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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主義小說』大地之燈 作者:七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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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8-2-2011 11: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品:大地之燈
作者:七堇年

以下讀者對『大地之燈』的評價:
近日读了《大地之灯》,心里感受颇多。和一个朋友谈起,她觉得七堇年在走安妮宝贝路线,我表面不置可否,内心却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作家的不同。
  
《大地之灯》讲述的内容跨度极广,时间上从知青年代到现今社会,空间上包含异域风情的青藏高原,偏僻的小兴安岭农村,南方小城,炎热的尼泊尔和现代化的都城。成书的时候作者刚十九岁,能架构如此广阔的时空及其中的人事变迁,功力可见一斑。
  
读这本书,给我留下第一个深刻印象的是作者对待人生的态度,对待苦难有一种包容和悲悯的心态。很难想象这个年龄的作者能有如此视角,从这点来说,她已远远走在同龄人前面。这也是中国当代文艺作品的主流价值取向,只是我相信,像这样能够归属于严肃文学作品的还是少数,当代文学作品的商业化令人感到多数小说流于肤浅,只注重叙事和技巧,而缺少内省和反思,特别是缺少对人生苦难的诠释和谅解。在这点上,在《莲花》中,安妮宝贝做到了更多的反思和悲悯,但我想她的写作笔法更倾向于直接抒情,显得她对苦难较持重而并不能宽容。这或许也与作家对人生的信念有关,七堇年认为“我们的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而安妮宝贝认为“我们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总之,阅读这两位作家的作品,的确是增加了读者对人生苦难的反思,但我更倾向于用更加包容的视角去看待。
  
说起这两个作家的对比,我觉得七堇年着重探讨了一个生命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件的相互作用而因之产生对对世间承担的方式,而安妮宝贝书中一贯的主题也是其中的灵魂人物是一个孤独落泊的女子,也就是说,七堇年强调的是后天生活的对人的性格影响,而安妮宝贝认为这样的性格是天性,是注定的不可改变的。两者多少都有点受到精神分析的影响,注重的是人本身,试图关注一个生命如何穿越命运的重重阻拦,在其中是妥协还是抗争。安妮宝贝的气质更加孤独,她认为世界是宿命决定的,人是孤立的无法相互理解的,只有悲悯。在这一点上七堇年表现得较为乐观,她的作品中不仅有伤害的不留余地,还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施恩与报恩。这或许是作者的阅历决定的,或者不妨说作者就是在写自己的经历和内心体验。这让我对这两个作家都很好奇,因此我阅读了她们几乎所有的作品,试图寻找她们成长的内心轨迹。
  
最后想谈一谈最近几年热议的“青春写作”的话题。首先这个问题里面包含了现今社会浮躁的一面,或者平民英雄的潮流也是这样产生的吧。新概念作文大赛和《萌芽》捧红了一批少年作家,但是之后的路还是需要他们自己走,因为浅薄的作品及其容易湮没在时间里,而伟大只是少数。其次,当写作遭遇青春,其实是个蛮尴尬的话题,因为在青春期我们很容易把倾诉冲动当作创作才华,慢慢地生活就会让我们发不出声音,充满忍耐。我想那时才能写出有包容度和悲悯之心、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但是那些少年作家的作品,也曾在一个特定时期内给过我们温暖,同样作为孤独和价值迷惘的一代,他们有比同龄人更敏感的触觉和更优美的表达,想我们所想言我们所言,对文字和人生都有着真诚的态度。从这点来看,他们的存在也有着时代的印记。
  
还是真心希望七堇年能在她的创作道路上走得更远,看得出她已经走出青春写作的范畴,这是个好开端。希望以后能读到她更有震撼力的作品。

PS:七堇年身為中國現代新秀作家,自然出手就顯得有氣質,大地之燈更是她的上乘之作。

另外一個朋友對此書的評價:
当看到里面三代人的情感纠错,都市的纸醉金迷。更是让 人感叹笔者的细腻情感被阴郁压抑的无限感伤。我这才回头看序等。当知道此情感流露出自年仅19岁的女孩。更是惊慑住咯。我无法想象如此年纪是如何感悟出这般情感的纠缠。让人不仅为之钦佩。想到自己只用了两天 (都是下班晚上看的,可不是一整天咯 …)就看完了这三十多万字的作品可能算是个新的记录咯。而其中大多是今天一个眷恋在被窝里看完的。更是惬意的是。今天的天气。似乎在迎合这这篇文字情节。整整阴沉了一天。
其间夹杂着萧条的北风,肆无忌惮的大肆吹过。还有突如其来那两场淅沥冰冷的雨水。像故事中波澜不惊的情节,所溃败的自身独白。我们对简生的童年心有余悸,对其之后的悲痛抉择无法平复;我们对淮的善良感到怜悯,对她之后的遭遇无限凄凉;我们对卡桑的幼年感到惋惜,对其独立后的挫败感到蛊惑。整个故事用了三代人的此起彼伏,穿插了各种至死不渝的追忆。完美而立体饱和的展现了人间情感悲凉。从中我们能依稀的看到他们重合的影子。是时间磨碎了他们彼此的惆怅。也是时间告诫我们哪些人才是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痕迹的 ……



《大地之灯》是郭敬明大力推崇的当红写手、第六届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获得者七堇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出生的两个少年非同于常人的成长历程:没有过分华丽的辞藻,没有残忍的暴力美学,更侧重不同时代、环境的影响下对个人成长的巨大影响。她的文章风格和涉及的命题,有着尝试突破年龄局限的极限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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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2011 11: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桢《四月裂帛》

  1

  她记忆中的冬天,雪是大地唯一的盛装。天寒地冻之中,散落在雪原上的黑帐篷是避难之地。煮茶的残火在昏暗的空间内闪烁微光,浓香气味随之蜿蜒弥漫开来,带来由食物所构成的最朴素的诱惑,和最原始的抚慰。外面是迷境一般的寒冷,黑帐篷的毡片因为雪积三尺而无法拉开。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

  她在幼年时代,四季都能见到雪。即便六月,遇到天气突变,烈风还会裹挟着薄薄雪花四散而去。到了寒冬,一场大雪过后,望眼便是一片银白的天地。昏天暗地的风雪像是远古时代冰河期的封冻。草场的冻土层很快就僵硬了,从地底渗出寒气。

  大雪来临的短短瞬间,疾风开始肆虐,气温骤降。牧羊人们忧心忡忡地赶着羊群回家,他们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头头咩声嗔唤着的羊羔紧闭着双眼,聚集起来瑟瑟索索地挤成一团,挤得紧紧地,任凭呼啸的风雪把它们推推搡搡。羊羔们挤成一堆,倒来倒去,像是一滴水银在光洁的地面上粘滞地移动,在牧人焦急绝望的鞭策和藏獒的厉声狂吠下依然迟迟不得前进。

  那样的夜里不知有多少羊羔不能幸免于难,有的连来不及倒下就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然后很快被埋在了雪下,在来年夏天的时候又沉进了沼化的冻土层里。不少牧羊人好不容易将它们赶回帐篷后面的羊圈,稍稍一清点,便知道少了近十只羔仔,他们无奈的叹息弥散在风雪的呼啸声中。牧羊人拍拍藏獒的脑袋。它已经浑身落满了雪花,并且在风雪中为了驱赶羊群奔跑了几乎一整天。主人将把它带进帐篷去,给它喂食。

  这是暴风雪降临的时候大多数牧羊人的共同记忆。

  她八岁那年冬天,又是一场暴雪降临。一个年轻力壮的牧羊人回来之后清点羊羔的数目,结果竟然发现丢了二十多只。他不甘心,于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牧羊人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出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即使已经死掉,他还是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一夜的风雪过去,白昼来临,眼前还飘零着飞舞的雪片。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走上了山坡,发现一个黑点静止在天葬台上。他走近一看,结果看见那是一只秃鹫的尸体,躺在他们世代举行葬礼的天葬台上面。张开了巨大的翅膀,黑色羽毛在凛冽的风中像经幡一样轻轻颤抖。牧人惊恐不已。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流传着这样的神话,秃鹫从来就没有遗体会存在于大地上。他们的祖先,只看到每一只快要死去的秃鹫都会离开群体,腾空万里,往太阳的深处飞去,直到融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到它留在人间的尸体。人们相信,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的光所吞灭的——如同我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将它作为比丘的化身。所谓六道轮回,就是在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爷爷曾经这样对说卡桑起。

  然而现在,就在那个不祥的冬天,一只死去的秃鹫躺在了天葬台上。牧羊人惊恐着马上返回,他绕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卡桑的爷爷,在帐篷外面大声而惊慌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爷爷把冻得发硬的毡帘使劲拨开一道口子,霎时风雪劈门而入。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微火颤抖着瞬间熄灭。她没有听清楚年轻人说了什么。只是爷爷立刻把门帘旁边的皮帽摘下来戴上,转身过来牵她的手,卡桑,卡桑,过来。爷爷轻轻喊。

  卡桑被爷爷带出帐篷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时承受不了那么灿亮的雪光,以至于忍不住闭上刺痛的眼睛,完全晕头转向。她因为矮小,膝盖都已经淹没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爷爷焦急地见拖她不动,便索性把她背起来,往前迈着大步走。卡桑在爷爷的背上,她看见素白的雪地,以及漫天弥漫的雪花。像那些不善言谈的牧民一样沉默厚实,不动声色地延绵到视野尽头。风刮过她的脸,她觉得非常疼。可是不叫唤,只是埋下头,紧紧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袈裟上有浓重的香柏桑烟的气味。

  爷爷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秃鹫的尸体,僵卧在天葬台上面,就如同那些世世代代被放上去等待天葬的人的尸体一样没有丝毫活气。人们惊慌地围着这具秃鹫的尸体,在风雪里转经并且祷告。卡桑看到他们的头发和身上,已经堆满了积雪。因为寒冷和惴惴不安,一直跪在那里,身体轻轻颤抖。他们能够认出,这是那群天葬食客的首领,是领头的秃鹫。

  人们的祷告,一直坚持到天黑。飘落了一天的细雪渐渐停了。人群随之散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敢挪动秃鹫的尸体。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在毫无意识的僵立中,雪已经渐渐从她的膝盖没到大腿。但是她惊奇的是,秃鹫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大雪掩埋,无意飘落在黑色翎羽上的雪花,随风簌簌抖落。

  爷爷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才轻轻说,卡桑,卡桑。我们回去吧。

  她和爷爷回到黑帐篷的时候,草原已经被深沉的夜色全部笼罩。不见星光的夜幕像是爷爷的赤玄色袈裟一样厚重难抵。但是个难得的晴夜,唯有皎洁的月光,映得无边的雪地一片银白。天地之间皑皑素裹的寂静,像是爷爷嘴角颤抖着却吐露不出的记忆。

  在黑帐篷里,卡桑摸索着点上油灯。她看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从羊圈里面把藏獒晋美带进来。晋美低沉地叫着,进了帐篷之后就在爷爷旁边趴下。卡桑抚摸晋美的长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积雪。它安然趴在那里,眼睛微闭。

  她把重新热好的酥油茶端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浑浊的眼泪沿着突出的颧骨陡然滚下来。她不说话。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握住爷爷的手。晋美非常通人性地轻轻用背蹭着爷爷的腿。爷爷嘴角再次轻微颤抖着,却依旧是没有任何言语流露。

  她看到爷爷脸上细微的表情。觉得非常想念阿爸阿妈。

  那天夜里,由于异常的寒冷,她一直紧紧抱着晋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便不知不觉睡过了去。不知是几时,她觉得怀里的晋美轻微躁动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将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扎好火把要出门。爷爷,您要干吗……她声音颤抖地追问。

  可是爷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一只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来,取过火把,意欲离去。

  卡桑不再说话,她顾不得太多,立刻紧随爷爷出去,踉踉跄跄地踏着雪地跟在爷爷身后往前走,她回头看见晋美已经跑出来忠实地守在羊圈外面,远远地传来它的低沉的狗吠声。她不知道爷爷想去哪里,那么长的一段路,她就只能跟在爷爷后面盲目地追赶。

  月光之下银色的雪原广袤无边。呈现某种幻觉般的境界。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没有路。没有尽头。寒冷的空气像是冰一样厚重地顿结在这旷野。她听见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响和自己的剧烈呼吸。因为这深夜的寒冷,她觉得自己的脚,手,脸,鼻子都已经失去知觉……就连肺叶都好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团冰块那般刺痛。她就这么失声一般,茫然无助地跟随一个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那个夜晚的路途,成为她此生命运的一个隐讳的谶语。她能够因此深刻记得,在一片无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爷爷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来回头看她。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那只秃鹫的身体被四周深深的积雪遮住了很多,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简直小得像一只雏隼。她看到爷爷将火把凑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爷爷把袋子解开,将羊脂倒在秃鹫的身上。然后他放下火把。往后退。

  一把火燎烈地跳动起来,迅速包裹了秃鹫的身体。黑色的巨大翎羽随热气腾起来,随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样迅速着火,然后瞬间卷曲并且消失。她亲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这无尽的寒夜,带来以生命的尊严感。雪在不断的融化,甚至露出一小块裸露的地表。卡桑忽然非常希望能像秃鹫一样飞得很高,然后得以俯视这深夜雪原上的一星火焰。

  很快火焰开始趋于疲软,熄灭之后,留下一大块黑色的地表。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块来历不明的伤疤。他说,只有火,才能祛除这里的不祥与秽气。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伤的土地,泛着尸体一般晦暗的颜色,仿佛一句无从理解的咒语,烙烫在故乡的大地上。

  爷爷因为那个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来又苍老憔悴了很多。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如同沟壑罅隙一般皱结的棕黑老皮下。日日指着某个空洞的方向。与此同时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这起骇人的事件有所牵连……爷爷的天葬生涯,随那只秃鹫首领的死一起结束。

  在黑帐篷里,爷爷日渐体虚,行动迟滞就像一盏憔悴的油灯。他终日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一些语焉不详的经文,像是在再现一个伏藏的神谕。穿着那件被桑烟熏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面纵横的皱纹如同这高原上的山川那样交错。

  而卡桑的梦境里,一再出现那个夜晚在月色弥漫的雪原深处盲目的行走。

  爷爷从四十年前起,成为了天葬师。他曾经是个僧人,寺庙里那位师父,将天葬师的工作传承给了爷爷。爷爷接替他,披着那身绛紫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绵延不绝的桑烟将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颜色。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典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产生一个流传: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卡桑记忆中的爷爷。卡桑永远都记得,爷爷站在湛蓝的苍穹之下与宽阔的天葬台之上,当香柏桑烟袅袅升起,成群的秃鹫便徘徊而来。这一祯影像便成为她童年时代的印记。

  此时爷爷轻声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卡桑,卡桑……声音如同牛粪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一样疲弱。

  卡桑沉默不语地捏着糌粑。她那只叫做晋美的藏獒,安静趴在旁边。有着高大壮实如牦牛一般的身体,黑色的毛非常长。单单从那壮汉拳头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这是罕见的血统纯正的神勇大獒。卡桑抬起头,从门帘的罅隙看得到黑帐篷外面越来越深的冬天。

  白色的雪铺展在柔软而无垠的土地上,起伏如同一条巨大的哈达覆盖。然而黑暗的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炉火,是唯一的光。带来饥馑的安全感,并由此构成生存的原始内容。

  卡桑,卡桑。爷爷在独自絮叨。

  这个犹如被锈蚀了的铜像一般的老人,端坐在卡垫上,似乎是一只明白自己即将死去的秃鹫,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太阳和光芒。爷爷开始挪动身体,他想要走出这黑帐篷,想要看看远处的皑皑雪峰之上那些壮丽的金色旗云。然而就在他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终没有能够接近外面炫目而肃静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随着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烟,和具具破碎的莲花般空落无言的遗体,以及那些盘旋的秃鹫,终止在一个沉默并且深远的梦魇里面。

  卡桑因为惊骇而瘫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觉得自己挪不动身体。只觉得太安静,唯听见这冬日荒原上的烈风拍打着牦牛皮缝制而成的黑帐篷,一直猎猎作响。

  被猛烈的风撩起来的毡帘,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爷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如同一条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晋美站起来,焦躁地低声吠着,围着爷爷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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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2011 11: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第二節

天。

  天,对于卡桑,还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来说是无上圣洁的存在。他们在离天最近的地方,骄傲地歆享着亘古的太阳在她们皮肤上留下的红色胎记。那脸膛上红得发紫的颜色,是日光的亲吻。他们拥有天下最为稀薄而洁净的空气。最为燎烈的阳光。最蓝的苍穹。还有最广袤的大地。他们是原始并且血统高贵的生灵,在离太阳的最近的地方,绽放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获得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爷爷给她取的。意思是,昨天。她成长在那片广袤的土地。山峦亘古地盘踞在目极之处,而山坡上的青稞随着烈风轻轻倒伏。大群的牛羊,云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两年,秋天来临的时候,人们要赶着牛马翻越层峦叠嶂,用羊皮和牦牛去换取丰收时节的青稞面,以及盐。卡桑六岁那年深秋,阿爸阿妈和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人一起,赶着马队,踏上了路途。爷爷带着卡桑给阿爸阿妈送行,她眺望着马队逐渐走远,消失在山脊上。

  记忆中她觉得阿爸阿妈和马队一起仿佛是从山脊上一直走进了太阳里面去。

  马队在无边无尽的群山中前进。无名的荒凉山川的脊背上,这稀疏的一行跋涉者,和偶尔出现的朝圣者一起前进。一步一匍匐,磕着长头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一步一个吻,吻着土地淳厚无尽的芳香,和虔诚所向的信仰。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样的旅途到底有多久。人们在马背上度过许许多多没有尽头的日日夜夜。他们经过无数在日光下面缄默的嘛尼堆,七色的风马旗随风轻轻抖动,把燎烈的日光搅动得灵动斑斓。路途因为坎坷艰险而变得漫长无比。他们的脚步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山峦漫长的轮廓。

  途径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墙以及斑斓的藏饰窗绘,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寺庙里面弥漫着浓厚酥油香,烟火袅袅。喇嘛唱经的声音非常低沉浑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里,光线昏暗。唯有一排脸膛紫红内心虔诚的人们沉默地轻轻拨着金色的转经筒。额头上无一例外地有着一块黑色的瘤——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万个等生长头之后留下的光荣勋章。偶尔有双手合十低头穿过的年轻喇嘛,头顶上映着隐隐金光。暗红的袈裟隐没在逼仄的拐角。只有转经筒如同生命的轮回一样有条不紊地轻轻旋转。

  狭长的殿门外面,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喇嘛庙的顶端倾泻而下。炫目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是有这样一群生灵。靠着信仰作养分,得以生存下去。肉体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只如同一只器皿,用以承载着厚重并且洁净的灵魂。

  秋天渐深,越来越寒冷。白昼过去,便有遥远的星光洒落在夜幕。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人们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鹰。寒夜里马儿打着嗤鼻,呼出烟雾般的热气。而黎明第一缕晨光照射山川的时候,他们又将上路。

  这便是路途的永恒的诱惑。卡桑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之中,开始逐渐明白为何自己拥有一再告别并且再次上路的热情。这是阿爸阿妈的血脉在她的童年时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记。令她无从抗拒。因为只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们涉过上青仑卓草原,望见青仑卓山。那是整条路途当中最高最险的神山。翻过神山,便是下青仑卓草原。涉过草原,盐村便不远了。

  头马带路,整队牛马沿着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盐村。

  牦牛和羊皮已经换得了粮盐,人们却等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因为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们都不敢久久逗留,在盐村整顿了一日,便踏上归途。

  第一场雪过去,下青仑卓草原已经是一片洁白的大地,举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着斑驳的离离草原。无垠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的氆氇。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远处的青仑卓山巍然屹立。因为大雪,山路被遮挡,面目全非。山势变得非常陡峭,白雪覆盖,人们找不到准确的路,只能按记忆与经验中的路的方向前进。

  天边有云,人们忧心忡忡,不需要用石头和盐来做占筮便已经知道空气中又有冰雪的气息。

  阿爸挑出马队中最为健壮和忠勇的老马作为头马和二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开路。迎着淡漠的晨光,重新出发。

  在山脚下的时候,又一场风雪不出意料地来临了。积雪渐深,横扫而过的风雪遮云蔽日,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刀锋一般的烈风夹杂着飞舞的大片雪花迎面而来,步履维艰。不能停下,唯有继续前进。

  人们艰难地在背风坡攀山,雪片被裂缝裹挟着,从迎风面飞来,在背风山坡积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齐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头马二马在前面开路,用蹄子踏出一条窄小却深如战壕的雪道,人的双腿将陷在深深的积雪里,寸步难行。

  头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严实,鬃毛冻成冰块。它埋着脖子低着头,奋力往前开路。二马紧随其后,它是头马的配偶,将雪道踩实,让紧随其后的马群通过。

  风雪一直肆虐,人马都已经疲惫得接近崩溃边缘。阿爸阿妈的腿脚和双手,已经冻成青紫色,却依旧不敢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将更是死路一条。风雪未曾停歇,艰难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山顶附近呵气成冰,烈风凛冽,吹得人产生摇摇欲坠之感。

  队伍不知为何渐渐停了下来。阿爸阿妈赶去前面,发现头马二马已经倒在雪地,艰难得喘着气。马儿的头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里泪水成霜,映着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马儿凝望着主人,奄奄一息。他们都知道,头马已经累至虚脱。

  人们不敢停下,赶着后面的马匹,继续往前。纷乱的脚步踏过头马二马身边,很快到达山顶。头马躺在雪里,仰望着人们离去的脚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阿爸忧心忡忡地在山顶眺望广袤的上青仑卓草原,以及草原尽头的山峦。那就是他们的故乡。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为了让后来的马尽快下山,必须放弃已经完全走不动的头马和二马。

  人们默默地站在山顶看着两匹倒下的马躺在雪地。这两匹马是阿爸阿妈从小养大的风神之子,有着鹰一样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现在它们老了,为了给人们辟出一条路,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阿爸含着泪水,给头马二马解下缰绳。

  缰绳被主人取下的时候,两匹马泪水夺眶而出,长长的泪水在它的脸上结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头马无力地打着鼻嗤,拼命地挪动了一下腿,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来。最终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弃。

  马儿垂下头,忧伤而眷恋地望着主人,泪水涟涟淌下,变得滚烫,滴落下来融化了雪地,风拂过它的身躯,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妈哭着抚摸马儿的脖子和额头。这是高原英魂,它们驮着村寨的青稞,带领马队穿越大地,走过上下青仑卓草原,翻越终年积雪的神山。它们是全村寨的图腾,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开出的雪路,引领人们回到故乡。

  而现在它已经为此耗尽了生命。

  阿爸阿妈再也不能自制,流着泪回到马队中。在下山的路上,望着故乡的经幡的遥远影子,人们充满希望地不断前进。

  而头马二马凄厉的长嘶,一直回荡在阒静无声的雪山山顶。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远处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不能在主人身边了却余生。声之忧郁与凄厉,纷扬的细雪亦为之动容,引人泪下。

  阿爸心不忍,于是独自一人掉头往回走。阿妈阻拦不成,便随阿爸一起返回。两人离开了马队,独自回到雪山山顶去。他们看见埋在大雪中的两匹马,身影孤单地靠在一起躺着。阿爸阿妈重新给它们套上缰绳,试图将它们扶起来回故乡。而两匹马已经虚弱得眼睛微闭,根本无力站起。它们看见主人回来,感恩的泪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妈伤心地坐下来,陪在马儿身边,伸出冻僵的手抚摸它们冰冷的额头。马儿渐渐安详地闭上眼睛,泪痕冻结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霜。

  晨曦来临,马儿却早已静静地死去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至为肃静,唯有黑色的苍鹰盘旋,仿佛是葬礼上的秃鹫。阿爸阿妈刨雪将马儿掩埋,然后两个人下山。他们脸部和四肢已经严重冻伤,雪将先前的脚印掩埋,他们已经跟不上马队。没有粮食和水,没有路。只有故乡的身影依然飘摇在雪原尽头。

  阿爸阿妈从此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长眠在冰蓝的苍穹之下,洁白的雪山之上。

  哑剧一般的阒静。不再有马儿凄厉的长嘶,不再有艰难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寂静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据视野。往下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往上是蓝色的苍穹以及依然安宁的日光。这般的寂静,原来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中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们长眠在了未尽的路途上。爷爷这样告诉她。声音是那么的平静。

  这遥远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后独自走过。卡桑不觉得悲伤。她知道,命运的无常。因我们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幻觉一般的悲剧结束在未尽的旅途之上。因时间久远,也就逐渐隐没了表面上的印记。阿爸阿妈去世之后,卡桑变成越来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怕这孩子寂寞,带回来一条刚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给卡桑。

  小獒已经有着软软的黑毛,暗红色的瞳仁却是宝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体蜷曲在卡桑的怀抱里面,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婴儿,喉咙里面哼哼唧唧地发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许多的食物来迅速成长,以胜任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下看护羊群的天职。爷爷告诉她,这小獒的母亲是牧场上的英雄,咬死过两头豹子。它血统纯正,高贵,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罕见的最英勇的神犬。爷爷给小獒取名字叫晋美。意思是“无畏”。因为老人相信它将是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卡桑喜欢这个名字。她把那么幼小的晋美抱在怀里,小獒神气活现地表现出旺盛精力,已经开始本能般地咬着卡桑的手指头,尽管那尚未长好的乳牙咬着她的手感觉像是有点用力的瘙痒。小獒出现之后,卡桑的生活出现转机。她耐心的喂食,关注晋美的成长。它日新月异的迅速变化证明了爷爷的论断。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晋美就已经拥有了远比同龄藏獒要高大粗壮得多的骨架。一身纯正的黑色长毛不沾一丝杂色,在风一般的奔跑中飞扬,如海浪一般波动,闪着金属般的亮泽。眼睛如同两滴火山熔浆一般炯炯有神,透着机敏忠诚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们不怎么外出。放牧骑马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于是平日里,卡桑就让晋美看守着牧群,她独自在黑帐篷里面做糌粑,做血肠,像所有当地人那样捡牛粪当柴烧,温好酥油茶,等待爷爷回来。没有天葬的时候,卡桑还会静默地陪伴爷爷彻夜不眠地在帐篷里面诵经。

  她居住的黑帐篷是爷爷亲手用自家的牦牛皮缝制的。那是藏区牧民最常见的住所。阿爸阿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清贫的家没有沥粉描金的漆绘,镏金异彩的藏柜,所有的家当只是用几只硕大的羊皮袋子装着,沿帐篷摆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风又便于迁徙。帐篷中间几只古老的卡垫,精美繁复的花纹已经被时光所磨蚀,古朴陈旧。

  卡桑在黑帐篷里面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而父母去世之后,她越来越不喜欢外出。只是每次从门帘的缝隙里望见明媚的世界——白色的厚重云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苍穹湛蓝,晋美那仿佛鹰隼飞翔一般的奔驰——她便会觉得生命很美好,亦很遥远。

  因为太年幼。对这世间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选择旁观,并不急于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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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2011 1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第三節

3

  爷爷猝然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年,卡桑八岁。晋美低声吠着,绕着他仓皇倒下的身体焦躁地转圈。卡桑失声哭泣。她感觉有巨大的恐惧哽咽在喉咙里面。还没有捏好的糌粑从手里掉下来。黑帐篷里清晰听见温酥油茶的文火在静默燃烧的声音。卡桑感觉仿佛重见月色下的茫茫雪原,素白的世界。寂静如同死亡。

  天葬师的死,令寨落里面所有人措手不及。前来吊唁的牧民们围着帐篷观望着,默不作声。他们都是不擅长言语的人。脸上永远是接近木然的平静表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后来寨落里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叹了一口气对卡桑说,让吉卜给你爷爷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远亲。一个少言寡语的康巴汉子。来自囊谦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躯,面孔的棱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脸膛上是紫红的颜色。在家乡也是一名热加巴(送尸人,即天葬师),还听说是一名医术高明的游医,后来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在人群包围之下的卡桑,怯生生地望着这个男子。咬紧了嘴唇。

  吉卜转身离开,从自己的帐篷里找来了氆氇褐衫。按照他们的习俗,要给亡者脱光衣服,给他穿上氆氇,然后用绳子捆成胎儿在母腹中的蜷缩姿态,静死者要将尸体停放在自家的帐篷里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对卡桑说,你走开。

  卡桑胆怯地挪动脚步,闪到一边。晋美跟在她的身后。吉卜走进黑帐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毡帘。

  人群逐渐散去。吉卜再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人站在帐篷外面。吉卜局促地面对着她,不知道言说什么,于是看了她一眼便离去。擦肩而过时说,我今晚就在帐篷外面守着。别怕。

  卡桑定定地站着,直到看见吉卜走远。她颤抖着撩开门帘,看到捆成蜷缩姿态的爷爷的尸体,已经被裹在白色的氆氇下面。安放在榻上。婴儿一样的姿态。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呼吸。沉默地盘坐在离爷爷很远的地方,感到浑身颤抖。

  她保持这样静止的姿势一直坐到日落。

  她突然听到晋美大声狂吠,吓得一抖。终于回过神,才站起来出去看个究竟。

  是吉卜站在帐篷远处,沉默地看着她。于是卡桑拽过晋美,拍它的头,让它安静。晋美不依不挠地低声吠着。卡桑警醒地看着这个与陌生人无异的男子。她蹲下来靠着晋美。不说话。

  吉卜亦是无任何言语。待晋美安静下来之后,便转过身子,远远地在原地靠着羊圈的土墙席地而坐。

  卡桑看着他。然后拍拍晋美,把它带进帐篷。放下毡帘的瞬间,她看到荒凉的月光铺满了原野。

  三个昼夜。卡桑独自跪在爷爷的遗体前面守灵。没有人进来打扰过她。多年之后她就这么回忆起这三个与爷爷的遗体厮守的夜晚,并且因此记得,死亡是一件比生存要尊严得多的事情。她开始隐约知道,或许另外一个世界是更加美好的。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亲人舍她而去,却没有人留下归期。

  第四个黎明。卡桑意识不清地跪在原地,身后一阵冷风吹来,一道熹微的亮光射入,照得帐篷里面陡然一亮。她回过头,看见那康巴汉子正掀开门帘的一角,沉默地注视着她。因为逆光,她看不清男子的容颜,她只看到他高大的躯干挡住帐篷外的晨曦,棱角硬朗得仿佛一只巨大纸偶。

  他对她说,卡桑。该送爷爷上路了。

  爷爷天葬的那一天,寨落里的很多牧民都去送葬。卡桑准备好糌粑和酥油茶,随着一队人往新的天葬台走去。吉卜和几个牧民抬着爷爷的遗体走在前面。卡桑一再加快步伐,喘着气紧跟着。终于走到天葬台,她跪下来点燃柴火,煮着酥油茶。这酥油茶是煮给天葬师喝的。卡桑能够牢记这些俗礼。

  她记忆中熟悉的桑烟升起。吉卜站在一边念咒。微微发白的天空之上出现恍惚的黑点,继而越来越近。秃鹫们逐渐飞来,等待啄食。吉卜停止念咒,动作利索地解下氆氇,提着砍斧开始下刀。那一瞬间卡桑埋下头。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吉卜正在将血肉和上青稞面,一块块扔给秃鹫。等秃鹫啄食良久,吉卜第二次下刀,将骨渣和任何碎片再次和上青稞面,撒给秃鹫。

  吉卜站在一边颂经。整个过程非常的顺利。爷爷的遗体被啄食地非常干净。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死者品性正直纯良,能够得以顺利升天。卡桑将糌粑递给吉卜净手。吉卜接过来,使劲揉搓,擦掉手上的骨沫和肉屑。见吉卜净手完毕,她便把热的酥油茶端给他。吉卜看了她一眼,不作声地喝完。

  吉卜转过身挥着手臂,呜呜地叫着,驱赶鸟群。秃鹫和乌鸦纷纷啪啦啪啦飞走,响声深远。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卡桑孤立无援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天葬台。

  她再也见不到爷爷那犹如长明的灯盏一般的眼神了,再也见不到爷爷身穿赤玄色的袈裟,站在苍穹下面迎接神鸟。

  眼前只有苍穹如雪一般煞白。她能够再次体验到,素白的寂静的世界所呈与她的沉默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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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2011 11: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第四節

4

  吉卜对她说,卡桑,日朗找你。请跟我来。卡桑抿着嘴唇跟着这个男人走。这亦是一条盲目的路途。她跟在吉卜后面亦步亦趋,像来的时候那样,大步迈着步子踉跄追赶。男人走得很快。并不回过头来看她。

  吉卜把她带到日朗的大帐篷里面。白色的羊皮帐篷,屋内显得宽敞明亮。日朗坐在卡垫上面,看到她便走下来,姿态摇晃,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越的声响。日朗是他们这几户牧民当中最富裕的。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牛羊。他的牦牛据说是和野牦牛杂交获得的种群,因此格外的高大健壮,简直像是小山一样。

  这里物流闭塞,他们甚至还停留在物物交换的时代。拥有最多最壮的活生生的牦牛,拥有最肥最大的活生生的羊群,便是他们心中的富裕的标志。

  卡桑对这个日朗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她只是记得日朗个子其实不是很高,却有着一个大肚腩。和那些身材像磐石一样硬朗的汉子们有所区别。听人说,日朗的祖上是大土司,家里有很多的珍宝呢。

  此刻日朗站在她的面前,弯下腰打量着她。孩子抿着嘴唇,低头不言。

  你的爷爷已经死了。卡桑。你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卡桑不说话。

  日朗停顿了一下,说,卡桑,你是我的邻居。你的爷爷忠诚善良,一直是我们的天葬师。他已经走了,那么我收养你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卡桑依旧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日朗开始略略显得不太耐烦。他直起身子对吉卜说,好了,就这样,你去帮她搬几件家当过来吧。

  吉卜沉默地注视着她。

  走吧,卡桑。

  她被他带回家。在黑帐篷里,如豆的灯火映着男子沉默冷峻的脸。他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吉卜问,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搬走的么。卡桑开始觉得委屈无助。眼睛里面泪水充盈,她蹲下来抱着晋美,把头埋在它的脖颈长毛里面,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来。

  吉卜不再说话。非常耐心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卡桑站起来,将爷爷的袈裟叠起来抱在怀里,牵过晋美。然后定定地看着吉卜。吉卜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明白卡桑只想带走这些东西。于是吉卜走进屋内,收拾了几样器皿和用具,解下自己的袖子和袍子的前襟,将东西拢起来裹在腰间。

  卡桑。跟我走吧。你的牛羊,要交给日朗。因为从今往后,你就是日朗家的人了。

  卡桑始终一言不发。脏手抹过的眼泪,在脸上形成黑黑的污迹。

  男子赶着牛羊,卡桑抱着爷爷的袈裟跟在后面。晋美不能容忍陌生人控制了主人的羊群,它一再发出警示性的厉声吼叫,几乎要冲过去。卡桑拍着它的头,轻声喝斥它安静下来。

  吉卜再次将她带到日朗的家。在帐篷外面,吉卜嘱咐她说,你等等。说罢自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吉卜走出来将她的牛羊赶进了日朗家的牲圈,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从第一次见面起,男子始终没有听见卡桑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他微微叹息。

  卡桑。

  他叫着她的名字。似乎要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最终还是顿了很久也没有下文。你快进去吧。吉卜最后说。

  这个孤儿,怯生生地走进日朗家的白羊皮大帐篷。她觉得太过明亮宽敞,以至于感到不自在。日朗的一家坐在卡垫上,注视着她。

  这可怜的孩子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注视之中,姿态僵硬。她清楚,这将是她以后的家。这些人,要她服侍。她抬起头,看见日朗的妻子,两个一大一小的儿子,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一个女仆站在一边。

  女仆端给她一碗酥油茶。卡桑接过来,不作声地喝下。她听见日朗说,去更衣净身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女仆牵引着卡桑往后面的石头小屋走过去。你以后在这里跟我一起住。记住,吃饭的时候,要在一边站着,等他们都已经吃完之后,我们才能够把食物端回来在这间屋子里吃。女仆伸出手怜惜地摸着卡桑的头。

  孩子的头发因为长久没有清洗和梳理,已经零乱得板结起来,非常的脏。脸上的污物亦是厚厚一层。女仆长久地凝视着她,柔软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卡桑突然觉得很想念阿妈。女仆见状把她搂过来,莫哭,孩子,她轻声说,卡桑,我叫仁索。往后,我做你的姐姐吧,别哭,姐姐愿意照顾你。仁索轻轻拨开卡桑额前的零碎头发,说,我带你去净身。净身更衣过后,你才正式成为这家的人。

  仁索带着卡桑,牵了一匹马,把卡桑抱上马背,再将一些衣物扔在马背上,牵着马走出屋子。

  卡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极目眺望,看到无垠的草原延绵不尽,略略起伏,直至与湛蓝的苍穹相接。高原大地上的点点湖泊,在燎烈的日光下面熠熠生辉,如同成群的繁星无意间坠落,堆积而成。她骑着马穿过日朗家的大片大片牛群。马背上的银铃发出富有节奏的清越声响。仁索开始愉快地喊起歌来。声音明朗犹如苍穹之上漂浮的云朵。

  仁索将卡桑带到普姆湖边。普姆湖是一泊温泉湖。普姆的意思是女孩。当地的女子来这里净身,这也就是她们的女儿湖。腾腾的热气从湖面升起,很远的地方便是浓浓的烟云缭绕,使人难以看清。如同天然的屏风。几代人在这里生息繁衍,早已视她为圣湖,男子们都不会靠近。

  仁索牵着卡桑的手。她从马背上轻捷地翻身跳下来。仁索说,卡桑,我来帮你脱下衣服,你到湖里去。记住,不要往湖心走。仅在湖边上就可。

  卡桑赤裸着迈进温热的湖水。她吸一口气,把身体完全浸入水中,揉搓自己的皮肤和头发。她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便是在这里经受的净身。她只是在多年之后回忆起,湖水是如此的柔软而温热,搅动的时候,波浪轻轻拍打她的身体。犹如梦境之中阿妈的手。

  她在湖中长时间滞留。开始闻到雾气里越来越浓的矿物质的气味。有些头晕,浑身乏力。隐约听到仁索呼喊她的声音。她想要站起来,上岸去,可是觉得肌肉仿佛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支不起身体。她有些恐慌。仿佛感到一种死亡的迫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再次看到幻象——素白的雪铺满大地,苍穹之上有着银白的月。阒静无声。你的阿爸阿妈长眠在这圣山下面了。卡桑。她听见爷爷的混浊的声音,这样对她说起。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仁索的面孔。仁索将她搂在怀里,神情焦急。卡桑,你险些晕过去丧命。仁索抚摸着她湿淋淋的头发说。

  我饿。卡桑说。

  这是自从爷爷死去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仁索或许是她现在所能依傍的唯一亲人。因此她对她表达自己的需索。而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在为爷爷守灵的日日夜夜,在被陌生的男子带领着踉跄赶路的途中,在漆黑寒冷的雪原深夜,即使饥渴疲乏,她依旧会独自咬着牙挺过来。

  因她相信,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那日她被仁索从温泉中救起,换上新的衣服,被带回家。仁索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为她梳理头发。卡桑,你想念你的亲人吗?她问。

  卡桑不回答。她像是父母被偷猎者杀死了的小藏羚羊,黑黑的眼睛,清澈而无辜,令人怜悯。

  那日在日朗家吃的第一顿饭,卡桑拘谨地和仁索站在一边。日朗的大儿子扎么措看见她,大声说,你,过来。坐下,到这里来吃!日朗诧异了一下,说,唔,那你往后就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好了。卡桑点点头,走上前便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谢谢?扎么措问道。

  卡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撞见少年的目光,类似幼鹰一般桀骜的样子。她便就这么看着他,说,谢谢。眼神落拓得发直。然后埋下头去,伸手抓牛肉。

  少年不言。

(未完 下篇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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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2011 04: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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