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再嗥月 于 15-8-2010 03:20 PM 编辑
十七岁那一年,为了一根鸡腿,我踏入黑道。
黑道。
黑道。
什么是黑道?
不要问我。
我并不是为了知道这个,才会跟他们在一起。
和尚说:「外人难以理解。」
大概是因为,就连我们这些圈中人,也不能理解。
老远就看见和尚一个人坐在大桥下,很好认。他没穿上衣,背后的纹身一目了然。
「请你吃。」我把一根烤鸡腿递给他,和他一起并肩坐了下来。
这里是我转学来的第一天就被人堵着围欧的地方,听说他们在一旁把整个过程看得很乐。
也听说,当时是志龙先开口问:「他怎么样?」
和尚说:「不错。」
然后我就当了第五根手指,成了太子帮的一个拳头。
「为什么那天我被打,你们不帮我咧?」闲着也是闲着,我随便找个话题聊。
和尚显然心情欠佳。事实上,不管他心情好是不好,志龙没有在的话,他都特别安静。
「好笑,我们又不是正义使者。」和尚撇起嘴,却完全没有笑意。
他的笑,总是很短暂。
常常大家明明玩得哈哈大笑,他都是那第一个停止笑声的人。
当大家都还继续闹得不亦乐乎,他却静静地看。
看,笑得合不拢嘴的志龙。他眼里,只有志龙。
「他们呢?」和尚的鸡腿骨脱手,沿着顺畅无阻的抛物线落在不远处一群啃噬着垃圾的乌鸦堆中。像水面的涟漪一样,乌鸦群振翅往后躲开,但是没有飞走,隔了一阵子又返回中心,继续吃它们的东西。
「哦……今天人多,等了一会儿,所以没那么快。」
今天妓院来了新小姐,志龙一眼就看上两个,自然会比平时耗更久。
不过我不打算据实告诉和尚。
「那你为什么那么快?很行哦?」
「我没进去……」
去那里我只会点名小凝,但她今天外出。妓女在工作时间外出,当然是去打胎。
「哼。」
和尚这回发出了一点笑声。
他现在这样的笑,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曾经抛下我妈妈消失无踪,最近却又回来的男人。
这笑看起来很敷衍,很客套,很老练,仿佛看穿一切之后的嘲笑。
我们五人结拜的那一天,谈到了梦想和志愿。
和尚说,他的志愿就是混黑道,当大哥。那么志龙就会是大哥的大哥,多威。
我知道,和尚离他的志愿并不远。我们五人当中,就属他最有实力。他连随便牵一牵嘴角,挑一挑眉,都像极了那个男人的气势。那个男人,目前可是外省帮派的老大啊。
可是,和尚那么聪明,那么会念书,他不混黑道,一定可以当博士。这是白猴说的。
其实大家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和尚说得明明白白,他若当了大哥,志龙就是大哥的大哥。
李志龙,姓李,艋舺庙口老大的独生子,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身边一群咖护驾的大哥。
总有一天,他要面对的不会只是像我们这种等级的混混流氓所能用的拳头或万用小刀。总有一天,他要有能够为他挡刀挡抢的人肉围墙。
他绝对没有能力,靠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强者生存的世界。
和尚的志愿,和他最真诚的笑一样,都不是为了自己或其他人,而只是为了李志龙一个人。
志龙有个女朋友叫小惠。不过我们大家私底下都跟着和尚管她叫番婆。
陪志龙拍拖是最令人头痛的一件事。第一,番婆很任性。第二,志龙很不体贴。第三,和尚会一整个行程脸黑黑。
「我听同学说啊,后壁厝那里有间店子可以买到日本最近很畅销的面膜也,我们过去嘛!」
番婆这一席话,让我们四个电灯泡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你白痴啊!我庙口太子爷要去帮衬敌对角头的店?」志龙一点不顾番婆面子,当街就骂。
真是让人欣慰。连和尚也因此而自顾自得意地冷笑。
可是好景不常,志龙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吵赢番婆,尤其今天番婆身上的布料少得连我都不敢斜视。
「志龙。」和尚果然还是第一个出面,他本来就是太子帮的军师。
「上星期才和那边干了一架,你爸也交待最好安静一阵子,别多惹事。」
「干!我去那边消费是给他们面子咧!」志龙在女朋友面前总会比较凶我们,他毕竟是我们大哥。
想必去那边消费等于给人面子立自己威风的说辞,是出自那番婆的脑袋。
「好,那么我去买。」和尚无论脸色和语气都很坚定,他出的主意,我们向来没人反驳。
「我也去。」我举手。
「早几个星期,你还是生面孔的话,我会让你一个人去。」和尚没等我跨上他摩多车后座便绝尘而去,我差点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
「放心啦,和尚的纪录,我们还没人破过。」阿伯说。
之前我生日,他们骗我过去对头地盘买鱿鱼羹,甚至还交待我一定要报出庙口的名堂。然后我花了九分三十一秒从好像迷宫一样的巷口被追杀着逃出来。
五分钟后,和尚毫发无损回来了。
可是番婆踩着脚说,他买错牌子了。
「干你娘!你当你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兄弟嫌东嫌西?」志龙暴怒,霍然站起身把刚上满宵夜的桌子掀翻,番婆吓得瞪着眼不知所措。
我看见,和尚掩着嘴在微笑。眼里闪着光芒,欣赏志龙俯视着番婆问候她祖宗十八代。
那神情,和他看着志龙弹吉他时的表情一样。我们当中,只有他有耐心听志龙炫耀一首新作的曲。
「你是故意买错的吧?」白猴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和尚放下掩嘴的手,收起微笑,严肃地对志龙说:「我再去一趟吧,没什么大不了。」
「不用!干!我太子帮才不是给女人指挥的下三滥!死女人,你自己回家!」
志龙瞪了番婆一眼,手插着口袋大步走出小吃摊位。和尚第一个就跟上去。
我本来还想尽尽君子之道,安慰一下梨花带雨的番婆,但这番婆居然很泼辣,用她那三寸高的鞋跟踩我一脚,呜呜咽咽地冲了出去,和志龙他们打反方向跑着离开。
「妈的……死番婆!」我还是第一次骂这个女人。也不敢骂太绝。因为第二天,志龙一定还是会去她校门口等她。
和尚照惯例送我回家。
摩多车上迎着风,刮起了他身上的花衬衫。
「喂!你受伤了?」我看见他腰间的一道淤青,明显是新伤。
他不理会,或许是听不清楚,所以下车后我再问了一次。
「出来混,这点伤算什么?」他没多看我一眼,就这么用车尾灯向我告别。
这点伤,的确不算什么。
真正伤得了和尚的伤,我无法体会,我难以理解。
和尚心中的黑道,心中的义气,如他所说,外人难以理解。
志龙发狠般捅他十几刀的时候,什么友情,什么承诺,什么结拜义气,荡然无存。
承受如此的伤,他还是可以笑,不是那种不屑地笑,是那种真诚的笑。
就好像,欣赏志龙一派威风时候的笑。
和尚,你由一开始就知道,你混的根本不是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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