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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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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6-2011 09: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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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
黃玉燕譯
︽二○○九年六月一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自序
如今世界變灰色了,但是,如果探尋其底流,可能潛藏著令人憂慮的事。
歷史經常會重演,在歷史重演之前,我們探究正確的史實,指出過去由於被扭曲的歷史所造成的命運,避免重蹈覆轍。因此,我們經常徵諸過去的史實來尋求其教訓。
︽亞細亞的孤兒︾這部小說,是我在戰爭時期中寫的,也就是從一九四三年起稿,至一九四五年脫稿,以台灣在日本統治下的一部分史實做為背景。但當時這是任何人都不敢寫的史實,這些事情我照史實毫不忌憚地描寫出來。
說起來胡太明的一生,是在這裡被扭曲的歷史下的犧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託離開故鄉,彷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陸,然而哪裡都沒有能夠讓他安住的樂園。因此,他一生苦悶,覺得沒有光明,心情憂鬱,他不斷追尋理想,但理想往往背棄他,終於遭遇到戰爭的苛酷現實,他脆弱的心靈受不了,一下子就發瘋了。
啊,胡太明終於發瘋了。
有心的人,誰能不發瘋呢?
寫到這裡原想就此擱筆,但我不知怎麼想起執筆當時的情形,而覺得言猶未盡,這裡說一下當時的狀況。
戰爭到了一九四三年,對日本而言已到了國家存亡之秋。因此日本政府施行極端的戰爭政策,所以自然而然的日本人就分為順應時局者和非順應者兩種,前者謳歌戰爭,後者經常被嘲笑為﹁非國民﹂︵背叛國家者︶。同時,台灣人也一樣,被區別為皇民與非皇民。
在這種矛盾中,人與人之間便起了不平、不滿、猜疑、嫉妒,而在其縫隙謠言層出不窮。在那期間馬尼拉被奪回,然後,美軍究竟會到哪裡呢?香港、台灣、琉球嗎?不得而知。總有一處會成為被瞄準的目標,萬一,台灣被登陸呢?日本軍部會用何種方法動用台灣的知識份子呢?這個問題,知識份子心裡都害怕那些散佈的謠言,戰戰兢兢地無所適從。
然而,筆者把對謠言的害怕置之腦後,我心裡湧起的一股衝動便是要完成這部小說。當時筆者居住的房屋,前面是一排台北警察的官舍,其中有認識的兩三個特高警察。要寫這部小說的第四篇、第五篇,是很不適宜的環境,因此我很畏懼。但俗語說:﹁燈台下光線暗﹂,我覺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沒有搬家。不過,不能不防萬一,而細心注意著。寫了兩三張稿子便藏在廚房的炭簍裡,累積了一些稿子便移開帶回鄉下的故鄉。
如今回想起來不禁感到多麼的小心翼翼,但在當時實在是無法粗心大意的時代,若是被發現了我寫稿子那就糟糕了,不論稿子的內容如何,立刻就會被輕易地認定為叛逆者或反戰者來論罪的吧。
總之,歷史的巨輪必然是移動著的,事到如今無意味的犧牲就傻了。但話雖然這麼說,空等著時機的到來又覺得難耐,再加上空襲越來越激烈,不知道在何時何地會如何,完全無法預料。因此我急於要完成這部小說。如今想來,好在我那時候寫下來。現在恐怕就不容易寫出這樣的作品了。即使寫了,也較難湧出當時的實際感受,因而作品的質素便不同吧。且不說這部小說的好壞,其第四篇、第五篇,確實是我冒生命危險寫出的作品。
此次這部小說終於能夠在日本出版,筆者的興奮可想而知超過我的想像。讀了這部小說,若是有益於讀者,要感謝這是由於摯友上野重雄、中澤富美雄兩氏的斡旋出版的友情和犧牲所賜的。
最後,關於本書的出版,十年如一日鼓勵筆者的工籐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每一次回想,我都不禁熱淚盈眶,同時對於先生的愛好文學精神肅然起敬,在此謹致謝忱。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日序於藍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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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6-2011 09: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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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苦楝花開的時節
春天暖和的太陽照在背上,胡太明被祖父胡老人牽著手,一邊數著踏腳石一邊走上後山的小徑。小徑兩旁是雜木林,兩三隻不知名的小鳥,從樹枝上飛渡過樹枝上吱吱||地短促鳴囀。鋪著踏腳石的上坡小徑,看來彷彿無限綿延不盡似的。太明走著上坡氣喘吁吁起來,不知不覺停止了數踏腳石。他發覺已落後祖父了。老人在坡徑中途一處稍較平坦的地方,等著落後的太明。太明喘著氣,總算上到那裡。
老人解開長的黑色頭布,使腦袋吹吹風,太明也模仿,脫下瓜皮帽,擦拭額頭的汗。有點冒汗的髮辮根感覺刺癢癢的,風立刻使汗消失了。老人大概想在那裡吸菸,他把解下的頭布又纏在頭上,一股腦兒坐在石頭上面,在他愛用的長竹煙管裝入菸絲,讓太明給他點火,很美味似的咻咻開始吸菸。那咻咻的聲音,太明已經聽習慣了。聽著那聲音,宛如它將引出一個長故事的迷人先聲似的,把太明帶入一種奇異的嚮往心情之中。
老人好像一時沉入昔時的回憶裡,他把煙管的煙袋鍋砰地磕打在石頭上說:﹁這裡改變了,阿公年輕的時候,這裡有驚人高聳的大松或樟樹或柏樹的大森林||而且,樹籐或蛇木繁茂,連白天裡都有狐狸或松鼠大搖大擺出現,即使是很大膽的漢子,也不見得一個人經過這裡。但是,太明阿公在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一個人走過這裡呢。﹂
那山坡,昔日是土匪盜賊的抄道,倘若途中被盜了牛,無論如何決不會再回到牛主的手裡。而穿龍頸︵坡頂︶那地方更可怕,就是有人在那一帶被盜賊殺害了,也因為那裡近蕃地,其暴行便被歸為番人的所為,憲警的手也往往無濟於事。然而老人在年輕時不知懼怕,有一天他輕率地一個人經過那裡。當他走到坡地中途時,一陣難形容的帶著涼冷陰氣的大風憑空刮起突然向他襲來,啊,他閃避,本能的掩蔽身體,眼睛發花目眩,飛揚的黑砂塵遮蔽了視野,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動彈不得。好歹回神過來他看看腳下,橫陳著一條雨傘節大蛇。他慄然後退兩三步,撿起旁邊的一顆石頭擺好架勢,但怎麼搞的!蛇已經杳無痕跡。那僅是三、四秒間的事,太奇怪了,他把手裡的石頭拋到草叢,發呆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的,仍前往目的地辦事情。但是歸途走到來時的那地方,卻看見他拋到草叢的那顆石頭,竟被安置在路的正中間。他感到背脊骨發冷哆嗦,他飛也似的急急跑回家,但就那樣發燒了,頭沉重,腰脫落似的痛。
他相信是碰到了﹁鬼﹂,但並不﹁驅鬼﹂,每天發高燒,罵起來:
﹁鬼呀!是你來找我,若喜歡金銀財寶,要去找運氣更壞的人,我是不會給你的啦!﹂
這是他的作戰方法,但是,鬼執拗地不走,他母親擔心,找算命者驅逐鬼。所謂的鬼,顯然是指赤腳大頭神。於是準備紙錢:金紙一千、銀紙三百、線香五支、大身白虎一對、飯一碗、湯一碗、蛋一個,從病榻送出去至一百二十步外的地方。於是燒金銀紙,第二天,霍然退燒了。其實並沒有許鬼怪什麼東西,一周之間堅持不懈,鬼怪不得不認輸。老人這樣說著豪放地笑了。
﹁追憶談﹂結束,老人說:
﹁那就走吧!太明!﹂
他抬起腰站起來,又領先走。越過穿龍頸,視界開朗了。醒目的新綠茶園一望無際,遙遠的青綠盡頭,橫著如洗過一般清爽的中央山脈。太明剛剛聽到的有關穿龍頸奇異的昔話,好像一場白日夢似的了無痕跡了。
從相思樹蔭下,傳來了年輕女子們的歌聲,那是採茶女卑俗的山歌。因為太明他們的腳步聲,歌聲突然停止。某種期待,使她們閉嘴。但是,看到了對方,她們便表示:
﹁哼!老阿伯和小孩啦!﹂
失望的臉色明顯的流露出來,她們說些開玩笑的話,發出淫媚的笑聲。
﹁風俗習慣相當不好的地方。﹂
老人苦澀地喃喃說著,加快腳步巴不得早一刻走開那裡。當時士君子和讀書人的風習不唱山歌,老人對山歌忌如蛇蠍,彷彿聽了山歌會污及他的耳朵似的。
不久兩人走下一片松樹的大斜坡,來到面對著有榕樹廣場的雲梯書院。書院隔著榕樹與一所廟相對,利用廟方的一棟房屋做為教室。狹窄的空間也有三、四十個學生,朗讀聲與學生們的嬉笑聲混合,那雜然的教場氣氛,傳到了外面。老人帶著太明走進暗淡的建築物裡面。因為從明亮的戶外突然踏入光線陰暗的室內,一時視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樣子便徐徐清楚地顯現出來。一隅有一張床,那上面放置著一個方形的煙托盤。煙托盤上有一個酒精燈般的封燈,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閃著。而那暗淡的火光陰沉地照出雜亂地散放著的煙筒、煙盒、煙挑等鴉片吸飲用具,和在其旁邊躺著的一個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積著書本,插著幾支硃筆的筆筒︵這時距夏天還有一段時間,筆筒裡卻插著一把髒污的羽毛扇,格外顯眼︶,正面牆壁上有孔子像,線香的煙如縷裊裊上升,這一切使室內沉澱的隱居般的空氣,更濃厚地顯出來。
老人走到床前,很有禮貌地叫一聲:﹁彭先生!﹂床上的老人遲鈍地睜開眼睛,注視著對方:
﹁呀!胡先生!﹂
他從床上跳起來說:
﹁哎呀!久違久違!﹂
出乎意外的是有勁的美好聲音。
彭先生下了床,端正威儀,去探視隔壁的教場,喝斥一聲什麼,頑童們的吵嚷聲音,便頓時鴉雀無聲了。
彭先生和胡老人是同窗的窮秀才,他在學生時代曾經受過胡老人的照顧。勤勉苦讀有成考中秀才,他拜訪各大戶人家時,富翁們贈予他祝賀的紅包,因此彭秀才成為稍富有的小康了。但是他轉眼就把那些錢花掉了,又恢復為原來的貧窮。
他彷彿說,這樣才適合於我||。
在鄉下,讀書人的工作說來不過是地理師、醫生、算命、教書等這幾種。彭秀才選擇走教書之途,成為雲梯書院的教師,夢想著未來是舉人或進士,而在學問上精進的充實自己。但是,台灣成為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教育法也隨之改變,舊來的登龍之途被封閉了。彭秀才對於舉人或進士的夢想幻滅,三十年恍若一場夢,他的生涯空虛地為私塾教育奉獻。這與其說是為地方作育英才,不如說是藉以餬口較為適切。但是,他跟胡老人談話時喜歡用文言文的的﹁斯文墜地﹂、﹁吾道衰微﹂等之詞嗟歎漢學的不振,又連對胡太明說話也用:﹁貴公子幾歲?﹂之類鄭重其事的措辭。這是他對於失落的事物的依依難捨,也是傲氣。太明依照老人事先教他的話對答,使彭秀才很高興。老人希望把為太明託彭秀才教育,所以今天帶他來。彭秀才指出從通學的距離而言,對九歲的太明來說路途太遠,建議暫且再等一年。但是,胡老人無論如何要讓其孫子接受漢學教育,而因為村子裡學童讀漢文的書房都被關閉了,現在,除了賴雲梯書院外別無地方。連這所雲梯書院,都不知幾時會遭受到關閉的命運,情勢如此,無法從長計議再等一年。
結果由於胡老人熱心的主張,要讓太明入雲梯書院,因為無法通學要讓他寄宿。老人雖捨不得讓可愛的孫子離家,但為了他的教育,不得不這樣做。
告辭時,彭秀才把由紅紐繩串的一釐錢一百二十枚的銅板一吊,掛在太明頸項贈予。而在苦楝花薰的四月,太明穿了母親做的布鞋,辮髮上戴瓜皮帽,入學雲梯書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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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6-2011 10: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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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雲梯書院
胡太明開始時讀三字經。跟著先生的朗讀之後口誦。跟著覆誦兩遍後自己一個人獨習,一周之間要三、四次,當面背誦給先生聽。
從艱深的人生哲學到人文歷史由格言構成的三字經,對少年來說是太深奧了。他們只是認識字的讀書。因為太明在家裡時學習了若干的字,讀三字經不覺得困難辛苦。課業的學習順利。但雲梯書院的頑童們,在勤勉學習的餘暇,會發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還可以,卻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鄰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龍眼,秋天則是番石榴、柚子、柿子等,獲得之水果格外豐富,冬天有橘子。頑童們的偷摘蔬果橫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時間而行︵他很喜歡午睡,從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時︶。而他們的淘氣常引起近鄰人的物議。有趣的是頑童們的行為,自然而然的有原則,例如書院之鄰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園子等,要偷摘盡可以偷摘,卻免於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嗇把拾得物藏起來的老阿婆的園子,是他們掠奪的對象。她戒備得越嚴密,頑童們就越感到鑽漏洞的喜悅。這與其說是他們喜歡偷摘水果,不如說是他們對於這種行為||苦心絞腦汁想出來的狡智計策,巧妙地達成的過程,使他們感到真有說不出的魅力。
但是,這些頑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極嚴格,對成績不好者絲毫不寬待地處罰。而彭先生雖然吸食鴉片,但清晨起床很早。還沒有天亮,便聽見他吸水煙筒︵菸經過水來吸的煙管︶的咕嚕咕嚕聲,吸煙聲停了,房門呀地一聲開了。
這開門聲成為起床號,寄宿生們起床,出去室外為花卉澆水。彭秀才穿著像蚊帳一樣的長袍,手在腰間稍提高下襬似的步下台階來。除了教書時間以外,連白天他都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吸著鴉片地生活著,因此幾乎瘦得無肉的臉蒼白髮青不見血色,即使是照著朝陽,他的臉上看不出紅膚色。嘴唇青黑,牙齒也黑。他那拿著水煙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長沒剪,有一寸以上之長。
他除了鴉片以外,對於現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不跟人來往,對於學生除了上課以外也幾乎不開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裡看花已成為日課一樣,他尤其喜歡蘭花和菊花。他三十年來,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書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個同學遊戲,前方的一頭水牛,一邊吃草一邊慢慢走近太明來。那在周圍牧歌般的風物中呈顯為可愛的點綴景,映入太明的眼簾。太明站起來,毫無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兩角,這是樸素的表示友善的動作。但是當他的兩手觸及水牛的角之瞬間,太明感到眼前一陣黑風,同時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擊打倒在地上,昏厥過去了。水牛吃一驚的搖頭時,牛角刺入太明側腹,他依稀記得有人抱他起來,於是又陷入昏睡中。醒來時他已躺臥在床上,父母擔心地看著他,覺得側腹發麻似的隱隱作痛。
太明看到母親哭泣,反射般的瞭解到自己遇襲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戰慄回想起來了。然而,卻像很久以前的記憶似的。
看見太明醒了,他父親說:
﹁已經無礙了,不要擔心,傷口已敷上熊的膽汁,也喝了胡蘿蔔汁||﹂
他說著,回顧周圍的人。他是漢醫。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脫口說:
﹁恭禧!恭禧!﹂
啊,這裡是雲梯書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裡若有所悟。他的父母親聽到發生這件意外之事,越過穿龍頸趕來看他。
第二天,為了讓太明回家療養,由雲梯書院乘轎子回去。在家裡過著療養生活。因為西醫少,傷口敷青草藥。一方面,他母親每天到處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許願,祈求早日痊癒,出於迷信由廟裡帶香灰回家溶於開水給他喝下。幸而傷口沒化膿,傷口的痊癒過程不錯。然而太明離開病床時,已經是臘月時候了。
太明的傷口痊癒,臘月臨近,家裡漸漸忙碌起來。母親晚上藉著小手提油燈的光,縫製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無雜念。母親把襤褸的破爛衣服層層重疊,仔細穿針線密密縫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鵝絨刺繡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繡著華麗的牡丹花和紅雞,帽纓還垂著兩個鈴子。父親每天很早便出門,難得見到面。阿兄和長工下田收穫甘藷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藷蒸熟裝入有蓋子的圓木桶裡,讓它發酵製酒煞費苦心。在這種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閒著。而孩子們喜歡過年,說到甜粄︵年糕︶,說到新鞋自我吹噓,屈指數著殺豬的日子,急切盼望著過年的到來。
書院從歲暮到正月過年放假,因此太明傷口雖痊癒仍然在家裡。
為胡老人換水煙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這樣跟太明談話,顯然非常高興,說起了拿手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體驗過之事講給太明聽。他說:﹁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會盜賊或土匪少了,道路寬了,雖然也有方便之處,但是考舉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稅金提高,應付不了。﹂
新年就要到了。從舊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稱為﹁年駕﹂,在這期間不可口無遮欄,民眾相信若說了不吉利的話,會碰到什麼災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頭豬祭祀天公︵玉帝︶已成習慣。當日,在院子的中央設祭壇,其上座供著糕點、水果、五香、酒、長錢、金銀紙等紙錢,下座供著雞或肉類,兩旁供著豬或羊的牲禮,從黎明前四點鐘時候即一家都到院子裡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兒子穿著長禮服行﹁三獻禮﹂,向天公、觀音菩薩、關帝爺、媽祖、伯公等眾神許願,祈禱一家繁昌,感謝過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從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處處爆竹齊鳴祭祀祖先和眾神。人人不工作休閒,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廟裡燒香,悠閒地享受快樂的新春,這樣持續到正月十五日。紅紙門聯和氣象新的爆竹聲年年不例外,洋溢著新春的氣氛。
正月初三是俗稱﹁窮鬼日﹂,要燒一些門錢給窮鬼,這日習慣不出門。但是下午,彭秀才卻破例來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賞著門上貼的春聯,於是被請入正廳。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後,太明端了一個托盤出來,托盤上有四碟糕點,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說:﹁吃紅棗年年好!﹂說著吃兩個紅棗,又說:﹁吃冬瓜年年加!﹂取兩條冬瓜糖吃。然後喝甜茶,又說:
﹁一庭雞犬繞仙境,滿徑煙霞淡俗緣。很好,有脫俗的風格。若不是達觀的人,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他稱讚胡家春聯的句子。胡老人聽了愧不敢當,問道:
﹁你今年寫的春聯呢?﹂
促彭秀才說出來,彭秀才說:
﹁劣作。﹂他謙遜的說:
﹁大樹不沾新雨露,雲梯仍守舊家風。﹂
他吟詠了,寫在紙上給胡老人看。胡老人說:
﹁很好,彷彿伯夷叔齊的氣概。﹂
讚賞其句子,但忽然他的聲音消沉。
﹁可是,雲梯書院的舊家風,像這句子一樣,能夠守得住嗎?﹂
胡老人喃喃地這樣說,素來的掛心不禁脫口而出。
﹁如果雲梯書院被關閉了,那麼漢學就滅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說。
這時,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親都出來寒暄,一座突然熱鬧起來,洋溢著新春的興致。但是,不一會兒,彭秀才頻頻打哈欠,那是鴉片煙癮發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領會,機靈的把彭秀才帶到自己的房間去吸食鴉片。
正好那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熱鬧聲,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鴉片桶,許久沒有來的訪問。他是深入骨髓的鴉片吸食者,分家當時每年的一千數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財產,悉數化為鴉片煙,從那時起本名胡傳統,而卻被人稱為鴉片桶,他能說善道話術這方面的,也是藝人。鴉片桶來到,一座立刻談笑風生。
太明對彭秀才和鴉片桶兩位客人,心裡稍稍加以評價。胡老人尊敬彭秀才,這從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顯現出來。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樣,憶憬著秀才或舉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覺得那些將會趨於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志達是﹁巡查補﹂︵警察補充人員︶,被人稱為﹁大人﹂,會說日本話。到哪裡都吃得開,他吸的菸是﹁敷島﹂紙菸,用雪白的手帕,散發出香水味。村民看見他用白手帕擦汗,覺得很奢侈。而且志達走過時,聞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鄉下人稱為﹁日本味﹂的一種文化的氣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樹之實或茶子來去污,連洗臉也是用山茶之實的時代,肥皂的氣味,令人感到高價、珍貴。太明對於志達的觀感,雖然覺得有點輕薄,但又感覺到一種新時代的風氣。
但是,在村子裡志達的﹁人緣﹂欠佳。志達的親戚對他有點疏遠,村人對他則﹁面從背反﹂。當面點頭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見了,不,甚至連他的影子還看得見之中,便背後議論他。這不僅是對權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於某種感情所致。
但是志達常到胡老人家裡談談話。胡老人年輕時即瞭解香港、廣東,又有一點涉獵了西洋文化,因此志達跟他有話題談。志達順著話風建議的說:
﹁叔公!讓太明進學校讀書吧!因為這是時勢啦。﹂
﹁不論時勢如何,因為在學校裡不教四書五經!﹂
老人的回答總是這樣說。老人對西洋文化感到一種驚奇,但並不心服。何況是對日本文化呢,認為只不過其亞流罷了。老人的腦袋裡,充滿了對春秋的歷史、孔孟的教化、漢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學等,光耀的中國古代的憧憬。他認為好歹要把這些還給子孫。初三彭秀才來拜年,被挽留著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實他也許想多住幾天,但阿三、阿四之徒聽說胡家大請客都趕來當食客,不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話題︵楚辭、離騷賦、諸子百家的議論︶中,亂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掃興,便說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鴉片桶的同類夥伴,在村子裡的綽號叫順風旗,也就是拍馬屁的徒輩。彭秀才若回去了,他們也難做食客,因此拚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堅持要告辭,胡老人挽留著,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嘗君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後,其餘的一切就交給兒子,撒手不管,懶得應酬阿三、阿四這類人。胡老人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父親性格現實,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這樣中,過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節。這天晚上稱為﹁迎花燈﹂,街上有種種節目,姑娘們由親人陪著,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簾的有很多年輕男子,這對於閨中小姐來說,是難得外出的機會,同時也是選夫婿的好機會。
太明和阿公為了看元宵節的﹁迎花燈﹂,太陽還沒有下山前就出門了。走到接近街上時,便聽見打鼓、敲銅鑼、吹嗩吶和笛子聲齊鳴。這天晚上因為有特別的﹁迎花燈﹂,比往年熱鬧,台北都有人來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擁擠著,簡直插足困難。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擠推擠著,進入了熱鬧的人潮中。花燈正酣。種種花燈和火把繽紛的排成長龍令人眼花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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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6-2011 10:0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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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隊、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裝行列。裝飾著仙人仙女搖曳生動的﹁藝閣﹂,它們淹埋在花和古董裡,好像演戲一樣。每當﹁藝閣﹂經面前時,胡老人便把其來歷劇目解釋給太明聽:這是﹁昭君和蕃﹂啦,這是﹁吳漢殺妻﹂啦,也有關公斬六將予人印象鮮明的場面,太明踮著腳尖,不厭倦地看著。行列的最後面是載著藝妓演唱的高台,人潮非常雜亂,掛著印有太陽旗燈籠的警察和壯丁在維持交通秩序。這時狂熱的群眾為爭睹藝妓,更加擠得水洩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嘯似的動搖。於是從人潮中被擠出去的十幾個人,一下子踩進花燈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亂。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和壯丁大聲喝叱:
﹁馬鹿︵混蛋︶傢伙!﹂
警察怒喝用棍子驅趕被擠得闖入花燈行列的群眾。胡老人無力挺住身體不知不覺被擠出人潮外,剎那之間,被捲入那混亂的漩渦中,不巧重重地挨到警察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強強站起來,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滿臉驚魂未定的神色:
﹁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叫苦連連。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們回去吧!快一點回去吧!﹂
太明哭著這樣說。胡老人咬緊下唇,含淚的眼睛向下望著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淚潸潸落下,淚流不止。快樂的元宵節氣氛,因為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而興致完全被破壞了,兩人無心再看花燈,心情頹喪,狼狽不堪的回家了。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動。次日,聽到這事情的鄰近的親戚和朋友,都帶著麵線和蛋來多方慰問。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傷似的默默無語。但時間能沖淡一切,對祖先的掃墓、對種種事情,經過了忙碌的日子,他心裡的創傷自然而然的痊癒了。不久,桌子上擺的純白水仙花變黃萎,鮮明的門聯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結束,太明再回到雲梯書院。書院的學生減少,空氣完全改變似的蕭條。
公學校︵台灣人子弟讀的國民小學︶頻頻勸導學生入學,因此住在近街上的雲梯書院的學生,多數轉學就讀公學校了。但彭秀才對一切順其自然並不心慌,鎮上的學校要招聘他去當漢文教師,他也辭退了。生活的窮困.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之吟詠來抒發,每天早上依然咕嚕咕嚕的吸水煙,給花澆水。
然而,不知什麼風使他有所決定,當西瓜成熟時,彭秀才突然接受位於蕃界附近一所書房的禮聘,飄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沒有辦法,就把太明帶回家。從此他自己教太明讀四書五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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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5:2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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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新舊潮流
在那期間,新文明的潮流,在沉滯的生活周圍不斷起伏動盪。這種情形在太明的身邊,也從種種角度湧過來。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親生日那天親戚帶來的孩子,他們圍在院子裡,大家一面合唱著鴿子咕咕的歌一面遊戲,太明看到時的感受。太明這才瞭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存在著,感覺到自己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達說過的話。
不僅如此,他父親胡文卿也說:
﹁在官廳裡,不懂日語的人等於呆子。﹂
令人感覺到時代已經有很大的變化了。但祖父為什麼讓他讀漢文呢?太明想著卻不明白。
他父親胡文卿對於新教育隱約有所期待,但當前他還有不得不解決的事,以致尚未決定該如何讓兒子受教育。當前的問題是,對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經由他的手購買回來。這是身為兒子的人應做的有意義之事,更是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費盡心力,土地失而復得,卻發現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債權設定他沒看清的差錯。其次,自己的土地卻因為測量的錯誤,而成為鄰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還有,他又感覺到自己不如西醫,他身為漢醫參加山崩現場的救護工作,公醫俐落地處理,他只有束手旁觀的份。一些他已認為無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針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療性病,漢醫常覺得難開出有效的處方箋。為了正確處理土地的問題,必須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實用科學的能力,還有對於傳染病的治療,西醫也比漢醫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這些,最重要的,西醫和漢醫比較,有利益多了。
儘管胡文卿關心應吸收新知識,才能夠跟得上時代的潮流,他卻仍然讓自己的兒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漢學教育,這是因為他很明白老人頭腦的頑固。太明就像飄流於兩個時代潮流之間的,無意識的一葉小舟。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太明進入公學校了。那是在公學校裡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漢學素養,而且善於捕捉年長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說服老人,使他同意讓太明進入公學校。那一天,公學校的校長先生和擔任通譯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釣魚,歸途順便到胡家,老人請他們喝茶,展開了話題。
太明從第二學期起進入公學校。當時的學校,從一年級即可以跳級入三年級,對資格並沒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學校的氣氛和私塾的空氣完全不同,朝氣蓬勃。太明頓時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運動場或教室都場地寬大光線明亮。
太明於是住入大眾廟的寄宿舍。學校裡的堀內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裡面。五、六個寄宿生,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靜,勤勉讀書,大家都喜歡他,學業的進步順利。
在學校裡的見聞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滿了新鮮感和令人驚奇。以前太明聽人迷信的說拍攝照片,會被奪去魂魄,在學校裡這種迷信輕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攝照片。
變化,不只是在太明一個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見,據說那有關胡家盛衰的松林備受重視地保存著,卻已完全被砍伐了,變成無樹的光禿禿慘狀。因為謠傳山林將會被全部收歸國有,所以趕快把林木採伐下來。但是後來才知道那並非將歸於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還是忙碌地出去為病人看診。他父親所失去的土地,由於他的收入又陸續買回來。看來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運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跡象。
經濟情況的好轉,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覺變成長衫,而其長衫,也由棉布變換為柔軟的綢料子。他穿著有花紋的綢長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裡悄悄地據有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診的歸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蟲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滿誘惑的花言巧語在胡文卿的耳邊說:
﹁胡先生,公雞都會啼的,哪個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膚細嫩,而且溫柔多情,娶為醫師夫人都沒有可挑剔之處。她家裡只有一個母親,家境清白。胡先生,你這樣的人,不說沒有娶三房,連二房都沒有,說不過去呀。﹂
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辭地回答著,但喜歡阿玉卻使他大為動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沒有問題的,萬事包在我身上||﹂阿三顯露出卑鄙的笑,一臉領會萬般事物的表情。
結果如阿三所安排的,阿玉接受胡文卿的金錢援助,她的家裡增添了床、衣櫥等新傢具。拜金主義的胡文卿對妻子以外的女人初嘗到如癡的喜悅。但他卻不知道,他沒去她那裡時,他買給阿玉的那張床,阿三就躺著吸鴉片。
阿三貪心不足,他把阿玉介紹給胡文卿,得了一些甜頭還意猶未足。他對阿玉說:
﹁金錢,要趁能夠弄到時弄到手才聰明。對於豬,何須有愛呢,要從豬身上搾取到能夠吃喝一生的錢,這要怎麼樣做妳該知道吧!﹂
阿玉是阿三親戚的女兒,她叫阿三﹁阿叔﹂。她聽了阿三這一番話時,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阿三又再去遊說阿玉的母親,讓她同意以胡文卿為對手演一場戲。
胡文卿一點也沒發覺,照例在往診的歸途飄然到阿玉家。晚餐桌上有胡文卿喜歡吃的麻油雞酒,阿玉比平時更深情地款待胡文卿。晚餐後,胡文卿陶醉地躺在自己買給她的床上。就如同這張床價錢昂貴一樣,他就要把阿玉誘入高價的,但要讓她忘掉它是高價的美妙陶醉的境界裡。阿玉領會這一切,不一會兒她將如柔柔的空氣一樣,滑入胡文卿官能的銷魂中。
像鴉片一樣,連帶著慵懶的陶醉一刻一刻地過去了,不久胡文卿落入愜意的睡眠裡,那是半夜。
突然,一陣破門般的急急敲門聲,打破了胡文卿的睡夢。從敲門聲中,聽見:
﹁是誰!偷睡人家妻子的傢伙!打死他!開門,出來!貓奴!﹂
不知誰這樣大叫。胡文卿吃驚地跳起來。阿玉也跳起來,她一邊合攏亂了的睡衣襟一邊說:
﹁啊!是他啦!﹂
阿玉以驚恐的尖聲叫著。胡文卿面對這意外的事態,慌得哆嗦著。戶外的聲音仍然繼續叫著。那中間傳來阿玉的母親求情的聲音。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卻好像阿三也來了。
﹁等一等,交給我吧!交給我來處理!﹂
屋裡的人聽見阿三拼老命極力制止鬧起來的聲音。
由於阿三的機智,胡文卿危險中撿回一命。條件是胡文卿要付一筆五百元慰藉費,寫出一張借據,並把金錶、金戒指、金鏈子、金絲邊眼鏡等,隨身佩戴的貴重品作抵押,他狼狽不堪的逃回去了。
第二天,阿三以那張借據跟胡文卿換五百元現款。這是一場預先被設計的﹁美人局﹂騙劇。而且阿三又以解救危局自居首功,又向胡文卿索取一百元。從那天起這件事情被人稱為金絲貓事件,在村子裡很快傳開了。
胡文卿痛失六百元損失後,暫時受到教訓,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大約過了兩個月後,從阿三口中聽到阿玉被丈夫提出離婚了,他對阿玉那一份執著之情又復燃。因為她而痛失一大筆金錢,他無論如何忘不了。
於是他提出由阿三仲介,娶阿玉做妾。阿玉那邊沒問題,但困難的是要怎樣使他的正室阿茶同意她納妾呢。胡文卿和阿三商量,阿三便發揮他策士的點子。
有一天,阿三陪著一個據說是從中國渡海來的相士,裝模做樣地到胡家來。他戴著黑眼鏡,手裡拿一把大扇子,說起話來操著汀州口音。
﹁胡家地靈人傑是不爭的地理事實,儘管胡家的地理良好,但人各有命,命運有盛衰,自然的有長壽者,有短命者,這就是命運。不知命運而抗者是匹夫,縱然是大丈夫,單靠匹夫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採取逃避的方法。倘若項羽事先知道有垓下之危,他可以避免其災,後來取得天下。真可惜,古今有多少名將、英雄不信命運,徒然以力抗衡命運。﹂
他這樣說了開場白,引用孔明、劉玄德、關羽、張飛等對抗命運之愚來說明。然後說,胡先生的臉上充滿殺氣的晦氣,大概最近遭遇厄運險喪一命,但因為祖先的餘德和胡先生自己的積善,因此免於災厄。但是災厄尚未完,要避免其厄運的方法|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以莊重的語氣說,便是置二房之妾。
相士又說:
﹁讓我拜見一下令夫人之相,雙方都對照,才能夠完全下判斷。﹂
胡文卿欣然讓在一旁的妻子給看相。妻子順從地聽丈夫的話。相士說:
﹁夫人是百萬富婆之相,但是顯露出不能獨佔丈夫之相。否則,胡先生身上會有危難降臨。﹃子午一沖﹄,今年正進入子運,一運走五年,不容易渡過。胡先生真是雙妻命。﹂
相士直言這樣論斷。
既然這樣被斷定,阿茶便看開了。何況丈夫納妾,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她也不覺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麼她想起了跟納妾關連的種種事情。阿茶以童養媳婦嫁到胡家來是十一歲的時候。當時的胡家是虛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實上家境貧困。雖然有土地的收入,但僅夠付利息而已。她十六歲結婚,依然要劈柴或幫忙農事曬稻穀。其後,胡文卿的醫業發達,土地的價值也上升,僅六、七年便還清債務。胡家的再興,村人都說是由於阿茶的福祿。
阿茶從結婚至今已經二十五年了,她從沒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沒有到街上去看戲,阿茶也從沒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從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後再工作。這阿茶終於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認識了阿玉之後的事。她懷念那什麼都不必想的從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後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兒子給她端香爐,有女兒拿火把到墳墓,阿茶這樣想著,從煩悶中解脫了。胡老人對於兒子要納妾,並沒特別反對態度,默默不表示意見。倒是長男志剛對於父親的納妾持反對態度。但這阿三對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計策:把志剛分家時應得的﹁長孫田﹂多分配幾甲地給他,以安撫這不滿的長男。就這樣,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進了胡家之門。時代雖然變化了,但其反面社會依然如此不斷重複。太明有時放假從學校回家,對家庭的這種變化不習慣,感覺無法融合。這是因為他對於家裡產生的這種變化,觀感太過於懸殊。例如他倣傚當時前進的知識分子的風潮,把辮子剪了,成為光頭,剃成光頭的腦袋,還殘留著辮子之痕的圓圈,愛嚼舌根的傢伙便給他取一個﹁石灰矸﹂的綽號。老人們則以﹁身體髮膚不可毀傷﹂的原則,認為斷髮等於斷頭,非難斷髮的做法。還說若照古時候的習慣而言,斷髮是對通姦者的一種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辮子的。斷髮後第一次回家時,母親阿茶看了:
﹁太明,你這樣子,死了會見不到祖先呢。﹂
她絕望聲音顫抖地說著,流下眼淚。哥哥志剛半嘲弄地脫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紹,妹妹連聲說:﹁難看啦!難看啦!﹂
阿玉都待在裡面,除了吃飯時以外,很少探出頭來,而太明從學校回來時,她卻像親人一樣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對於自己不在家的期間成為家庭裡的一員的別人,無法親近。總之,他和家庭之間產生了一種斷層。他感到有一點無法彌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後又立刻回學校。而那無法填補的空虛,他以求學問求知識來充實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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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5:2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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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身在濁流中
太明的性情溫順,所以學校裡的老師都喜歡他,而他又幫忙單身的堀內先生煮飯,日常的交談機會多,因此日語的進步也快。公學校畢業後,太明曾報考醫學校,但落榜,考入國語學校的師範部。在那裡度過的四年歲月,對他有很大的影響。雖然知識淺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長。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懷大志去日本留學者,他和許多師範部的畢業生一樣,有被賦予的使命,被派到鄉間去當教師。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裝:金色鼓花緞滾邊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劍,在他的家鄉引起了一陣小旋風。朋友、親戚都聚集來,歡迎他,為他慶祝,非常熱鬧,門口爆竹霹靂嘩啦響,老式的祝賀,七、八十個賀客一大座,酒席擺開,那鴉片桶站起來演說:
﹁在我們的村子裡出了第一個文官,這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匹敵的榮譽。我們的胡家從來沒有這麼值得可賀可喜的事。﹂
總之,鴉片桶是藉這個機會讓大家開懷的多喝幾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對於這一套已不習慣,內心裡對於這種熱鬧場面頗不以為然。他沒有在家裡多停留,應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學校,是在一處偏僻的火車站下車後,再換乘製糖公司的台車,由台車搖晃一小時以後才到達的偏遠地方。學生大部分是農家的孩子,教員十三人和校長。
太明和另一個剛從﹁高等女學校﹂畢業的日本女性,同時到任。她的名字叫內籐久子。
太明和內籐久子到校長室報到,校長是日本人,因為禿頭,看來顯得有點老,其實才三十出頭而已,在他旁邊的首席訓導,是一個四十四、五歲的台灣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潔的官服金色鼓花緞滾邊已褪色了一樣,他這個人看來也缺乏光彩。校長例行的訓示後,學生們集合於禮堂,接著就介紹新來的導師。太明站在講台上,無數的視線射向他,太明因為興奮,也不知自己向學生講了些什麼。典禮完畢走出禮堂時,首席訓導對他說:
﹁你精神充沛,口若懸河。﹂
太明覺得這是調侃他,只是更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課後一個人留在靜悄悄的教室裡,他深深地望著窗外被雨淋濕的油桐花凋落校園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著泥,渾然一團泥污。
驀地他聽見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而回頭看,只見是陳首席訓導和李訓導、黃姓代用教員三人。陳首席訓導笑著走近來說:
﹁胡先生,你對學校的觀感如何?﹂
﹁呃,我才初來報到,情形還不瞭解||。﹂
﹁嗯||最初大家都這樣,但是,很快就會習慣的。﹂
然後他對李訓導說:
﹁可是﹃貓﹄真陰險,昨晚據說在校長宿舍,舉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職員參加的,為內籐久子而開的歡迎會。﹂
﹁昨天開學典禮後,他說的,內地和台灣一樣的﹃內台一如﹄啦、﹃教職員融合﹄啦,舌根都還沒有乾,他就做出這種內地人和台灣人有別的歡迎會。﹃內台一如﹄聽了就使人生氣。﹂
除首席訓導藉著和李訓導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認清現實對校長心生不滿。他們所說的﹃貓﹄是校長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三個人以不像教育者風度的口吻,批評校長的說法,不以為然。他沉默著,眼睛看著窗外,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陳首席訓導說:
﹁胡先生,你認為如何?﹂
他把話鋒對著太明。太明說:
﹁嗯,我還沒||﹂
他含糊其辭的敷衍。三個人又說了一些對校長和日本人教員不滿的話。然後說:
﹁你也早一點回去吧!那麼,我們先走了||﹂
留下這句話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內地和台灣籍教員之間存在的隔閡,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為太明沒有被招去參加歡迎會,成為陳首席訓導等人不滿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難堪。太明本身,對於這一事,其實並不感到不滿或不快||。
過了三天星期六下課後,陳首席訓導到太明的教室來,耳語似的對他說,今晚只有我們的人為你舉行歡迎會,你準備一下,他那帶有什麼陰謀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瞭解這是要跟校長對新來的內籐久子舉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員參加的歡迎會的對抗,其露骨的意圖,太明心裡有所領悟,從首席訓導說的﹁只有我們||﹂的措辭便帶著特別的意味。只有我們自己的行動,通過集會在一起及其他的觀感,漸漸清楚的成形,太明覺得這絕對不是好現象。這並非僅是內地和台灣的教員之間的隔閡,在學童的心情上顯然也會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這樣想。所以太明說,大家的好意他心領了,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做||他極力的推辭不願意接受,但首席訓導以為這是太明的謙虛,他說,因為已經都準備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歡迎會就在太明的宿舍舉行。那房間六席榻榻米,既沒有壁櫥,也沒有紙門,發黃的榻榻米表面,顯露出生活環境的水準,連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廚房裡,只放著一個爐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進來之前,黃代用教員一家五口住在這裡。
時間到了,陳首席訓導帶著五、六個男女教師一擁而入。太明連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墊都沒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請的太明,卻像站在主人這邊的顛倒立場。
酒是他們帶來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館叫的,酒宴開始,席間女教師為他們斟酒。酒過三巡,陳首席訓導的話題便集中於校長身邊的事。他把學校的校工當私用,為他家裡劈柴、燒浴缸的洗澡水等雜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機會,幾乎都由校長自己獨佔,偶爾有教員的慰勞出差,也幾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員為優先,校長如此行使其權利。李訓導聆聽著這些批評。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話而已,並沒有注意聆聽。其證據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於吃完菜,批評校長的話便成為有頭無尾。
一座這樣的氣氛,使太明的心情漸漸不開朗。這與其說是衷心的歡迎太明,不如說是藉這個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場罷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盤狼藉時,陳首席訓導和女教師先走一步回去了,還留下四、五個人,席散後仍然意猶未盡,他們帶太明上街。
太明因為硬被勸酒喝醉了,臉發熱,走到外面夜風吹著感覺爽快。忽然大膽起來,心裡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心裡的熱烈想法,用什麼過激的表現,對同僚們說出來,太明覺得同僚們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過於短淺。但從太明口裡說出來的話,卻斷片的沒有說服力,他想說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沒有說盡。李訓導聽了:
﹁你是大國民︹大國民一詞,是從日本侵略當初的一首歌轉借而來,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
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說:
﹁但是,可惜你還青澀,從學校裡的書本所學的知識,還不能瞭解現實的社會,世間如果都那麼簡單,人生就不必吃苦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麼場所,那裡是一行人預定前往之處。黃代用教員領先,他們進入其中的一家。垂著魅惑的紅簾子,小房間裡置著床,掛著綢蚊帳,其上面裝飾著橫額般的福州刺史,漆著的美麗鳳凰看來像跳舞一樣。那前面站著一個穿高領衣裳的佳人,摒住聲音愉快地、挑逗地笑著。
太明忽然看見壁上掛的一幅西湖美人圖上的對句:﹁英雄自古難忘色,葵蕊何心獨向陽﹂,他發現那對句隱藏的別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點滿足。黃代用教員對那認識的女人說:
﹁學校裡新來的胡先生。﹂
他這樣介紹太明時,太明接口說:
﹁英葵小姐,初次見面||﹂
太明的話,使大家很驚訝。
﹁胡先生,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呢?||﹂
黃代用教員一直覺得訝異。
﹁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樣說著,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顯然也覺得奇異。於是太明說,那一副聯的對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這樣點明,便顯露出他在這方面有一點素養。
接著黃代用教員唱起山歌,乘著這個機會,話題陸續出來。這天晚上,太明回宿舍上床後,想著台灣人教員對於日本人教員心裡感到不平,和他到任以來環繞著他的不透明氣氛,而又想起英葵所唱的﹁歎楝花﹂陰暗的歌詞和旋律,想著這些而一直輾轉睡不著。於是英葵的臉,不知不覺變成跟他同時到任的內籐久子的臉。想到久子,年輕的熱血不覺滾燙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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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5:2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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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久子
以每一學期劃分的教壇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過著。暑假過完了,街上水果店頭原擺著的西瓜,已換上了紅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覺季節的推移是麼的快。還有在那期間,地方制度已變為自治制,文官服裝上那華麗的金色鼓花緞滾邊,改為樸素的黑色滾邊,腰間佩的短劍廢止佩掛了。也有人執著於佩短劍,太明則覺得腰間輕鬆了,不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脫心情。
到了入秋後暑熱並未減弱,學校這時進入開運動會的期間,從校園就可以看見戴著碧空的大雪山,學生在操場每天遊戲或練習跳舞。因為太明擔任音樂主任,下課後仍然忙著彈風琴伴奏。但他為孩子們的練習跳舞伴奏著,有時他的心會忽然離開鍵盤,飄於無限的空間似的。於是節奏走調,學童的舞步跟著走樣。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員瑞娥和內籐久子,瑞娥一邊擦汗一邊走近太明:
[不行,先生彈的調子無法配合。]
她輕瞪眼般的說,這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滿臉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麼搞的。﹂
太明隨口這樣說,手肘在風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那視線的片隅映入瑞娥輕喘息著般的乳房一帶,幾乎能觸及的近距離。
因為太明停止彈風琴伴奏,內籐久子便吹哨子宣佈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這邊。瑞娥說:
﹁胡先生,真是不知怎麼搞的呢。﹂
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鳴般噘嘴,而她所說的話裡,與其說嗔怪太明,不如說是出於對身近者的一種充滿愛護和關心之情。
太明感覺得到瑞娥平常對他表示出的親近之意,有時這便成為一種媚態。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麼無意跟她親近。他的心裡對於這無法呼應的接受瑞娥的愛,感到很抱歉。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現在太明的心裡住者內籐久子的面影。因此他無暇想其他的事,顧到其他的人。連溫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愛意,都使他覺得厭煩。
﹁先生,風琴借我彈一下||﹂
瑞娥連她的身體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讓出風琴座位。太明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讓座,他想若是久子這樣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彈風琴,內籐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練過體操有彈性的肢體,跳起了這支舞蹈,顯現出柔美的曲線,她翩翩迴旋,裙裾隨著輕盈地旋轉成輪形掀起,兩條花蕊一般潔白的腿便顯現出來。
﹁啊!那潔白的腿!﹂
太明內心裡喃喃自語,晃眼般的閉著眼睛。即使閉著眼睛,那雙潔白的腿依然描著美麗的曲線,在他的眼瞼裡面嬌艷地繼續跳舞著。那是豐滿溫潤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樣在風中翩翩飛舞的有看頭!太明想起有一次遊藝會時,久子穿著潔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時的光景,那美艷的肢體和絕妙的舞蹈造詣,博得滿堂屏息觀賞。而有時她穿著美麗的和服,繫華麗的錦緞鼓腰帶散步時久子的美麗姿影,總是會引起太明對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閉著的眼睛睜開來。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著。可是太明正視其舞姿感覺透不過氣來。戀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覺得久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因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台灣人,使他覺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拉近這距離。
太明的心現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隨興而起的跳舞舉動,更加撩起太明對久子的思慕之心。這一天他藉口頭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來,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裡又想著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台灣人,這是鐵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事實!﹂
他這樣想著,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夠跟她結婚,其後的生活將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準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過如此,永遠沒有陞遷機會的名為﹁訓導﹂的公學校教員身分。最好的情形不過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為偏僻的臨近蕃界的公學校的校長。學校裡的陳首席訓導,服務二十四、五年,還尚未升到六級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訓導們給他一句﹁舊腦筋﹂來形容。在陳首席訓導看來,有許多事值得憤慨。但他要養五、六個孩子,只得忍耐著。校長把年輕的伊滕升為教務主任,不把陳首席訓導放在眼裡。而首席訓導甘於這樣的地位為學校服務,李訓導背後批評他傻,但連李訓導也因為每年增加一個孩子,對校長的態度漸漸的成為迎合的了。太明想著,將這些事情聯想在一起,對一切都令人感到絕望了。
而在太明的觀念中,他把內籐久子美化的來想,在他看來內籐久子就像﹁羽衣﹂舞裡無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幾乎是近於偶像。而現實上的內籐久子,卻對太明說:﹁本島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來從未洗過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卻說太明大蒜臭。又動輒說:﹁因為本島人那樣,所以不行。﹂她說這些話也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內心的優越感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這種情形不勝枚舉。陰曆過年時,地方上的保正請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飯,那時有一道菜是蒸整隻全雞。久子對太明低聲耳語:﹁野蠻呀!﹂但她一挾起來吃,便不禁稱讚美味,貪婪地吃著。儘管她本身有優越感,仍然由於無知而顯示出其自大自滿。一個民族的智慧而產生的,無上的味覺之極致,她因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為﹁野蠻呀!﹂卻終於屈服於其美味,而且並不感覺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謙虛、糊塗的健啖樣子,顯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太明並非不知道這點。但連久子這種缺點都並未使太明對久子的思慕沖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著種種事情。這天晚上一直久久無法成眠。
[父親納一個無知淫蕩的女人為妾,而我身上也流著父親這種血,這種業障我必須自己絕棄其濁,好自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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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5:2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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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思慕的挫折
運動會過了,然後便是準備升學考試,學生們以考上師範學校為目標,各個專心用功準備著。但是,每年能夠考上師範學校的,錄取率約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學校,僅六年級生就大約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錄取率競爭當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夠為自己服務的學校,爭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錄取率的升學率,他每天早晨上課前為學生複習國語、算術,下課後為學生解答入學考試問題,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輔導,功課排得滿滿的,踏出了突破難關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著手為學生輔導,才發現考生中連三年級的基本教材都沒有消化的呢,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學年級擔任訓導︵導師︶教師的鬆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熱心地全心全意為考生輔導,他無暇和同事們交談什麼,希望今年因此而從對內籐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脫出來。但是,他這樣熱心為考生輔導,卻未必得到同事們好意的看法,甚至還有人背地裡誣指這是太明博取名聲的行為,或嘲笑他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李訓導說,因為本島人入中等學校的人數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假定A學校的錄取人數多一名,結果B學校的升學人數便減少一名,大局上沒有改變,這就是蝸牛角上之爭,他這樣說著,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這一切說法,不過是把他自己懶於為考生輔導的做法,做一個合理化的辯護罷了。太明對於周圍的這種空氣,相反的很不以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結果,等著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學習,他的眼睛發紅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個風度不錯的中年紳士,到太明的宿舍來拜訪,他自稱姓林,是鎮上協議會的會員,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紳士。林氏鄭重地開口說:
﹁先生年輕有為,親身照顧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先生||﹂
他有三個兒子,長男投考島內的一些中等學校均落榜,沒辦法只好讓他去日本留學。但是,在東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學會打撞球和玩樂女人而已。於是一事無成的回來。次男也走同一路線去日本留學,而他投入思想運動,音訊斷絕。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願望是至少讓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讀島內的中學。而三男就讀太明服務的學校,今年是六年級生,被分在伊籐先生班上,這一班老師未給予課外指導,他謙虛地拜託伊籐先生給予特別指導,但被拒絕。他無計可施所以來拜託太明。不用說,以他現在的學業實力,是沒有把握能考上中學的。
太明聽了林氏的這一番話,他如此信賴太明,使年輕的太明又感動又興奮。把其他班上的學生,納入他輔導的考生之內,尤其是曾經誣指他是賣名者的伊籐班上的學生,他若這樣做,他知道將會發生難料的情緒問題。但是,太明卻接受了林氏的拜託。林氏的望子成龍之心感動了他,一股正義感在太明的心中沸騰著。
談過了正事,林氏舒一口氣,閒話家常起來,他環視室內說:
﹁這宿舍都沒有整修,榻榻米不換嗎?﹂
﹁已經三年沒有換的樣子了。﹂
﹁三年?但是預算上,每年都要換的嘛。﹂
﹁去年歲暮我曾經提出申請,但校長說沒有預算。﹂
﹁沒有預算?﹂
林氏變了臉色的說。
﹁這是那裡的話||新年我到校長先生、伊籐先生以及女老師的宿舍拜年時,他們家裡的榻榻米都漂亮的換新的了,真是過份!把預算挪用。﹂
於是林氏又指出,校長和日本人教員的一連串獨斷專行之事,吐露其不平之鳴後才回去。
由於太明的努力,學生們的成績進步,那清楚的進步跡象顯露時,太明對於自己的努力有了酬報的喜悅,心裡覺得溫暖。
﹁盡量輔導考生,盡力了,就是失敗也無悔無憾!﹂
太明感到一種戰鬥了的,充實的心情。
考試的日子到了!結果如何呢?那天太明從早上便感到心裡忐忑不安。驀地覺得至今累積的努力,好像都無益似的,湧起了一股沒有把握的心情。可是到了如今,只有等待著那冷嚴的裁決結果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考試的結果,獲得了預期之外的好成績,太明輔導的考生,一個考上師範學校,兩個考上中學。從一所學校有三名錄取率,這是沒有前例的好成績。太明的心裡有一股由衷的感謝天的心情,熱淚盈眶,看著錄取名單的視線模糊了。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著太明的肩膀,他回頭,看到林氏。
﹁大成功!恭喜!﹂林氏這樣說者,衷心地,握著太明的手。但那一瞬間太明想到﹁啊!林氏的孩子考得如何呢?﹂太明的心倏地冷了。他急著看全體的成績,對於個別的學童,尤其是林氏的孩子忽略了。
太明的手被林氏握著:
﹁對不起,由於我的能力不足||﹂
太明說著垂下頭來,語尾帶著難過的淚聲。林氏反而鼓勵太明的說:
﹁這是哪裡的話,先生已經盡力了!結果是,我家的孩子能力不夠。﹂
林氏這樣說,語尾流露黯然。
升學錄取率獲得破例的好成績,誰都無法否認,這是由於太明的努力得來的。學校裡和鎮上都傳遍了這消息。
太明自己心裡感到欣慰,不禁也感到有面子。第二天,放學後,他收拾著準備回去時:
﹁胡先生!恭喜!﹂
久子這樣說,太明聽了她的聲音,頓時像全身觸電似的發麻。
久子又說:
﹁你真的善於指導考生,領領他們堅持拚到底!﹂
她說話的語氣是平常少有的充滿情感的口吻。此刻太明也誠心的接受她的祝福,兩人交談的話雖然少,但兩人感覺到心靈溝通了,而默默的就站在那裡。
但是,那個和諧的氣氛,被瑞娥的話打破了:
﹁了不起呀!胡先生,恭喜!真的好極了!﹂
瑞娥那高亢語調的興沖沖聲音,一下子打消了太明和久子之間的和諧氣氛。
﹁哎哎,這個女人為什麼這樣呢?﹂
太明對於瑞娥這種完全顯露的好意感到索然無味,沒有力氣跟她說話。而這種心情,反射般的變成對久子喘氣似的渴仰。在他全心輔導考生準備升學考試時,一度以為已經超越過對久子的思慕了,其結果不過時一時的糊塗罷了。現在這樣面對著她,聽著久子的聲音,看著久子的臉,他便這樣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著,這證明他內心還是思慕著她。和久子道別後,太明對久子還是念念不忘。
其後,偶然的太明和久子不只一次相遇,在充滿哀歡離情依依的畢業典禮時,接著在放假回家旅途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於是久子請太明中途下車跟她一起到她父母家裡。在久子來說,這也許是她對同事的表示友好的一般禮貌罷了,但對太明而言,對於其訪問不禁感到一種緊張的意味。
久子的雙親很誠意地招待這位稀客。到她家時剛好是中午時分,便請他吃日本料理的午餐。炸蝦、炸蔬菜和斑豆,太明倒也不覺得稀奇,但對於山藥汁和生魚片,太明吃不習慣。久子一邊吸食著山藥汁一邊對太明說:
﹁哪!胡先生,它很美味可口,你吃一些看看。﹂
她天真地勸太明吃,太明只稍微沾沾筷子而已。她母親看太明對生魚片未下箸,便對他說:﹁這是鮪魚,你吃一片看看!﹂
長輩的勸他吃菜,太明只得挾了一片送入嘴裡,他也不品嚐,不稍咀嚼就吞下。但一吞下時,又馬上反胃成為嘔吐感湧上來,太明忍住,掏出手帕,裝作擦嘴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吐在手帕裡,眼睛裡滲出了淚。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的苦澀的戀愛之味。久子好心的一家人並未發覺到太明的這種反應。他們認為自己吃來美味生魚片,太明也會覺得美味的樣子。太明告辭時,久子送太明到車站。火車出站時,她揮著手帕目送著。在新學期開始前,暫時見不到面,離別的哀傷啃著太明的心,在駛向故鄉的列車中,太明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久子揮手帕目送著他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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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5:2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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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故鄉的山河
離開故鄉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裡,一切都如以前一樣。阿三和阿四還是老樣子,鴉片桶仍然是鴉片桶,依然﹁吹﹂著過日子。阿公也依然身體硬朗,咕嚕咕嚕抽著水煙筒。太明離家一段日子,回來想和阿公談一談話,而阿公對長大成人了的太明卻像對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談,話題從談茶開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來,有了談話的對象,他侃侃而談,說個沒完。說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書。而他父親胡文卿依然熱中於行醫和累積財富。
但是,雖然說一切都如以前一樣,其中還是有微妙的變化痕跡。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額頭皺紋加深一樣,家中的調度或其他的事情,或許是由於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覺得有一種老廢的陰影濃厚起來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著一族幾百人舉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廳荒廢了,牆壁被兒童們淘氣的塗鴉弄污,﹁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剝落了,神桌︵佛壇︶堆積著灰塵,燭台上,長年的蠟淚仍然粘附地垂著。一族人的團結失去後,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台灣或東台灣。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樣,無所事事的寄生蟲。
﹁阿三和阿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漠然的想著。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來也頗為有趣。彭秀才逃避現實,太明的祖父超越現實。而胡文卿則熱中於跟現實交手。這麼說來,太明本身也是為現實的雜事疲於奔命。他是憑著年輕人的銳氣和對未來的夢想。但是,仔細想來,有時連這些也覺得未免毫無意義。太明反而羨慕阿公那種超越現實的心境。
阿公講二十四孝的故事,說明無後可以數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裡早就想到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學校放假回家的機會,實現其願望。以當時的情形來說,男女親事,通常,只打聽女方的身世,並不先相親就提親了,是一般的習慣,相親便已是結納的意味,也就是決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對這種舊式的結婚。而且他的心裡只想著久子,然而儘管他如何愛久子,但不知道對方的心意如何,便無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來推辭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結婚的客觀根據理由。結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過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並不再多提,話題又回到談漢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驚訝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覺之間已有了新思想,他說:
﹁即使是千萬篇的八股文,結果還是及不上一個炸彈的威力。時代進步了,僅是詩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現在已進入了科學時代。雖然諸子百家在儒教裡被視為異端,並不把它們納入學問之列,但日本人卻能夠加以活用,對於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學上用心。﹂
這一番論斷,使太明對阿公看時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評價。但現在的太明,對人生沒有深入洞察的餘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著久子。就像現在這樣聽著阿公的談話之間,太明的腦海裡也浮現著久子的聲音、久子的話,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剛提出分家的問題。性格有點不開朗的志剛,繞著彎子猶未說到正題,被嫂嫂催促著才說出口。也就是,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的父親之妾阿玉生了小孩,辦理入籍的手續尚未完備,父親正在想辦法解決。照志剛的意見,在其手續未辦理好之前分家,在財產的分配上對志剛和太明較有利,所以主張應趁早分家,因此太明應跟志剛採取共同的步調。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剛的這種看法,其實是嫂嫂的意見。太明不同意這種做法。縱然是父親之妾的孩子,都是父親的兒子,應該視同兄弟,不分彼此,父親正在為辦理戶口的手續奔走,卻私下做出背叛的行為,太明看不過去,更沒想到自己也要參與其事,他終於不愉快地說:
﹁我只有一個人,不需要什麼財產,阿兄那麼喜歡,你自己跟阿爸分產好啦。﹂
他拋下這句話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個人了,心裡想著親人之間爭財產的醜陋嘴臉,心情十分沉重。哥哥連明年妹妹秋雲要讀高等女子中學的學費也提到,使太明的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決心直到最後都站在父親這邊。
固然父親納妾實在不是好事,父親有這弱點,太明的態度又如此,可能會照太明之兄志剛的如願以償了。嫂嫂在背後竊笑的臉,以及其他連帶的可以獲得的利益者的臉,太明都想像得出來。納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無辜的。太明這樣想著,忽然想跟父親說說話。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圍著,父親孤立無援,太明覺得父親很可憐。太明走進父親的起居間,把內心的話和盤托出之勢,說出自己對於分家的意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流出了眼淚,任淚流著並不拭去。父親及阿玉聽著都很感動。
近來他的父親胡文卿顯著的老了,含著淚的眼睛帶著無限的感謝和信賴望著太明,於是抱起小乳兒對太明說:
﹁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顧他。﹂
太明把那天真地笑著的溫暖小生命,從父親的手裡接過來抱著,體會到骨肉間的手足之情。
家庭對太明來說已不再是使他感到安心的場所。他的父親胡文卿聲明,要等他死後才分配財產,待分家問題的爭論平息,太明不等到新學期開始回學校的宿舍。久子尚未回來的學校裡,顯得荒涼而寂寞。就是看到瑞娥也好,他走過鄉下路在那可能是她家一帶的地方徘徊著,但沒有勇氣敲門。他悵然而回宿舍,有一股衝動想發出聲音呼叫愛人的名字,他忍住了。想以無意味的孤獨的睡眠來忘記一切,但久久無法成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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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6: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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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暴風雨的季節
到了四月,新學期又開始了。有三、四個教職員調動。平常對新學期,如對純白的紙一樣,有新鮮的期待和緊張,但這一次那白底,像有什麼激烈的、殺氣似的緊張感。
每天早上照例舉行教職員朝會和學生朝會。這朝會的時間,對太明來說,是最痛苦的時間。因為校長在朝會的訓辭裡,屢次以激越的語調,說到教員對於學生的訓育態度。校長的訓辭從不會國語︵日本語︶者是沒有國民精神開始說起來,說到本島人教員必須從自己的家庭國語化開始。連自己的家庭都不能教育者,便沒有當教育者的資格。以這種論旨來責備教育態度的低調。太明每次聽到這種訓話,便覺得就像他自己被指責似的挨鞭子。還有規定值班教師必須每天檢查學生的行為,在教職員朝會上報告。在那報告裡若有人指出本島人的家庭廁所不潔,便立刻導引出弄髒學校廁所的全是本島人學生的結論上來。還有入學不久的學生,因為語學力的不足,回答問題話說得不對時,便又引起級任導師伊籐的不滿,提出應該家庭調查這種過火的行為。太明對於這些事情,總是感到痛心。
有一天在朝會上,太明班上的班長,不知為了什麼小事情,被值班的教師拉出去,被追究到其事的責任。該生盡量以他所能驅使的語言能力,試著解釋事實。但是,這反而只是給值班教師壞印象而已。值班教師說:
﹁這個傢伙,還頂嘴!傲慢不遜!﹂
突然就伸手打那學生巴掌。那學生不再抗辯,眼睛裡含滿了淚。
值班教師看了他那副樣子,似乎也覺得內疚吧,又說:
﹁你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
雖然他這樣撫慰,但孩子的心一旦緊閉起來,這麼一些話不可能就使他再打開心扉的。學生彆扭地不吭聲。於是值班教師又怒不可遏起來。
﹁這個傢伙!很彆扭!﹂他歇斯底里地叫著,控制不住自己又一連打學生幾個巴掌。
班長終於哭起來。於是值班教師又說:
﹁這麼不爭氣,能夠成為日本國民嗎?﹂這樣叱責。
太明看了,感覺就像他自己被打似的痛苦。他覺得這實在太過份了。但在當場,他並沒有什麼積極性的做法。
像著了什麼魔似的,這種粗暴的空氣在那一個期間籠罩著學校。街上一些對這種情形看不過去的有心人和家長,到學校來抗議,但仍未見改善。
然而,有一次因受體罰的學生引起中耳炎事件後,這種體罰學生的風氣才下火。伊籐訓導便在教職員會議中,提議以罰跪水泥地代替用暴力制裁頑皮的學生。這提案被採納。硬施予學生這種對犯錯的贖罪方法,看來比挨耳光更難受,在教室的一隅,經常可以看見膝蓋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露出哀訴的目光受﹁刑﹂的學生。
太明對於教育漸漸感到懷疑。或者這是對於教育方法的懷疑吧。思考起來,有種種事情他難以理解。例如,日本人子弟讀的小學校,不體罰而能收到教育效果,台灣人子弟讀的公學校卻採用體罰。還有,日本人小學依照學則辦理,台灣人公學校則置重點於農業教育。但是太明對於這些,他只是心裡感到有點疑惑不解,並未持有什麼清楚的改革意見。
每月兩次,學校舉行﹁實地教學研究批評會﹂,有一次在研究會上,因為有人提到公學校學生日語的音調欠佳,是本島人教員的責任。由此而引發內地和台灣教員之間的感情問題。
若這種傷感情的問題就這樣繼續發展下去,將成為不妙的結果。沉重的,一觸即發的沉默空氣籠罩著整個會場。這時,向來從不發言,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引人注目的曾訓導站起來,臉色蒼白,向校長提出質問。他平常為人溫厚,大家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的一種緊張神情,傾耳聽著曾訓導的發言。
﹁認為本島人教員的日語不好,但究竟我們本島人,是從最初就懂得日語的嗎?這日本語,豈不是你們教的嗎?第一,校長本身,在朝會時命令學生﹃出水﹄,倒還沒聽過有﹃出水﹄這樣的國語。還豈不是﹃出錘﹄的口誤嗎?還有像伊籐先生那樣,一句話第二言的發音又如何呢?這樣難道在教育上就不成問題嗎?﹂
曾訓導的話,像潑了水似的迴響著,使一座鴉雀無聲,校長也如塑像般沉默著,一言不發。曾訓導又繼續說:﹁校長先生常常如口頭禪的說:﹃內台一如﹄,內地和台灣平等,這句話的真義如何,我來示範一下吧。﹂
他說著,毫無顧忌地走到教職員名牌前面。不知將要發生什麼,滿座的視線都集中在曾訓導身上。校長的臉色發青。曾訓導銳利的目光對那些名牌一瞥:
﹁教職員名牌的順序,應該從職位的高低和年資來排列,因為是日本人就掛在前面是不對的,真正的﹃內台一如﹄是這樣的。﹂
他一邊說著,把十三塊名牌不同日本人或台灣人,按照職位的高低,重新排列掛上去。
然後,慢慢地轉向校長說:
﹁校長先生!真正的﹃內台一如﹄,是對人不懷偏見,不戴著有色的眼鏡來看人。﹂
他流露出的是一種凜然難犯的態度。從校長以下,沒有人發出一言。在那氣氛中,曾訓導行一禮,以靜靜的腳步走出教職員室。縱然是有人叫住他,他也不會回頭的,毅然決然的腳步||。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發出聲音,沉入地獄的最底層似的,在自我喪失感中一直佇立著。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論,嘩啦嘩啦發出聲音崩潰了,是這樣一種無助的心情。他蹌踉地走向歸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樣走。
曾訓導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帶來一陣暴風雨。這並非因為曾訓導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對他也並不特別關心。那曾訓導的心裡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聽人說,他非常用功讀書||。
從第二天起,曾訓導的影子就從學校裡消失了。據說他自己提出辭呈。過了兩三天,太明接到曾訓導寄來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對著台灣這個孤島洶湧而來,你知道嗎?站立在狹窄的天地間的時代已過去了。我們要以更高的文化做為手段來思考教育的問題。說到教育,當今的台灣青年都認為這是出人頭地手段的代名詞。為了賺錢而選擇走醫生之路,或為了當做鬥爭的工具而選擇走律師之路,這已成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紀是科學的時代。尤其是台灣人不拿手的理科這一門學問,更是應提早研究的領域。將來的人類顯然將由科學之名來競爭勝敗吧。即使設立了大公司,也缺乏台灣人的技師,連懂得高等數學者都很少。今後,我將做一個理科之學的學生走這條路。希望你展現你的個性,展現你博大的教育愛,使我沒有後顧之憂。﹂
大明對於這個跟自己的年齡相若的前輩所說的話,一字一字如饑似渴的讀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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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6: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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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埋葬彭秀才
放暑假後一周間,太明每天訪問學生的家庭。被風吹著的木麻黃像淙淙流水聲似的,他走在那鄉間的道路,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訪問學生的家庭,走過一棵濃綠上更長出新綠的大榕樹旁,榕樹的葉子茂生下,有一個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邊有十幾個農夫休息著。太明從在雲梯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便教他們經過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腳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這行為,農夫們看了很感動。
﹁大人拜土地公哩!﹂
農夫們交頭接耳。太明說:
﹁我是學校的教員||﹂他向農夫們問路,於是才找到要家庭訪問的那一家。
吠個不停。於是一個腰彎了的老阿婆出來急忙把狗趕開,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銳利的眼睛含著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如同對剛才的農夫一樣的態度,不喜歡不必要的給對方壓迫感,所以立刻說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說:
﹁學校的先生嗎?我以為又是大人呢||﹂
她這才安心了的樣子。那時,太明的來訪問,大家全知道了,從正廳的橫門一帶,流鼻涕的小孩,或背著嬰兒的婦女們好奇的探頭看。
﹁學校的先生,可是沒有佩劍。﹂也聽見這樣的悄悄低語,大家全帶著敬畏的神情,遠遠的圍著太明。
太明諄諄地向老阿婆說明,暑假中學生應注意的事項,便告辭了。而家庭訪問也結束了。
暑假中的學校裡空蕩蕩。太明留在學校裡擔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兩三小時為準備升中學的考生補習功課,午後閒著沒事,但經常有畢業後的學生來拜訪他。
島內的畢業生們目光短淺,視野狹窄,心情有一點沉滯,但到過日本的留學生則不同,見聞廣,很活潑。他們談到世界思潮和社會問題等,太明聽了感到自己知識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師範學校前期的同學由中國大陸回來,他來訪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後去中國大陸,在那裡住了大約四年。
這位前輩對太明談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時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學的熱情,引起強烈的動搖,而猶豫起來。據這位前輩所說的,台灣人到哪裡都因為是台灣人,而處於受歧視的立場,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的煽動,台灣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納。又說他自己,因為硬充實了一點學問,反而懂得種種事情而煩惱,在這不景氣的情況下謀職不容易,沒有人僱用,他說,倒不如索性當個農夫種田。但是,這位前輩同學過來人的一番話,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學的念頭。總之,他的意向不變,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各種事情。
﹁總之,要走出去,總之||﹂
太明對他自己的心這樣說。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祖父突然派人來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為年紀大了,無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書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弔喪。太明和彭秀才己經沒有來往,但他曾經是仰以為師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太明的心裡這樣喃喃唸著,整理行裝,立刻動身。
要去彭秀才的書院,必須先搭火車再乘汽車,然後被台車顛搖著,才能深入到達那偏僻的地方。台車並非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運煤炭的線路,內部被煤炭弄污。
太明乘上台車正要出發時,來了一個衣衫寒酸抱著孩子的婦人希望搭便車,她仰望著太明,但看見他穿著文官服裝,而不敢說出口。
車伕看了,叱說:
﹁不要靠近大人!走開!走開!﹂
那婦人像被彈出般的跳下,含淚的眼睛懇求地一直望著太明。太明對車伕說:
﹁沒有關係,讓她搭乘吧!﹂就讓那婦人搭便車,但他覺得自己這種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對自己感到嫌惡。那婦人抱著的孩子患了肺炎發高燒,醫生說要絕對安靜,太明從那婦人小心謹慎的說明而得知時,他的心更加覺得受不了。彷彿眼前的婦人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似的。
中途那婦人下車時,太明才覺得舒一口氣,心情輕鬆了。
台車沿著溪谷穿越地前進。台車不斷發出隆隆的如雷之響,在山間傳出回聲,隨著台車的前進,眺望得到的景色陸續地變化。
仰望懸崖絕壁,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淵的展現,頭上有鳶飛著,在這深奧之地的大自然中,人類就只有太明和車伕而已。太明的心靈體味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而車伕看來雖然粗野的樣子,其實很親切,例如台車到了﹁牛鬥口﹂時,對於那一帶的故事,加以種種說明。那一帶,從前是蕃人出沒有名的地方,曾經發生了幾十個人的犧牲者。還有關於開拓這個地方的隘勇︵當時台灣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一兩個人在隘勇線上守備,維持地方治安。
台車接近煤礦坑時,便遇到許多搬運煤炭車,也看到礦工們。然後到達一條小街,那裡充滿了一種炭坑街特有的、粗獷的空氣。
太明到了那筆跡熟悉題著﹁雲梯書院﹂的陋屋前時,已經是黃昏了。這荒涼的偏僻地方,做為一生奉獻於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實在過於蒼涼。但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時代一個象徵的風景。太明心裡有複雜的感慨,他站在那門前,望著那熟悉的筆跡。
不過,彭秀才的葬禮相當體面,從他的遺族和門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餘大部分是不相識的雲梯書院的前後期同學。
出殯儀式在翌日上午十點舉行,儀式完畢後,出殯行列肅肅然出發,前頭由寫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幟作為前導,又立著﹁大夢南柯﹂、﹁駕鶴仙遊﹂等二、三十支的弔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礦工休工來送,這是對在那小街過完其餘生的彭秀才的最後相襯的裝飾。
太明在葬儀完畢後,立即先回去了。他有一種好像從古代的亡靈、古代的空間中逃出來般的心情。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時代,那裡有他的努力、犧牲和開拓的功績。也許他想在自己住慣的思想中,一直閉門永遠地過著的吧。這樣就隨他這樣吧。而我有我的時代。太明這樣想著時,覺得輝煌燦爛的新時代,彷彿在向他招手似的。當他從冥想中冷靜過來時,台車轆轆地發出聲音已過了牛鬥口,向街上,向街上一直跑著,兩旁的山和樹木向後向後跑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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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6: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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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愛和告白
秋季的新學期雖開始了,但教職員室裡還是籠罩著暑假休閒的空氣,話題是去釣魚或海水浴。在教職員室裡,也看到內籐久子那像少女般曬過太陽健康的臉,還有瑞娥那依然如白瓜︵越瓜︶般蒼白的臉。
有一天,太明陪校長到那冷清的龍眼林裡面的甲長︵部落長︶家裡去訪問。甲長一家全專心在製作細竹器,一看到校長和太明,立刻一家人都忙起來招待貴賓。
太明今天是當校長的通譯隨行去的,看見甲長一家歡迎他們,忙著要買啤酒來招待,心裡很難過他們的破費。這部落的人靠賣採收的龍眼為主要的收入,而龍眼每隔一年才收穫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像這位甲長這樣勤做細竹器,或當苦力為副業,勉強來維持生計。學校裡有些連學用品都購買不齊全的學生,大都是來自這一帶地方。太明因為知道他們的生活困苦,而卻接受他們的破費招待,所以心裡感到難受。但是校長對於這些顯然不大在意。太明當通譯的心情沉重。歸途,校長因為喝了啤酒的醉意輕嘴起來,驀地開玩笑般的對太明說:
﹁聽說你和女教員交情不錯,是內籐久子嗎?還是瑞娥呢?若是你有意,我可以湊合。﹂
因為校長的話突如其來,太明一時不知怎麼說,臉色發紅了。校長說話的輕薄和粗俗的語氣,也使他不敢恭維,校長的話似乎有什麼另外的意味,使太明注意,校長既然這麼說,那麼這事情在學校裡無疑的已經成為風言風語。若既已成為這樣,那就不妙了。不過,瑞娥的事姑且不論,久子的事,他愛慕她只存在他心裡而已,所以太明無法以平靜的心聽到說,他跟她交情好。他並非不夢想跟她結婚,但要實現,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不過,這和戀慕的感情有別。校長這半帶開玩笑的話,太明的戀情便被苦悶的挑了起來。
九月裡的有一天,瑞娥急忙跑來告訴太明,久子將要調到別的學校。瑞娥說:
﹁久子老師,將要調動呢!﹂
太明聽到這句話時,感覺他腳下站立的大地倏地陷落似的,次一瞬間校長那天別有意味的話,在他的心裡鮮明地回想了起來,憤怒和悲哀,和對久子戀慕的心情一時全混合著逆流上胸坎。他心裡驚慌失措,想著:
﹁現在正是對她告白的時候。﹂
失去了對她告白的這個機會,那麼他將會永遠失去獲得久子之愛的機會。太明這樣想著,坐立不安起來。
太明在瑞娥面前感到很難堪。
他找了一個理由讓瑞娥先回去,一個人心情混亂的待在教室裡,卑劣的校長顯然是為了拆散太明和久子,而把她調動教職。久子究竟是知道這事情的嗎?若是知道了,不知她的感受將如何呢?他想弄清久子的心情。
太明走到久子的教室前時,怦然停住腳步,隔著窗戶,他看見久子迷惘的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東西已經收拾好準備回去,而仍然坐著沉思的樣子。太明頓時鼓起勇氣走進教室。
久子看到太明說:
﹁胡先生,我||﹂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從她的樣子看來,顯然她也知道校長的做法。
太明說:
﹁久子老師,我知道。我||﹂
太明說到這裡,心裡的酸楚使他說不下第二句話,但他毅然說:
﹁久子老師,我有話跟妳說,今晚妳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他一口氣說完。久子聽了那話的瞬間顯出吃一驚的樣子,她仍然沒有回過頭來,以肩膀傳來:
﹁嗯。﹂
似有若無,低低的聲音,她點點頭,表示答應了。
﹁啊,她也是有一種跟我相同的心情||﹂
太明知道她瞭解他的心情,他真想發出聲音感謝上天。
這天晚上,太明草草吃了晚飯,趁著天黑走出宿舍,前往跟久子約好見面的地方。
到了約見的地方,四周已完全黑暗了。但太明還是能夠辨視出久子站在樹下避著人眼的黑影子。他忍住感動走近去:﹁久子老師,妳來啦,謝謝||﹂他只能夠這樣說而已。
兩人默默無言的向寂靜無人的地方走著。太明無言。久子稍落後跟著他走,她低著頭無言地移動腳步。但兩人的心裡有一股熱流相通似的。
突然,太明的心裡起了一股難於形容的熱情衝動而停住腳步,他回轉身,在黑暗中能夠觸及的近距離,久子的臉微微發白的浮現著,喘著的嘴唇,吐出的氣息都聞得到那般的近。
﹁啊,這嘴唇||﹂
太明覺得頭暈。
若是現在他一口氣湊近,他可以接觸到那很近的嘴唇!但是,那對於他彷彿是永遠無法觸及的禁果,或者||。
太明這樣想著,情不自禁起來:
﹁久子老師,妳||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太明不顧一切地只這樣說。短短的,但他又覺得像無限長的時間的沉默後,太明控制著卜卜跳的心,聽見久子斷續的、但清楚的說:
﹁我,很高興,可是||還是不能夠的,因為,我跟你||不同。﹂
什麼不同呢?這是在當場不必聽她說明也知道的,她還是拘泥於彼此的民族不同。
﹁啊!﹂
太明心裡絕望地叫著,他感到腳下的大地彷彿崩落了。她的話是多麼令人感到絕望的宣告,久子對太明而言,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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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6: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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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青春的慟哭
大地上,和太明的心都進入了冬季。
久子回答了太明保守而肯定的拒絕之話後,便從太明面前消失了姿影。
﹁啊,妳走後天地之間是多麼的空虛。﹂
對於太明來說,未發出聲音的慟哭日子持續著。
他發覺滿目的天地是蕭條和冬枯,來到的日子都是灰色的刮寒風的冬天。
太明一日一日信步在郊外走著,難以排遣的消沉,使他徘徊復徘徊。
太明沿著埤圳走著,芒草的白穗波搖曳,穗浪波綿延無盡。而如屏風般排列的相思樹上停著白鷺。多麼空虛的冬景。但是,農民不知太明的這種心情,他們從事著季節性的勞動,心無餘念,揮鋤頭,或趕水牛,放牛的童子把田裡鋤出的土塊堆疊起來,做成燒炭般的火爐,那紅紅燃燒的顏色勾起他的感傷。
不過,太明年輕的心,不久便從那感傷之底顯露出恢復起來的預兆。
﹁我應盡心力於現在的教職工作,以忘掉一切,或者歸耕田園呢||﹂他苦惱的心裡,突然露出了一線光明。
﹁對了,去留學,忘了過去的一切,去日本留學,以展開自己新生的一頁。﹂
他這樣想著時,眼前豁然開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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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6-2011 06: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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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越過波濤
公廳裡插著大的紅蠟燭,煌煌點燃著。長髮老祖父穿著長衫禮服在其旁恭敬地焚五香。鴉片桶、阿三、阿四及其他的所有親戚都聚集一堂,這是歡祝太明壯途的餞別宴。庭院裡燒著金紙和銀紙的紙錢,爆竹聲聲大響爆開,在這村子裡這是有人頭一次要去日本留學,所以人人興奮。
人人爭相說著吉慶的話。鴉片桶說:﹁留學回來,總之,就是郡守︵縣長︶了,若是在從前這裡還要再立一根旗竿︵科舉時代考中舉人的標幟︶呢。﹂
他指著可以立旗竿的基石說。而阿三則說:
﹁當郡守,不如當警察課長比較好。﹂
阿四說:
﹁當警察課長,不如當警部。警部可以升為分室主任。﹂
大家都興高彩烈的說笑,在一座的歡笑聲中,太明的心是孤獨的。
宴席散後,太明之兄志剛和阿三、阿四代表大家送太明到車站。不久列車出開出了冷清的車站。
太明撲向車窗般的望著後退而去的故鄉的風物,他感到自己放下過去迎向未來前進。對於未來的光明想法,給太明一線希望。他放開對過去的淡淡感傷,與對未來的不安、期待,年輕的心交織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基隆,很難得的這日天氣晴朗,這好像是祝福太明的壯途。他在基隆下車,太明從月台被擁擠的人潮推動著走到出口時,不料發現了一個人。
﹁噢。﹂
太明驚訝,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到瑞娥。
﹁啊,妳怎麼會來呢?﹂
瑞娥對吃驚的太明微笑:
﹁我知道的,你將出發,消息靈通,了不起吧!﹂
瑞娥依然是未脫詼諧十足逗人的樣子。
他預期不到瑞娥會來送行,這使太明感到很愉快。他從未覺得瑞娥像此刻這麼可愛。還有二小時船才出帆,兩人在港口散步。太明這一天跟平日不同說的話多起來,他談到留學後的抱負,瑞娥出神地聽著,她有一點不像女教員常常很俏皮的樣子,與港口近代化明朗的風景調和也令人愉快。她聽說太明將於今天出發,便向學校請假到基隆來送行。
臨別時,她說:
﹁一點小意思||請留做紀念||﹂
她這樣說著,給太明一個用絲線編織的小錢包和一個掛錶袋。小意思,卻是含著她的心的禮物。而掛錶袋裡還放入了關帝廟的神符。充分地流露出女子之心的溫柔。
太明驀地覺得瑞娥的眸子裡露出的光,那是他從未注意到的,充滿了熱情的目光。
﹁這裡有一個女性,悄悄地、遠遠地向他表示好意地關切著。﹂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感動、胸口發熱。他後悔自己一直到現在都不想知道她對他的好意。
時間快到了,兩人從碼頭一起上船。甲板上擁擠著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別離的時間漸漸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什麼。
不久,開船的銅鑼聲慌慌響了。瑞娥夾雜在陸續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從甲板上向下望著,瑞娥夾雜在許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碼頭上的影子,從那距離看來小而可憐地映入太明的眼簾。終於解纜了的船漸漸離開碼頭,跟隨著而站在碼頭上人們的影子漸漸的遠退了,瑞娥熱烈地揮著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見!瑞娥!再見!故鄉!||﹂
太明的心裡湧上了青春的哀愁,久久的佇立在甲板上,船逐漸增加速力,翻滾著白泡沫的水脈,滾滾而去,那前進的遙遠彼方是日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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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6-2011 09: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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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留學日本
東京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車輛也多,電車或汽車發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連不絕。大家都很忙碌的樣子。在步道走著,若不留神,還會跟人相撞。熱鬧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亂。太明在悠閒自在的台灣鄉下成長,在他看來,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東京為什麼有這麼多忙碌的人呢?﹂
他在來東京的途中,曾順路到京都探望一個朋友。太明很喜歡這個古都。那裡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氣氛沉靜,很有品味。令人感覺到一種從悠久的歷史,以及長久的歲月培養出的,芳香的高水準文化。太明接觸到的人全對他很親切,令人愉快。餐廳的服務生、旅館的女服務生、公共汽車的車掌小姐,以及百貨店的女店員,看來都像是具有高教養的人,尤其是女性的優美氣質,使太明感到新鮮的驚訝。
﹁優美的國土,優美的人民!﹂太明這樣想著,都覺得滿心高興。
東京跟京都比較,不沉靜,是一個使人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東京的人也很和氣,太明每次向人問路,他們都恰當的,而且親切地告訴他應走的路。不像在台灣的日本人,稱呼台灣人﹁你呀!﹂︵你的意味,卻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這個﹁鄉下人進城﹂也能夠不迷路的到達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師範學校時代的藍姓同窗。藍同學在快要畢業時,因為一點小細故和教師發生衝突,被學校中途退學。他以這個機會到日本內地留學。在明治大學的法科讀書,夢想不久的將來當律師或高等文官。
太明從在師範學校時代,就常常和藍為談論事情而爭論,兩人的世界觀、思想雖然不同,但以一種論敵意識而結為知交的人。藍的個性很偏激,因此議論起來不免走極端,而太明談論採取中庸的立場。兩人不倦地一再爭論,偶而也會見解一致,只是到達一致的路程不同,因為方法論不同。
太明到了東京,他的腳自然而然走向藍居住的地區方向。
藍正好在寄宿處沒出去。自從分別後以來幾乎很少通信,但見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別的朋友似的,若說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便是藍對留學生活有一技之長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長的樣子了。
﹁胡君!無論怎麼說,台灣是鄉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這裡不適用,你從一年級生開始從頭學習吧。﹂
他這樣說,還中聽,但他忽然把聲音放低:
﹁你在這裡最好不要說出自己是台灣人。台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
他忠告太明時,像說什麼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歡這種自卑的看法。這種不以為然的心情,在晚餐時,寄宿處的姑娘端晚餐進來的時候達到高潮。
藍向姑娘介紹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問太明:
﹁府上是哪裡?﹂
藍不等太明回答搶先說:
﹁跟我一樣,是福岡。﹂
太明聽到藍當著他的面這樣瞎說,而且又是與太明他自己有關連的事,所以他更加覺得不愉快。太明因為覺得難為情與屈辱感,臉上癢癢的湧上血液。若是能夠,他真想實話實說自己是台灣人。但是,想到藍的立場,他又不能這樣做。那姑娘就坐在那裡侍候他們吃飯,太明懶得開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挾飯菜入口,意識到藍與他之間已有鴻溝。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太明覺得藍是個親切的朋友,但不湊巧,藍的寄宿處已沒有空房間,在覓到寄宿處之前太明就暫時住在那裡,一邊尋找出租的房間。太明覺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錯。跟藍住在一起,一直瞎說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處的房子,一開始便堂堂的說自己是台灣人。
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鬆了,他給老阿公寫了一封平安到達日本的信。寫好了信,他又很想給教職調動而消息斷絕的內籐久子寫一封信,但想到內籐久子最後給他的苦澀心情又猶豫起來,總之,他現在對久子而言,已等於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給她寫信又有什麼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這樣的自問自答之後,終於沒有提筆。然後他又想到瑞娥。現在他想到瑞娥對他流露好感,他能夠沁入身裡的體會得到。但是,給她寫信他還是猶豫。他覺得自己應把過去的一切割斷,現在專心於在學問之路精進,才是唯一之路。
這天晚上,他和藍並枕同寢一室。雖然他對藍覺得兩人之間已有一道鴻溝,但隔了很久再見面,說到過去的種種事情,幾乎談了一整夜,天快亮時才朦朧地入睡了。
從第二天起,藍也幫忙太明尋找出租的房子,順利的在第三天就覓到了,那是一個陸軍士官遺孀的家,家裡有一個女兒和讀小學的兒子,環境安靜不錯,太明馬上簽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住。他從起初就表明自己是台灣人。房東家的人,對於他是台灣人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並不因人而異的區別對待態度。
太明租住那裡後,從那天開始便猛然用功起來。也上補習班。以台灣來的留學生而言,他與一般人有異,準備投考高等工業學校。房東家的人不干擾他讀書,除了有時藍來訪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人會來找他,很適合讀書的環境。房東的女兒名叫鶴子,非常客氣的日常生活端來三餐等,有如乾地滲入水滋潤他的日常生活。
星期日等等,太明讀書倦了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休息,聽見樓下傳來鶴子彈琴的聲音。那幽靜典雅的旋律,令人想到她的賢淑和美麗。太明隨意聽著,不禁想起內籐久子。於是又湧起了苦澀的記憶。觸及舊創傷之感覺。他想到比內籐久子更美、更有教養似的房東女兒,模糊的希求著慰藉而自己反省:
﹁不要想女性,只專心讀書,只全神貫注於讀書。﹂他每次都這樣的對自己說。
藍偶爾來看太明,他仍然以激烈的口吻跟太明談論種種問題。他曾帶來一本﹁台灣青年﹂同人雜誌,勸太明也加入該雜誌為同人。藍走後,太明翻閱那本雜誌,那些文章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充滿青年的血氣方剛,容易激起讀者的異常憤激。但太明感覺自己不會跟著他們走。
太明瞭解台灣青年被政治吸引住的心情,但太明覺得自己來日本留學目的便是求學問。
若青年都投向政治,不勤勉求學問,則台灣的學問土壤將會荒枯。就像曾訓導說過的,不只是政治、藝術、哲學、科學、實業等所有的領域都等待著青年獻身投入。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事。那麼,太明覺得自己不受政治雜音影響,自己有自己的目的,做為科學上的一個學生應在那條路上勇往直前,這是太明的看法。然而他也並非就在那境地安心立命。就像藍激烈的反對他這種看法時說的,不論要做什麼事,若台灣青年首先要排除政治上的限制是先決的條件,那麼,太明也覺得政治是青年應走之路。說到什麼是最本質的問題,太明的思考常錯綜複雜,迷惘而難以決定。
但是,對於藍執拗地勸誘太明加入﹁台灣青年﹂雜誌為同人,太明則藉口忙於準備考試,沒有時間,未答應加入。
日月流逝,終於高等工業學校入學之日到了。太明是第一個入高等工業學校的台灣人學生。入學當天晚上,藍跟一個詹姓同學來給太明祝賀。而這些從事政治運動的信徒,趁來看太明的這個機會,也不放過勸他加入﹁台灣青年﹂雜誌為同人,說了種種議論。藍帶來的這個詹姓友人,是個觀察力出色的、銳利的批評家,他甚至引用漢朝因為欲削弱王侯的勢力,而實行推恩制度的例子,來說明﹁日台共學制度﹂的矛盾︵漢朝為了削弱諸侯的勢力,王死亡時,即把王所有的土地財產平均分給王子,以分散勢力的方法。日台共學制度,虛偽在美其名為﹁一視同仁﹂之下,暗做差別,以不夠皇民化、或學力不足等,其他種種理由來限制台灣人子弟的入學人數,巧妙地實行扼殺人材的制度︶。然後又說,台灣的製糖事業制度的﹁原料採取區域制﹂實不啻壓迫土著的資本之點等等,明快的給予說明。當時,台灣為了保護製糖事業,採取在甲公司地域生產的甘蔗,不能賣給乙公司,實行這種所謂﹁原料採取區域制﹂。這種政策阻止公平競爭,招致甘蔗收購價格僅由單方面決定。以致造成嘉南大圳方面的地區不得不實行﹁三年輪作制﹂,致使幾乎把資本都投下土地的台灣人陷入苦境。太明缺乏經濟知識,雖然對於詹所說的情形並不很理解,但還是有點感覺得出其矛盾的情形,這顯然是不合理的,當前,太明覺得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求學問。﹂
太明總是以如此來逃避加入﹁台灣青年﹂這個問題。藍和詹見太明優柔寡斷,怫然而回去。兩人特地來慶祝太明入學,卻以不愉快落幕。他感到心情空虛,身體躺在榻榻米上,想著自己與藍等人之間無可奈何的鴻溝,但在心底把自己跟他們奔放的熱情比較,他有點嫌厭自己不無貪圖安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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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6-2011 09: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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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異國之花
對太明來說,一個新的季節開始了。那是求學的季節。每天每天生活規律的、快適的。從學校回來寄宿處,早上散亂未整理就出門的房間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而且裝飾壇插的花總是散發出新鮮的香氣。好像鶴子就在他身旁嚧寒問暖似的,使他感到鶴子溫柔的好意。
太明的生活充實,充滿了希望。這對於他的留學生活有很好的裨益。鶴子的存在,對他的生活帶來愉快的刺激和滋潤。但他並不從那裡踏出一步。比如鶴子的存在,就像插在裝飾壇的鮮花一樣,靜靜的,謙虛的,使他的生活增添光彩,這樣太明感到滿足了。
鶴子的母親,即是房東,是個溫厚明理的人,因為太明很用功,放學回來仍然埋頭書本裡:
﹁胡桑,你這樣用功對身體不大好,偶爾也出去散散步吧!﹂
她這樣說著,要讓鶴子也跟太明一起出去散步,她這種﹁開明﹂做法,使在對儒教墨守成規的環境中成長的太明,感到一種驚異。他雖然感謝女房東的好意,一旦要出去,跟鶴子一起出去散步,又使他覺得難為情而卻步。但是,一個秋日,太明受邀連她母親也一起三個人,到奧多摩去觀賞紅葉時,太明已無法藉口拒絕。那天的印象,太明難忘。那滿山爭姘的紅葉,對於生長在台灣四季如常夏的太明來說,紅葉全看成花呢。
同行賞紅葉的人也美麗。
﹁日本的秋天真美!﹂
太明好像醉了。
一路上太明並未和鶴子交談了什麼有意味的話,但那燃燒似的,如火如荼的紅葉,以及站在紅葉下,浴著反射紅光的美人倩影,在太明的心裡留下長久不消失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還記憶猶新,而發覺秋去了,灰色的冬天已來到。有一天,太明讀書倦了,到公園散步,不期然遇到藍。自從那次的不愉快而散之後,兩人一直未再見面。但是,藍並不介意,走近太明:
﹁怎麼樣?仍然是啃書蟲嗎?﹂
他這樣說著,把他的手放在太明的肩膀:
﹁好久不見了,我們去喝一杯茶吧!﹂
他邀太明到附近一家喫茶店,太明不問起,藍自己說的仍然是辦那同人雜誌的事,因為經費籌集困難很傷腦筋。談話之中,他突然想起來似的說:
﹁對了對了,今天其實要到一處有意思的地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聽聽?﹂
他正要去中國同學會主辦的演講會。太明不怎麼想去聽,但和藍隔了許久才見面,不想掃他的興致,而且也有一點好奇心,便跟著他一起去了。
演講尚未開始,但會場已來了許多聽眾,處處幾個人聚集在一起交談著。大家說的全是北京話,而這些說北京話的年輕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長髮一絲不亂地梳得油光光,皮鞋也擦得一塵不染,而個子高高,臉色蒼白,有一點文弱的樣子。
藍走近其中的一小群人,熟識地用北京話和他們打招呼,對方也立刻回應的打招呼。太明覺得自己也應該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只稍微諳北京話而已沒有自信說出口,不覺說出了慣用的客家話。於是一個學生說:﹁你是客家人嗎?那麼,我給你介紹同鄉。﹂
他說著,帶來五、六個別的學生,這是梅縣的劉君,這位是羊城的邱君、這位是蕉嶺的黃君||這樣一一介紹。太明笨拙地跟他們寒暄著,但沒有說是台灣籍。
不一會兒演講開始了,主辦單位請到正巧到日本來訪問的中國要人上講壇,慷慨激昂的開始演講,大概是說到三民主義與建國。聽眾熱烈,太明因為不大聽得懂演講的內容,所以不怎麼感動。只是演講完畢時,主辦者站起來,高呼:﹁建設新中國﹂、﹁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聽眾跟著唱和的聲音殘留在太明的耳朵裡。呼口號完了,然後是茶會。學生爭先恐後地湧到要人們的面前,拿出名片自我介紹,藍和詹也混在其中。藍走到太明的身邊說:
﹁你趁這好機會,也去打個招呼。﹂
﹁不,我不必了。﹂
太明說著,站在那裡沒動。藍對於太明的這種態度不以為然。
不久茶會正酣時,列席的要人們前後回去了,學生們的昂奮意猶未盡的樣子,仍然未離開,各人說起對未來的抱負,或悲憤慷慨,其中,有一個年輕人若有所思的走到太明身邊,自我介紹的說:
﹁敝姓陳,廣東番禺人,早稻田大學出身,請多多指教。﹂
太明看見他來打招呼的率直樣子,也自我介紹:
﹁台灣出身的胡太明,現在就讀於高等工業學校。﹂
對方聽了,臉色改變,剛才的親近神情消失,臉上漲滿了侮蔑之色,撇嘴說:
﹁什麼,哼,台灣人呀!﹂
他這樣說著,再多說一句都憎厭般,就從太明身邊走開了。兩人的語言交鋒,立刻傳到周圍。﹁台灣人啦!﹂﹁也許是間諜呢!﹂這樣的竊竊私語如波潮一樣擴展開來。一陣交頭接耳的私語平息了,於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沉重的沉默空氣籠罩著四周。太明很難堪悄悄起身,逃也似的出了會場,他控制住說不出的憤怒,在行人稀少冷清的路上快步走著。
驀地,背後傳來腳步聲,那是藍,他以追上太明之勢,用力抓住太明的肩膀憤怒的說:
﹁笨蛋!你不知道日本的特務政策,以一部分台灣人做為爪牙,在廈門一帶為非做歹嗎?﹂
太明不吭聲注視著藍,藍又罵他:
﹁豎子!﹂
他吐出這句話就走了。豎子是范增罵項羽的話,也就是指不能共謀的意思。太明雖然被藍狠狠罵了,奇異的是並未湧上怒氣,只覺得有一種空虛落寞的心情,他心裡想著:
﹁這是因為我們兩人的心,已有無可奈何的隔閡。﹂
這是兩人在日本的最後一次見面。以後藍不再走訪太明,太明也未去看他,在太明畢業回台灣之前,兩人沒見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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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6-2011 09: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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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重歸故國
太明靠在船上甲板的欄杆,映入眼簾的是煙雨濛濛的基隆街景,像霧一樣的雨,似有若無的毛毛雨中偶爾露出晴空的一角,船在濛濛細雨中緩緩繞過仙洞防波堤,徐徐由外港進入內港。遠處,雞籠山已微微可以看見,久違了再接觸到的故國風光。見到故國港都的風景,太明的心裡,自然地浮現出瑞娥和內籐久子的影子。現在這兩人對他來說,已經是遙遠的人了,但仍然感到懷念。連帶的太明想起東京寄宿處的鶴子,也想起和鶴子與她的母親及太明三個人去奧多摩觀賞紅葉。太明又想起跟鶴子去看櫻花。燃燒般的紅葉顏色,和櫻花落滿地的小徑,都已成為遙遠的回憶了。鶴子的影子雖然像紅葉和櫻花那般鮮明,然而那不過像青春之日忽然見過的花的幻影,短暫即消失的余象。
太明上陸後的第一步感想,是台灣跟東京比較,一切事物的節奏都緩慢。
﹁這便是故國的情形。﹂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他體味到的,與其說是對故國有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心情,不如說是對故國不無感到失望,太明在苦力成群的埠頭走著。然而搭乘南下的列車,心裡便洋溢著久別回故鄉的感動。鐵路沿線的相思樹成列,它們看來像歡欣雀躍地跟他打招呼似的。而火車終於到達冷清的鄉下車站時,太明的心情達到依依難忘的高點。
胡家人仍然很熱鬧的迎接太明的歸國。太明隨著到車站來迎接的阿三和阿回到家門時,事先準備的爆竹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般,爆裂開地鳴放。但那爆竹聲勾起太明莫名的焦躁感。他想:
﹁仍然是這麼熱鬧的迎接,但自己的歸鄉真的值得如此盛大的迎接嗎?﹂
太明的心裡隱隱感到的不安,使他無法溶入那熱鬧的氣氛裡。
太明回到家,便知道家中自阿公以下家人全平安。他想家裡的人都平安無事的,但在未見到之前還是有一點不安。
﹁家裡的人全平安,便是最好的啦!﹂他想。
胡太明進入公廳,爆竹聲更響。阿公點燃線香,恭敬地報告祖先太明留學回來。鴉片桶提高聲音對大家吹捧的說:
﹁去日本留學,是我們的村子開闢以來的第一次,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學首先有四種障礙,第一個難是,要有聰明的子弟;第二個難是,子弟縱然聰明,若意志不堅會半途而廢;第三是父兄要經濟富裕;第四,有錢而父兄沒有學問也不行。從這個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學是胡家最大的榮耀,完全如祖先遺法所言﹃教子一經﹄的書香門第而來的。﹂
鴉片桶的稱讚,太明聽了,低下頭臉直紅到耳根,在座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些浮泛的稱讚話,阿三和阿四不瞭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說出他們自己的想法:
﹁與其當郡守,不如當警察課長,與其當警察課長,不如當外勤警部比較有權利,而且直接對人民有利益。﹂
公廳神案上點燃著重達一斤半的紅蠟燭,燭光煌煌燦爛。太明忙著接待親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們,她們發出奇聲,不勝感動的注視著太明,連這些愚婦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氣氣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煩,對於這樣的場面心裡暗暗求饒。這時,自願來參加慶祝的村人請來一隊﹁子弟班﹂︵樂隊︶,樂隊一面吹奏台灣音樂一面從大門進來。子弟班演奏﹁劉新娘﹂、﹁九連環﹂等的曲子,會場更加熱鬧起來。接著胡琴聲以一種香艷之韻響起山歌,大家注意聽著,頓時會場鴉雀無聲。這時村子裡的長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讓子弟班唱古調的﹁採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聽著。但是少女們對太明比對子弟班的演奏有興致,她們從四周的窗戶外悄悄地窺視太明。慶祝的酒筵預定五點開席,但延到七點才開始。酒酣時候,大家對子弟班的興趣漸漸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為他伴奏,香艷的山歌聲響遍會場。有人興致勃勃的猜台灣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熱鬧地猜和式拳,他們的猜拳樣子給周圍的鄉下人異樣的刺激,連老阿婆們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他父親胡文卿有三大願望:阿公的古稀壽慶、太明的畢業和結婚典禮,他說,兩個願望已如願以償,心裡感到很欣慰。
這一夜,太明因為歡迎宴的應酬疲勞,和他返抵家門的安心,太明把一切都忘了,熟睡如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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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6-2011 09: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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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無可救藥的人們
從回家宴後的第二天,太明就拜託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謀職的困難。太明瞭解了現實,便漸漸的把願望放小降低,甚至連中等學校的教員位置也留意,可是連這方面也沒有缺。雖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無意回公學校當教員。即使他有這個意思,連公學校最近都為了接納師範學校的畢業生,而處於淘汱舊教員的狀態下,謀職實在很困難。甚至還有高等師範畢業者,而不得不安於公學校的準訓導位置呢。銀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頓人事,這種情形當然不會採用新人。太明為求職而疲於奔走,漸漸的心情漸漸陷於沉重的絕望中。而周圍的人對他模糊的期待,也漸漸變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見太明時,故意諷刺地問他:
﹁幾時,當大官呢?﹂
年輕的太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者對他看法的變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阱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絕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別以來未見面的藍和詹來訪太明。彼此雖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違見面湧起了往日的懷舊之情。藍和詹的臉上明顯的流露出從事政治運動的疲勞焦躁,可是仍然燃燒著一股與懊惱戰鬥的年輕人的意氣,寒暄完了,詹劈頭便說:
﹁胡君,你的迷夢醒了嗎?﹂詹揶揄著。﹁你的腦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時期就會到來的。﹂
詹以嘲笑的態度這樣說。藍接著說:
﹁怎麼樣?找工作疲憊了嗎?描繪著像彩虹一樣甜美的夢迴來可憐噢。當然上面是掛著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運兒,你想全島有幾個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們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職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當了郡守或課長的那些人的背景吧!﹂
他以諷刺的語調一一舉出其背景來說明,隱含著希望太明斷了謀職的念頭,拉太明加入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苟同藍的看法。藍和詹兩人看到太明猶豫不定的態度,雖然表示不滿,但並未像上次那樣的罵他。
﹁哎,你好好考慮吧!﹂
說了這句話,兩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區的警察來訪問太明,使他吃驚。藍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警察為了探聽其種種動靜,來向太明問話。太明隨便敷衍的應付過去讓警察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煩的事情般,心情沉重。為了使心情開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談一談。每當他的心情消沉時,聽阿公說話,對他而言是一種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覺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舉出種種昔日的例子,說明就宦途的困難來安慰太明。所謂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現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現代人沒有這種餘裕。不過老阿公的話,儘管如此,還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轉為平靜的奇異作用。
太明的謀職很困難,再加上對胡家來說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來。那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不幹﹁警察補﹂突然回村子了。這又給喜歡饒舌的村人一件批評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飛掉一頂啦︵被免職︶。﹂
這種流言口口相傳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經過村路時,在埤圳樹蔭下洗衣服的婦女們所說的話傳入太明的耳朵:
﹁他的帽子已經飛了,不必顧忌他了,不只不必請他喝酒,水也免啦。﹂
﹁我阿母算來是志達的嬸嬸,而志達佩著劍威風,我阿母先給他打招呼,他都懶得跟她打招呼呢。﹂
由此可見村人對於在官職者的反感,以及去職者之慘,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離開那裡。而志達本人自從退職以來連老阿公這裡也沒好好地來請安,終日悶居家裡閉門不出,但過了兩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飄然外出消失蹤影。
然而,過年了,正月裡志達又出現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著新西裝,情況不錯的樣子。據他說是當了律師的通譯。當時的人敬畏律師如神。因此,﹁律師通譯﹂也一樣令人敬畏。志達對新年正月聚集於胡家公廳的一族人,引例講釋法院的判決例子,使知識淺薄的鄉下人聽得很欽佩。於是志達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計劃。
他先從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選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達自己的家裡去商議。於是志達再說出一個提案。這個提案是,向來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傳下的祭祀事業,應分割而行。照他的說法,祭祀事業由一個人管理,容易產生弊端,第一,從經費之點看來負擔過大。但是若分割由個人個別的名義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來做。對於經濟困難的人,這個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餌。因此志達成功地獲得大家的贊成。那就拜託你啦,大家這樣說著,各自出資,給志達十元錢。
從那天的一周後,老阿公收到志達寫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連署的,對於祭祀公業的分割要求書。胡家祭祀公業的管理人是老阿公,這只是名義而已,實際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臉色變青大怒的叫出:﹁末劫了尾︵敗家子︶!﹂
不過胡文卿對於這預測不到的事態,不知如何處理,他便跟兒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於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識。太明也沒有什麼法律知識,因此他認為從常識論的立場看來,祭祀公業是屬於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說,沒有必要反對大家硬堅持到底來管理。但太明的這樣回答,他父親難滿意。照他父親胡文卿看來,分割祭祀公業是對祖先的冒瀆,這關係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譽。對於這點,太明則指出祭祀公業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執於形式,反而是對祖先的不孝,太明說出他這個主張。也就是父子兩人形式論與本質論的對立。彼此各有主張便無法得出結論,所以最後便去徵求老阿公的意見。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對於這問題態度恬淡,他認為這次是由於對管理人的不滿而發端的,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無德望,那麼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讓出來,才是理所當然的做法。
結果,照老阿公的意見,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開會,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參加。老阿公是族長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會議開始之前,老阿公對大家以緩慢而沉痛的語調說:
﹁先公到台灣後,備嘗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礎,義公又繼續奮鬥,於是給胡家一門留下莫大的財產。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繼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財產誠然不幸,實在對祖先很慚愧。再說如今僅有的少數公產由本人管理,由於德行未至,給大家添麻煩,誠然很抱歉。﹂
他說到這裡便切斷話題。老人的話深深地打動氣勢奮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人咳一聲,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責後悔聽從志達的話。鴉片桶打破沉默站起來說:
﹁所謂公業公產,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為一石︶而已,這對於祖先留下的莫大財產而言,僅三十石夠少的很慚愧了,連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過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罷了。﹂
鴉片桶對於公產分割案提出異議,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謀者是自己的兒子志達。他的發言使代表們更深自反省,而使結論得到決定性了斷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發言:
﹁我們並非一定要分割,也並非覺得阿公管理不善。現在我就說出來,這個問題,是因為志達的煽動而起的。﹂
他說出真相,事出意外鴉片桶愕然,鴉片桶的驚訝又變成憤怒。
﹁志達這個傢伙,我一定要讓他知道知道我的嚴厲。﹂
鴉片桶為了要詰問兒子變了臉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這件事,結果還是志達的狡黠獲得勝利。志達非常狡猾,不因鴉片桶的叱責而氣餒,反而對連署的代表說,如今若違背連署的協定,必須繳納五百元違約金,以他的法律知識為楯來強迫各代表不能退縮。對於其脅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終於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贊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連一度反對的鴉片桶因為公產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動了食指。他想到賣了那田地,還可以再躺著吸鴉片一年,他就完全改變主張了。於是,分割案終於實現了。
最後到了舉行儀式向祖先報告了。公產逐漸縮小,現在留下的少許不過是名義罷了,但長久以來與祖先共傳的田產一旦廢了。沉痛的感受很深。從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壇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對於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謝罪,他那悲痛的樣子,撼動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來。儀式完畢退下時,老阿公因為太過於悲傷腳步站不穩而踉蹌,由大家扶著才走出公廳。連鴉片桶都說:
﹁都是志達這傢伙提出的才這樣||﹂
到了這地步,他想藉貶斥自己的兒子,至少來緩和老阿公的悲哀。這是僅由志達一人的策謀,而無可奈何的善良人們的悲劇。
這個消息立刻傳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傳統的拳頭︵空手︶做法了,終於與祖先一決勝負啦。﹂村人這樣說著,為胡家歎息。
然而,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漸漸地發展至全體村子的不幸。由於志達嘗到因分割胡家公產的甜頭,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把向來由保正︵村長︶調解的村人之間一些糾紛,從旁插嘴,慫恿人由法律途徑來解決。屢次如此保正的力量減弱,相反的志達的勢力壯大,遇有糾紛爭端,這很奸智的律師通譯和他的主人律師的口袋就變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從分割公產以後突然元氣大傷,村子裡人家的招待他也不應酬,老阿公的和善,與臨事判斷不誤的中庸精神,在胡家裡,不問男女老幼都絕對信賴他,所以老阿公的這種變化如太陽西斜陰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氣冷清。看來老阿公淡淡地順應大勢,而公產分割之事,對他來說,顯然還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為偶然的感冒而臥床不起,臥床一周之間已無法遏止病勢很快的亢進,老阿公在家人的看護之下,終於寂寞地度完其長長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後的彌留瞬間,他仍然保持著溫暖的、開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為老阿公的死,心裡有一個大洞似的空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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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6-2011 08:4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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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阿玉的悲哀
老阿公的喪期將盡時,太明仍然還沒有找到工作。不僅如此,太明的身邊還湧來種種麻煩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分家的問題。太明對於分家或繼承財產這些事情,如他一向的做法並不認為是愉快的事,若是有繼承的財產,不如淡泊地捐給公益事業。但是他母親阿茶徹底反對太明的這種想法,她一看到太明,便極力對他說財產是多麼的重要,而且主張趁阿玉還沒有生很多小孩之前分家。胡文卿之妾阿玉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希望在胡文卿健朗時,把這問題清楚的決定。太明之兄志剛,以及阿三和阿四,也由於各人有各個的考慮,而希望早日分家。老阿公死後,胡文卿看來顯著地一下子老了,使大家更覺得不安。
關於分家的問題各人有各自的打算和主張中,最強烈的撼動太明之心的,便是父親之妾阿玉的立場。胡文卿若死了,阿玉便將孤立無援。阿玉擔心的是,文卿的長男志剛,貪婪成性,若是順著他的貪性,也許會任意支配全部財產呢。
若是由志剛任意支配財產,她是妾,她的孩子是庶子,縱然爭取也沒有把握能夠得到,那麼她將抱著兩個孩子流落街頭。她因為一直擔心著這問題,所以希望在胡文卿健在時,把一切問題做個明確的決定,這也是合乎常情的想法。
阿玉這種不安定的立場,太明對她感到同情。這使太明想到因為他一個人固執地反對分家,而發覺到周圍者的都要應付他。阿玉流淚向太明訴說,使太明感動。阿玉的淚是糊塗的淚,但那是一個但願活下去的人從切實之心所流出來的眼淚。而比較起來,太明覺得自己太過於理想論的。沒有血緣關係徒具形式的理想論,在阿玉這一個為了活下去而竭力為自己設想的人面前,太明便感覺到自己的理想論之無力,對阿玉根本無濟於事。總之,他希望早日解決這個麻煩的問題。而把分家的事,一切由父母處理。
終於到了分家的安排。志剛以太明用了一筆學資金為藉口,要求屬於他的長孫田增加一些。但母親阿茶堅持不額外多分他田產。鴉片桶、阿三、阿四等人每天晚上,再三商量這些問題,大約經過半個月的努力,分家的問題便有了眉目。長孫田一百石,父母的養老田,父親五十石,母親五十石,其餘財產分為三等分,因為阿玉的孩子是庶子,她的兩個兒子合得一份。太明反對這種對庶子特別的做法,但無可奈何,然而,他也沒有把自己分得到的那一份割愛的積極同情心。
分家的吉日到了。母親的娘家、阿玉的娘家、嫂嫂的娘家,都各贈送廚房的用具來,從此將分為三個新家庭,因此親戚或村人來道賀。已經決定了父親和阿玉住在後堂,阿兄志剛住前廳左廁的一棟,太明住右側的一棟。志剛指望母親的養老田,所以多方想說動母親跟他一起住,但母親硬不肯。母親和妹妹跟著太明住在一起。親子三人在一起忽然倍感親密,太明好像恢復在日本時的那種心情。由於爭執不下的分家問題完全解決了,他舒一口氣。於是他像從一切的麻煩事情中脫身般,多數日子都在書房裡看書。
有一天,他散步途中,走進村子裡的一家茶店,那家茶店是在路旁的一間獨屋,接連著廣闊的田圃,店前種著兩三棵苦楝樹,樹下的竹長條椅上有農民和年輕人在那裡休息。他們一看到太明便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稱呼太明﹁新頭家︵地主︶﹂,以前人家跟太明打招呼都稱他﹁先生﹂或﹁太明桑﹂,不稱他﹁頭家﹂。他對於這新﹁尊稱﹂感到不好意思。那茶店賣一碗二分錢的﹁仙草﹂。老闆娘連忙端了一碗請太明吃。他並不想吃,但又不能無視於老闆娘的盛意,只得吃一碗,想不到卻是美味可口,農民們看了,喃喃高興的說:﹁入鄉隨俗﹂。當時有身分的人是不吃仙草的,太明這種隨和的作風,使大家覺得他平易近人。
﹁新頭家,你的田畔大部分都崩塌了,是什麼原因知道嗎?﹂
一個農民突然這樣問太明,並沒有下雨田畔不可能坍方,那話中一定含著嘲諷的意味。太明便直率地回答說:
﹁不知道。﹂
農民笑著說:
﹁這是因為你太善良了,村人都為你感到憤慨呢。你的阿兄不應該這樣,而更不應該的是鴉片桶、阿三、阿四那些傢伙。而且都是志達在背後操縱的。長孫田分到一百石太多啦。看看阿三吧,近來開始穿西裝了,簡直是﹃沐猴而冠﹄呢,聽旁人說,志剛給他八百元紅包,你母親也給他五百元紅包呢。﹂
連他沒有問的事那農民都滔滔不絕地講著。太明對於哥哥分到的財產較多,心裡並不覺得不服,而是覺得自己以那分到的財產生活著才是不值得人同情。
他出了茶店信步在田畔上走著,一股形容不出的感情湧上來心裡充滿了苦澀之感。田裡剛除過草的稻秧已長到六、七寸高了,田面青翠。在田畔上遊玩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驚嚇,撲通撲通跳入田裡。他忽然想到小時候跟阿兄志剛用小竹枝紮成束打小青蛙餵鴨子的事情。那時阿兄精力充沛而富有俠義心,總是保護著他。而如今卻工心計,自私自利,簡直是判若兩人,他這樣想著注視青蛙逃散的樣子。驀地抬起頭看見一個穿寬大西裝的人走近來,他是阿三。阿三訕訕地笑著想走過去。他不禁心裡冒火,憎惡和憤激如波濤般洶湧起來,血往上衝,使他感到頭昏。阿三好像跟他打了什麼招呼,但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裡,阿三走過後他的憤怒仍然難消。這並非因為分財產的事對阿三的憤怒,而是對於半生以上在胡家做食客生活的阿三其卑鄙下流的一股憎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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