给撞死!”
京舒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望向肥马的目光里满是蔑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你要再敢骗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这些年,你可没少骗我。”
肥马身子向前进了一步,整个脑袋都从檐下的阴影里露出来。他的脸像是抹了层湿石灰,白得僵硬:“京舒你放心,你就是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再骗你了。”
京舒又哼了一声,心里已经烦透了面前这个胖子。他想到安晓惠还在楼上等着他,便想去取了钱来快些打发他走人。他摆摆手,示意肥马站在原地,自己推开厅门,却蓦然发现门里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
京舒吓了一大跳,身上瞬间又出了层冷汗。肥马看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往门里看。肥马也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京舒已经看清了站在门边的人是安晓惠。
安晓惠穿了件短袖的圆领斜襟短衫,白色的丝绸面料上,彩色丝线绣出墨绿色的荷叶莲花。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盘了起来,随随便便用一根红木的针簪穿过。她的手上,捏着一柄绘有仕女图案的团扇。她的整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黑暗里,像是已经完全融入到了黑暗之中。
京舒赶忙上前拉住她,轻声道:“你怎么下来了?”
安晓惠在他耳边低语说:“你不是让我下来看看河马是什么模样吗?”
京舒哑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与她一块儿上楼:“你现在见到河马是什么样了,其实我这同学小时候长得挺正常的,就是有一次得了病,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身子就像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皮肤也白得像个女人。”
“如果半夜里见到他,还真有点吓人。”安晓惠轻声说。
“他这人模样吓人,其实胆挺小的,以前跟我在我的后头,都被我骂怕了,有时候见到我都躲。”京舒揽着安晓惠的肩头,“你去睡吧,我给他取点钱打发他走就回去。”
安晓惠答应一声,到卧室门边忽然站住:“你可快点回来。”
这一刻,京舒心里生出许多柔情来。他的唇轻轻在女孩的唇上碰了一下,点头道:“放心好了,很快,我很快就回来。”
去书房里取了钱,京舒到楼下递到肥马手中。肥马像女人样多肉白皙的手汗津津地碰到了京舒的手,京舒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肥马的手冰凉,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热。肥马还在不住出汗,他已经连续两次用衣襟的下摆来擦汗了。京舒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你真的那么热?”
“天太热了,火龙下凡,我们这些胖子非得被热死不可。”
京舒看肥马把钱抓在手里,面上现出那么多谄媚的表情,心里又烦了。他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妈还在医院等你呢。”
肥马应一声,点头哈腰地说:“我这就走,不耽误你睡觉了。”
他往门里瞅了瞅,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暧昧:“刚才那小姑娘谁呀,什么时候又换人了,也不给哥几个言语一声。”
京舒生气了,重重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她是谁不关你事。”
肥马嘻嘻笑着,转身穿越庭院,往大门口去。京舒下意识地跟在后面,目送肥马出门。他已经在里面关上大门了,忽然又打开,站在屋檐下冲着已走出五六米远的肥马道:“肥马!我们上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肥马停下转身,脸上还是嘻嘻笑着:“京舒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这拔人里就数你记性最好了,我们上次什么时候见面你会不记得?”
肥马哈哈笑着,竟然不理京舒,径自转身离开了。
京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竟然有种怅惘,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一般。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回到楼上,他仍然神思恍惚,心里被一种无端的郁闷充满。
进到房里,安晓惠正倚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安晓惠换上的那身绘有荷叶莲花的斜襟短袖上装,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极古典的女子,这跟京舒初次见到她时那个新潮的女孩简直判若俩人。京舒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远远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孩,有种迫不及待上前拥抱女孩的愿望,但同时,又觉得像在欣赏一幅画,自己的任何举止,都会惊扰画中的人,那样,安晓惠就会像水波中的倒影一样,在一阵涟漪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舒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到了和安晓惠的爱情之中,因为爱而心生怯意。
安晓惠在他的怀里已经睡去,京舒醒着,思维却已变得模糊。房间里开了空调,温度适中,但京舒却感到很热,心里像有团火,而皮肤却冷冰冰的。今夜似乎发生了些什么,京舒已经感觉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开始不安,但却无法寻找到不安的根源。他因此变得精神恍惚,偏偏睡意对他又若即若离,不肯让他解脱。
今夜外面的月华泛着橘红的光晕,它们透过花格窗棂斜射到床边。这是京舒经历的最热的夏天,连月华仿佛都变得灼热了。花格窗棂前边,插着一只彩色的五角纸风车,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动。京舒想起风车是傍晚时安晓惠自己折出来的,安晓惠的手很巧,折出来的风车精致极了,五角风叶上,还被她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京舒的心里,很快又被安晓惠占满。他好像是亲了亲身边女孩的额头,抑或没有,接着睡意忽地袭上来,他终于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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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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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第二天中午就知道了那晚发生的事。
这天清晨,京家老宅像以往一样静谧。时间刚过七点,京柏年已经挑着鸟笼从外面回来。这些年的将养,已经让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京家老三身体发福,没有人会再把他跟一个精神病患者联系起来。事实上,京柏年十余年前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神智正常,已经与常人无异。那场大病耽误了他的青春,病愈后他变得清心寡欲,对婚嫁之事丝毫提不起兴趣来,因而至今仍独身一人,看来是要独自终老一生了。京柏年在生活中惟一感兴趣的就是养花养鸟,现在京家老宅前面的庭院里,已经让他与福伯料理得花木葱荣。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会挑上他的四只宝贝鸟儿去海城北郊的蔷薇河畔遛鸟。蔷薇河畔每天聚集了很多像京柏年这样的老头,大家以鸟会友,倒也悠闲自在。京柏年玩鸟,但对鸟的品种却并不讲究,他的四只鸟儿只是一般的画眉,都是自小便开始调教,就是开了鸟笼门也不会飞走。
京柏年出门遛鸟的时候,福伯也开始在庭院里修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福伯十余年前自京柏年出院起,从老家来到海城,便一直呆在京家老宅里。如今十余年过去了,福伯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他惟一保留的是在乡下时额下的一缕胡须。如今胡须已尽花白,削瘦的福伯看上去便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这天进门的时候,京柏年看到蹲在花丛中的福伯,突然想到今年福伯已经七十岁了,便想着抽空跟京舒说一声,今年替福伯做回寿。
京柏年将四只鸟笼挂在回廊下,从晾衣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汗。这天真是太热了,才七点钟,天上的日头便又毒又辣,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烤焦一般。京柏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冲着回廊西侧的厨房叫福婶。
福婶应一声从厨房里出来,一件蓝布的短袖衬衫已经湿了一半。
“三爷,酸梅汤我一早就煮好了,知道你回来要喝,刚才我已经用瓶装了吊到井里阴凉,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
京柏年听了便笑:“这天热得反常,一天下来饭都不想吃。如果没了你做的酸梅汤,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福婶便摇头谦卑地道:“三爷说笑了,这人哪能不吃饭呢。”
京柏年不再多言,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弯腰时发现放在廊下长石凳上的香皂用完了。他正要说话,福婶已经回身去屋里取了块新的,递到他的手中。这时,京柏年心里想对福婶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么些年,独身的京柏年生活方面一直受到福伯福婶的照顾,开始的时候京柏年想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京家每月都要付给他们报酬。但随着年龄渐大,这种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京柏年记忆中,有无数个午后或者黄昏,都是福伯福婶陪着他坐在庭院里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大家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也聊不出什么来,但那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却还是让京柏年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温馨感受。
京柏年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了,害怕寂寞似乎是所有老人的通病。
这年夏天,每天早晨遛鸟归来,京柏年都要到后院中去冲凉。后院里有口水井,还是京家老宅初建时打的,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井壁雕有青龙图案,水源从未枯竭过,每年夏天,井水沁凉。京柏年便将福婶做的酸梅汤装瓶,用绳子悬到井中,阴凉过后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也不例外,京柏年从回廊下径自转往后院,那边的福婶便也回厨房去忙活早饭。过了一会儿,先是福伯慢吞吞地从花草丛中回来,在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手,然后,京舒与安晓惠也从楼上下来,京舒的手搭在安晓惠的肩上,俩人亲亲热热的样子。京舒原本每天早晨都会坐三路车去桃花山,但随着安晓惠搬到家里来住,这一习惯很轻易便被打破。
福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福伯边上,俩老人冲着一对年轻人会心一笑,福伯说:“快去洗洗涮涮过来吃饭吧,磨蹭一会儿,这天热得就让人吃不下饭去。”
京舒应一声,拉着安晓惠去楼下的洗手间,安晓惠却挣开他的手,跑到福婶边上挽住她的胳膊:“福婶,我来做麻油凉拌苦瓜,吃了大家祛热败火。”
福婶笑道:“我早就做好了,改天再让你做给京舒吃。”
安晓惠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福婶笑道:“好好好,明天我偷回懒,不用早起也睡回懒觉。”
福伯在边上也笑道:“到了年龄,没有早觉睡了。要是哪天真的睡上早觉,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福婶回身瞪了福伯一眼,然后一口唾沫吐地上去:“呸呸,你这老头子,大清早的当着孩子面,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福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那边安晓惠跟京舒去洗漱,福伯福婶便一起往厨房去收拾东西。福婶说:“三爷去后院冲凉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头子你去叫他一声。天太热,井水太凉,三爷身体又不好,别激着。”
福伯应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
饭早就做好了,福婶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听声音正是福伯。福婶吓坏了,赶忙出门往后院去。屋里的京舒与安晓也听见了那声喊,这时也奔了出来,京舒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
后院比前院要小些,平日属于福伯福婶的地盘,他们没事时种了些家常小菜。不图省那几个钱,就图吃个新鲜,还能有点事做。水井就在菜地中央,众人奔过去时,只见京柏年站在井边,身子摇摇欲坠,站在他身边的福伯慌忙双手把他抱住。
京舒跑得快,几个箭步奔到井边,帮着福伯把三叔抱住,然后才问福伯:“三叔这是怎么了?”
福伯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眼睛死死在盯着水井,粗重地喘息道:“水井,水井里有虫子。”
京舒抱着京柏年,费力向前挪动脚步,身子前倾,向井口探过身去。
他看到了虫子。不是一只,而是爬满了井壁的地鳖虫。
地鳖虫又叫土元、土鳖虫,雌虫干躁后可以入药。地鳖虫整个看起来呈卵圆扁平状,头窄尾宽,背部是九个横节覆瓦状排列的甲壳,腹部深棕色,有光泽。头上有一对触角,但大多已脱落,胸部有足三对,弯曲,腹部隆起,有弯曲的节,尾节较宽而略尖。这种地鳖虫在京舒童年的记忆里并不稀罕,因为地鳖虫喜阴,大多分布在土质较松软的土层里,所以童年的京舒经常会在院子里发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鳖虫越来越少,这几年简直就很难见到了,今天没想到会在井壁上发现这么多地鳖虫。
地鳖虫没什么稀奇,但这么多地鳖虫聚在一块儿就有点让人毛骨耸然了。在京舒的印象中,只有在恐怖片中才一次见过这么多虫子,而那些虫子在恐怖片中,总是预示着某种邪灵与灾难的到来。
这时奔到井边的安晓惠与福婶也看到了井中的虫子,福婶只是别过脸去,安晓惠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京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家里除了女人就是老人,发生这种事,他不能退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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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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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舒招呼仍在怔怔发呆的福伯,俩人合力,架住京柏年转回到前院。扶三叔在椅子上坐定,京舒又转回去找了块毡布将井口盖住。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水井,这时忽然变得异常诡异起来,京舒盖好毡布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好像在担心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般。
众人围在京柏年身边,好一会儿,京柏年才悠悠长吁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这时的京柏年满脸的惊异,好像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威胁着他。他喘息着,斗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京舒触到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京舒恍惚了一下,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福伯去厅里打了电话给京舒的堂哥京扬,京扬现在主持着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繁忙,但听说三叔有事,还是说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福婶看着微微有些颤抖的京柏年,要扶他回房去休息。但京柏年死活不答应,一定要坐在回廊下。安晓惠帮着福婶去京柏年房中将躲椅搬来,扶京柏年躺下。打完电话的福伯取了条毛巾来,替京柏年擦去满脑门子的汗。京柏年扯开了自己衬衣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嚷着热,但大家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冷得在瑟瑟发抖。
后来在京柏年的一再坚持下,安晓惠搬了台电风扇来,就放置在躺椅的前面。电风扇呼呼转着,京柏年平静了许多。他在后来很长时间内,都是紧闭双目,两颊的肌肉很突然地跳动,像是内心颇不平静。
福伯说:“三爷这是受了惊吓,他是有病的人,经不得吓的。”
福婶在边上叹气,满脸的惶然。
京家老宅这天上午显得愈发寂静,福伯福婶坐在回廊下看护着京柏年,俩人心情沉重,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安晓惠显然也受了惊吓,回房中便呆坐着怔怔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晓惠蓦然醒转过来,发现京舒呆坐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如老僧如定,已变得无知无觉一般。
安晓惠吓坏了,慌忙跑到京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
京舒视线落到安晓惠身上,目光呆滞,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京舒京舒,你怎么了?”安晓惠惶恐地叫。
过了好一会儿,京舒目光里才有了生气。他反手抓住安晓惠的肩膀,急促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安晓惠疑惑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你听见了没有?”
安晓惠“噢”一声,说:“当然听见了,深更半夜的,那么大声。”
京舒悚然动容,表情有些凄惨:“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安晓惠沉吟道,“后来你的朋友来了,你到楼下去,你朋友向你借钱,你取了钱给他便回来了。”
这时京舒忽然呻吟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他长得像河马,我好奇,你下楼后,我也到楼下去,想看看像河马的人长得什么样。你那河马朋友生得真很特别,除了肥胖之外,皮肤还白得出奇。”
这回,京舒竟然跌倚到墙上,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有多么恐怖一般。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河马朋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安晓惠着急地问。
京舒对安晓惠的话再没有了反应,他呆呆地倚在窗口,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任凭安晓惠怎么摇晃,他僵硬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安晓惠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飞快地奔下楼去,让福伯福婶来看京舒。福伯福婶上楼来,任他们怎么叫京舒,京舒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福伯赶快再去打电话给京扬,京扬的车已经在半道上,当下让福伯看住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然在音乐厨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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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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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实在太热了,热得好像不让人活。这年夏天实在有些古怪,在海城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夏天。民间传说这一年天上的火龙触犯天条,被玉帝贬落凡间。世界之大,只是不知道这火龙下凡如何会选择了海城。民间传说照例会有许多佐证,海城传言城东的某户人家新生下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能说话,说话的内容便是火龙要带灾难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市里的晚报接连报道了罗锅巷多起发生火灾的事,好像俨然就是火龙已经开始作恶。城南十余里的凤凰山土地庙,这年夏天香火鼎盛,越来越多的人冒着高温去焚香祈福,但愿火龙带来的灾难千万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与火龙共同生活在这城市里,这年夏天,注定会发生些超出我们想像的事情。
我与京舒在香水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碟菜,但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吃。京舒约我来,却长时间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知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京家老宅的事,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在酒店里,包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没多一会儿,我的全身就变得彻骨地凉。
火龙的淫威似乎无法与现代科技抗衡,热得像蒸笼样的城市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排放出去,自己变得清凉怡人。只是它们排放出去的热量还在不断增加这城市的温度,让那些无法拥有这种房间的人更加无所遁形。
人与人本来就是生而不同的,任何冠冕堂皇的措辞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肥马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仅仅是容貌有别于常人,那么,经过昨夜之后,他的与众不同已经上升到了某种世界观的范畴。京舒适才对我的讲述非常详尽,我没有理由怀疑京舒会在这时候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我还知道,京舒数年前性格的改变,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往事像让人惊惧的幽灵,徘徊在我跟京舒的生活边缘,我们毫不怀疑它确实存在,但却谁都不愿主动提及。
这是京舒改变性格后第一次跟我提及肥马。
肥马在我们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
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我们读高中,那时候海城京家已经再次非常有钱了。京舒在学校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气度与风范来,因而在他周围,牢牢团结着一帮铁杆兄弟。我与肥马都是其中的成员。
肥马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基本上靠他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校外一帮社会青年的欺负,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段与白得像女人的肤色,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嘱目的焦点,小痞子选择欺负的对象也不例外。有一次,肥马被那帮小痞子堵在校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搜去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小痞子们还不满意,一顿拳脚把面前这个胖家伙揍得满脸是血。当小痞子最后离去时,肥马竟然冲上去向他们索要被搜去的钱,结果当然是再次遭到殴打。那一天,京舒领着我们几个人从边上经过,京舒完全是一时的冲动,上前拦住那帮小痞子。我们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当然没放在那些社会阅历丰富的小痞子眼中,他们很快舍了肥马把我们围了起来。在人数上,他们也占绝对的优势。
“我大哥是京雷,二哥是京扬,你们动我一下,就别想再在这城市里呆!”京舒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很骄傲地说。那时的京舒意气奋发,颇有些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势。
那天的结果是小痞子们嘴里骂骂咧咧嘟囔了一些什么,然后抛过来几句狠话,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肥马的麻烦。
京舒的二哥京扬倒还罢了,小痞子们不会注意已经开始在电视及媒体上频频亮相的民营企业家,但是京雷在这城市黑道的震慑力,却足以让那些小痞子望风而逃。严格意义上讲,京雷并没有在社会上混过,但他却师从海城市一代拳王铁罗汉。铁罗汉的父亲据说在河南少林寺呆过,本来是那里的一个和尚,后来还俗娶妻生子,将自己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铁罗汉。铁罗汉在文革中是反到底的一名干将,相传有一次他遭到人民公社数十名大汉的伏击,仗着一双铁拳,他竟然将伏击者尽数打倒在地,一夜间,声名远播。正是依仗这名头,革委会成立之后,反到底的其它干将无不受尽折磨,而铁罗汉闭门不出,竟然没有人敢到他家里去生事。文革结束,社会上散兵游勇纷纷投到铁罗汉麾下,那是个崇尚武力的时代,铁罗汉在那些江湖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傲世的英雄,因而铁罗汉虽不为官,亦不富有,但在海城市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然后来铁罗汉凭借这种势力创办企业,渐渐被利欲冲昏了头脑,为了赚钱,不惜作奸犯科,伤人性命,最后东窗事发,一代枭雄被押赴刑场。这已是后话。京舒的大哥京雷,跟在铁罗汉身边整整三年,后来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体育学院练拳击。因为之前铁罗汉的倾心传授,京雷基本功比一般学员要扎实得多,后来在一次全国的拳击锦标赛中获该级别的第二名,在海城一时名声大躁,人们便将铁罗汉的绰号加到了他的名字前面。数年后,京雷回到海城,创办了海城第一所博击学校。那时候学校的学员很多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他们来博击学校的目的基本上为了现在或者将来面临的大小战役。有了这样一班弟子,学校外的那帮小痞子又怎么敢摸这样一个老虎屁股?
自那次的事后,肥马便铁定了心跟在京舒身后,任凭我们一帮人怎样对他冷嘲热讽,唇枪舌箭他都不闻不顾,并且,主动为我们鞍前马后做这做那,每天忙得屁颠颠的不亦乐乎。那时候,一到放学,肥胖的肥马成为校园里一道吸引人的景致,他脖子上肩膀上腰上屁股上,悬挂着五六个书包,走一步,那些书包便与身上的肥肉一起颤动。当大家对这些都习以为常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肥马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成员。
离开校园后很长一段时间,肥马在我们一拔人中还是扮演受苦受累的角色。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海城去了省城的警校,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才有时间跟以前的伙伴们尽兴玩耍。我大三那年回到海城,忽然发现肥马的角色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再不用在这团体其它成员面前唯唯诺诺了,相反,他还变得爱指手划脚,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许多,稍微有不满的地方,便对朋友恶语相向,基至还会动手动脚。而其它欺负了他许多年的朋友,也都默认了这种变化。典型的角色互移让我心生疑惑,跟京舒提起这事时,京舒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肥马突然间变了个人,就跟刚睡醒似的,一下子知道自己除了外表,其实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他还比别人更有力量,要论动拳头,他那块头,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最后,京舒感慨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们这些家伙,这几年把肥马欺负得够呛,就让他翻回身做回主人吧。”
我警校毕业后回到海城,我们那个团体依然坚如磐石,而肥马俨然已经是这团体中的第二号人物,除了京舒,没有人再敢对他说三道四。
时间一恍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忽然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沉默了一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沮丧。他说:“肥马死了。”
肥马死了,死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这下你们该知道京舒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后,为什么会那么震惊与恐惧了吧。
六年前的深夜,肥马打电话给京舒,说他母亲病了,中风被送进了医院,他向京舒借三千元医疗费。那时候京舒已经知道肥马在外面赌博,便喝斥他别想再从他这里骗钱了。肥马赌咒说:“如果我要骗你,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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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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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钱出门的肥马真的被车撞死了。在十字路口,他突然地撒足狂夺,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他被撞得倒飞出去,死时面孔已经严重扭曲变形,那种惊恐,竟好像生前便知道自己行将遭遇不测一般。
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历史的发展有着惊人的重复性,但这样的重复还是让我们百思不解,且满心恐惧。已死去六年的肥马竟然在六年后,再次将死去前夜发生的事重新上演了一次,而京舒在面对肥马时,竟浑然不觉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切都像是身处梦靥之中,但偏偏发生的事情又不是梦。
“我也不敢相信昨夜肥马真的来找过我,所以,我特地问了安晓惠。如果是幻觉,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见到肥马,可是安晓惠竟然也看到了他……”京舒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就真的是肥马来找过我,但是肥马是一个死人,莫非昨天晚上我见到的,是肥马的鬼魂?”
“就算鬼魂,经过六年的时间,要么转世投胎,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我当然不相信鬼魂的说法,但除了鬼魂,昨晚的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侦探学的角度来说,肥马再度出现只有两个解释,一个就是你的幻觉,再一个就是肥马根本就没有死。”我顿了一下,“现在这两种解释看来都行不通,安晓惠也见到了肥马,这就排除了你幻觉的可能性。要说肥马还没有死,那更不可能。”
我跟京舒俩人都亲眼目睹过肥马的遗容,他躺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原本就白得出奇的皮肤愈加煞白,五官深陷,隐隐泛着黑色。满身肥嘟嘟的肉都松软得塌了下来,给人感觉他生前肥胖的躯体就像充满气的汽球。我们都知道肥马童年时并没有这么胖,他七岁那年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这才导致了他后来身体的畸形肥胖。
肥马死了,这是一个铁一样的事实。看过肥马遗容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这天下午,我跟京舒在音乐厨房里呆到很晚,我们脑袋都要想炸了,还是不能替发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最后我们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种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它在昨晚,让发生的事背离了既定的现实,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故。
傍晚的时候,房间里开始飘荡一种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气味,你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却让人有呕吐的欲望。我跟京舒离开音乐厨房,站在被烘烤了一天的街头,身上的汗瞬间溢了出来。我正不知道去往何处,那边的京舒已经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载着我们直奔龙河广场。
在龙河广场,我们看到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坐在街边人行道上卖茶叶蛋。大热的天有准会想吃茶叶蛋呢,所以,老太太与失明姑娘的生意实在很不好。
远远注视着老太太与失明姑娘,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是肥马的母亲和妹妹,他贫寒的家境是他后来参与赌博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要骗你,出门就让我给车撞死。”肥马说。
肥马那次还是骗了京舒,所以,他被车撞死了。出事后京舒追悔异常,感觉像是他逼死了肥马一般。肥马之死是京舒变得沉默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让我与京舒终生铭记。我们曾经的朋友,现在都沉睡在我们的记忆里,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惊忧他们,但是,他们依然会是我们心上永远的痛。
暮色涌来,街道上华灯初上,又一个喧闹且荒靡的夜晚拉开了序幕。
离开龙河广场,我们再次打车,一道去了城市西南的青龙山。青龙山上,有海城市最大的公墓群。肥马,我们的朋友,现在都长眠在青龙山上。
山上有风,风可以稍许驱散些灼人的热气。但爬到山上,我们都有些微喘。肥马的墓碑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在墓前长久地站立,心里有许多疑问想问肥马,但是,肥马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除非,除非他像昨晚那样。
想到这里,我的身上骤起一股寒意。漆黑的山上,只有几许星月的微光,漫山的公墓,像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排列整齐地在夜里绽放。这里是死者的领地,如果死人也有自己的世界的话,那么,我们已经站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
远处山颠上有鸟夜啼,那凄厉的叫声让我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想到我是警察,我不该害怕的,但我仍然觉出了一丝恐惧,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
“肥马,昨夜真的是你的鬼魂吗?”
我听见那边的京舒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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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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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他是不想再回精神病院去呢。
但是,京柏年的表现还是让京扬放下心来,三叔能够掩饰自己,证明他的心智还很清楚,有足够的约束力来控制自己的言行。
检查结束,两名专家在外面跟京扬简单说起了检查的结果。京柏年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早已病愈出院,但病症的根源并没有完全从他心里消除,因而他比别人更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惊吓,而惊吓的结果就是诱异他病症的根源再次发作。现在,从京柏年身上,已经可以看出精神分裂的某些前兆,但究竟结果如何,还要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京扬送走专家,心情又变得沉重。京柏年的伪装并没有骗过专家的眼睛,从目前情形看,京柏年发病的机率很高。京扬心情沉重地回到三叔的房中,京柏年躺在床上,露出异常疲惫的神色。这一天,他心里极度惊慌,好像在与冥冥中一种力量对抗,这对于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实在是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
见到京扬进来,京柏年问道:“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说我没事了?”
京扬凝视着三叔,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医生说你只是太疲劳,加上天又热,诱发了一些老人病,只要卧床好好休息,就不会有事。”
京柏年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便闭上了眼睛。
京扬在床头站了一会儿,见京柏年真的沉沉睡去,这才转身轻轻出门。
福伯福婶坐在厅堂里,满脸忧色。京声过去安慰了他们几句,嘱咐三叔如果有什么情况,要立即打电话给他。福伯福婶满口应诺。京扬陪两个老人坐了会儿,心里惦记着公司里的事,便要回去。福伯犹豫了一下,这才道:“京舒这孩子出去这么久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其实京扬心里也在担心京舒,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虽然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但孩子气极重,做事全凭一时意气。前些年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令他性格大变。适才他冲出门去的神情,惶急且骇然,好像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京扬打京舒的手机,语音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京扬想了想,便到楼上去找安晓惠。安晓惠垂泪独坐在房里,京扬推开房门,只见到一个穿墨绿色真丝短袖上衣女孩的背影。那件短袖上装是古典的水墨画中仕女着装的款式,再加上她盘起来的头发,让这女孩像极了一个古典女子。
京扬咳嗽一声,安晓惠醒过神,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见到安晓惠,京扬怔了怔,面前女孩惶急的神情中,依然保留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寂静。京扬暗叹京舒眼光不错,能找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孩。
“京舒临出门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京扬问。
安晓惠虽然第一次见到京扬,但自京舒口中,早就知道京家这位商业奇才,当下,恭敬地将京舒临出门时问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京扬的眉头皱起,又详细地询问了昨夜肥马深夜来访的事。京扬自是知道肥马六年前出了车祸去世的事,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京舒离开时满脸恐惧的原委。京舒既然没把肥马的事告诉安晓惠,京扬也不便多说,当下安慰了安晓惠几句,转身出门。
离开京家老宅时,京扬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有个习惯,在开车前喜欢把车窗摇开,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抽一颗烟。京扬不喜欢用火机,他还保留了用火柴的习惯,当火柴红色的磷头“嗤拉”一声冒起股轻烟,接着暗红色的火焰燃起,京扬便能从中感受到很浓的生活气息。
这天京扬在抽烟时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他也想不出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只能静观事态发展,自己回去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抽出空来再找京舒。
京家老宅这个夜晚,因为京舒不在,显得异常冷清。
京柏年睡得早,晚饭时福伯去叫他吃饭,他睁开眼说一句“不吃了”又翻身睡去。晚饭缺了京舒与京柏年,福伯福婶与安晓惠吃得索然无味。晚饭后,福伯再去京柏年房中查看了一下,便与福婶自回房间了。安晓惠已经给京舒打了无数个电话,京舒一直关机,她心里担心京舒,倚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的时候,京柏年忽然机灵灵打个寒颤,醒了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夜晚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眼前熟悉的黑暗还是让他很快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黑暗里好像有些什么声音,他就是被那声音惊醒的。他把头微微抬离枕头,这样可以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这时,在他的房间内,真的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吱吱”声。
那声音很小,但在黑暗寂静的房间内却听得很清楚。京柏年几乎不用思考,立刻就判定那声音来自一只老鼠。现在他奇怪的是,老鼠的叫声怎么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他的房中出现一只老鼠,这也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现在,京柏年开始思考怎么处置这只闯入他房中的老鼠。他当然不能将老鼠留在房内,如果半夜老鼠爬到床上,那岂非是件极其糟糕的事?将老鼠驱到屋外显然也不是个好办法,老鼠出了这个房间,还在京家老宅内,它会四处乱闯,也许闯入厨房,偷吃食物;也许闯进储藏室,它们尖利的牙齿可以将最坚硬的木厢啃出大洞来。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处理方式了,抓住老鼠,并将它杀死。
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要付诸于行动。京柏年从床上下来,四处逡巡了一番,却找不到那只老鼠的踪影。谁都知道老鼠是种机灵的动物,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它躲得无影无踪。
京柏年房中家具颇为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窗前有一张长形条案,前面再加一把椅子,此外便只剩下两个花架。京柏年坐在床沿上想老鼠究竟躲在哪里呢?
为了证实老鼠仍然躲在屋里,京柏年后来关了灯,屏气凝息一动不动坐在床沿上。黑暗浓得像是有了形状,它们把京柏年层层包裹起来。京柏年想到这黑暗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在活动,心里又隐隐有了些恐惧。但一个活了将近六十年的男人怎么会害怕一只老鼠呢?
我不会害怕一只老鼠的,我只要一脚踏去就能把老鼠踩得稀巴烂。京柏年这样安慰自己。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再次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而且,这回老鼠显然在移动,它的身体蹭到了墙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京柏年悄悄站起来,缓缓移动身子向门边靠去。他赤着双脚,绝不发出一点声音。老鼠的叫声停了停,京柏年便站住不动,直到老鼠的叫声再度响起。终于摸到门边,开关“噼啪”一声过后,灯亮了起来,京柏年视线飞快地投向老鼠发出声音的方向,但老鼠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这是一只异常机灵的老鼠,它动作敏捷,明明躲在京柏年的房中,却又不让他见到。京柏年颇为沮丧,他想难道自己连一只老鼠都斗不过么?
老鼠老鼠你在哪里呢?京柏年坐在床边,脑袋转得飞快,他在想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看见这只老鼠。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电筒来,检查一遍后,再次关了房里的灯。他想老鼠在黑暗中一定会再次发出声响的,这样,他只要把电筒照向老鼠的方向,一定可以看见它。
这回的等待显得漫长且难熬,京柏年坐得腰都有些酸了,那只老鼠仍然不发出任何声响。漆黑的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但京柏年的眼睛却一直睁着,到后来,他眼前的黑暗都变得明亮起来。京柏年想还是躺下吧,房间里不过有一只老鼠,自己只要打开门,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离开的。这也许只是只迷路的老鼠,它无意中窜进了这个房间,现在心里已经非常懊悔,自己何必要跟这只小动物过不去呢?这样想,京柏年真的全身放松下来,身子也不知觉中躺到了床上。
也许,这只老鼠现在正在黑暗里盯着我呢?京柏年又想,也许,它正在等待我睡去,这样,它就能从容离开了。我是个人,我怎么能输给这个小畜牲呢?这时候,京柏年仿佛看到了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冲着他奸笑,每一根胡须都跟着笑声不住颤动。
老鼠真是种讨厌的动物,我一定要杀死这只老鼠。京柏年再次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寂静的黑暗里,老鼠的“吱吱”声忽地再次响起,京柏年精神一振,看来这只老鼠的耐性已经到了根限。终究是只低等动物,它还是无法跟万物之灵的人类相抗衡。人类做事受意志支配,在这过程中可能做出些与本能相驳的举止,比如应付疲劳,比如超出生理极限的坚忍。而其它动物的行为完全受本能支配,这就决定了它的举止是单纯的生理活动,从而也注定了它在与人类的对恃中失败的结局。
电筒光柱像闪电划过长空,直落向窗前长条案的下面。
光柱的终点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光斑,一只老鼠赫然出现在光斑的中央。
那真的是一只极其丑陋的老鼠,它足有半尺多长,灰褐色的皮毛脱落了一半,没有毛发的部分泛着种凄惨的肉红色。老鼠的两只三角耳朵竖得很高,再加上嘴角两边白得发亮的几根胡须,愈发映衬出了脑袋的窄小。它的身体肥嘟嘟得像刚饱餐过,随着呼吸,肉滚滚的肚皮还在一起一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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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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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柏年先是恶心了一下,接着便生出许多愤怒来。就是这只丑陋的老鼠搅得自己深更半夜不能睡觉,而且把自己整得异常疲惫。后来他的愤怒已经不限于此了,因为他看见那只老鼠在电筒的光柱里竟然一动不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故意发出的挑衅。
应该是挑衅吧,京柏年想,它知道虽然它被发现了,但是,与它对恃的这个老人依然拿它没有办法。有时候决定一场对恃胜败的关键之处不在于力量。京柏年知道自己不可能徒手抓住这只老鼠,即使借助工具,也要费上不少事,但他的愤怒蔓延开来,很快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京柏年冲动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电筒保持方向,身子一步步向窗前迈去。
奇怪的是那只丑陋的老鼠明知道危险已渐渐逼近,居然仍然不动。这更加激怒了京柏年,他只觉得体内有种急待喧泄的力量,那力量如果能捕捉到老鼠,一定会将它击得粉碎。
京柏年离窗前的长条案已只有两步之遥,他似乎只要一迈脚,就能将老鼠踏在脚下。
意外忽然发生,京柏年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地向前倒去。
电筒的光柱首先离开长条案下的老鼠,落在地上后,光亮被压缩作了很小的一团,继而便熄灭了。京柏年在身子前倾的瞬间,反应还算敏捷,他下意识地扔掉电筒,两手前撑,试图能压在长条案上,这样,自己就不会摔倒在地了。而且,长条案就在伸手便可触摸到的地方,所以,虽然身子失去平衡,但京柏年心里却并不慌张。
京柏年摔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响,疼痛首先自两只手掌传来,接着,胳膊发出轻脆的一声响,好像某处骨骼被折断了一般。
抵抗疼痛对一个老人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京柏年这一下摔晕了,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知觉。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让他保持了清醒——长条案哪里去了?
长条案哪里去了!
他明明已经走到长条案前,即使身子不往前倒,伸手便已经能触到桌面。脚下踉跄之际,他的身子向前倒去,再加上伸长了双臂,这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长条案。但他的双臂居然撑了个空,仿似长条案在黑暗来临后,消失不见了一般。
巨大的恐惧弥漫在黑暗的房间里,京柏年的呻吟声已经不仅仅因为疼痛。
京柏年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平静内心的恐惧。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又变成一种真实的感受,京柏年想站起来,回到床上去。他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忽然伸手摸去。
还是摸了个空。长条案竟真的消失不见了。
也许自己老了,视力以及遇事的反应能力都大不如从前了。京柏年这样安慰自己,长条案不可能会自己消失,肯定是自己刚才摸错了方向,而且,在黑暗里,仅凭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判断力也有所下降。
站起来的京柏年决定不再管长条案,长条案现在有种让他畏惧的力量。还是回到床上去,或者先把屋里的灯打开,光亮会驱散他心中所有的疑虑。
京柏年一步步向门边踱去。他走得小心翼翼,因而那短短的距离一直走了十多分钟。
京柏年脑门上的汗渗了出来,身上的衬衫也被汗水浸湿。
就算他走得再慢,从窗边到门边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距离。他在这房里生活了十几年,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摸错方向。退一步讲,就算他摸错了方向,走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走到墙边了。
现在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房间跟长条案一样,消失在这黑暗里了。如果房间消失了,那么他现在置身何处?
京柏年后脊发凉,感觉全身此时都变得如冰样寒冷。
黑暗里不知道还隐藏了些什么,他什么都看不清,因而,内心的恐惧已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黑暗里一定还隐藏着些别的东西吧,比如老鼠。京柏年坚信这一切都跟那只丑陋的老鼠有关,从而也坚信老鼠必定不会和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一道消失。
像是回应京柏年的判断,这时,寂静的黑暗里忽然又有了声音,这声音京柏年并不陌生,它就是今晚已经听了好几次的老鼠“吱吱”的叫声。
京柏年绝望了,他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杀死那只老鼠了。
那只老鼠是邪恶的,它出现在京柏年的房间内,是要将灾难带给他。京柏年瞬间又想到了早晨在后院井壁上见到的地鳖虫,恐惧更是让他全身变得僵硬,
这时,他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亮光。亮光缩作小小的一团,将一个光圈贴着地面放大。这是京柏年适才丢掉的电筒,它在熄灭一段时间后,居然能够自己发出光亮。
京柏年像一个溺水者突然发现了木板,他用不知哪儿生出的力量,飞快地弯腰捡起电筒,把光柱投向发出“吱吱”声的位置。
那只老鼠的所有伎俩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有了光亮,它的诡计便无法再得逞。
光亮的尽头没有老鼠,却有一个人,一个身高一米左右的孩子。
那小孩没穿衣服,皮肤白得晶滢,电筒的光亮竟能映现出他皮肤下的根根血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居然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呈倒三角形,长五官的部分只占脑袋下部很少的一片地方,眉毛之上的额头部分,如同顶了一个熟透的西瓜,简直能把整个身子都罩在下面。
小孩笑嘻嘻地望着京柏年,这时两只脚跳动了一下,拍着手开始唱一首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大头娃娃!
京柏年重重地呻吟了一声,接着便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在摔倒之前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生生被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孩吓晕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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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4-2012 04: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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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京柏年终于还是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应家属的要求,院方专门为他辟出了一个小庭院,有专门的护理员照顾他。京柏年的房间四壁雪白,只有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大床。京舒带着安晓惠去看他时,他竟然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京柏年赤着脚,只用脚尖点地,像个孩子样满屋子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京柏年的表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这不由得加剧了安晓惠心中的恐惧。根据传说内容,京家老宅便是大头娃娃的家,那么三叔的病症,是否跟大头娃娃有关?
京舒的态度这时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坚定了,但他还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安晓惠,怎么会有大头娃娃呢,传说始终是传说,经过无数张嘴的传播,它必然会加进去无数演义的成份。即使真的有大头娃娃,它也是极普通的一种畸形儿,它不可能具有传说中给人带来灾难的能力。
医生的话也在佐证京舒的观点。医生说,在京柏年的心里,一直潜藏着某种惊惧,这是他青年时精神分裂的原因。经过治疗,这种恐惧成功地被他隐藏了起来,或者说,那段记忆沉入到了他的潜意识之中。潜意识是在人意识感知之外的一种意识,它不会对人的生活造成影响,所以,这么多年,京柏年才能与常人无异。但潜意识会在某些时候被突然发生的事诱发出来,从而导致病症再度发作。
京柏年发病前夜一直睡在自己房中,不可能发生什么别的事,他的惊吓完全是因为早晨在后院水井中见到的地鳖虫。
现在水井的井口已经被一块毡布盖住,隔上两天,京舒便要偷偷去掀开毡布看一下,井壁上依然满是地鳖虫,甚至感觉比那天清晨还要多了许多。那天过后,福伯曾用水沿着井壁浇下去,将满壁的虫子都冲到井中。但是到了第二天,这些虫子又爬满了井壁,竟如同把这里当作了家一般。
除了井里的地鳖虫,京家老宅似乎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京舒却知道,这个夏天注定是京家老宅的多事之秋,他能感觉到有种力量正笼罩着京家老宅,却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来自何方。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常常让他独处时陷入沉思。他的异样当然瞒不过安晓惠,但安晓惠是个聪慧的女孩,她看出来京舒有些事情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也不问,只是,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也会在内心隐隐生出些忧虑。她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生活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不幸,她不知道,自己此番选择进入京家,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是,安晓惠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幢古老的建筑,还有里面挥之不散的浓浓的古典气息。京家老宅虽然几度翻修,但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刷新,不仅格局没有改变,就连门窗楼梯屏风仍然用的是原来的材料,因而,一踏进京家老宅,那种迎面扑来的古意,就像迤俪而来的历史气息。安晓惠显然是个颇具些古典情结的女孩,她在许多无事可做的午后或者夜晚,会趴在京舒房中的书桌上,用狼毫小笔在宣纸上画出一个个风情万种娥娜多姿的女人来。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以及生活环境的影响,画上的女人有别于中国传统的仕女图,带有些现代卡通人物的味道,但画中人的衣着神态,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生活在远古不知名朝代的女人。
京舒看这些画,觉得画中的女人竟然与安晓惠有几分相像,便选了其中最好的一张,出去装裱了回来挂在了屋内。在京舒的记忆中,上学时班上有很多女同学都喜欢画这样的画,所以对安晓惠的画并不太在意,只是喜欢画上女人的模样,又为了讨安晓惠欢心,这才表现出特别喜欢的样子。
安晓惠画得多了,便没事时选了一幅送给福伯福婶。
福伯福婶现在都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安晓惠初到京家老宅时,头发是流行的金黄颜色,脸上画着很浓的妆,牛仔短裤,黑色的短袖T恤,瞅着跟满大街的漂亮女孩没什么区别。但没过几天,她的头发便染回了黑色,脸上干干净净不用一点化妆品,着装的风格也渐渐变得清淡起来。但愈是这样,这小姑娘瞅着愈是可爱。安晓惠没事时,常去找福婶聊天,一聊就大半晌。有一次福伯从外面回来,在檐下回廊的长石椅上,看到安晓惠拉着福婶的手,俩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俱都眉开眼笑。这一幕让福伯眼前湿润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老伴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
安晓惠送给福伯福婶的画就挂在了他们的房内。
一天早晨天还没亮,福婶醒来,看到福伯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灯,正倚坐在床头出神,在他的指间,还捏着一根香烟。福伯的烟戒了十几年,今天居然再次抽了起来。福婶心里不踏实,便推推福伯,担心地道:“老头子,这么早就醒了。”
福伯“嗯”一声,不说话,却将指间的烟送到嘴边。
福婶更疑惑了,她坐起来,发现福伯的目光死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正是前几天安晓惠送给他们的。
画中有一个女孩,长发披肩,身着曳地长裙,感觉应该站在一个颇为空旷的场所,头发与衣裙俱被微风拂动。女孩的手中,握着一只五角形的风车,她的嘴巴对着风车正在使劲的吹,脸上因而也现出种非常纯真的表情。
安晓惠将画送来的时候,福伯福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幅画,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那种喜欢究竟是因为安晓惠还是那张画本身。
这个早晨,福伯对福婶说:“你看画上的小姑娘像谁?”
福婶端详了一下说:“像晓惠。她跟我说,她画画面前都放面镜子。”
福伯摇摇头:“不,你再仔细看看,画上的人还像另一个人。”
“像谁呢?”福婶便歪着头更仔细地盯着画上的人看。过了好一会儿,福婶“哎呀”一声,两眼发直,身子变得僵硬,转瞬间,两眼之中已流出泪来。
福婶终于明白了福伯的意思,那画中的人简直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她初看时并不觉得,但看出点端倪后,便越看越像了。这时候,福伯福婶终于明白为什么安晓惠把这幅画拿来后,他们会无意识地喜欢这张画了。
画中的人像极了他们的女儿。而他们的女儿呢?
福婶的泪珠断了线儿,不住落下来。边上的福伯长吁短叹,面上已现出极其凄厉的表情。
如果他们的女儿还活着,她现在也该进入中年了。
女儿叫朵云,福婶生她时,窗外正好飘过一片云。朵云长到十四岁时,要进城念书。进城那天,福伯福婶俩人专门起个大早,带着她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又搭车将近两个小时。车子停下,朵云便第一次置身在海城之中了。
是海城改变了朵云的命运,让朵云到海城来,后来让福伯福婶悔绿了肠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而且,当朵云要去海城上中学时,福伯福婶还异常高兴。他们说:“咱们家有房亲戚,在海城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头等人物,你到了海城,我们就把你托付给他们家了。”
福伯福婶说的亲戚便是海城京家。就这样,十六岁的朵云住进了京家老宅。
朵云虽是个乡下女孩,但生性乖巧,她刚到京家老宅像现在的安晓惠一样,没过多久就讨得了大家的欢心。那时候京家还请了很多雇工,朵云放学回来,没事便去帮大家做事,还把在学校里一天发生的事说给大家听,有时还会唱一两段才学的新歌。那段时间,只要朵云回到京家老宅,老宅里一下子便充满了生机。京家老爷子那会儿还健在,他早年丧妻,一直未娶,膝下一共三个儿子,最小的就是京柏年。朵云到京家那年,京柏年只比朵云大上几岁,而且俩人还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们很自然地就做了伴儿,每天进进出出成双成对,颇有些青梅竹马的感觉。京柏年的两个哥哥便没事拿弟弟开玩笑,直问他什么时候娶朵云当老婆。京柏年生性腼腆,常常是红了脸低头一声不吭,而朵云却表现得落落大方,站起来一句话就让两个当哥哥的不好意思起来。
朵云说:“你们不想我嫁给柏年,那我就嫁给你们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朵云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京家三位少爷的任何一个人。自己是乡下来的孩子,京家的人只是可怜她,这才收留并照顾了她。以京家在海城的地位,三位少爷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所以,每每想到这里,朵云都有些落寞寡欢,只是在面上不显露出来。
京老爷子对朵云也很好,那时他在全国各地还有很多生意,经常要外出办事。他在外地替三个儿子买东西,总不忘了给朵云也带上一份。回到家里,看到三个儿子跟朵云在一块儿嘻笑玩耍,他心里也漾起了好些幸福的感觉。家里老妻早故,三个儿子虽已成人,但都未婚娶,家里如果缺少了女人,也就缺少了许多家的温馨。现在,这一切,都被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朵云改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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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2-4-2012 04: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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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云在京家,平静而幸福地度过两年时间。
时间一恍到了一九六六年,眨眼之间,神州大地风云突变,全国各地,旌旗招展,各路神仙粉墨登场,四方高人亦闻风而动。
海城不能逆历史大潮而行,转眼之间亦是红旗飘飘,漫街的墙壁都被刷上了大字报,而大字报的内容,首当其冲,茅头直指海城京家。京家老宅临街的墙上,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京家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深夜,一帮身着绿色服装,臂缠红色袖章的年轻人砸开了京家大门,他们挥舞手中的大棒,在京家整整折腾了一夜。所有摆放出来的古董都被砸碎,院子里堆积如小山的书籍被浇上了汽油,大火烧了将近一个小时。京家老爷子被捆绑起来押走,京柏年与两个哥哥被殴打后丢弃在房中。
那时候,朵云在红卫兵冲进来之前,便从阁楼的窗口爬到了屋顶上。她伏在瓦片上,清楚地看清了发生在京家的这一变故。老爷子被带走,京家三位少爷被殴打,京家庭院里的大火,满耳“噼呖啪啦”东西被砸碎的声音,都让这个年轻的女孩满心恐惧。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朵云害怕。几乎每天都有人到京家老宅来抄家,家里的雇工早已作鸟兽散,京柏年的大哥二哥相继被人押走,家里只剩下京柏年与她俩人。每到天黑,他们俩都蜷缩在阁楼上,也不敢开灯,整宿整宿地无言落泪。那时候,是这俩个孩子最无助的时候,他们多希望有人能来拯救他们出眼下的苦海,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以往的生活当中去。
以往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但拯救朵云的人却找到了朵云。
住在乡下的福伯福婶也听说了城里发生的事,他们不放心女儿,就到城里来找朵云。京家的变故让他们震惊不已,而见到朵云,他们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了。
他们不知问了多少人,终于知道了女儿在哪里,他们赶去时,发现那里是一个学校的操场,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涌在操场的台前,震耳欲聋地发出一连串的呼叫。而在台上,一排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木牌的人中,第一个赫然便是京家老爷子。
他们躲在人群后面不知所措,那个印象里和谒可亲的老人现在居然遭到了这样的厄运,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帮助那个老人,他们只能异常痛心地在心里暗暗为京老爷子祈祷。
台上的京老爷子被押到了台前,台下的呼声如潮般涌去,两个年轻人分别架住京老爷子的双臂,大力将他的头往地上按。虽然隔得远,但福伯与福婶似乎还能看到京老爷子痛苦的表情。
福婶靠在福伯身上,眼泪不住地落下来。福伯忍住心中的悲痛,紧紧地揽着妻子,只觉得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无奈。
朵云果然也在这里,她在台上出现时,福伯福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那个横眉厉目,凶神恶煞般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朵云像操场上其它年轻人一样,穿着自制的黄军装,头上卡着黄军帽,胳膊上缠着红袖章,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她站在离京老爷子最近的地方,说话时不住挥舞手臂,手臂不时蹭到京老爷子的脸颊。京老爷子偶尔抬头,望向朵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
隔得远,福伯与福婶听不清楚朵云到底在呼叫些什么,但台下的人群,却因为朵云的出现而更加激奋。福婶再也忍俊不住,在人群外大声地哭号,并且不住地叫着朵云的名字。福伯拉住妻子,面上已是目齿尽裂。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安份的种田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还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女儿在京家多年,多蒙京老爷子照顾,不思回报已经不对了,现在却以怨报德,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但身处他们的境地,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甚至不能挤到台前去拖下女儿。
操场上的呼叫声忽然停了下来,福伯福婶展目看去,恰好看到台上的京老爷子一头向台下栽去。片刻的沉寂过后,呼叫声再度响起,但福伯福婶却再没有从台上看到京老爷子。
京老爷子就是那一次批斗,被台下飞上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太阳穴。因为脖子上悬着一块重重的木牌,老爷子栽下台时脑袋先触地,台下的人围过去察看时,老爷子已经没了气息。
台上的朵云有些意兴阑珊,她还有满身的精力需要释放,但没有了京老爷子,她就只能等同于台下那么多人,再也不能扮演如此让人嘱目的角色了。
朵云悻悻地下台,跟着人群呼叫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独自挤出人群。她就在这时看到了迎面像两匹野马向她冲来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奔跑时用尽了全力,身子还在瑟瑟抖个不停,面上涕泪纵横,眼睛已变得赤红。
朵云奇怪地站住,待父母奔到跟前,正要说话,父亲的巴掌已经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
福伯那一巴掌究竟有多重,朵云直到临死前都不会忘记。
巴掌落下来时,朵云先感觉到了一阵风声,接着眼前一黑,左边脸颊便遭到重重的撞击。半边脸瞬间沉重起来,那力量还透过皮肤,直透到她脑袋里。继而,天与地都在旋转,那些震耳的呼叫声却渐渐远离。
朵云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她竟被福伯这一巴掌打晕过去。
福婶终究是母亲,这个如畜牲般的女儿再不对,也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儿。她哭号着,上前抱住朵云,悲天呛地地叫她的名字。福伯一巴掌过去,怒气已消却了许多,晕厥的女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回家吧,再不到这城里来了。城里有魔鬼,它能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福婶悲切地叫道。
福伯闻言面上一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上前背起女儿,大踏步向学校外面走去。福婶跟在后面,脚步飞快,一步不落地跟在丈夫与女儿后面。那时候,福伯与福婶不知道体内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们健步如飞,只想着能尽快带女儿离开这城市,回到乡下。
这城市里有魔鬼,可以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
福婶的话响在福伯的耳边,在行走中,他泪流满面,只觉得一颗心已碎成了无数片。
此刻被这城市变作畜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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